:马克·斯佩克特向月亮发出询问
“你是否爱我?”

他行过芦苇丛生的冥河边界,淌过死亡如潮水般浸湿的河岸低地。他走上这一望无际,除却苍白之外一无所有的荒漠中,向着承载在夜晚中攀升又坠落的月亮询问道:

“旅行者、引路者、治愈者、守护者。”

“众神中最伟大之神。”

“我要向你寻求一个答案。”

高悬夜空的月亮少有的沉默,祂向来是多言的,比被囚禁于金笼中的金丝雀更为啁啾不停。马克·斯佩克特将祂的沉默视为默许,于是他继续说:

“我要询问你一个问题。”

“……你是否爱我?”

你是否爱我,这本不该是由凡人向神明提出的询问。无论是犹太人撰写的圣经,还是埃及人信仰伊斯兰教的古兰经,神爱世人皆是无需被质疑的真理。但马克·斯佩克特虽是犹太人之子,却信仰着不被如今的埃及所信奉的古埃及神明,那被称之为赫利奥波利斯众神中最伟大之神的月神孔苏,即这片苍白荒漠上的孤月,在亡灵书中却并未写下神必定爱世人这样的真理。

一度背叛自己种族信仰的马克·斯佩克特,在因为种种原因由这位埃及的月神死而复生之后,原本也并不会天真地想要去谈论一位古老的神明,是否会爱着一位致使犹太人走出沙漠的,最初的背叛者摩西的后裔。可在他与这位可怖、多变的月神纠缠不清了整整四十年之后,他却在第一次孔苏自愿陪伴他行过那由费尔柴尔德造假其肉体濒死,精神徘徊在月亮寂静的神殿时听到了月亮最后的自语。在马克·斯佩克特的灵魂重归他伤痕累累的肉体之前,他确信自己清晰无比地听见了孔苏对他说:再见……我心爱的儿子。

于是他来到了这里,在万物复苏的白昼,属于月光骑士的午夜里,他重回了这曾是月亮指引他不断杀戮的荒野里。于是,面对这曾刻满错误的符号,挥洒过无数血液却仍旧素白得一贫如洗的土地,马克抬头看向月亮,将自他第一次于沙漠中在月神雕塑前死而复活后至今盘踞在他心中的疑问向月亮问出。他想知道,不曾被写下神爱世人的月亮,到底是否爱着他一人。

然而月亮依旧保持沉默,对于凡人明目张胆地询问毫无反应。留给马克·斯佩克特的只有自远方飘来的寒风,那些在他行使复仇的暴力时被漠视的寒冷侵袭着他战袍与肉躯下的骨头,刺得他不得不攥紧双拳才能不被凄冷的寒风吹倒在地。

第一夜就这样飞逝而去,马克·斯佩克特与月亮僵持了一晚,谁也没有出声,谁也没有先一步离去。

第二夜,马克·斯佩克特再度重回这个梦境,他站在同样的荒漠上对着夜空里的孤月问出同样的问题,并直言:如果你不回答我的问题,我会每天每夜都来这里,等着你的回答。你知道我不欠缺这点耐心。历代月光骑士里最桀骜不驯的一位有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着,月亮虽未出声但祂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一点,因为这既是祂选择马克·斯佩克特的原因,也是马克·斯佩克特一次又一次对祂反抗的本质。月神亲选的长子有着他人超乎想象的意志,所以在第二夜临近结束的时刻里,祂最终做出了妥协:

“如果你真的执着于这个问题,那么你明日再次前来这淬毒之地时,你会得到你的答案。”

马克得到了月亮的承诺,月神虽然善变却从不食言,于是第二夜尚未真正结束,马克·斯佩克特就转身离去。他决定第三夜再次前来,并做好了面对一切可能性的准备。

当第三个夜晚的太阳自人间的天空攀升,白昼的月亮自梦境的夜空里升起,马克·斯佩克特重新来到了这片他与月神的淬毒之地。但承诺给他答案的月亮并不高悬天空,而是坠落在荒漠之间,每一捧黄沙都与马克·斯佩克特濒死的那一夜里沉寂的沙土毫无区别,每一颗尘埃都与他曾匍匐爬过掀起的飞尘毫无二致。一座神殿自沙漠中拔地而起,就像马克·斯佩克特第一次死而复活时所见的那座神殿一样,祂在神殿深处等待着他的到来。

