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假定月亮从来无情
不会因任何人的受伤而动摇
他认为月亮从来漠然
不会为任何人的死亡而落泪
在世人将夜晚深深地误解为安详与宁静的休憩之地前,所有的安宁都以我双拳的流血作为代价换取。
但无人铭记他们的流血,无人悼念他们的死亡,无人讲述月光骑士的故事,也无人记得夜晚最真实的模样并非是和谐与宁静,而是危险重重的辽阔荒野,使每一位亟待啜饮无辜者血液的罪恶之徒,作为无拘无束的野兽行走于没有火把点燃的夜。
时间的冲刷,历史的车轮,是凡人们对他们短暂的,转瞬即逝的生命无法将任何事物长久铭记而为自己开脱的借口。当生命的接替,总是要由新生之人踩踏前人的尸体,才能在同一片土地上让耕耘不被遗忘以及停止时,神明们就已经察觉到了信仰衰落的必然,以及任何牺牲与流血都不会被永远烙印在这群于夜晚中,苦苦祈求着平静与安宁的种族心灵之中后,祂们便不愿再与时间同行。在这一眼即知结果的,徒劳无益的奉献里,众神们察觉到了,无论他们要在一个时代中心留下怎样的印记,传播多少足以让世人皈依他们力量的信仰,他们都将被遗忘。那高耸的,于太阳之下被照耀得闪闪发光的金字塔,最终也会失去所有的荣光,成为沙漠中与风沙一样死寂的死物,这样的话未来让众神们终于决定在某一日,不再于人间的土地上行走,而是乘上我父亲太阳神拉的太阳船,向无边无迹的宇宙航行,远离这颗终将会遗忘祂们存在与伟业的行星。
那一日,准确地说说是距离当下,这众神的信仰稀薄到,几乎无人会在心中古老的神话怀有敬畏时代的1692年前。那一日,确切地说,是一个我驻足在黄沙飞舞时的一个夜晚。我的父亲,无所不能的太阳,号召赫利奥波利斯的众神登上祂的太阳船,在信仰奥林匹斯众神的希腊人高举旗帜自东方,那本该是太阳升起的方向大举进攻向沙漠前离开这片即将被纷争笼罩的土地。这场早有预谋的离去,对于众神而言早已是无需多谈的,秘而不宣的赞同之举。所以,在那个群星闪烁的夜晚里,我手握权杖,矗立在流动的黄沙间注视着熟悉的神祇相继登上拉的船只。
最先登船的是托特,这使我的月亮永远不能在夜晚盈满的罪魁祸首,推动一切崭新事物到来的预言家,祂的离开恰恰证明了轮回再次的执行。而跟随在祂身后的,必然是努特与盖布,这夺走了我五日的月光,让新神降临于世的天空与大地,祂们的离去并非是对凡人的抛弃,而是将自然的权柄交还给行星,再美名其曰让凡人掌控他们自己生存的命运。之后登船的神明已无需再一一赘述,赛特、泰芙努特、伊西斯等等有名有姓的神明,最终都选择登上了离去的船只。这意味着诸神的时代宣告终结,埃及的黄沙上纵使金字塔林立,石像高挺,也再无神明以及奇迹。
但,在多数的离去者中,总有异类选择停留。那悬挂在夜晚的月亮,照亮每一位夜行人归家之路的月光,正如这场众神的离别之旅开始的那样,仅仅是注视着祂们的离去,而从不打算挪移双脚,踏上属于太阳的黄金船。当然,时代与命运不会因为一神的停留,就改变它们自身的更迭。在诸神选择乘坐太阳的黄金船,驶离这终会将祂们尽数遗忘的无情人间时,月亮选择停留在原地,作为见证众神时代落幕的见证者、记录者、证明者;作为在这即将被战争的风沙席卷,鲜血血流不止,死亡的阴霾无处不在的大地上最后一位不愿离去的神明,祂决意与永恒的时间对抗,并与人类共同在命运中前行。
