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感受到孤独,但我无法轻易说清它的来处。

 

我在这连日夜的区分,都只能从一颗血红之日明暗程度来划分的地狱里始终保持着良好的作息。我在每天清晨五点时就准时苏醒,为克拉拉以及奥黛塔准备好今日的伙食,从她们最喜欢的煎蛋培根,到环球进行的美食品鉴,总是将时间准时准点地管控在一个小时的区间。

 

当我们三个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用倒入胭脂红色陶瓷杯的蜜茶作为开胃的茶点时,我忠心耿耿的助手会替我收拾好厨房里的厨余垃圾,并在我与两位女儿的谈话中替我安排好出门前的洗漱用品,以及护送两位女士前往公司的轿车。整个早餐的用餐与谈话每次也都保持在半个钟头左右,直到精致的刀叉被妥善摆放回餐桌,我与她们才互相作别开始了真正的一天。

 

在早晨七点时,我会精确到毫秒的出现在公司中,接受每一个员工的问候,并在那张边缘锋利无比的桌子前坐下,着手准备一天会议的行程。那位生有银色毛发的地狱犬相较于他同族的武力,更善于文书的精细活,善用这样不同于众的魔鬼为公司节省时间,提高效率带来了大有裨益的好处。他确实也不负众望,每一天都将繁重的事务安排妥帖,能够从几百件呈递给我的文件里挑出最重要,也是最需要过问的重点,让我不会为其他琐碎的文书耽误了时间。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讨厌繁复,因为在这个地狱中我是一位最不欠缺耐心的罪人。

 

当无数的领主与企业家为了一时的利益争斗得头破血流,两败俱伤时,我一直选择作壁上观只为等待合适的时机,好让我坐收渔翁之利。这样的戏码一直在地狱中不断上演,时至今日也依旧接连不息,比起领主之间的尔虞我诈,文书上琐碎的字眼虽然无趣但解决起来也显得轻易无比。毕竟对于堕入地狱的灵魂而言,世界上最宝贵的财富,已经永远的剔除了时间。

 

正是永生不死的诅咒,让罪人拥有了近乎无尽的时间,可这无尽的时间也不应被毫无效率的挥霍一空。所以在助理为我安排好一天的工作节奏后,我每一日的时间都过得十分规律且迅速。上午的时间用于清点需要签字的文件,中午进行短暂的会议后与女儿们在办公室共进午餐。出于对她们饮食习惯的尊重,我们的菜系总是在法式、德式以及英式三种不同国度之间来回调换。我们会在午餐的时间里进行简短的交谈,通常是些她们关注到的近日新闻,以及新媒体网络上发生的奇闻趣事,而在午餐之后我们又会回归各自的位置,完成剩下半天的工作。

 

下午的时间主要被用于坐在桌前去审阅武器的设计图纸,以及过问餐饮业的收成汇报。作为同时执掌地狱饮食与军工业两大重要产业的领主,我总是比其他领主要更为忙碌。但与忙碌相对应的是我在五芒星城产业链的统治地位无可动摇,哪怕是以娱乐业为驻地的后起之秀,联合三位领主的全部产业以及力量,也只能勉强到达与我对话的程度。

 

但也正是这样的忙碌,让我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几乎如齿轮一样的运转里产生了一丝无法言说的感觉。这种感觉像是在严丝合缝的大门中突然被风撬开了一个裂隙,也像是精密运转的齿轮突然弹掉下一颗螺丝钉,但机器本身仍然保持着正常的运转。

 

作为一位魔鬼,尤其是已经活了近千年的古老罪人,我早已比很多稚嫩的生命看惯了世事变迁里的无常,也早就习惯了除却亲情之外一切男女情爱都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泡沫虚影。可最近,尤其是在我与女儿们道下晚安后,我总会独自踱步在这栋高楼里,透过巨大的红色落地窗看着那轮暗淡的血阳。那种破开我心中沉闷许久土壤的感情会浮上心头,盈满在我这年迈的躯壳里,让我不断思考一个问题:

 

为何我会在每一个深夜中感觉孤独?

 

(2)

 

我试图寻找这种孤独感的源头,在忙碌的生活中尝试利用琐碎的时间,重新剖开井然有序的余生。

 

但我并没有将感受到孤独这件事告知克拉拉和奥黛塔,我们仍然维持着每日的生活进程,我也依然享受着为两位永远青春常驻的美丽罪人不断创造崭新美味佳肴的用餐时光,并对她们谈论的种种新闻感到好奇与愉快。

 

只是,那种由心而生的孤独感不仅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步消失,也没有因为我尝试利用琐碎时间,挑战各式各样的娱乐行为而有所减缓。甚至我为了防止我陷入过于孤独的地步,我还去特地拜访了那位正在与流媒体分庭抗礼,每日为地狱里的新闻话题吵得不可开交的广播明星。我询问了他近来的一些状况,了解了他在事业上取得的巨大成功,并知晓了他成功拉拢到地狱公主成为他合伙人的重要消息。毋庸置疑,假以时日,他一定会在地狱中取得举足轻重的地位,甚至也有可能仅凭自己一人之力就能与沃克斯的同盟一样,到达与我交谈的地步。

 

可即便我尝试以一位友人的心态去同他交流,我却仍然无法心平气和地容忍他看似老成态度下那些仍显稚嫩的地方。所以,最终我们的交谈也并没有治愈我心中的孤寂,反而再次助长了它在我心中生根的趋势。

 

在各种方法均无效力之后,我不再试图解决我心中的孤独感。我放任了它的滋长,出于一种好奇的心态,也是出于一种对于现状无奈的态度。也许正因为我存在的时间实在太过长久,所以我的内心才会产生这种让我深感与世隔绝的孤寂。它让我觉得我仿佛独自行走于世,像被整个不断前进时代抛下的老人。

 

尽管我已经竭尽全力试图向前追赶着时代的齿轮,试图在每一次同女儿们的交谈中了解她们不断从口中冒出的崭新词汇。但时代的前进速度还是大大超越了我的追赶能力,这种情形正如同东方神话中一位不断追赶太阳的巨人,最终力竭倒塌在永远不会坠落的太阳都面前。思及我存活的年岁,我意识到我确实已经比当今所有有名有姓的领主都要存在更久,我在地狱里取得的地位足以让我不会被任何一个势力撼动,而时间虽然从我身上偷走了欢愉,但也赐给了我两位美丽可爱的女儿作为我的无价之宝,让我即使知道我终有一日会被时间甩在身后,也有着不得不前进的理由。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心中的孤独渐渐的也不再仅是满足于蚕食我的内心。它如同一个日夜疯长的毒苗,在我干涸的心中深深扎根,然后生长出一根又一根足以把我紧紧束缚的荆棘。名为孤独的痛苦就这样把我的心紧缚在无尽的时间里,它每日每夜地生长,然后不断收缩捆绑我心的荆棘,这起初仅是微弱的刺痛到如今变成了持久性的疼痛的孤独,让我意识到我似乎对整个地狱而言已经变成了彻彻底底的陌生人。

 

哪怕我的产业在地狱中永远不可被超越,科技的爆发也让我不断从中分一杯羹。可是当我看见我的书桌上摆放的,只属于我和女儿们的茶杯,每当我试图从审批武器设计蓝图的办公桌上起身时,我的目光都会直勾勾地盯着墙壁上挂满的天使武器。

 

看着这些锋利无比的利刃,那些惨白色的刀枪。我会联想到我的女儿们,她们几乎就是我这垂垂老矣的灵魂拼尽一切努力的唯一理由。但随着孤独的加深,在某一次夜晚的共餐里,我正手握刀叉切割一块牛肋骨,她们仍然在向我讲述她们的所见所闻,可在我抬眼试图对她们展露笑容时。

 

我的笑容在她们噙满笑意的双眼里凝固。

 

一种扼住我喉咙,几乎是要令我窒息的孤独感,没有任何缘由地漫过了我的脖颈。

 

(3)

 

我被巨大的孤独感扼杀了呼吸的能力。

 

但幸运的是生活在地狱中的罪人并不惧怕死亡,所以哪怕是窒息一样的痛苦竟然也可以因为超乎常人的忍耐力而被压抑在我嘴角扬起的微笑中。

 

克拉拉与奥黛塔正处于交谈中,所以她们没有看到我停顿了一秒钟的微笑,她们的眼神在盘中的餐点与她们互相对视的目光里来回移动,自然她们也没有注意坐在她们面前的老魔鬼有一瞬间停止了呼吸。

 

不得不说,有些时候我甚至会感谢我是作为十恶不赦的罪人堕入地狱,而不是身为一位迷途的羔羊升入了天堂。因为纯洁的天使固然无法忍受地狱的疾苦,可死而复生的魔鬼生来就是要受罪的戴罪之身。漫过我喉咙的孤独虽然用无形的双手紧握了我的心脏,但驱动这年迈身体移动的并非是血液的流动而是灵魂的脉搏。作为一名活过了悠久岁月的老人,一位强大到曾在数个世纪里睥睨万物流血的魔鬼,我自然是对死亡颇为熟稔,而凡是不会致魔鬼于死地的疼痛,对我而言也都像呼吸一样可以被简单的习惯。

 

我知道我已经病入膏肓,可在地狱中谁又不是一身顽疾?也许有一天我的女儿们也会因为活过太久的岁月,不得不被时间推入同样孤独的深渊,可好在那一天距离现在几乎还有无限的时间,所以我只要守护好她们的笑容,并保持不要让她们发现异样的现状即可。

 

在那次痛苦到窒息的晚餐结束后,我们的生活仍然在正轨上前进疾驰。我的每一日仍然如先前的过往一样,没有一处细节产生巨大的波动。尽管那巨大的孤独让我每时每刻都处于窒息中,可在地狱里连窒息也不是能让罪人死亡的因素。所以我便携带着这份窒息不断工作,将自己投入过分规律的生活里不断转移对生活的视线。

 

我依然在每天早晨五点钟清醒,为孩子们做好美味的早餐。在七点钟准时来到公司,在助理的协助下处理好成堆的文件。中午我会与女儿们继续共进午餐,并在结束余下半天的忙碌日常后,再次在晚餐的餐桌上发出发自内心的欢笑。尽管没有欢愉的欢笑也可以是真诚的情感,但我想,只要我能够一直注视着克拉拉与奥黛塔的笑容,那窒息的痛苦也可以被我视为无物。

 

如果我没有看到它的话,我想我可以用无限的时间去忍受这刺骨锥心的孤独。

 

命运是一位顽劣的孩童,它最善于在人类井然有序,有条不紊的生活中投入一颗能够激荡起无数波纹的石子。

 

有时这石子会化身为一颗子弹,从人目光无法看见的盲区向人无情射出。有时这石子也会变成碎片,在人无意间打开某扇橱窗,或者找到某个角落时以极为坦然的姿态,让人毫无意外地将其发现。

 

于是,当我以为我能容忍这窒息的孤独,就像地狱的罪人忍受这没有真正白天也没有真正黑夜的天穹时,我无意间在一本日记本中发现了它。一块陶瓷杯的碎片,就像一个书签般被夹在一本似乎已经被我闲置许久的日记本中。这本日记早在一百年前就已经书写完毕,而我不是一个喜欢回忆过去的人,所以在我因为巨大的孤独感而不得不去寻找许多能够让我转移注意力的物品之前,我从未翻阅过它。

 

直到今日,我在黑夜里点灯翻开了这本陈旧的日记,这只陶瓷杯的碎片安静地躺在书页之中。它的色泽和碎裂切口上留下的胭脂红色,毋庸置疑来自那款只有三只茶杯的一整套私人茶具中,可自我有记忆以来那套胭脂红色的茶具都仅仅只有一个茶壶和三只茶杯。