马克·斯佩克特穿过一根根整齐排列的廊柱,他不再以求生者的姿态,而是以解惑者的身份踏上受时光啃噬到皲裂的大理石地板,在以他曾艰难前行过如今却十分轻易可以走完的廊道尽头,他看见露天的圣所中央,那尊以月神的面貌雕刻的石像。月亮并未高悬天空,因为月亮就在他的面前。马克·斯佩克特身穿月光骑士的战袍,他已比过往要更大强装太多,但在神像面前仍然低矮又渺小。

面对月亮塑成的石像,马克·斯佩克特再次开口询问道:“现在,你能告诉我问题的答案了吗?告诉我,你是否爱我。”

手握权杖的雕像并未直言说爱,那双永远无法闭合,永远直视向前方的双眼盛满了整个埃及无数信徒的虔诚,但现在它能盛住的只有一个改信了教派,又曾背叛过他的叛教者。月亮的承诺必然会得到实现,所以它说:

“马克·斯佩克特。史蒂芬·格兰特。杰克·洛克利。三位一体的犹太人,拉比之子。最初的背叛者摩西的子嗣。你们的祖先率领犹太人走出沙漠,寻求自由,信仰异神。而你在濒死时重回沙漠,匍匐于我的神像前,乞求活命并改信了教派。我未有在你身上去清算你祖先的罪过,也赐予了你死而复生的恩赐和能使你的暴力完全得以满足的使命……若这些都无法令你满足,即便你是我的长子,也实在太过贪得无厌。”

马克·斯佩克特对于神像的话语嗤之以鼻,他已经月神纠缠了四十年,付出了他能付出的一切。他无需为自己亏欠给月神性命而感到愧疚,同样不会因为摩西的故事,而认为他是月神的奴隶,所以他环抱双臂直视着神像并出言不逊。

“这样的话你已经在我的耳边叨念了整整四十年,从我为你而活,到为你而死的这些年里,你试图动摇我,让我产生愧疚的理由总是这些。那你也应该清楚我总会回答:我什么都不亏欠你,孔苏。我不欠你这条命,也不欠你任何恩情。我不是你的奴隶,且永远不会再是任何人的奴隶。”

“所以,现在,不要再跟我耍这些花招,回答我的问题:你是否爱我?”

面对马克的质问,神像陷入了沉默。它本该永世无法闭合的双眼,却在此刻第一次闭合而起。盛满了埃及无数信徒虔诚信仰与恐惧的眼睛,却无法承载一位叛逆长子的质问。它握紧了权杖,告诉马克·斯佩克特。如果他在第四夜前来,他会得到答案。

第三夜以马克得到月神化成的神像所说的,模棱两可的话语为结束。月之长子已经明白,孔苏并不会直言它的真心,他又一次被孔苏邀请进入了一场游戏。但马克·斯佩克特并不会气馁,因为这么多年来,在他与孔苏所玩的游戏里,他总是会赢。

他少见的如此有耐心地踏入了第四夜,这片熟悉的荒漠虽然不会留下任何人的脚印,但马克的记忆仍然记得他走过的道路。他淌过冥河,行过荒野,忍着萧瑟的寒风重回月亮照亮的荒漠,而这一次出现在他眼前的并非是神庙,而是白骨堆砌的坟场。腐烂的气息扑鼻而来,呛得马克·斯佩克特差点作呕在他的面罩里。但他在这森森白骨之间看到了停于枯枝枝头的秃鹫,那刻在无数法老墓室石壁上,诉说着月亮曾作为食心脏之神的古老传说,于此刻得到了再次的显现。

然而马克·斯佩克特不会在乎孔苏的模样,他也不会在乎孔苏又要耍什么小花招。这当然也不是他第一次见到这副面庞的孔苏,那在白骨之间披落着黝黑羽毛,生着秃鹫一样狰狞面孔的孔苏,曾是指使他撕下劳尔·布什曼脸皮的阴谋家,也是他不得不杀死自己亲弟弟兰德尔·斯佩克特的罪魁祸首。

马克·斯佩克忍着巨大的恶心感,抬脚踩过这些无数的白骨。上面的血污尚未被洗清,而他的战袍洁白无比,每当他向前走一步,他的双足,他的披风都会被骨头上的血色浸染一分。当他终于行过这无数的白骨,沾染了无数的血腥,在洁白的披风上留下无法洗净的血痕后,他抬头看向正在啃食着罪恶者心脏的孔苏:

“喂。你这该死的老鸟,我按照你说的如约前来。现在放下你手里的尸体,转过来面对我,并回答我的问题!”