而使祂自愿留下,并对未来必然的遗忘也毫无畏惧的原因,并非是什么宏大且高尚的理由。祂选择停留在夜晚,夜复一夜地遵循太阳升起的规律继续履行祂在夜晚义务的原因,仅仅是因为:早在黄沙的风尘中被人类用石砖堆砌起迎风的高墙前,祂就在石器时代将月光赠予了蜷缩在洞穴中的人类,回应了它们寻求庇护的愿望,并立下守护并照看他们的誓言。
祂是遵守诺言的神祇,尽管这誓言,最终会被最初向祂祈求庇护的人类遗忘,但祂仍然会遵守最初的誓言。
然而,当众神乘坐太阳船离去之后,其他体系的神明也似早已串通一气般,也纷纷在之后的夜晚里或驾驶祂们的神船,或乘坐巨大的巨蟒自这渐渐被遗忘命名了的土地离开。世界被交还给凡人的手中,这即意味着哪怕有神明仍然停留在人世也不能像以往一样随意行走。留下的众神们划分了领地,爱人的神明们按照大陆的板块规定了统领的边界,而所有的夜晚则归属于我,因为我的存在,即代替赫利奥波利斯的众神,履行祂们远去后遗留下的职责。那些同月亮一样,不愿放弃誓言与职责的神明,其中就包括我同父异母的姐妹巴斯特,还有普塔(Path)、格雷克(Ghekre)我们这些遗留于世的神明共同制定了诸神时代落幕后,在人间即将被名为黑铁时代的战乱与荒芜席卷一空时,我们该如何在乱世里引领人类前行。
不再以神明的伟力指引众生,而嚷众生自己抉择自己的命运。但刚刚自孕育者的怀抱中挣脱的雏鸟,想要展翅翱翔仍需经历漫长的磨砺,在此之前神明仍将陪伴他们同行,所以我们共同允许:化身,那些被神明选中,作为其行走在人间的代言者们,将接替神明继续履行神明的职责凡人们,成为神明指引与庇护人类的必不可缺的助力。
巴斯特在以她为信仰建立起的王国中选择了她的化身,而我则于夜晚中选择了那些在世界里迷失了灵魂的人类。这些生来即在生命中拥有难以填补的残缺的人类,他们虽然与他们的同胞共通生存,却无法与这个族群产生任何的共鸣。他们的心灵仿佛生来即属于另一个世界,尽管他们在多数时候将心中的空洞伪装的很好,可在夜晚降临时,那些无法被填满的空虚就会化作痛苦的潮水,自他们的躯壳中决堤而出。月亮知晓这一切,所以祂将他们选择。
这些生来即不属于常人行走的人间的异类,即是我意志的承载者,即为我的力量存在于世的证明————孔苏之拳,他们如此自称,并将我的名归顺于这个族群用以铭记事物的循环里,让后来者接续前人的理念,让新生生根于死亡腐朽的躯壳间。人类因其短暂的生命,不得不用如此低效又如此残忍的方式,来使他们转瞬即逝生命里的执着之物不会被时间的冲蚀过快地洗刷殆尽。但对于神明的化身来说,用生命传递信念的方式与他们要用生命履行的使命完全背道而驰。若需被铭记的事物需要被人类传承,他们就必须要让生命在生与死的轮回中寻找到后继者,可他们为履行使命总是过快地燃烧,在还未遇见足以托付信念的下一人之前,就会在眨眼间失去生命。为此,神明不得不寻找到方法,来延续自己化身的生命,以避免他们过快地消亡。巴斯特选择的方式是自抉择起,就选择国度中最为强大、最有影响力的家族,以举国之力来拥护祂的化身免遭夭折过快的悲剧。