 

那三只茶杯作为我们家人的象征,一直被我和女儿们小心使用,它们从未有过损坏更不提碎裂。但这碎片毋庸置疑来自于其中一只杯子,当我拿起它仔细端详时,一一个毛骨悚然的感觉骤然间传递了我的全身。

 

因为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世界上没有不成双成对的茶具。

 

(4)

 

世上不存在不成双成对的茶具,这样一个简单且浅显的道理使我骤然间宛如五雷轰顶。

 

陶瓷杯的碎片因为我手指的颤抖而从我的手指间跌落,而我的目光从这块碎片上努力转移开来,就在我手边不远处,甚至是不足十厘米距离的位置。那套茶具完好无损地摆放在那里,但单独的一只茶壶周围摆放着的只有三只陶瓷茶杯。

 

作为地狱最强大的领主,以及一位连用餐时的刀叉摆放都精益求精的老式贵族。自己应该比任何魔鬼都更注重这些生活用品里关于礼仪与观念的细枝末节,尤其是茶具就是贵族地位的象征,所以自己怎么可能会使用一套缺失了一只茶杯的茶具?这种恍然从某个梦中惊醒的感觉袭击了我的全身,我再次拿起那块碎片,然后缓慢地将其紧握在掌心。

 

尽管我已经许久没有使用自己的力量,但这不代表我的魔法会随着使用次数的减少而变得生疏。绿色的细线从我的掌心延伸而出,然后在这个房间里分岔开来数条树状图一样的脉络线,它们有的延伸向储物柜的下方,有的延伸至两张沙发椅的下方,还有的延伸在办公桌的桌底下。但无论它们如何延伸,我都能清晰感知到被这莹绿色细线链接起来的物体,那是一块又一块与被紧握在我掌心中陶瓷杯碎片一样的碎片。

 

当我确认了每一块碎片所在的方位后,摊开了掌心,召集回每一条分散的绿色丝线。这些魔法的细线被召回时,在其线头顶端都黏连着一块外形并不规整的陶瓷残片。绿色的细线像有生命的网,将这些碎片收回然后在我的掌心里重新拼合起每一块碎片。不出我所料,这些碎片最终拼凑成的就是另一只完整的陶瓷杯。它的外形与我和女儿们使用的桃心柄,胭脂红色的茶杯一模一样。

 

但直到我翻开那本日记之前,不仅仅是我,连每一位来这个房间打扫的罪人都没有察觉到它们的存在。

 

这只被打碎的茶杯就像是被整个世界遗忘在了灰暗的角落,而我能够发现她,也并非是因为我主动想起了它的意识,只是恰好有一块随便被夹入了充满我过去回忆的日记本里。如果不是我在日记中看见了它,我恐怕永远也不会想到我的茶具缺失了一只茶杯,也根本不会意识到我的茶具并不成双成对。

 

可在我重新拼凑好这只陶瓷杯后,另一个问题又在我的心中浮出水面。因为这只茶杯显然是有过被使用的痕迹,杯底的茶渍证明了其主人热爱喝的是一种红茶。可深爱绿茶的自己与同样喜爱喝绿茶的两位女儿,绝不可能会使用陶瓷杯去喝第二种茶叶,这就意味着这只茶杯曾被另外一个人使用过。

 

但,那个人是谁?

 

思及这个问题时,我站在原地,全神贯注地凝视着这只被重新拼凑好的陶瓷杯。一个模糊的身影似乎要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可在我想要拨开思维的迷雾去看清此人的面庞时,我只会陷入更深的困惑中。我在对过去的回忆里从未存在过有除却女儿们之外,还能和我用过这一套茶具的第四人。但这只破碎的杯子,又用它无可争辩的存在提醒我:

 

它曾被另一个人使用过,而那个人在我记忆中只有一片空白的痕迹。它的存在就像这只茶杯一般,被所有人都遗忘在了世界最灰暗的角落中。

 

于是我不禁想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它是谁?它是否真的存在?还是说这只是因为我内心孤独带来的疼痛导致记忆出现了差错,让我有意忘记了世界上还存在着一位能与我捧着茶杯,坐在一起,进行交谈的魔鬼?

 

(5)

 

我试图回忆起它的面貌,可是我能想到的只有一片空无。

 

我试图从我的过往里挖掘它的存在,可是我过往里的每一处与亲密之人度过的时光都只有克拉拉与奥黛塔的身影。

 

我试图确信我的记忆并未出现问题,在我发现这只茶杯后的第二天早晨,我特地询问了克拉拉与奥黛塔我是否有与一位陌生的罪人用过这一套本应该只属于我们三人的茶具。但我得到的答案是否认的,她们自与我相识,被我收养,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见过我允许过其他人使用过这套茶具。

 

于是,一切疑惑回到了原点。关于那只多出来的,且被使用过的茶杯,以及那个本应该被记得的,却在所有人的记忆里都不曾存在的使用者。它们共同组成了一个谜团,被安放在我的内心深处,在我像往常一样延续我对五芒星城的责任,以及我对女儿们的守护时随着我心中的孤独感一起摆放在以心脏作为天平的两端。

 

无法得到解答的困惑,以及不断感受到被时代抛弃的孤独,在我的心中形成了微妙的平衡。因为当我深感孤独之时,我可以去思考那个永远无法被看清,也无法被确定是否存在的身影。而我试图探究这未解之谜探寻到头疼欲裂时,孤独的痛苦又会重新将我拉回到对当下的感知里。

 

虽然我深知,以痛苦来抵消痛苦,是一种近乎懦弱者一样的行为。可在无论是寻求使用茶杯者是谁的答案,还是去解决我内心日益加重的孤独都形同死路一样的困局面前,短暂的逃避或许也是一种智慧的选择。毕竟,罪人最不欠缺的就是时间,所以我拥有无限的时间可以与困扰我的两种痛苦进行熬斗。

 

经验告诉我,只要拥有耐心,那么时间终会将天平向我拨正而去。所以我等待两个困境互相拉扯,就像耐心观察两位处于争夺权利战争里的领主,只要时间足够长久,就一定会为我带来我想要的答案。

 

但,经验告诉我胜利终将属于我,经验却没有同我诉说,如果我要得到胜利需要牺牲的人恐怕不仅仅是那些我能看见的,还包括那些我从不曾考虑在内。

 

对于跨越了漫长的时间,牺牲了无数的罪人才最终坐上领主宝座的我来说,这样的错误本该是不应该出现的。但命运投掷的石子正如上帝手中的骰子,一但转动就没有能够预测出它会落下哪个数字。所以在我以为只要熬过了时间,就能不战而胜时,奥黛塔在无意间看到了那只被拼凑好的破碎的茶杯。

 

因为在最初的询问里,我在她们的回忆里并未得到和我记忆里的空白有所区别的答案,所以我就放松了警惕。这只被重新拼合的茶杯就摆放在我的书橱中,作为我触手可碰的物件,跟无数价格昂贵的装饰品一样安静地摆放着。但那一天她例行替我收拾我的储物柜,这是她养成的良好习惯之一,也成为了使她看到那只茶杯的契机。

 

我从未想过,那只茶杯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直到她在拿起那只茶杯后,一声清晰的脆响便摔碎在她的脚下。我惊讶地从办公桌前站起身,走到这位失神的女孩身前,透过那双粉色的圆片镜我看到泪水从她的眼眶中汩汩流淌,像决堤的河流不断漫过低矮的堤岸。

 

我已经许久未见到沉稳冷静的她流下泪水,于是我摘下她的圆片镜,攥着披风为她拭去眼角不断流淌的泪水。我几乎是忧心地关切出声:

 

“奥黛塔?奥黛塔?我的好女孩。请告诉你的父亲,你为何泪流不止?”

 

我们站在那只被重新拼凑好不久,又重新自她手中摔碎于地的茶杯的碎片上,我握着她的手耐心等待着这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好姑娘回答我的话语。可是她美丽的眼睛虽然目视前方,视线却从未聚焦在我的面庞。她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位陌生人,一位曾经存在,却无人记得的幽灵。

 

在无言的沉默到达尽头之后,我听见她说出一个令我无比陌生,却形同惊雷一般贯穿我内心的词汇:

 

“母亲…”

 

(6)

 

母亲。

 

这是一个对于罪人而言极为陌生的词汇,也是对于地狱而言几乎不再存在的词汇。

 

我握着奥黛塔的手,看着她泪流不止的面庞在出神中呢喃着这个名词,巨大的沉默不仅包围了她也再次包围了我。

 

因为“母亲”,是早已被上帝在这个地狱里除名的词语。它被除名并不是因为罪人们不能再谈论它,而是地狱里已经不存在任何能够被称之为母亲的女性罪人。

 

追溯此事还要从数百年前,有关地狱女王莉莉丝决意向天堂发起反击的起义说起。彼时的地狱尚未被上帝进行无情的审判,女王莉莉丝因为不满天堂的放逐,便决意联合所有的罪人一起攻打上天堂。在她的引吭高歌之下,地狱的罪人们势破如竹地攻入了天堂,对于伊甸园的怒火以及天使们的愤怒,还有罪人们骨子里的暴虐,让这群魔鬼在天堂几乎畅行无阻。

 

在莉莉丝女王歌声的引领之下,地狱的军队眼看就要将整座天堂从天穹的顶端击坠入泥土。但在她即将成功之时,上帝以其无情的伟力驱散了所有在天堂里兴风作浪的邪恶之徒,就连女王引以为傲的歌声也在上帝的无限神力面前失去了威力。

 

借由上帝的无限神威,天堂重新振作起来,在炽天使塞拉的授意之下,大天使亚当率领军团将恶魔们重新击坠回了地狱最深处。而作为胆敢进攻天堂的惩罚,上帝抹除了莉莉丝存在的痕迹,将她放逐到无人的虚空之中,永远存在于她想要的,时间之外,一片不存在任何束缚的自由真空中。

 

而为了防止地狱中再出现如同莉莉丝一样,具有反抗之心的魔鬼,也为了杜绝再出现有如此野心的女性罪人。上帝降下了神罚,他惩罚地狱里的女性灵魂不再拥有生育功能,没有血缘关系牵绊的罪恶之城千百年来都没有再出现过一位能够被称之为母亲的魔鬼。

 

但现在,我却从她的口中听到了那个在地狱里消失了许久的词汇:母亲。那反抗了天堂,斗争了整个世界,又被上帝从地狱泯灭殆尽的词语,为何会被奥黛塔呢喃说出?

 

而我又为何……我又为何会在听到这个词语时宛如被巨锤击打胸膛,一种巨大且沉重的情感,几乎要在那一声陌生的词语化作的笔直刀刃刺穿我胸膛时,自我心间皲裂出的无数裂隙里呼之欲出。我以为这份强烈的情感会是被我持久压抑的孤独本身,可是它比孤独带来的痛苦更为剧烈,它不是漫过咽喉的海水,是在胸口爆发的滔天巨浪。它是沉寂多年的死火山重新喷发出直冲云霄的滚滚浓烟与炽热无比的滚烫岩浆,是无法被我轻易扼制,又绝对不能在此时此刻爆发出的感情。

 

母亲。我再次咀嚼这个词汇,然后将奥黛塔抱在怀中。我宽大手掌抚摸着她的背脊,拼尽全力思考她为何会说出这个词。可无论我如何去想,我唯一能够看见的,只有那被层层迷雾笼罩的,越是想要看清就越是无法被看清面庞的身影。

 

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生出对一个陌生魔鬼存在的困惑,也是我有史以来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要知道,这只再度破碎于地的,茶杯的主人。

 

被她称呼为母亲的存在,你到底是谁?