“告诉我,你是否爱我!”

正将尖锐的鸟喙钻入尸体胸口,啃食心脏的秃鹫听见他的喊叫声停了下来。祂转过头来,扔下了被啃得不成人形的烂肉块,然后从枝头一跃而下尖锐的食指掐住马克·斯佩克特的肩膀将他砸入白骨之间。食人秃鹫的双手紧紧卡在马克的脖颈上,祂的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马克·斯佩克特掐死于这些人类的骨头之间。祂猩红的眼睛放出狠戾的光芒,祂每说一句话都有无数个熟悉的音调在马克的脑海中回响。

“你真是胆大包天,我的儿子,我的牧师。”

“谁给你的权利,又是谁给你的资格,让你胆敢用这种语气来质问你的父亲?我赐予你生命,而你却一直不愿意用鲜血来献祭给我!我让你出人头地,让你有成为英雄的机会,可看看你是如何报答我的,你非但没有执行你作为祭司的使命,为我送上崭新的杀戮,你甚至软弱到要逃避,要让世人遗忘你父亲的名讳。这样的你,这样一个不听话,且对神毫无敬意的软蛋,一个毫无用处的化身,凭什么得到月神的爱?”

祂的话语响犹如轰雷,可祂的嗓子沙哑得像漏风的屋顶,这可悲的矛盾让祂的声音像一首变调的协奏曲在马克被他掐得越来越紧的双手间挣扎着,几乎要因为缺氧而晕厥窒息。

但马克·斯佩克特太多次地在死亡边缘徘徊,他掐住食人秃鹫的手腕,用蛮力将其掰开然后猛然用右腿踢中祂的腹部,再翻身将双手绕过手腕掐紧鸟人的脖颈。秃鹫的长脖比人类要更纤细,他轻而易举地就可以掰断祂的头颅。可无论马克在梦境中杀死幻觉多少次,月神都不会真正死去。所以他对食人秃鹫仅仅是如法炮制,用十指掐住其纤细的脖颈,把祂摁在白骨之间质问祂:

“你想要鲜血?想要杀戮?我可以在这里杀死你千百遍,让你自己尝尝流血与被杀的感觉!”

“但今天我来此不是为了杀你,而是为了得到那个回答。”

“告诉我,孔苏。你知道我想要问题的答案。如果你不说,我不介意就在今天把你杀死,一直到你愿意开口为止。”

被掐住命脉的食人秃鹫,祂猩红的眼睛在白骨之间是多么明亮鲜艳,祂的眼睛曾在十几年前犹如梦魇一样是马克在现实中挥之不去的噩梦。可现在,马克·斯佩克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祂的眼睛,他第一次发现,祂的眼睛原来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那曾经的疯神失去了可以耀武扬威的依靠后,祂的疯狂对于已经完全独立的月光骑士而言犹如儿戏。可即便如此,他仍然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食人秃鹫举起双手表示投降,但祂依旧无法回答马克·斯佩克特的问题。

“可怜的放牧人,犹太人之子……你想得到答案?可惜今夜你能得到的只有启示。你以为是你放过了我?不,实际上每一次,都是我放过了你。”

在食人的秃鹫被马克·斯佩克特掐死于骨头之间前,祂大笑着化为了一片片漆黑的羽毛,落满了这白骨皑皑的荒野。

“向着下一夜前行吧,也许在第五夜,你会得到你的答案。”