但我选择的那些人类,他们总是在这世界踽踽独行。他们或生来孤独,或早已失去一切。无论他们是否愿意,命运都将这些可悲又不幸的迷失者们推至我的面前,若我不去将他们抉择,那么世界才会真正将这些无法融入人类缔造出文明的异类抛弃在孤独,尚未了解为何唯独他们被遗忘在外,就要殒命于命运的波折。尽管月亮的选择,赐予他们远超常人的力量,也赋予他们在月亮照亮的夜晚里拥有超人般的自愈力,可这些仍然时肉眼凡胎之躯的化身们,并不能因为自身拥有了超越常人的力量就可以避免夭折的命运。巴斯特的方法,无法适用于我的双拳身上,而他们也注定无法被拥护,无法被守护————除我之外,无人会关照这些早已迷失的灵魂。因而,我解决他们不必恐惧命运带来的种种不幸的方法,也自然只能看向我自身:
在孔苏之拳庇护世人时,神明将庇护他们。
死亡将不再是他们应当惧怕的敌人,而是他们与神明紧密相连的证明。
最终,使这些被世界、被他们的文明抛弃的人类不必过早夭折的拯救之道,即由我,由他们所信仰的月亮亲自将他们自冰冷的死之河中一次又一次浸湿衣袍,打湿双手地把他们托举而起。孔苏之拳不会死去,这即是这些孑然一身存在于世的人类们被神明许诺的力量。但,不会死去的条件并非是永生不死,而是对他们灵魂更加残酷地磨砺:因为死亡,本是让万物真正阖眼步入场面的休憩,可我却不断地使他们从那足以使他们生命停止脉搏跳动的死亡中重新睁开眼睛。他们的生命仍会延续,灵魂的创伤与疲惫仍会不断堆积。所以,所谓的不死看似是祝福,实则也是另一种诅咒。他们的死亡并未浪费,他们的生命将为他们信仰神明赋予他们的使命奉献完全。
这听起来如此残忍,以至于当巴斯特听闻此事时也责怪我不应如此执着于紧握凡人的性命。祂指责我太过自私,将自己一厢情愿地守望与自以为是的付出强加于凡人脆弱又渺小的身躯,祂对我使凡人强行接受我那足以使任何一个生命短暂的个体疯狂的意志,并非是对正义的履行,而是自欺欺人的满足。对此我不置可否。但如若我真正放手,任由这些漂泊无依的灵魂迷失在世界,又在他们决意为我奉献时漠然他们的死亡,那才是真正的冷漠,真正的无情。
巴斯特无法理解,如果祂能理解,那么祂就应当成为孤独的月亮,而不是林野里的豹神。
可使他,使普塔、柯科还有格雷克等神明自愿停留于世的理由,不就是我执着于人间的原因吗?在夜晚尚未被凡人误解为安详与宁静的代言前,它是多么凶残又险恶,无数的魔鬼与不净的邪祟无法行走于使它们灼烧的日光之下,便栖息在我独自照亮的夜晚里。那些匍匐于夜晚,伏首于幽暗中的野兽,他们曾在我月亮之下袭击了多少无辜的生命?看看那些枉死在夜晚中,无人回应其祈祷与求救的夜行人吧!看看他们流淌下的鲜血,是怎样在冰冷刺骨的寒风中风干,成为大地上狰狞的疮痍。看看他们的身体是如何被獠牙与利爪撕扯又咬碎,最后皮开肉绽地化作森森白骨被遗弃在无人将其的悼念的土地。看看他们的死亡,看看他们的受伤,看看除却那些野兽与魔鬼之外,还有来自人类族群内部的毒瘤是如何戕害无辜的生命,使每一个夜晚都血腥扑鼻。
那使众神的时代终结后,仍有神明不愿离去的理由,那让神明也于心不忍的受伤与流血,不正是我无法放手的原因?可如果在这些苦难之外,那些生来无需被任何残忍的邪恶迫害,就仅仅因为与生俱来的与众不同就遭受命运折磨的凡人,在月亮的注视下都无法寻到出路,世上又有何处是他们的归处?世上又有怎样的神明,愿意选择这些特立独行的凡人?若我不一次又一次地,亲自将他们自死亡中托举而起,那奥西里斯的冥府之国就能给予他们真正的安宁?