 

(7)

 

在奥黛塔摔碎了那只被重新拼凑好的茶杯后,我不再毫无顾虑地把它放置在能够被任何人都看得到的地方。

 

这只茶杯被第二次摔碎后,我重新用魔法将其再次修复,并把它放置在我独自一人的卧室内,此后我禁止仆从再随意进出我的房间,直到我知晓这只茶杯代表的意义,以及找到曾经使用过它的那个人之前,我禁止了一切仆从不经允许就擅自闯入我的卧室。

 

曾经,我无比傲慢地认为,只要我有足够的耐心,我就会让时间偏爱于更为懂得尊重规律的生命。可我没有想过,世上有一种力量足以超越时间,世上有一种无边的伟力连命运也可以扭曲。而这强大无比的存在不是他人,正是至高无上的上帝。正是上帝制定了世间万物的规则,也正是上帝驱逐了地狱中一切可以被称之为母亲的女性,祂断绝了女性生育的权柄,无疑是把所有神话中地母神的孕育之能都残忍的剥离。

 

唯有上帝才能抹除一位曾经存在于世界上,如今却无论在世界任何一处地方,都无法再寻找到它存在痕迹的人。

 

我在意识到我要寻找的对象,可能正是一位被上帝亲手抹除存在痕迹的人后,我的心中有一种终于明悟了方向的轻松感。然而这种轻松感并未持续太久,因为当我意识到我最终可能会因为追寻这个人,而直面上帝责罚甚至上帝本身时,另一种恐惧从我的心底攀爬向上。因为当我从奥黛塔泪流不止的双眼里看到了我唯一无法容忍失去和牺牲的对象,我意识到,如果我一意孤行就有可能将我的女儿们卷入到巨大的牺牲时,为了一个早已不存在于世界的存在,就去挑战全能的主宰,这无异于是一种早已看得见结果的自刎。

 

那个人真的值得我以身试险,并将我唯独不愿意牺牲的两个孩子一起带入漩涡中吗?如果我追寻的行为本身,也是如莉莉丝一样,是为了笃定信念践行的违背上帝的叛逆之举,我是否也会被抹除存在,从这个世界上彻底的消失?

 

想到这可怕的结果,本来明晰了方向的我,又重新陷入了崭新的困境里。尽管我的内心深处自那一天之后,就已经压抑着一个急于破开胸膛咆哮而出的欲求,但我不愿意拿奥黛塔和克拉拉作为我满足一己私欲的牺牲品。

 

怀揣着这样的忧虑,我的生活规矩再次在规律的作息上咬合了齿轮。虽然胸口中不再寄宿着让人窒息的孤独,可现在我的胸中压抑的,是一阵又一阵激烈拍打向海岸的浪涛。想要在窒息中学会沉默何等容易,可要在惊涛骇浪中学会屏息凝神这几乎要耗费掉我全部的力气。我试图仍然像往常一样,在每日清晨五点起床,为女儿们做早饭,然后再在七点钟踏入公司,完成每一日我为自己规划好的生活步骤。

 

但当夜晚降临时,在每一个罪人都沉沉睡去的夜晚,我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户看着这座地狱中的不夜城,在霓虹灯和不断冒着滚滚浓烟的工厂烟囱所处的世界前不得不用掌心掐住胸膛。比起孤独带来的痛苦,想要释放的呐喊的渴望在夜晚中升起得尤为频繁。长久以来,黑夜都是我思考的最佳哲思房,现在它则成为诱发我内心欲求最可怕的教唆者。

 

我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压抑那种冲动,不得不在孤独的推波助澜下稳定自身。但我如何能坚持到比永恒更为长久?只要我每日从这个房间走出,与女儿们共处一室时,我都会在她们的眼睛里看到我潜藏的渴望:

 

我渴望寻获那个人。无论牺牲什么都不会惋惜。

 

我渴望记起那个人。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在所不惜。

 

因为每当我直视克拉拉与奥黛塔的双眼时,我都在她们眼睛里看到了另一个转瞬即逝的身影。因为每当我在深夜回到卧室,看到那只曾经被使用过的茶杯时,我都能隐约记起某人曾在我的耳畔边缘发出的悦耳笑音。

 

每一天,每一日,每一个清晨,每一个夜晚,我反复在她们的眼中看见它,我反复在我的卧室中聆听它。

 

当这样的日夜积少成多,当那些如同幻觉般的影像被反复重提,在一年里的最后一夜中,在城市中心的钟楼终于敲下第十二下的钟声后,我终于确信了一件事:

 

某人曾经真真切切地存在于我的身侧,可是上帝将它从我身边残忍的抹去。

 

(8)

 

我确信上帝从我身边夺走了它。

 

因为当我终于无法扼制内心那最为深切的恳求后,我重新握起那只茶杯并细嗅杯中残余的茶香。

 

经过多年时间的洗礼,杯中残余的茶香几乎微不可闻,可品鉴茶叶无数的我仍然敏锐地分辨出了其中最微弱的那一股香气。那是极为醇香的茶叶飘散了最后一丝浓郁的芬芳后,留下的极为淡淡的味道。而当我闻到这股残留的余香时,我的身体几乎是本能性地想起来一种茶叶————斯里兰卡的红茶茶叶。

 

尽管我并不常饮用这味道过于浓郁的茶叶,也不经常将锡兰红茶作为我与克拉拉及奥黛塔在闲暇时刻,共同品味的一种茶水。可身体还是在闻到那股茶香时就做出了本能的反应,即便我已经忘记了那个人,世界也早已抹除了它的存在,但我的身体替我的灵魂记住了它存在的痕迹。

 

于是我着手,尝试去泡制一杯锡兰红茶。如我意料中的那样,尽管在我的记忆里,我几乎很少泡制这种红茶,但当我找来地狱中最好的茶商时我的肌肉记忆就自觉挑选了其中最好的红茶茶叶,而当我准备进行红茶的泡制时,我在煮茶时的动作堪称行云流水。哪怕那个人不再存在于我的身边,我仍然记得它喜欢的口味,茶香偏浓,但口味偏淡。对于温度的掌握,它总喜欢恰到好处的不温不火,因为它的时间总是十分宝贵。

 

当我将这杯红茶泡好放入这只茶杯时,我也将同样的红茶倒入我的杯中,在一张圆桌前放于对侧如同跟一位隐形人一起品尝着同样的茶水。凝视着身前的空无,不知为何,我的眼中竟然涌现出一股酸涩,这种酸涩在我端起茶杯闻到那熟悉的香气时尚能噙在眼中,却在我品尝到我在记忆中不存在,只要亲口啜饮下红茶,就能想起口感的熟悉茶香时情不自禁地流淌下来。

 

我一定是忘记了很多重要的事情,可没有关系。因为当我不断试图对着一无所有的身前,那杯无论如何被我凝视都不会有人将其的茶杯开口,从一位聆听者尝试成为一位诉说者时,我发现我似乎很擅长去倾诉一些事情。这长达百年的时光里,我一直在女儿们的身侧聆听她们的故事,可是我的内心无法向任何人进行倾诉。

 

我本以为我早已看淡了我的人生,早已习惯了去戏谑地嗤笑所有我自认为微不足道的渺小生命。可当我真正沉默了数百年的岁月后,我发现原来渴望诉说并不是总要谈论严肃,且需要认真辩论的哲思伦理。我想要向某个曾经存在于我的身边,如今却了无踪迹的人诉说的,是我生活里发生的无关大小事情的一切的一切。

 

但那个能够承载我诉说的人不见了,当我滔滔不绝的对着无人所在的座位,对着茶水早已转凉的茶杯不断倾诉着我在百年中所知所感的无数事情后,我的泪水终于无法容忍地溢出眼眶。

 

属于我的茶杯已经饮尽,可是属于你的茶杯仍然倒满了不会被饮尽的茶叶。

 

上帝从我身边将你无情地夺走,于是数百年的岁月里我都未有再向任何人倾诉过我的内心。

 

我再也没有能向其他任何人去所说我身边发生种种事情都权利,因为你的离去,使我的话语也长久的从生活中缺席。

 

(9)

 

当我意识到因为你的缺席,我失去了对生活的言语能力,我便接二连三地发现到了更多因为你的不在而使我丧失的种种其他权利。

 

发现并非是一件一蹴而就的小事,发现是在几乎无尽迷失中,只为去触碰直至踏过门槛前才能看见那组多米诺骨牌牌首的漫长执着。我想若非你对我的重要性,已经超越了我对我自身生命的坚持,否则我不会在失去你后这漫长的时光里一次又一次地意识到你的缺席,以及你的不在使我丧失的诸多能力。

 

当我对着你曾经存在过的痕迹,源源不断倾诉内心过后,我发现我其实并不热爱太过规律的生活。比起遵守每天如同作为机器上一枚齿轮持续不断运作,且任何纰漏都不能出错的规则,我更喜欢随心所欲地游荡在整座城市都大街小巷上,去感受无数生命鲜活存在于我身侧的自由。

 

这种自由并非是对所有围墙的推翻,而是清晰知晓边界后,充满闲情雅趣的一种散步。因为当我行走在人群之中,我能感受到他们的目光是无比炽热地汇聚在我身,那一双又一双犹如没有直视过太阳的眼睛,在目睹了我的身影并非虚幻后只会慌乱地移开视线,然后在尖叫声里落荒而逃。这些堕落的灵魂自以为在一座建立了秩序的城市里就不必惧怕任何魔鬼,可他们在直面我的身影后,又会发自内心地感受到自灵魂深处升起的恐惧。

 

这一天,我久违地离开了公司,时隔百年再次行走在大街小巷上,聆听着罪人们的尖叫此起彼伏的传来。人们面对我这样一位魔鬼,总是会落荒而逃,我的生活无疑是在这种享受他人畏惧的散步中获得了精神的满足,在公司中作为螺丝钉的每一日都在不断磨损着我的自身。可既然这样严苛的日程表存在,且我也确实切身体会过了足足百年的时间,这就可以说明能够一直遵守这种规则的你,是一位怎样令人想要去尊重的存在。

 

我在一家因为我忙碌于维持企业的运转,而鲜少光顾的咖啡馆坐下时,我看着对我退避三舍,只敢在远处走过的那些罪人时总会想到井然有序的工厂。尽管街上的行人惧怕我,可工厂里的员工并不惧怕我,他们惧怕的是无法完成任务,是在武器的质检上出现大批量的不合格产品。

 

我敢确信,他们内心深处的恐惧并非是我,一定是因为他们早就在很多年前就属于了你。只是,就像是为了填补你的不在一样,我这样喜欢在城中每日游荡的魔鬼竟然不得不要遵守你的规则长达数百年的时间,而且你的工厂在失去了你之后,也被上帝安排成了我的所有物。我不得不从这座工厂和整个企业运作的规律本身我,去反推你可能拥有的性格。

 

我想你也许是一位过于严于律己的人,不然不会每天准时准点的苏醒就是为了去解决一堆复杂的表格。而那些我无法设计的武器蓝图,对于你而言或许不再仅仅是需要审批的文书。我推测,你或许比我更为出色,你对武器的理解也比那些我在数百年里审阅过的蓝图设计者要更加出色。但因为你的缺席,你的企业和你的工厂在我手下虽然不断壮大,却从来没有一次质的跨越。

 

我希望未来,当你真的能够回归我的身边时,你能不要怪责我这样一位老人为了维护你工厂而没能做到的种种高要求。毕竟,在我重新走回五芒星城的城市道路时,我才意识到我的身心比起办公室,还是更为热爱嬉闹的人群。

 

比起审批一本又一本企划书,我更热爱亲自用手指剖开一位又一位罪人的躯体。

 

(10)

 