当最后一片漆黑的羽毛盖住最后一颗苍白的头骨后,第四夜的梦醒让马克·斯佩克特在差点窒息的噩梦中醒来。他推开了他入梦的石棺,却并未从石棺中起身,月亮透过窗户落于棺材中央,将马克·斯佩克特蹙起眉头的面庞完全地照亮。

第六夜,他再次行于此地,而早已再次等候他的并非是神像,也并非是生有羽毛的秃鹫。在这片荒野上只有一把盖着白布且蛛网密布的木椅,木椅上坐着的仅有一位身穿白色西装,头骨悬空的神明。

孔苏,是那个被掐碎于他的脑海内,与他融为一体的孔苏。祂穿着和骑士先生人格一样的西装,坐在那把座椅上,双腿交叠,双手交织,这样的姿态熟悉到让马克·斯佩克特作呕,但祂看起来像是一个答案,一个能回答马克在这几夜不断提出,又接连碰壁之后的问题的月神。

马克在夜空下向他走去,在他记忆里他曾数次向这位颇具人形却也疯狂无比的月神走去,有时的匍匐,有时是行走,但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只是简单地走近。他最终来到了系着领带,坐在椅子上的孔苏面前,然后他的阴影在这没有月亮高悬的荒漠上依然笼罩了坐在椅子上的孔苏。

他看着祂,询问道:“今夜,你能给我答案了吗?孔苏?”

坐在椅子上的月神没有改变祂的坐姿,但也没有选择沉默。

“这个问题重要吗?马克·斯佩克特。你明明在内心深处早已知晓问题的答案,为什么又要向我来寻求认可?”

马克依旧站在原地,这个话术对他来说实在是太过熟悉。他在月神为他创造的,企图压垮他的精神病院里已经听了太多次。但不知为何在这个问题上他颇有耐心,所以他决定回答孔苏的反问,而不是像他对待之前的那几位孔苏一样开展言语攻击和暴力。

“我不想要我自己的答案,孔苏。这就是为什么我要陪你玩这场游戏。如果你想要听到我的理由,那么我先就告诉你:因为在我们纠缠了四十年的时间里,你从未说过一句爱。因而在你为了一厢情愿的理由与自私自利的满足,利用我,压榨我,奴隶我的这些年里,你从未尽到一个神明以及一位父亲应有的职责。因为在你反反复复把我复活,让我一次次陷入险境的命运之中,你从未亲口承认,你从未当着我的面告诉我:我是你心爱的儿子。因为在这所有的理由之外————我,他妈的,就是在乎你那一句话!”

他深呼吸一口气,然后松开了他无意识间攥紧的双拳。

“……因为我需要你的回答,孔苏。”

“不是我脑海中的猜想,不是我一厢情愿的认为。我只是想听见你真正的回答,父亲。”

坐在披盖着白布单,且密布蛛网的木椅上的孔苏抬起头,尽管这个动作只有毫米的移动。但马克确信祂的目光透过那一无所有的眼眶聚焦在了他的身上,这位能言善辩的孔苏不应该沉默,可就像马克少有的具有耐心一样,祂也少有的一言不发。马克并不想猜测此刻在祂脑海中翻涌的是什么情感,是惊讶,是困惑,还是祂内心的纠葛。他只是站在祂的面前,等待着祂,就像等待着大人给予糖果的孩子一样,等待着祂的回应。

或许是片刻,或许是很久,或许是一瞬,又或许是数个世纪的飞逝。在马克以为他要在这里站上一辈子的错觉发生前,身穿白色西装的孔苏打破了沉默:

“如果这是你的愿望……马克·斯佩克特。”

“如果这是你心中唯一的所需,我的孩子。”

“那么,我会回答你的问题。”

“回去吧,我的长子。明日你再来到此地,不会再有测试,不会再有游戏。你会获得那个答案,以孔苏之名,我向你保证。”

未等马克·斯佩克特做出回答,他立足的世界和他眼前的孔苏就极速向前倒退,像被猛然抽离了立足之地般,他在双脚悬空的失坠中惊醒。头颅猛然撞上石棺的疼痛让他吃痛地叫了一声,第六夜戛然而止,而夜晚不知不觉已经遮蔽了白昼。