不。众神不会眷顾这些悲哀的灵魂,死后的世界也无有他们的立足之处。所以,我不能再将他们抛弃,我也不能任由这些孤苦无依的灵魂于真正闭上双眼的时刻到来时,就被他们信仰的神明抛弃。所以,哪怕是在他们死后,我也不会将他们自我身边推离。我会为这些无处可去的灵魂,打造一座存放他们身躯的圣殿,我会让这些为我的使命奉献终身的光荣灵魂们,在这无有任何独特与不同会被遗弃的圣所里享受永恒的安眠。
但纵使我已经尽到我作为一位神明的应尽之责,即便我已经为我的战士,我的双拳们打造了可以供他们灵魂休息的圣殿。他们仍然无法避免流血,他们仍然无法避免痛苦。他们仍然无法因为生来知晓意义,明白死后去往的方向,就能免受命运给他们带来的疾苦。
我曾成百上千次地驻足在他们的身侧,在众星环抱的夜晚里目睹过他们的不幸遭遇是如何发生。
当名为卡西安的人类,于十三世纪初的黑暗中,自上帝与国王以谎言编织的圣战中迷失在为让富人更富,穷人更穷,幸福者更受祝福,受苦者更受诅咒的南下之战里时,我于啃食他身躯的呼啸风沙中来至他的身侧。我给予这位一生为其所不信信仰而战,被战争永世纠缠,且再难洗净双手鲜血的迷失羔羊以一次机会。他可以选择用余生陷入悔恨,直到死亡使其解脱。他也可以选择将余生投身于真正的救赎之中,虽不能以救人一命来抵偿他过往的累累血债,可他将成为一位英雄,一位手持月光的利剑的战士。他将斩杀名为天启的异人,使富人与穷人,幸福者与不幸者皆流淌鲜血的暴君。可他虽然在目睹了天启的暴行后,他拾起了能填补他余生里心中不幸的月光,却没能让他获得幸福。英雄与幸福与宁静与释然从未平等,英雄只是被许诺了力量,许诺了价值与意义。所以他的痛苦仍然继续,他在拾起巨剑后再次造就的流血,也使他的心千疮百孔。
除他之外,我也曾赐福于一位不幸失去女儿,被痛苦的火焰灼烧,面对人类的律法却又无可奈何的寡妇。在那个草菅人命,并对疯狂的罪恶颇具包容的黑暗时代里,人类虽然建立起高楼大厦,自诩文明已经彻底抛弃了野蛮的蒙昧无知,但谁又能替一位母亲原谅她被不幸戕害的女儿?她接受了我的力量,为她死去的女儿行使对杀人犯的无情复仇。所以当她走入那戏谑了正义,并对凡人的不幸仍报以道貌岸然的傲慢的法庭时,她拔出了那把手枪,月亮照亮了死者的尸体,宣判罪恶的六颗子弹使一位母亲履行了她对女儿的复仇。但复仇的怒火在她目睹了强奸犯血流不止的尸体后就像被按下休止符一样戛然而止,她抛弃了那把手枪,放弃了成为月神信徒的机会,在永远失去女儿的悲痛里独自前行。凡人所受的苦难永不会终结,我不止一次地在他们身侧目睹这一切。就算并非是这些毫无地位,毫无血统的平凡人,作为国王的人类也仍然无法避免命运的受难,譬如萨尔贡的国王,哈尔梅齐尔四世与他的儿子们争权夺利的不幸。他的长子受纳尔蛊惑,沦落吸血的邪祟,而他则在临死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拯救他的小儿子免遭其长子的毒手。这父与子的自相残杀,让他的幼子不得不继承其衣钵,并履行他父亲对神明的许诺,那杀戮的夜晚将使吸血的邪祟流血,可他无论如何拯救他人也无法弥补其父亲的离去,一位贤明之王的手刃亲族,必然要在未来再次上演。
在这数不胜数的目睹与见证里,我已经洞察了人类命运的本质,他们不为平等地享受安宁才诞生于世,他们仅为平等地受难与平等地不幸才行于人间。虽然无论哪个时代都有命运眷顾的幸运儿得以安然无恙地度过这由生至死的漫长一生,然而那样的幸运儿并不在我的化身里被忝列其中。这些不幸的人类,注定要为我的使命受苦受累,于是我在千百年的守望与陪伴里,看尽了人类所能承受的不幸的极限。我在他们一次次地死而复生里,懂得了他们凡人的躯壳是何等脆弱不堪。