我没有向女儿们说出真相,因为我不想再看到她们流泪哭泣。

 

奥黛塔一定十分爱你,否则不会在看到那只茶杯时就会流泪哭泣。克拉拉虽然没有看见那只茶杯,但最近她时长看着办公桌上的茶杯看得出神,不等我询问她在思考些什么她自己就会跟我说:我总觉得这里少了一只茶杯。

 

我想我的女儿们,一定也是你的女儿。因为当我还在为是否要寻找你犹豫不决时,她们就已经毫无犹豫地说出了你的存在,于是我不得不重新去拾起一个早已在地狱中死去的词汇:母亲。谈起母亲,我连我作为人类世界亲生母亲的面庞都没有任何印象,更不必说我的童年经历。向内寻求自身的答案,让我意识到我实在是一位情感过于寡淡的男人,尤其是在我作为人类的时刻,我对于身边人的毫不在乎甚至已经远远胜过了死后我作为魔鬼的现在。

 

但如果想要理解你,我就必须不断拼凑我对于母亲的理解。因为我虽然对于我的生母没有任何念想,可我已经在这多年的陪伴里学会了如何成为孩子们负责任的父亲。

 

我不知道,我能够成为她们的父亲是否也是出于你的印象,因为当我对我的记忆产生质疑后我发现上帝给我编织的过去实在是太过虚假。首先我不会去探索每一次灭绝日之后的废墟,我对于多数罪人的死活都毫无兴趣。其次在我的人性尚未占据上风的过往中,我也不会怜悯误入歧途而不幸堕落的少女,尤其是这软弱的生命会发出最为动听的尖叫之一,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受害者也多是少女。最后我想世上没有任何魔鬼,敢紧握着一把天使的刀刃,就想恐吓地狱中最古老也是最强大的一位霸主。

 

但上帝将你与她们结识的过去全部缝纫在我的记忆中,直到我看见那块碎片之前,我都没有察觉到这份记忆的奇怪之处。当然,我暂时不想破坏我在女儿们心中的形象,这是除却保障她们安危之外,属于我小小的私心。因为只有当这虚假的经历被缝合在我的记忆中,我才能真正感受到去爱一个人是多么的不易。

 

我想,你一定是负责任且充满善意的母亲。如果地狱没有禁绝一切母亲,你一定能作为最初色的母亲,傲视所有毫无自知之明,也没有任何亲情之爱可言的地狱领主。但你早已消失不见,现在我只能徒劳地在每一个夜晚,在这个不属于我的记忆里去寻找你。

 

我试图想象你是如何与克拉拉以及奥黛塔相遇,你一定是在每年年底搜寻天使武器时,在死人堆里发现了她们。那时弱小的两位女孩,互相守护着,一人手中匕首一人手中拿着长矛,她们看着你眼中噙满的无一例外全是恐惧。但你走近了她们,没有惧怕她们的攻击,也没有惧怕她们手中的武器。

 

在我的记忆中,与她们初遇的落幕是在一个温暖的拥抱中。但我竟然愚蠢地对这温暖的拥抱丝毫没有产生怀疑,因为我的拥抱总是需要靠她们二人去温暖的,这冷血的蜘蛛根本没有如此温暖的臂弯去让两个丧失了安全感,又侥幸逃过了大屠杀的孩子意识到,原来地狱中还会有如此令人安心的怀抱。

 

所以,现在每当我看着她们二人,我就会情不自禁地呢喃着,那象征着你身份的名字:母亲。我希望这个紧密联系了你和她们的词语,最终能不再仅是维系我们三人的桥梁,我希望我能借由母亲这个词汇能够回想到更多的你,更多优秀的、美好的,在我的眼中闪闪发过却仍然看不清面庞的你。

 

毕竟,作为孩子们的父亲,我希望亲手拥抱孩子们的母亲。

 

(11)

 

一种没有来由的预感同我诉说:这并不是我第一次退下高位。

 

我站在无数曝光灯与无数摄像机以及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之下,只是微笑着面对所有人对我抛出的种种疑问与不解————地狱最古老且同样也是最强大的领主,为何会突然宣布辞去军火武器公司CEO一职?尽管在傲慢环中,每一年关于他的话题总是在魔鬼们细碎的言语里被翻来覆去的讨论,但对于拥有近乎永恒生命的罪人而言,一位领主竟然公开发表声明宣布自己将放弃权力与名声,这可是前所未有的轰动性话题。

 

沃克斯和他旗下的狗仔队们,与阿拉斯托掌握着的灵魂们一齐将军火商的企业入口围得水泄不通,直到这位身材瘦削个头高大的魔鬼准时准点地在下班时间被地狱犬护送着出现在公司的大门时,这群仿佛是嗅到坏如败卵腐烂气息的蝇虫,就一拥而上试图冲破地狱犬们构成的防线。但古老的魔鬼对于记者们的询问不屑一顾,那张始终盈满诡秘莫测笑容的面庞,只是撇过头来看向矮小的罪人们,就轻而易举地用他闪烁荧绿光泽的四目嗤笑了这群罪人们的愚蠢。

 

关于地狱最古老、最强大的领主为何突然宣布退休的话题,成为这一年里整个五芒星城罪人们最激烈探讨的问题。有关于他动机的猜测,以及对他为人的思考,一度在沃推上火热到了百万量级的水准。主流的观点认为,最古老霸主的退位或许是在以退为进,也许他是想要退居幕后来借机掌握更多的权力。少部分的声音则是认为也许虽然罪人拥有无限的时间,但罪人的灵魂或许无法承受得住永恒时光带来的磨损,最古老的领主也是一位无比苍老的灵魂,他的退位对于那些热衷于研究永恒命题的学者来说,无疑是推动他们研究的最好助力。

 

然而,处于魔鬼们话题中心的,那位真正的当事人,对于世人的争论不休毫无兴趣。

 

当我意识到,构成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那些与家人共同的度过的时光,那一个又一个我如螺丝钉般机械运转的日子,还有那些与我的秉性大相径庭的种种行为,都是属于一个被上帝抹除了存在的他者后。我便不再愿意继续坐在本该是那个人应在的位置上,成为它的冒名者和顶替者,来接受整个地狱以及世界持续不断的瞩目与凝视。

 

尽管我早已在稳坐一位罪人能够攀登到的最高的权力之巅前,就已经让无数人的鲜血沾染于掌心,为了能够达成目的我也不惜任何肮脏的手段来窃取别人的胜利果实。可只要我一想到那些本该属于它的一切,全都被我尽数夺走后,那颗早已死去多年的良心又再次开始了跳动。

 

但仅仅是良心带来的道德谴责,并不是我真正想退位的原因。因为当我站在台前,面对无数镜头,闪光灯的聚焦时,我发现说出:我会辞去的语句比我想象中要更为容易。尽管我早在莎士比亚生活的时代,就已经是一位出色的表演者,在后世里每一个需要鼓舞人心的时刻,我也成为了煽动人群的最佳演说者。但当我面对无数双眼睛,说出我要放弃所有的事业,隐于幕后时,我发现我比我想象中更为平静。

 

这或许是因为我的心早已厌倦了,那些对于仍然作为尘世里最浅薄的谜题来囚困了太多可悲生命的金钱与权力。

 

而一位厌倦了争名夺利的老人如今却站在举世瞩目的位置,替一个早已不复存在的人承受着她应得的所有荣光与嘉奖,这是多么的讽刺。

 

在我意识到那摆满整个展示柜的奖杯与奖章,那些只有真正闪闪发光的灵魂,才能配得上如此多殊荣的勋章墙,其实与我这早已对世界失去了大多数兴趣的老人而言都是一种刻薄的讽刺后。我便再次意识到了,你的不在,正是对我这次毫无意愿窃取原本属于你的胜利果实的惩罚。

 

世人猜测我出于对权力的渴望退隐幕后,世人想象我的灵魂是经受不起时光的磨砺而磨损在永恒的拥有之中,可是他们都错了。他们都错得彻底。

 

我打开了尘封的柜子,用手指抚摸上那些刻满我名字的一块又一块冰冷的勋章。

 

我注视着这些本该属于另一个人的荣耀不无悲哀地想:

 

我只是无法再忍受自己继续窃取本该属于你的荣光。

 

(12)

 

我对她们说:我将踏上旅程。

 

她们关切地询问我:那会是一段怎样的旅途?它是否有终结之时?而我是否还会回到她们的身边?

 

面对她们的询问,一时间我陷入了沉默之中,因为号称读书万卷,睿智无比的我竟然在此刻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们问出的最简单的问题。可哪怕是世上最智慧的灵魂,只要他站在我的位置上被两位无比聪慧的女士如此询问,也只会同我陷入悲哀的沉默里。

 

因为迄今为止,无论是天堂、人间还是地狱,都没有一本书去写下如何找回一个不曾存在于世界的人。在人类千万年的历史里,也没有一种深奥的主义可以回答我:该如何对抗伟大全能的上帝。

 

所以,面对她们的询问,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因为我要替她们,替我,替那失窃已久的荣光去寻找一位早已消失的人。也因为一旦我踏上了这样的旅途,那就注定是践行了第一位敢于忤逆上帝之人的老路。最初的反叛者已经被流放至遥远的异界,在她想要的,无拘无束的自由中永远被驱逐出了上帝的乐园。而生活在这上帝创造的牢笼里的我,要想去寻找一位不被上帝允许存在于祂笼中世界里的人,何尝不是对祂最深,最彻底的背叛?

 

太多的愚昧之徒以为地狱不处于上帝的国度,可他们不知,真正的不被允许存在是连记忆也涤除荡尽的遗忘。那些自以为罪恶满盈的灵魂以为他们已经用他们生前的行为,完成了对上帝的反叛。可他们不知,就连这地狱也不过是上帝所允许的牢笼。因为允许存在,所以我们仍然能够被感知,被记住,也被留念在回忆中。

 

但那个人,那个看不清面庞,却在我的回忆,我的存在,乃至构成我自身的一切过往里无处不在的人,它已经彻底消失了。如果我需要寻找到它,就不能让那些仍然被允许存在在祂鸟笼里的生命陪同我继续堕落。

 

可看看她们看向我的眼神!我最亲爱的,最美丽的,也是我最珍爱的两位女孩啊。她们是上帝豢养在祂牢笼中的千万个灵魂之一,但她们的心中真正全心全意去爱的并非是残忍无情的上帝,也不应该是我————不应该仅仅只有我。我是后来者,是恬不知耻的杜鹃鸟,挤占了她们心中原本的爱巢。而那个人对我而言也无比重要,不然我为何会在将它遗忘后,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深深的悲痛和孤独?

 

所以我必须要踏上这无有前人开辟的道路,就像启程前往特洛伊的伊塔卡岛国王。但横在我面前的将是比这用十年归乡的艰难之路更为可怕,且险阻重重的磨难。未知是最好的敌人,唯有前进才能一窥它真正的面貌。可对于永恒的生命而言,究竟要行走多远的距离,要耗费多久的时光,才能让一个不复存在的灵魂重回于世?