整整六夜,他没有得到答案,有的只是诡辩,避而不谈。但马克·斯佩克特不会气馁,因为他知道,只要他有足够的耐心,那么他必然会赢得游戏的胜利。过去的经验如此向他宣布,他的意志只会在挫折中越挫越勇。

在犹太人所信的上帝六日的创造里,祂将在第七日使万物迎来新生,在这圣日中不再劳作,亦不再造物。但马克·斯佩克特早已背离了犹太人的上帝,他在四十年前已把灵魂出卖给一位早被遗忘的神明,所以他第七次地再度行于黑夜,这片素白的荒漠比厚雪覆盖的冻土更冰冷。自远方吹拂而来的冷风,比寒冬中呼啸的风雪更刮骨刺肤。

马克·斯佩克特向着这他已经无数次走过的荒漠中心走去,没有叉形的符号告诉他哪一寸土地是他错误停留的陷阱,没有圆形的符号作为宣布他获得游戏胜利的象征,让他得以停下他的脚步不再于荒漠上漫无目的地行走。但如果说没有尽头,他就不会前行,那么他早在四十年前的那个夜晚里就会死去。而现在,他的心中既无对死亡的恐惧,也没有求生的欲望,催使他不断迈开双腿的是孔苏对他的承诺,或者说是他参与这场游戏唯一希望获得的奖品:

他需要得到那个答案,无论月亮的回答是否符合他的心意。但他需要亲耳听见,否则他不会善罢甘休。所以他行于这几乎没有尽头的荒漠上,一路向前,直到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直到他感受不到自己的行走时,他看到了那座圣殿。

在费尔柴尔德将他打至濒死之地时,他坠落到了这里。月神肃穆且清冷的神殿,在这荒漠上耸立入夜空,神殿的构造非任何一位在人类历史上留有姓名的建筑学家可以理解甚至想象,它的宏伟也丝毫不逊色于那曾将祂囚禁的,金碧辉煌的阿斯加德。当马克·斯佩克特看见这座神殿时,他意识到了什么,而在他回头看向夜空时,他明白了一切。

夜空中不再有孤月,巨大的行星此刻如同卫星般在他身后运转。而这片除却素白之外,一无所有,除却尘埃之外,不存在别物的荒漠不是属于地球上任何已知的荒芜土地,而是这颗早已死去多年的天体表面。每一次入梦,他都离开了他赖以生存的人间,每一次走来,他都漫步于这坑洼遍地的月球表面。

所以,月亮不再于他的梦中出现,因为他的双脚正行于月亮本身。

但知晓这片银白的荒漠是月球本身后,仍有一个问题亟待回答。马克·斯佩克特不再回首看向他愿意奉献一切守护的行星,他向前走去,推开尘封已久的大门,吱呀作响的声音响彻这黑暗的圣堂,那曾是他死而复生的地方,如今被他从外界再度开启。禁闭的大门之后,映入他眼中的是他不曾仔细看过的一座座坟墓,在一座座犹如墓碑一样的月神雕塑下沉睡的是他已经奉献了一生的兄弟姐妹们。他们身披洁白的战意,流干了血与泪,在巨大的危机到来之前于他们的父亲,他的父亲创造的圣所里享受永恒的宁静。

马克·斯佩克特,当代月光骑士,历代月光骑士的领导者,月神孔苏的长子穿过他兄弟姐妹们的坟墓,行于这条笔直穿过所有墓碑的大道上,通往这条道路的尽头。他回忆起他第四次死而复生时,从这圣所中的金字塔上走下,他被爆炸化为齑粉的肉体被神明的伟力重新重塑。于是,被凡人所生,为凡人而死的马克·斯佩克特彻底死去,作为神子受肉的马克·斯佩克特重新诞生。这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二次来生,是他心甘情愿将孔苏称呼为父亲的诞生之地。

可今夜,他重新归来,并非是为与他的父神叙旧,而是为了获得那个他被许诺的答案而来。上帝用七日创世,他用七日来至他父亲的身份,在这唯有沉默如死般拥挤的圣所,亦或是灵堂之间,他在道路的尽头看到了祂。