在众神的时代终结后,原本由众神完美无缺的躯壳承受的苦难,皆化为倾盆的骤雨坠落进了凡人独自行走的人间。我已经记不得,我在冥河中将那托举的行为重复了多少次,我也记不得我用被圣化过的亚麻布包裹我死去化身们的尸骸,再将他们一个接一个盖棺入墓的行为在这时间的长河里已经反复践行了多久。我只记得,我只记得……我只记得他们每一个人死去时的面庞,我只记得他们每一个人因数次死而复生而被疯狂吞没后,他们失去理性束缚的双眼里噙满了多少痛苦与悲哀。那些本该被遗忘的事情,我从未忘怀,那些本该记住的事情,我又从未留意。我的战士们,我的孩子们,他们的生命就如一捧黄沙,最终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自我的指缝间滑落。
巴斯特或已习惯了凡人的不幸,又或者她这野兽的化身,因其王国的鼎盛而不必过度忧虑凡人的受难。但我的双拳,我的这些不被世界所爱,唯独月亮珍重的孩子们就没有这种幸运。虽然在数千年前,巴斯特指责我将月亮对人类一厢情愿的爱,强加给那些本不该背负如此重任的人类时,我在心中对她的指责不屑一顾。可在我同凡人一起,被如此漫长的岁月熬住之后,我不得不承认巴斯特说的话是正确的。因为在某一刻,在我再一次地将被亚麻布缠绕好的战士的身躯小心翼翼地放入那冰冷石棺里的某一个瞬间里,我空洞无神的眼眶里的黑暗中闪烁了一颗银白的光点。
在这银白的光点里,我注视着我死去的双拳,我的化身毫无生机的躯体。一种巨大的悲哀感竟然自我的心中陡然升起,这种悲哀并非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征兆,而是那场坠落向人间的骤雨在经历如此长久的时间后,终于浸湿了我的身心。是那漫长的潮湿,让我在目睹我孩子们伤痕累累的死亡时,终于无法压抑住那种悲哀的感觉以及那份迟到许久的清醒:
我再无法忍受凡人为我的一己私欲而被苦难折磨至死,我再不能允许我的化身们被神明不朽的执着逼疯了身心,我再不能欺骗自我否认巴斯特早已看出我做出的选择,看似是对孤独灵魂的救赎,实则只是给予他们另一种有意义的不幸。
只要月亮仍在作为伴星爱着这颗行星,我选择的人类,必然要比那些本就不幸的人要受苦更多。而我不能再允许此事的发生,我要打破诸神的桎梏,选择一个容器亲自降临人间,哪怕这意味着我对自己也赞许的规则的背叛。可那些自愿停留在神明们,若他们也像我一样无数次地亲手葬送自己凡人的孩子,他们又怎不会生出和我同样的悲哀?但神明降临人间早已被众神断绝了所有直截了当的可能性,所以我必须在人间寻找到一个容器,一个自愿将身躯奉献给月亮,而对人世再无留恋的凡人。
我将培养他,我将折磨他。我将使他承受月亮与宇宙的冰冷里不断守望行星的疯狂,我将让这位凡人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体会到了神明职责的沉重。我会给他最残酷的试炼,赐予他最可怖的幻觉。我要让他的精神在最极端的环境里,在每一个闭合双眼沉入的梦境里一次又一次地杀死自身,直到他终于知晓他的生命无法承受住如此巨大的磨难,而甘愿将他的身心交付给月亮,让月亮可以作为一位行走在人间的真正神明,替他,替所有踽踽独行的人类承担庇护夜行人的职责,让众神亲自交付给凡人的苦难再重新让凡人交还回来。
尽管,这将意味着他要被月亮不公地对待。可如果这是为了能让自他之后的所有特立独行的灵魂,不再受命运的折磨。那么他的牺牲就是值得的,是必要的,是不应被惋惜以及后悔的。