 

我不敢保证,更不敢推测。可看着她们的眼睛,我知道,我必须告诉她们以一个坚定的答案。

 

那是一段怎样的旅途?那会是一段一切尚处未知之中,却绝对不能放弃寻找的旅途。

 

它是否会有到达终点的时刻?我的手掌抚摸过她们的面庞,对于她们的忧心回以了极为坚定的眼神。我说,它确实拥有尽头,也确实会到达终点。

 

当我找到那个人时,这段未知且险阻重重的旅途就会结束。当我能够带回那个已经无论何处,都不在存在的灵魂后,我也将归来。

 

(13)

 

重新翻阅我的过往,细数那些本该清晰无比,如今却形同迷宫一般盘缠交错的回忆。

 

我踏上了寻找在此世不曾存在的某个人的旅途,旅途的第一站就是我的回忆。

 

作别了我心爱的女儿们后,我便只身一人来到了一座早已被废弃许久的阴森古堡中,生满青苔密布蛛网的石像鬼替时间告诉了我,我已经离开这里太久太久。但现在我再次归来,这座已经在黑暗中沉寂许久的古堡就再次为我点亮了火烛,一扇重重的石门被推开后,我手中的烛灯被抛向黑暗的半空。明亮的烛火在黑暗中转瞬间熄灭,足以证明这扇石门后的迷失密闭到了已经能够隔绝空气的地步。

 

然而正是这样不被打扰的环境,才是我所需要的绝佳场所。因为当我探索我的过往时,我不会希望有任何人,或是任何魔鬼来打扰我对回忆的沉浸。尽管在梦境学上我所掌握的知识,都不过是不断解剖梦魇得到的舶来品,但我仍然感谢那些为我的好奇心而死去的梦魇,它们用自身的死亡替我造好了可以在回忆中漂浮的小船。我会乘着这艘幽灵船,回溯我过去的每一个记忆的碎片。

 

因为,既然向外寻不到它的痕迹,那就向内去探索我被上帝之手戏弄了人生后,遗留下的种种蛛丝马迹。

 

我的手指擦过昏暗地下室里被嵌于墙壁上的壁灯,那些凝炼了时间流逝的蜡烛燃起了诡异的绿色火焰。在十二盏壁灯全部被点亮后,整座密室的结构便清晰呈现在我的眼前,冰冷且厚重的大理石经过完整的切割构成了密不透风的墙壁,摆放在中间的石床形同等待死者安睡的棺木。它的大小完美符合我的身材,毋庸置疑,这是我为我自身打造的坟墓。

 

但当我躺于这冰冷的石床上时,我所想的却不是我最初创造它时的心情。在过去的某个时刻,出于对这地狱中多数魔鬼都平凡且无趣的轻蔑和遗憾,我为自己打造了用于沉睡的坟墓。这石床曾是我为我自己准备好,用于在我对整个地狱都失去兴趣,也不愿意再继续与其他罪人进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的尔虞我诈后,便于沉睡也不会被任何人打扰的沉眠之棺。

 

现在,我躺在这里,却不是出于对于世界的失望。而是怀揣着某种连我也无法轻易言语的希望,才想要回归自身,在宛如死亡带来的酣眠中追溯旧日的泡影。虽然这两种殊途同归的心态,都让我最终平静地为自己盖上了厚重的石棺,但在黑暗彻底将我笼罩之前,我意识到了一件趣事:只要我心中想到那个模糊的身影,我的心就会升起无数与我的秉性完全相反的感情。

 

我不是一位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者,也不是一位天真到无法区分现实与幻想的理想主义者,可我对于能够在回忆中找到那个人这件事竟然丝毫没有怀疑。这种没有缘由的自信,在我的心中萌发出一种与希望十分相似的情感。哪怕是闭上双眼之后,在黑暗彻底夺走我的一切感知之前,我仍能感受到胸膛寄宿的那团火热的感情。

 

似乎,我的灵魂早已先于我的思想,在被上帝缝合得看似完美无缺实则漏洞百出的过往中,以本能窥探到了我曾经拥有现在却失去的那种种近乎是真实的,且过分美好的回忆。

 

我的灵魂比起我的意识更先一步确信,在黑暗来临,我闭起双眼后能够看到的第一个回忆里,一定存在着她的身影。

 

(14)

 

被抹除了存在痕迹的人,它存在于哪里?

 

当我自黑暗中再次睁开眼时,我的心怀揣着这样的疑问矗立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梦魇的魔法固然玄妙,可也易于让人迷失。这是我第一次回到过去,但过往里的一切都如此逼真,连行人对我的恐惧都完美还原。

 

我站立在街道上,在苏醒后身体自然而然地开始行进。已经被书写好的故事,哪怕是重新追溯也不过是对录好影片的一种倒带。现在播放键被再度点开,一切又会按照早已在时间上编排好的剧本继续展现它无法被扭曲和干涉的表演。我的身体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走出一条宽敞的大道,那时的地狱还没有砌起一栋又一栋高楼大厦,除却领主们的城堡外,一切都像是贫民窟和农村土房交错形成的破旧村庄那样古朴且引人不断追忆。

 

我的意识清醒地观赏着旧日的风景,看着罪人们接二连三地发出喊叫,有些魔鬼甚至因为与我对上视线就倒在地上痉挛抽搐。他们受难的姿态毋庸置疑是我所乐见的,但观赏他们的丑态并非是我回顾这段时光的目的。因为我要找到那个人,就必须找到上帝之手拼合的痕迹。然而这个回忆的片段只是不断重复着我在街道上行走的行为,那些行人与魔鬼也只是不断重复着目睹我后的恐惧,以及瞪大着噙满了惊讶的眼睛————惊讶?

 

在我第十次重新走过这条街区后,我意识到了什么。我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看向我的罪人的眼神。起先,他们的眼中无一例外怀抱着恐惧,然而某个时刻开始,他们眼中的恐惧变成了惊讶。恐惧与惊讶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情,而我从未将惊讶这涵盖了太多与恐惧无关感情的情绪,加入到我给罪人们营造的形象中。所以我意识到了,那惊讶的情绪,就是上帝缝合后的结果。

 

但真正的问题不在于那一双又一双噙满惊讶之情的眼睛,真正的问题在于每当我走过一个特定的街区,在这条对角巷的十字路口处,就必然会发现罪人们的眼神从恐惧转变为了惊讶与诧异。

 

于是我从回忆中走出,在目睹回忆走至那个街角时暂停了这片段的播放。我看着回忆中的我,又看向那些看向我的罪人。走过的街区显然是唯一不变的因素,而视野的交叉自然也能与我行动的轨迹重叠。那么唯一的问题就出现在过去的我身上,于是我走至他的身侧,环绕着他仔细观摩。

 

过往是不会撒谎的叙事者,早已被写好的故事,正如同印刷装订好的书籍。然而被缝补的痕迹犹如贴在白纸黑字上的另一层纸张,当我注意到在“我”走过十字路口的瞬间,有一个转瞬即逝的微弱红光被我的披风遮掩后。我的手指便掐住了“我”的身影。

 

定格在这一帧的过去是呈现在立体世界里的二元画面,我尖锐的指尖卡住了那抹微弱的红光后,就像一把刻刀直直插入了平面的纸张中。在指腹可以摸索到的边界里,我探入了第二根,第三根手指,最后我缓慢但动作决绝地撕裂了这过去的倒影。被撕裂的回忆犹如被撕扯下的纸张,它们佝偻下背影,然后卷曲成团。但回忆被撕裂留下的边缘不会有粗糙的毛边,因为血液从这回忆的伤口中流淌而出。

 

我的双手浸没在一片温热的红色之中,它仿佛是无法流尽的河水,自我撕裂自身得到的窗口中源源不断地汹涌而出。红色的河水漫过了我的衣摆,但没有打湿我自身。被红色浸染的只有我脚下的街道,大片大片的血色之花,在河水漫过的街巷上绽放着。在柏油路尚未被发明的时代里,每一种血液滴落在石头上的痕迹,都无比清晰且分明。

 

在这鲜血淋漓的伤口里,我看着那个与我一样走过了街巷,却被我的身影遮掩了存在的灵魂。

 

她被沐浴在血液中,看不清面庞,但她有一双明亮无比的眼睛。

 

(15)

 

如果说依靠回忆去拼凑起一位不曾存在于世的人,是在拼起一张只有填补完全时,才能看到其真实面貌的纯白拼图。

 

那么我想我率先拼凑出了她的眼睛。

 

这双明亮的眼睛与克拉拉以及奥黛塔的眼睛没有太大区别,可即便组成每个人类的存在的都不过是灵魂、骨头、肉体,人类存在都外在痕迹也永远无法趋于一致。更不必说在堕入地狱后,所有的魔鬼都只能活成他们灵魂的面貌,所以哪怕是一双地狱里大多数女性罪人都拥有的眼睛,她的眼睛也是最为不同的。

 

可遗憾的是,回忆的片段没有多为我停留片刻就再次开始了倒带。然而这次倒带的不仅仅是写在时间上的画面,还有我撕裂开来的缺口。卷曲的纸张重新缝合回它残破的边缘,血液倒灌回它流淌而出的地方,直到这个画面反复出现的只有我一个人的声音。那双眼睛自然也消失在画面之后,消失在每一次我走过十字路口时,行人眼中的情感由恐惧转变为诧异的交界线里。

 

但我并未觉得气馁,因为现在我已经为这空白的拼图拼凑好了一双美丽的眼睛。仅仅是看着她的眼睛,我也能猜想到她会具有怎样美丽的面貌。这也难怪我的灵魂会比我的思想要更早地获得喜悦,因为它总是能擅自以本能窥视到这双美丽的眼睛。

 

为了获得更多的拼图,也为了能够完成我对她形象的拼凑。我进入到了更多的回忆片段里,这些回忆的片段都像被剪辑师精心裁剪,可只有记忆真正的主人才能发现完美背后的假象。

 

比如我很少喜爱喝红茶,因为绿色的软黄金对于我所处的时代而言才是身份的象征。受太阳王路易十四影响的后世,才逐步为了不再花费高价购入这绿色的黄金去对原始的土地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而红茶更是在成为奢侈品之前就已经率先被普及于民众之间。所以当我反复在回忆里为自己泡煮一杯红茶,又坐下来独自享用时,我的手指撕裂下的就是这坐于桌前的自己。

 

这是一个背对的视角,而我的背影杀手恰好可以把她存在的痕迹遮掩得完全。于是当我的手指撕裂开过去的背影后,我便看到了她,当然仅仅是她的双手。这双手比起寻常的魔鬼要更粗大,但是除此之外竟然与人类的手掌没有任何区别。她的指尖也并不锋利,反而像指甲是被精心修剪过,可尖锐的指甲也并不是如野兽一样的利爪。所以她的手更像是人类的双手,而这是我拼凑起的又一张有关于她的空白拼图。

 

接下来我不断地陷入回忆,一次又一次地撕裂开不同时间线上不同角度的自我。每一个角度都恰好能够遮蔽到她,这让我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位值得被我尊重,且灵魂闪闪发光的人…不,是女士。她的身材是否相对于其他可怕的魔鬼要更加矮小?又或者是因为,她比起那些可怖的魔鬼更更像一位人类?