他的神明,他的父亲,他恨过四十年的月亮,他执着了四十年的月神。

祂身披长袍,戴着法老的今环,手握着那柄金色的月杖。祂的头颅集白鸽、乌鸦、鸵鸟与隼鹰等鸟类的特性一体,祂的身躯则被亚麻布般的神袍裹挟,金灿灿的护臂佩戴在祂指爪尖锐的双手手腕上,那柄月杖也足以向世人告知祂的身份。旅行者、引路者、治愈者、守护者,以及众神中最伟大之神————祂本该是这些身份的合一,是月神庄严肃穆的象徽。

可祂却坐在道路尽头的一座石棺前,佝偻着腰,仿佛被无形的重负压得再无法挺直背脊。祂虽握着权杖,可是权杖并非是神权的象征,更像是祂用来支撑身体不被倾斜的拄杖。

祂本该是旅行者、引路者、治愈者、守护者,是众神中最伟大之神。可道路尽头的祂,在马克·斯佩克特眼中的祂却如此瘦削,如此矮小,如此脆弱得仿佛那禁闭的大门不是为了封闭圣所,而是为了阻挡寒风不让寒冷将祂侵袭。

马克·斯佩克特愣在原地。但孔苏却抬起头来向他看去。

“你来了,我的儿子。”

愣在原地的马克片刻后才回答。

“…是的,我来了。父亲。”

“我来向你询问那个问题的答案了。”

但他并非迈开双腿,明明他在来到这座圣殿前已经前行了长无止境的时间。无形的阻力比孔苏的阴谋诡计,更加难以让马克·斯佩克特在此刻跨越。因为这个阻力,并非是任何有血有肉的敌人,不能让马克·斯佩克特用拳头打败。它是马克·斯佩克特四十年来体会过的失望,在他曾真的像一位虔诚的教徒一样夜夜跪拜在孔苏的神像下,祈求祂的回应与他背井离乡渴望得到的爱时,月亮用祂的疯狂将其无情地碾碎。而他虽然有无可被打败的决心,但他仍然会受伤,会失望,他在渴望从月神口中听见一句爱已经被伤害了太多次。但上一次,至少在上一次,马克认为那个在临别之际称呼他为心爱的儿子的孔苏是毫无虚情假意的。

可如果不是呢?马克·斯佩克特距离他想要的答案只有几步之遥,他对自己可能会再次面对失望的恐惧,却让他无法迈开双脚。如果这又是孔苏的阴谋,如果连将他从头到尾的重塑也是祂控制他的手段,他或许会真正地对月亮不再抱有任何一丝信任。但他心中至少还是有一丝希望的,如果他现在停下,转身离开,至少他可以紧握着那虚无缥缈的希望,像抓住救命的最后一根稻草,自欺欺人地骗自己一辈子。但如果他向前走去,他就连最后的,自欺欺人的机会也无法拥有。

正在马克·斯佩克特踌躇不前,犹豫不断时,他的目光无意间瞥见了孔苏身侧的石棺上,那早已被雕刻好的名字:

纪念马克·斯佩克特、史蒂芬·格兰特、杰克·洛克利
三位一体的月之长子

“这是我棺材?”

他难以置信地惊呼出声,因为他还活生生地站在此地,可孔苏身侧却有一口早已造好的,等待主人沉眠进其中的棺材。一瞬间,愤怒的情绪在马克的脑海中升起,但还未等待愤怒的怒火彻底成型,孔苏的话语就助其燃烧得更旺。

“准确地说,这不是你的棺材,我的儿子。”

“这是你避无可避的命运。”

马克·斯佩克特不再停步不前,他走上前去,一边走一边质问道:“什么意思?如果你是说死亡,那我早就从巴德尔口中听过了。你的拳头最终都会死,不是吗?所以你早早就造好了我们这些必定要死去之人的棺材,孔苏?你的拳头对你来说就是这样,用完即抛的工具?等我们彻底死亡之后,就可以立刻被装入棺材里,好让你找到下一个消耗品?”