为世人而牺牲一人,从来都不是应当被思考的选择。若无牺牲,何来的背负?没有流血的正义,只是那些从未践行正义与守护之人自欺欺人的谎言。我并非是一位以仁慈著称的神明,我的双拳沾染过的血液如果收集起来,可以填满一片汪洋大海。所以,如果只要再使一人的灵魂饱受折磨,就能让所有的人得救,那么我会不留余力,毫无怜悯地折磨他,直到在他之后,再无需任何人被月亮选择。
在下定决心之后,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在夜晚中静默地等待着。我不再轻易地选择化身,而是寻找着那个能承载我力量的凡人。但人类的世界看似宽广,在我试图寻找到那最适合的人选时,又显得何等逼仄。数以亿计的人群中,竟然没有一名人类能符合月亮降临的需求,这让我十分失望。虽然人类的苦难各不相同,其受难的程度也各有深浅,然而我所需的灵魂并非是以其受难的沉重与否而衡量,他必须足够疯狂,最好生来就在心中种下疯狂的种子。同时他也需要足够的多面,因为月亮不仅只有慈爱一种面庞,宁静是祂,疯狂是祂,残忍也是祂。凡人若不能承受其月相的多变,那么在祂的肉体被磨砺之前,意志就会率先崩溃,所以虽然世上有如此多的痛苦之人,却鲜少有人能成为月亮化身的合适人选。
但我不打算轻言放弃,所以在遇见那个命中注定将成为“月亮”的人类之前,我都将静静地等待着他的诞生,他的到来。
一年,两年……直到时间倏忽而过数十年,让孔苏之拳的事迹也被人类遗弃至忘海的波涛,对夜晚的印象也不再是凶恶与残忍,我的双拳们曾以命相搏才得以换来的安宁与和谐,在世人遗忘的最后反而被赠予了从未为凡人奋斗过的夜晚后,那个人类。那个命中注定,生来就应为月亮而来的人类终于诞生于世。
比他的生母更早地自她的分娩中听见他降临于世的啼哭,比他的生父更早地看清了他被鲜红的血液打湿的面庞。在距离埃及如此遥远,却与埃及的沙漠拥有藕断丝连联系的彼方,一位出身自犹太的母亲的生育夜晚里,月亮跨越漫长的时间,自黑夜中透过玻璃的薄窗照亮了她赤身裸体初入人世时的婴孩。
在他因恐惧与不安的本能不断在夜晚哭泣,流泪之时,祂仿佛像早已将他遇见般,静静地在夜晚中挥洒那温柔的银辉。祂知道,这名犹太人诞下的孩子,就是祂终结一切苦难的因果。祂知道,这场长久到连世人都将夜晚的危险尽数遗忘的等待终于迎来了它的终结,因为这位犹太人之子。
他将成为拯救所有人的救星,他会成为众神离开人世之后,让神明重归人间的最后希望。祂知道,祂明白,祂等待已久的命定之子,即是他。这种预感无需言语,更不能被直言原因,但月亮明白祂将从这犹太人诞下的婴孩身上为这苦难满盈的人间带来救赎。
虽然他现在还未长大成人,可月亮有足够的时间等待他的成长。而在他的命运真正开始运转时,无论如何任何艰难险阻都不能阻挡他向月亮走来。
被命运选中的孩子,生来要走向月亮的凡人,他被护士裹入襁褓后,同样因为他的诞生而喜悦到热泪盈眶的凡人父母们,相聚在分娩的病床前。月亮的喜悦是因为祂终于看到终结夜行人痛苦的希望,而他们的喜悦是因为他们爱情的结晶终于到来这人间,尽管他们各自怀揣理由不同的喜悦,可这一刻,夜晚里的月亮前所未有的明亮。
最终,诞下命运之子的犹太人父母决定为他们新生的儿子取名为:马克·斯佩克特。
于是月亮知道了,这位即将改变夜晚世界的命运之子的名字。祂已确信,在马克·斯佩克特这位犹太人之子之后,世上将不再有任何一个夜晚,会盈满夜行人无法被终结的苦难。
祂已决定,在马克·斯佩克特之后,世上再无人应当向他,向月亮自苦难里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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