 

但这怎么可能呢?地狱中怎会有存在时间如此之久,却没有畸变了外貌,让自己灵魂的形态扭曲得愈发不似人类的领主————这句话语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时,我停下了对回忆的探索。那副巨大的空白拼图,如今已经被拼凑出了眼睛,双手,服饰,以及高高扬起的高鬓束发。但唯独无法拼凑出她完整的脸型,然而这些只是对于她形象的描绘完全无关对她身份的推理。

 

可我仍然无比无比自然的发出了感叹,我感叹地狱中怎会有历经无数岁月的蹉跎,却仍然能维持外貌形似人类的领主。明明我对她的身份本该一无所知,我的灵魂却还是替我呼唤出了对她过分熟稔的认知。

 

而在这无法被拼凑出最后一块拼图的画面前,我凝视着她。从一双眼睛,到双手的掌心,自她锋利的足尖再到她高高盘起的发辫。她的身影越是在我的脑海中清晰,我就越是能够意识到她对我的重要性。

 

现在,只剩下一块拼图,亟待我去将它拼凑回去。

 

(16)

 

我试图去清晰的描绘她的面庞,依靠我的诸多回忆。不,准确地说是依靠我与她的诸多回忆。

 

我发现在我踽踽独行度过了生前,毫无忧虑且无所事事地熬过了地狱的数个世纪后,我在某一日遇到了她。尽管上帝试图抹去她的痕迹,让我遮掩她存在的身影。可是有关于她的一切,都能从我的过往中找到蛛丝马迹。那双只要看过一眼就绝不会再忘记的眼睛,是我们相识的开始。一双宽大的掌心,却不是用于杀戮是我们关系的延续。一对锋利的足尖,拥有可以轻易踢碎任何一位心怀不轨魔鬼头颅的双足,则是我对她刮目相看的又一个优点。

 

其实我很意外。我很意外我与她的关系竟然会如此亲密,如此密不可分。因为在诸多关于特立独行,以及自食其力的道理中,灵魂的稳定来源于自身的强大,那些伟大的名人以及名垂青史的艺术家,无一例外都在无法被理解的道路上行走了很久。被多数人仰望是一种独行,被所有人歧视也是一种独行,被环抱在所有的目光中是一种孤独,而不被任何视线关注更是一种孤独。但我的过往却与所有的孤独不同,我的过往是一首盈满了幸福的诗歌。

 

在上帝未有抹去她存在的痕迹之前,我在堕落并成为领主后的每一个重要时刻,几乎都有她的陪伴,或者是我陪伴在她的身边。当然我们并非因为陪伴在彼此身旁,就丧失了各自的独立性。我依然是我,她依然是她,只是当我从这理所当然的陪伴里走出,以一位相对陌生的视角重新审视我的回忆,我发现这回忆几乎能够算得上是:我们共同的过往。

 

她存在于我身边的时刻,甚至比我未有遇见她之前的岁月要更为长久,甚至比我失去她的时间要更绵长。

 

但在每一个过去里,作为历史行进中的一员,作为我们各自生活中的主人公,我从未发觉到这种异常。我就像被温煮在一口热锅中的蛙类生物,一只丧失了求生本能的野鼠。我失去了对于危机的感知,因为人类怎么会设想自己失去空气?游鱼怎么会思考自己会脱离海洋?飞鸟怎么会去想象无法在天际翱翔!

 

我竟然从未怀疑过我会失去她。

 

但现在,失去她的每一日,她不在我身侧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煎熬着我的心。我撕碎一个又一个只有我独自存在的回忆,试图从上帝的手中将她夺回我的身边,可是最关键的拼图任凭我撕裂再多的过去,也无法将它拾起。这是多么奇怪啊,明明只要我撕裂开我孑然一人的身影,我就能看到她的面庞,可当我想要在脑海中将她的面庞重新回忆时,我却总是无法想象。

 

我无法想象她的脸,就像我在过去无法想象她的离开。我在这追忆的迷宫里来回徘徊,试图从上帝为惩戒世人设想无法被搬起石头的悖论谜题,但无论我如何努力我只能在这回忆中越陷越深。

 

不断被倒带的过去里,我多次想要伸手触碰她。可是每一个瞬间,我的手都戛然而止在伸出的那一刻。一个被幸运浇灌的魔鬼怎么会想要紧紧拥抱住一个他在未来必定会失去的人呢?我在成百上千地观看我们回忆的倒带后,站在过去的我身后无奈地想着。那时的我以为我能够拥有无限的时间来去等待我们彼此之间距离的拉近,可是最后我手边仅剩下的,有且只有这一文不值的时间……

 

过去如此,现在依旧,而在未来————

 

恍然间,我猛然转过头看向身后,盈满了回忆的梦无限延伸的彼方是一片漆黑。线性向前的时光压缩在此刻,外界的时间也不会为我的沉睡停留。我在这梦境中消耗的每一分一秒,都让我的现在不断成为过去。

 

身处梦境中的我,怎么不算是被梦见的过去?

 

这想法在我脑海中升起的瞬间,我知晓了我该如何拼凑出最后一块拼图。

 

因为我撕裂了无数过往的残片,却唯独唯有想撕裂开此刻存在于梦中的自己。而在黑暗铺天盖地吞噬一切,在我为寻得她闭上双眼之前我的心就已经数次向我诉说了那个预感,那个真相。构成过去的我,早已将她存在的痕迹烙印进灵魂中,而我最后需要撕裂的,正是我被孤独填满的胸膛!

 

我的指爪刺入胸口,双手十指向外拉扯,巨大的痛苦从我撕裂开的裂痕中咆哮而出。红色的血液在我的手指间流淌而出,我清晰地摸索到我的血肉,我的体骨,而在胸骨之间与血管相连的心脏。这颗跳动了数百年岁月的心中,藏匿着没有被上帝抹除的最后一块拼图。尖锐的指尖刺破了层层阻隔,在鲜血横流和痛苦终于得到释放的剖心里,我终于看清了她的面庞。

 

我掐碎了这颗心,从它碎裂的血肉中取出了它。

 

血液从我的口鼻,自我的胸膛中不断涌出,正如我第一次撕裂开过往的片段那样,像源源不断的红色河流。只是这血的河水是自我的身躯汩汩涌出,我颤抖的用沾满血液的双手捧起这苍白的最后一块拼图,并将它安放在空缺上。

 

在我杀死了所有虚伪的回忆之后,我终于看清了她的面庞,记起来她的名字。

 

她是我是不可能遗忘的存在,也是我最心爱的那个人。她的面庞再次清晰呈现在我眼前时,我几乎马上就要脱口而出她的名字。因为这向内的挖掘,终是在我流干了最后一滴血后,让我发现了她。

 

她就是————

 

————

 

……

 

她……就是谁?

 

(17)

 

我感受到巨大的虚无感正在腐蚀我的内心,可是我无法说清它诞生的缘由。

 

我每天在地狱清晨五点时准时清醒,在换好整洁的衣服后,我会进入厨房,为女儿们烹饪好清晨的早餐。我的助理会替我安排好护送女儿们出行的轿车,也会为我安排好一整天的行程。

 

我的日常维持在三点一线的生活中,像齿轮一样精确地运行着。这样的生活或许并非出自我的本意,因为我更喜欢去城市中随意游荡,聆听罪人们的尖叫,而不是被工厂齿轮磨合吱吱作响的噪音终日环绕耳畔。但如果我放弃这个企业,或者放弃我的职责,这沉重的负担就会落入到奥黛塔和克拉拉的肩头。

 

尽管她们不止一次地同我说,她们早已成长到足以肩负起很多事情的年龄,她们在年轻的面庞下早已积累了足够多的经验。她们对于天使武器的运用和设计,甚至已经远远超越了很多,已经为我的公司服务了长达百年的科学家和武器大师。

 

但如果我退位,让她们接受工作,我想我无法安放心中那巨大的虚无感。它只是存在于那里,替代了原本长存在我心中的感情。也许我曾经确实有过什么迫切的执着,一些愚蠢到会让我萌生种种可怕想法的情感。可现在,这盘踞在我心中的根系已经消失,它被连根拔起,于是巨大的空无感成为了它的替代品。

 

当每日的工作结束之后,我会与女儿们共进晚餐,按照惯例倾听她们的话语。她们会为我分享近些的重大新闻,分享一些她们在网络上进行活动的发帖,还有与沃克斯等人互相言语攻击的经典案例。她们的喜悦就是我的喜悦,这种喜悦虽然无法真实悸动在我的心中,却也好过没有。所以我对她们总是怀有爱意,并心存感激。

 

感激她们存在于世,而不是让我踽踽独行。

 

但现在的我并不对孤独感到痛苦,每个夜晚里我也不再隔着巨大的落地窗眺望远方。我只是一个人独自坐在办公桌前,摊开一本崭新的日记,用羽毛笔蘸墨写下我的每一日。不知何时开始,我的文字枯竭到只剩下枯燥乏味的字句。以前热衷于记录生活里闲暇琐事,并偶尔作诗一首的雅兴也在巨大的空无感压迫下荡然无存。

 

但我,仍然,出于某种说不出的原因,出于某种无法言语的感情,在持续不断的,几乎是逼迫般地让自己记录下每天的所思所感:

 

记于最平凡不过日常里的,最没有激情的字句。我的生活不知从何时仿佛被整个挖空,我的心脏虽然持续跳动着,可真正支撑它跳动的灵魂却死一样寂静。

 

记于最普通一日里最让人心生厌恶的感想。我的灵魂在某个时间点失去了它应该具备的激情,又或者将其称之为是对生存的欲望也十分准确。但我并未患上任何一种心病,也不是出于某种精神学说上的情感压抑。

 

我感觉我的灵魂被整个挖空,一只无形的巨手掏空了我除了五脏六肺之外的一切。

 

于是,出于对抗这种巨大的空无感。

 

我开始写下这与死亡别无差异的一字一句。

 

(18)

 

孩子们询问我是否出现了精神问题,但我想我只是失去了活下去的念想,而不是患上了任何一种疾病。

 

奥黛塔率先发现了我的异常,因为她注意到我在同人交谈时走神的次数越来越多,多到甚至她在当面同我探讨某个会议的话题时,我的目光就在她身上渐渐失去了焦距。她怀疑我是过于劳累,才会出现了这种症状,于是她和克拉拉一起要求我必须要休假一周。

 

于是我不得不独自熬过这比地狱更为使人绝望的一周,因为我从巨大的齿轮中脱离后,面对着诸多选择我反而变得茫然和困惑。

 

当我走上街道看见并听见罪人们恐惧的尖叫时,我在思考我为何会沉浸在这种无趣的行为里一直长达百年。在我不必要成为某种巨大机器上一颗持续不断磨合其他齿轮的零件时,我沉默注视着地狱里的其他魔鬼,乏味地品尝着原本我最热衷于品尝的美食。我倾听着新旧媒体间持续不断的交锋,感受着科技大爆炸带来的滚滚洪流,忽视着情欲领主对爱情发表一句又一句充满控制欲以及利用的重要宣言,并漠视了不断展示他旗下的著名成人明星大屏幕。

 

我在城市中漫无目的的来回踱步,最终回到了家中。沉寂多年的古老城堡密布蛛网,对于死的宁静蜘蛛总是最为偏爱。多以食腐著称的无数昆虫,滋生在这阴暗的地界里,而我无心清扫这些渺小的同类。因为当我看见结网的蜘蛛捕食了一只蝇虫时,我想到我在地狱生活过的无数个年月,原来不过是在反复重演着蜘蛛在蛛网上捕食的过程。

 

我的生活失去了乐趣,我对地狱里的芸芸众生失去了继续陪同他们过家家的耐心。

 

尽管每一个堕入地狱的罪人都拥有着近乎不朽的灵魂,可只要天使的刀刃划破他们的喉咙,这些宣称自己拥有无限时间的罪人就会死去。他们的死去也无非是循环中的一部分,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句戮世箴言最普世的体现。但当我思及那些可悲灵魂的死亡时,我不禁想到了我自身。

 

当我每天必须规律到不能有任何差错的完成每一件事情,当我与家人的陪伴也成为我心中的负担时,我为何还要继续容忍这样的生活?是的,也许曾经的我拥有一个能够持续不断产生激情,对恐吓他人也会怀有去享受的闲心。可现在,那个灵魂或许已经死去。他的心脏仍然在跳动,但这只是模拟生前的假象。

 

那些热衷于谈论永恒与灵魂的学者,或许会有更多理论去分析我此刻的现状。不过,我已经不想再花费力气去同任何罪人辩论,我也不想再试图走上街角,看着那些罪人们落荒而逃。奥黛塔与克拉拉的话语仍然回响在我的耳畔,她们劝我休息。

 

可我真正想要的或许并不是短暂的休息,而是长久的沉眠。

 

所以我推开了那扇门,没有点燃任何能够燃烧的火。我挪移开遮盖石床的巨石石板,然后我缓慢而心灰意冷地躺入这早在百年以前,就为我自身准备好的坟墓。

 

一直到闭上双眼前,我的胸口都宛如早已失去生命般死寂。

 

(19)

 

我很想长眠于此,从此一觉不醒。

 

但某个轻柔的呼唤使我睁开双眼。

 

于是我看见了一个我并不认识的陌生人坐在我的身旁。

 

我无法准确描述她的面庞,但我的内心告诉我,我熟悉她也许胜过熟悉我自身。她可能是这世上我最熟悉的一位陌生人。

 

这位陌生人见我睁开双眼后,伸出手触碰了我的脸庞。或许是因为过于疲惫,我没有躲避她的触碰,但她的掌心十分温暖,所以我又萌生了想要昏昏欲睡的睡意。只是我知道,虽然她是一位陌生人,可我也不能对一位女士太过失礼。

 

于是我强撑着身体,从地面上坐起来。我的四目无法映出她的面庞,但我仍然在看着她。尽管构成她形象的一切都处于朦胧中无法被肉眼看清,我却仍然能够感受得到她看着我的眼神。这温柔的眼神让我感觉如释重负,就像背负在身上许久的行囊终于可以脱落在地。

 

我对她说:尽管我们素未谋面,我也不知晓你的名字。但你温柔的注视使我这疲惫的灵魂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与宁静。每一位堕入地狱的罪人都会拥有属于自己的能力,我是否可以稍稍推测,你的眼睛就是你的魔法,能够让每一位被你注视的人忍不住想要对你倾诉心中的所有?