他攥紧拳头,来到孔苏面前。一时间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想听到关于他最初提出问题的答案。因为看起来,早已做好他死亡准备的孔苏,并不像是能给予他期望答案的父亲。

但孔苏对于他的愤怒无动于衷,祂只是抬起头看着祂的长子,那鸟形的头颅上不具有任何流露表情的能力。

“这就是你的问题?我的儿子?你知道我只能回答你一个问题。”

在孔苏若无其事的表现之下,马克·斯佩克特终于无法按耐住他内心的怒火。他一拳砸在刻着他以及他所有人格姓名的棺材上,对着孔苏怒吼出声:

“去他的问题吧,你这该死的老鸟!”

“你的回答不已经很明显了吗?对你来说,我也好,巴德尔也罢。都只是消耗品。一个你迫不及待等着我们死亡的消耗品。你怎么可能对消耗品有任何感情呢,你仍然还是那个————”

“……儿子。”

“你仍然还是那个傲慢又愚蠢的神。我真是痴心妄想会认为你有改变。真的,孔苏。我以为至少在这四十年里已经有改变了,毕竟你已经变换了那么多次身份,你这该死的老鸟!”

“马克。听我说……”

“你还想辩解什么?事实不就是这样吗?你早已做好了我们死亡的准备,否则为何这么早就做好了我的棺材?巴德尔的棺材肯定也已经被你做好放在了角落里,是吗?我真该在之前就停下来,但我非得自取其辱到要走到你面前……”

“马克·斯佩克特!”

祂第一次如此愤怒。响彻整座神庙的声音,不容抗拒,不容忤逆,与祂此刻的身形形成鲜明的对比。但这足够有效,有效到让马克·斯佩克特松开了他一直紧握的掌心,接着他意识到了什么。

“…抱歉。”

拄着权杖站起来的孔苏,祂仍有比任何人类都要高大的身形,可是现在的祂,在马克·斯佩克特面前又显得如此卑微。因为祂将掌心搭放在马克的肩膀上后,祂低下了那从未对任何人低过的头颅。不,祂是低过的,在马克作为祂的神子死而复活的时候,在马克仍以孔苏之名称呼使他受肉复生的神明时,祂同样低下过头颅。但那一次,也未有像现在这样低沉。

“你希望得到我的答案,我的儿子。”

祂的声音从头颅中震颤出,前所未有地低沉与悲哀。

“而这棺材,这命运就是我能给予你的回答……马克·斯佩克特。你要我如何在你的命运前去承认我对你的感情?作为一位神明,我看尽了人间的生死,所有的双拳,所有的孩子,他们因我而死,为我而疯狂。我亲手将他们从冥河中托举,可死亡的潮湿只会更加深刻地浸湿他们的灵魂。我记得他们所有人最后一刻的模样。”

“我记得他们,马克·斯佩克特。我记得他们就像我清晰记得你的每一次死亡,你的每一次受苦————这是你的命运,是成为孔苏之拳避无可避的命运。而你要我如何回答你的问题?”

“一位造物主是否爱着祂创造的生命?一位神明是否爱着祂的信徒?一位父亲是否爱着祂的孩子?”

随着祂话语的增多,祂的头也越低越沉,直到祂的头颅低垂到足以和马克·斯佩克特的视线平行,让祂瘦高的身躯被祂的言语压弯了背脊后,祂才再无法佝偻起祂的神躯。马克·斯佩克特怔在原地,他有太多次想抬起手去触碰祂,可是他的手悬在半空迟迟无法落下。他该以怎样的身份去触碰祂?在祂从未直言过,却被他的执着,他的逼问所捅破的这些情感面前,他无法以任何身份去让一位神明抬起头来,也没有任何资格去让一位父亲不再颤抖着让感情决堤。

于是他只能倾听,就像他最开始的愿望一样,他只能倾听着月亮对他问题的回答:

“‘我是否爱你?’这是一个愚蠢至极的问题……马克·斯佩克特。”

“在你必定要死亡,离我而去的命运面前,你知道了我的回答。是的,马克·斯佩克特,我的儿子。尽管你终有一日要离我而去,被我亲手埋入这座坟墓,但我的回答仍旧不会改变——”

“就像一位造物主必须爱着祂的造物一样,我爱你。”

“就像一位神明必须爱着祂的信徒一样,我爱你。”

“就像一位父亲必须爱着他的儿子一样……”

“我爱你。”

此作者没有提供个人介绍。
最后更新于 2025-07-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