 

她只是注视着我,并未回答我的询问。我想这个问题或许对她来说太过尖锐,但她的眼睛确实是一双有魔法的眼睛。在她温柔的注视下,我无法按耐住我心中的所想,我把我近来的感受全部对她倾诉而出。

 

我说我感觉我的灵魂仿佛产生了巨大的空洞,我觉得我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也许我曾经有很让我执着的目标,可现在的我却失去了它。失去一个目标其实并不要紧,但我总隐约觉得我忘记了更为重要的事情。我不知道是什么存在,要让我失去我心中的执着,可我并不想被这空无感彻底摧毁。

 

我的傲慢不会让我轻易向任何高贵的存在低下头颅,但我唯独不希望让空无感继续在我的灵魂滋生。我希望我能找到她,找到我缺失的那一半灵魂。我希望她能帮助我,哪怕她无法做到任何事,只是在此握着我的手,倾听我的话语我就已经心满意足。

 

因为那双噙满温柔眼睛的注视里,我无法再压抑我巨大的不安和失落。我的情感从空无寄宿的地方不断蔓延而出,但当我意识到我是在对一个陌生人诉说后,我又戛然而止。这拥有一双美丽眼睛的,身处朦胧中的陌生人,对我而言是敌是友还未确认,我就已经对她诉说了我的全部。

 

这样的失态是不应该出现,于是我咽下了那些还未释放的感情,那些还未被我抖落的疲惫。我只是看着她确认她的眼神中并未因为我的沉默闪烁出失落或者困惑的感情,才能松懈一口气。这个梦持续得有些太久,久到我也许会在梦里对一位梦魇说出那些决不能说出的秘密。

 

我希望我能够醒来,但也希望我不要那么快的苏醒。因为苏醒意味着我将回归上帝为我安排好的人生中,我将重新成为那个不再拥有任何执着的魔鬼。

 

可就在我在忧心忡忡时,她的手,这只与其他罪人都不同的,温暖又宽大的手紧握住了我的掌心。虽然在一片形同梦境的朦胧里,我看不清她面庞,但我能隐约读得出她嘴唇翕动出的话语。

 

她紧握住我的手,对我说:

 

不必害怕,因为我会守护你。

 

(20)

 

我怔在原地,无法说出任何话语。

 

我回握住她的手心,并本能地把她拉进入怀抱中,用这宽大的臂膀紧紧将她搂抱在我的身躯下。

 

我没有落下一滴泪水,哪怕我的双眼已经酸涩到疼痛,可是比起落泪我更想拥抱住她,好好感受她的存在,好好触碰她的面庞抹去那些朦胧的隔阂。可是在我将她抱于怀中的瞬间,我再次睁开了眼睛,熟悉的石壁映入我的眼中,我重新回到了现实之中。

 

但这一次,我意识到了什么。巨大的空无感荡然无存,它们在我的梦境中因为她说出的话语消失不见。

 

我没有在密室中停留太久,在离开古堡后,我徒步走了三个街区,才想起来运用魔法将自己传送回办公室里。当我重新从阴影中凝聚出身形,并在女儿们诧异的目光里显现后,我没有向她们解释我回来的原因。我只是慌忙地用眼神扫视整座办公室,那尖锐的棱角分明的桌椅,挂满正面墙壁的天使武器,还有胭脂红与粉白相间的装潢。一切都是她精心打造好的模样。

 

我夺门而出,将女儿们的呼唤落在身后,我走过整个公司里每一个部门,看着那些工厂有条不紊的运作,目睹员工们在没有任何人指挥下仍然高效率地完成武器的装备。这里的每一个环节,曾经都由她精心把控。我忽视了所有员工的问候,也没有对助理说明我提前结束休假的原因。我像从八十世纪突然来到二十一世纪的时间旅行者,可我的神情却在告诉每个人:对。这里的一切都是我回忆的模样。

 

奥黛塔与克拉拉花费了半天的时间,才在家中的卧室里找到我。当她们找到我时,我的手中正握着那只被打碎两次,又被拼合好两次的陶瓷杯。

 

这一次,我不再向她们隐藏它。我不再试图学做一位能够自认为可以预言一切危险的先知,我捧着这只茶杯告诉她们,我终于找到了她!我终于知晓了那个人是谁!在她们错愕与不解的目光里,我没有丝毫动摇,我将她们双双抱入怀中,并高兴地宣布我的再一次退休。当然,对于现在的她们和现在的地狱而言这仍然是我的第一次宣布退出公司的运营,可在我对上帝恒久的反叛中,这是我不止一次地宣布:我要从祂为我制定的生活中脱离。

 

地狱最古老同样也是最强大的领主宣布退休的新闻铺天盖地的传播开来,地狱的大街小巷都在谈论着这件事。

 

无数人对古老领主的卸任深感不解,但他们多数人都认为他的退休是为了获得更多的权力。少数人认为他的灵魂没有经受住时间的磨损,于是他不堪重负只能选择从世人的视线中淡出。当然谈论他退休的也不仅仅平凡的普通人,那些如狼似虎一样的野兽,那些早已在黑暗中等待许久的领主们认为,他们终于得到时机可以吞没他的土地,一举掀翻他掌握的众多地区,并掌握他那足以倾覆整个地狱阶层的力量————可以杀死天使与魔鬼的神圣武器。

 

但在所有的议论与阴谋之外,这位一袭黑袍的老者将所有的喧嚣都弃置在他的身后。他远离了五芒星的咒语,离开了最热闹的街区,绕过了那家由地狱公主经营的客栈,沿着一条只有他才能知晓,也仅有他才能看得见的羊肠小道一路,去往了地狱之王如今隐居之地的方向。

 

在去拜访地狱之主的路途中,他的手中紧握着一条白色的缎带,并将这白色的缎带缠绕在他的手臂之上。这闪闪发光的缎带显然是由最神圣的武器打造,而他虽然以可怖的阴影魔法闻名于世,却对武器的使用并不娴熟。

 

但这天使的缎带缠绕在他的手臂上,并非是用于为他提供任何武力上的支持,毕竟他不会愚蠢到想要去毫无准备地刺杀强大的上帝之子。

 

他只是在一次又一次地被无形之手回溯后,想到了一个有趣悖论:无所不能的上帝能否创造一颗祂无法搬起的石头。

 

因为他在上帝的无形之手再次将他重组之前,他喜悦万分地发现,在无数次重头来过的故事里,唯独这家由他心爱之人创造的公司从未改变面貌。

 

那不会锈蚀,不会毁坏,永远不会改变的天使之钢,正是连上帝也无法破坏的永恒存在,也是那颗上帝亲手创造的,无法被祂自身搬起的石头。

 

(21)

 

据说他生来即是完美无缺的代言词。据说他是上帝最满意也是最优秀的造物。据说他是世间万物的起点,也是黑夜中最明亮的星辰。据说正是因为他的傲慢,才孕育出如今的地狱……总而言之,在从古至今的种种据说、传说之中,提起他的名,所有的魔鬼都会想起他的罪————傲慢。

 

路西法·晨星,这个以傲慢为名的堕落天使,也是一位早已不问世事多年的,名存实亡的地狱君主。

 

自莉莉丝消失无踪之后,失去了梦想的堕落天使才真正变得一无所有。尽管他仍然爱着他的女儿,可他的灵魂永远缺失了他最心爱的另一半。当然,这或许也是上帝在最初创造他之时就对他不怀好意,因为他被塑造最完美的象征,而所有的完美都是残缺不全的开始。但今日,我踏上这条羊肠小路,走过无人所知的幽暗丛林,不是为了去可怜这一位强大却也不幸的天使。

 

因为尽管我与这位君王已失联了许久,可我仍然记得在他曾经作为名副其实的地狱之主,与那位女王携手管理地狱时的一幕幕兴盛之景。而昔日繁华热闹的宫殿,如今只被一片又一片早已凋谢的枯萎花海环抱在其中,那金碧辉煌的建筑曾经拥挤着整个地狱最会穷奢极欲的盖提亚贵族,以及诸位宣布向堕落天使与最初罪人效忠的地狱领主。

 

可现在,与死亡别无二致的寂静统治了这庄严肃穆的宫殿,而当我来到巨大的镶嵌金色纹路的古铜色大门门前,扑面而来的死寂像是在告诉我:曾经那个令人尊敬且怀揣无限梦想的君王,早已随着女王的离去而消失不见。

 

可我知道,他仍然在这里。因为只要他的心还有一日爱着那个名为莉莉丝的女人,他就永远不可能抛弃这座他们曾经共同生活过的宫殿。毕竟世界虽然博大,但承载世界的命运却十分无情,它选择留给一位既失去了梦想,又失去了心爱女人的男人最后能够拥有的只有他他们共同的回忆。

 

只要回忆不死,他就会一遍又一遍地将它含在口中反复咀嚼,就像永远饥饿的一头困兽,但它用以充饥的食粮也正是使它变得更为饥饿的元凶。

 

我理解他的心灰意冷,正如理解还未将她记起的过去之人。

 

所以,我知道,如果说在这个世上还有谁能够比我更为理解他,那那个人一定要忍受过岁月无情的熬煮,并在直面惨淡真相之后仍然不会选择放弃。幸运的是,这座宫殿仍然维持着我离开时的模样,这也意味着千百年来,没有一人重走过我们的道路。上帝分配的公平,就连在处理世人的苦难一事上也显得如此不公,所以爱上了同样生来就已是上帝异教徒的灵魂,就是只属于我们两位男士最深的不幸。

 

可我不愿意做那个只会在永恒的时间里,任凭时间将我凿空的坐以待毙之人。因为我没有完美无缺的灵魂,去抵御时间对我一次又一次地磨损。我必须要在我有限的时间中,将她从上帝手中夺回。

 

这就是我来到上帝之子隐居之地的原因。

 

当我缠绕满天使钢打造成的缎带的手,叩击这比我存在的时间更为古老的沉重门扉时,巨大且清脆的撞击声回荡在这寂静的死亡花海之上。这座曾经被认为永远不会关闭的大门,时隔千百年的时光终于迎来了又一位与堕落的天使怀有同样伤痛的灵魂。

 

可在大门发出笨重的吱呀声,并且向内缓缓打开之时,那踏入了这宫殿的来者在他的四目里噙满的却不是沉重的哀伤,而是凛然的决意。

 

因为在一次又一次的失去之后,地狱最古老的最可怕的灵魂发誓,他绝不会对她的不在再无动于衷。

 

(22)

 

这条宽敞且笔直的大道,曾经迎接过来自整个地狱不同出身,不同势力,以及不同阶层的魔鬼与罪人。

 

彼时的迎宾大道铺着一条直达王座脚下的长长红毯,而在堕天使神圣的魔法伟力之下,那条长长的红毯无论经受怎样的风吹日晒,迎来多少位魔鬼与罪人的践踏与行走,都不会在其闪亮的鲜红色泽上留下任何的褶皱和灰尘。可如今,当我再度走上这条红毯,它遍布尘埃的肮脏,以及随意走上一步就会留下无法复原褶皱的身躯,早已向时间低下了它高贵的头颅。

 

而那些被誉为永不凋谢玫瑰的绿植景观,如今也都只剩下枯萎的玫瑰根茎,还有满地枯死的落叶,在时间的洗礼下散发腐烂的气息。寂静已经不够形容这座宫殿的死寂,随着我向王座之间越行越近后,这里的萧条与破败就更为醒目地落入我的眼中。但当我随着这条红毯行至道路的尽头后,我看着坐在王座上的堕落天使,我便知晓了上帝赐予这位傲慢灵魂永恒的诅咒并不是使他堕入地狱,而是用无情的时间一次又一次地向这位天使证明:

 

除了他之外,没有什么是永恒不朽的。

 

他被上帝用完美诅咒了一生,以至于他在见到我这位多年不见的属臣时几乎立刻在眼中噙满了笑意。他从堆积如山的橡皮玩具鸭中立刻跳下至我的身前,如同一位童心未泯的罪人那样向我展示这么多年来,他把自己封闭在这座宫殿里,他钻研出了多少种不同的,拥有残缺不全灵魂的橡皮玩偶。并且很快就按照我的形象,捏造了一只黑绿色的,戴着巨大宽边高帽的橡皮鸭。

 

他向我这位老友诉说,已经很久没有人探访他的宫殿,这让他真的非常无聊。所以我能够打断这里的宁静,让他感到无比的喜悦。他立刻盛情款待了我,用他强大无比的魔法凭空变出了一张铺着白金色桌垫的圆桌,以及他御用的,生有天使翅膀的一整套茶具。

 

但我面对他的热情款待,和滔滔不绝的自言自语没有任何情绪上的起伏。因为透过他看似喜悦,实则无处不尽显空虚的行动,我看到了他的本质。正是因为我也曾在上帝为我安排好的戏码中,行尸走肉的那样活着,又不得不在我所看重的家人面前保持着自身仿佛仍处于正常的假象,所以当我注意到他不断变化的行为之下,隐藏着的用以遮掩内心巨大焦躁的不安后,我便再也无法嗤笑这一位可怜的天使。

 

但我的耐心十足,我没有在他自言自语的时刻里出言打断他哪怕一句。我等待着他就像等待一位不得不把全部精力消耗完,才能安静下来同人互动的犬类。在他滔滔不绝的自言自语里,我的目光转而看向一边,一座又一座巨大由橡皮玩偶堆叠成的小山,在王座之间的周围随处可见。不难想象他是如何用这种可悲的转移注意力的方式,去避免直视他灵魂里的悲哀。

 

可现在,他对失去心爱之人带来的撕心裂肺之痛在忍耐和逃避了数千年后的今天,将被我这位老友重新抓住他的手臂,让他不得不和我一样去睁开眼睛看着它。

 

因为我知道,他能够容忍时间对他毫无用处的洗礼,可我无法再忍受失去她的每一日,每一夜。我不能再忍耐得了失去她的每一时,每一刻。

 

所以,当我耐心地等待他自言自语将近三个时辰后,我抓住了他言语换气的空档。言语形如一把锋利的匕首,简短而直截了当地刺入了彼此之间一直由他主导的,单方面交流之中。

 

我俯下身来,向他简短且快速地说着:

 

“路西法·晨星,完美无缺的上帝之子,我需要你帮助我再次掀起一场对上帝进行反叛的圣战。”

 

(23)

 

他的笑容和他几乎没有止境的自言自语,就这样被我猖狂无比的要求扼杀在了巨大的沉默之中。

 

偌大的宫殿再次陷入了一次死寂,他瞪大的瞳孔紧紧凝视我片刻后,就移开了视线。他转过身,将不存在的尘埃自他的胸襟上拍落后,便不再回头看向我。

 

我知道,这是他拒绝的姿态。尽管作为地狱之王,他犯下的罪恶要比地狱里无数穷凶极恶的魔鬼,用尽一生的时间所制造的罪都更加深重。可犯下永远不可被饶恕罪孽的人,未必有着如同魔鬼一样的性格。他背对着我没有出声呵斥我的离去,已经是对我最大的忍让。他当然是希望不要再做不切实际的幻想的,但既然我来到了这里,就说明我已经在脑海中假设过了无数次他拒绝我的场景。

 

所以我上前一步,屈膝跪在他的背后,我将头颅贴近地面,以一种毫无尊严可以形容的姿态继续向他做出恳求:

 

“我知道,你一定是认为我陷入了癫狂。可你从刚刚我们短暂的对视里,就一定能知晓我的决意。路西法·晨星,你我相识多年,而我自知哪怕我穷尽余生也无法企及你这生来就完美无缺的灵魂,所以我如果要想带她归来,我就必须借助你的力量。”

 

面对我这位傲慢的魔鬼展露出如此低声下气的姿态,堕落的天使显然有一刻松动了他的沉默,然而一位朋友的恳求,又该如何与他独自经历的漫长且孤苦难熬的岁月相提并论?哪怕我匍匐在地,如此不惜尊严地去恳求他,他所做的也只是挥挥手,用他强大的魔法唤起一阵狂风将我吹离了他的宫殿。

 

就这样,我开始每日登门拜访这座拒绝再为我开启大门的君王。我每天都准时来到大门前,叩响大门,并对着这座拒绝了我的城堡说出我心中的决意。这样的坚持,一旦开始,就是以年为单位。好在不死不老的罪人,也拥有近乎是无尽的时间,所以这场以年为单位的执着的较量,就在古老的灵魂与不朽的灵魂之间没有升起一缕硝烟的宣布了开始。

 

第一年,我向他诉说我对她的思念。

 

第二年,我对他倾诉着我对上帝的愤怒。

 

第三年,我告诉他我制定了绝对不会失败的计划。

 

第四年,我同他诉说着只要他能帮助我,我甚至可以出卖我的灵魂。

 

第五年、第六年、第七年……直到十年的时间就此飞逝而去,我每天都在重复走过那枯萎的花园,叩响这座死寂的宫殿,告诉这位不朽的灵魂,我这苍老且年迈的灵魂仍然在心中有一团无法燃烧殆尽的火焰。因为如果我连得到这地狱中最为傲慢灵魂的帮助都无法实现,我又怎能实现我对上帝的反叛之举?

 

如果我无法向上帝宣战,我又如何能将她带回我的身边?

 

所以,为了实现对她的承诺。我几乎是不知疲惫地到访这座每日只有我一人到来的宫殿。我的声音反复对着封闭的大门投以我最大的热情,直到第十一年,这座曾经将我拒之门外的宫殿,才终于愿意向我重新敞开。

 

但使这沉寂许久的王宫愿意重新打开大门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我心中对那个人诚挚的热爱感动了那位不朽的天使。因为我在第十一年,向这位最初的堕天使许诺:

 

如果他愿意支持我的圣战,我也许能够将莉莉丝重新带回这个地狱人间。

 

(24)

 

“你知道,如果你无法实现你的承诺,你会付出什么代价吗?”

 

地狱最古老的魔鬼,同样也是地狱最强大无比的君王。我没有细数过上次面见路西法·晨星产生这种发自内心的感慨,到底是在多少年以前。可如今,我有幸再次目睹了这位地狱真正的君主展现他无可匹敌的权威,以及那能与上帝比肩的无限伟力时的模样。他鲜红如血钻一样的双角,由金蛇盘绕的金色光环,还有他洁白羽翼下的燕尾礼服衣摆里生出的无数瞳孔,他凝视着我,那些象征着所有罪恶,由他一人犯下的,永远无法被上帝宽恕的罪过凝视着我。

 

只要我胆敢说谎,对他有所隐瞒和欺骗,我就会在顷刻间被他愤怒的烈焰焚毁至第二层地狱所在的深渊。

 

但面对他的愤怒,我虽然单膝跪地,却是噙着发自内心迸发出的喜悦笑容去直视这堪比太阳一样,闪耀在地狱的明星(Morningstar)。因为我知道,这位不朽的灵魂早已用他的永恒看遍了世上一切真挚之爱,可那些他人的爱情悲剧,对于他而言又有什么关系?他虽然看起来面色和善,可他是上帝的孩子,最完美的天使。他对世人不带有任何怜悯,不然为何他要创造这地狱,又放任每一个堕落的灵魂行进至此?他人的悲欢离合,于他来说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刹那。

 

所以唯有谈及那位使他的心陷入永远悲哀的女人,这位无情的上帝之子,才会将他的视线投向于我。世上还有谁比这位既象征傲慢,又代表诱惑的毒蛇,更懂得诱导人类堕落的歹毒?正是他与莉莉丝共同犯下引诱夏娃偷食禁果,才有了如今一切与上帝豢养的乐园背道而驰的一切。

 

所以我知道,我距离对他的成功劝说已经不远了。但我不能心急,我不能让我的喜悦变成使我错失唯一机会的罪魁祸首。所以我在微笑过后,收敛了笑容,以如常的面色和极为严肃的话语回答了他的质问:

 

“当然。如果我有一句话是在将您欺骗,你大可现在就将我投入七层地狱之底,让我的灵魂永远受业火的炙烤,受严寒的冻结。我会比坦达罗斯承受更加永恒的饥饿,比西西弗斯更加徒劳地将石头循环推上永远不可能攀顶的山巅。”

 

“但我所言非虚。因为我知道,如果我想要带回我心爱的女人,我就必须要借助不止是您一位伟大魔鬼的力量。”

 

“我将如但丁一般,在没有维吉尔的陪同下重走地狱的七环。我将求得不只是傲慢,您所代表的这一种罪恶的援助。而当我走过地狱的七环,在地狱的最底端获得所有罪恶的认可与相助后,我也必须去拜见在忤逆上帝这件事上经验最为丰富的那个存在————”

 

“莉莉丝,也就是您的妻子。这位使您在数千年的时间里都只能在不朽的灵魂里盈满哀愁的女人,世界上第一位反叛了上帝的罪人。如果没有她的帮助,我也无法完成对上帝的最后宣战。”

 

“所以,哪怕是为了我心爱的女人,也是为了您灵魂全心全意去爱的那个灵魂。我都发誓,接下来我要说的话语,绝不会有任何一句话,任何一个字怀有欺骗的意图。”

 

“因为比起被您投入七罪的囚笼之中,遭受各种酷刑的拷问和折磨,还是在数百年里失去她的痛苦更使我这一颗心煎熬难耐。”

 

(25)

 

让我们重新说起地狱向天堂举起反旗的故事。

 

众所周知,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始自一位女王对上帝创造乐园的不满,以及她对地狱怀有的无限热爱。追求自由带来的苦果固然使无数罪有应得的灵魂在地狱中饱受煎熬,可这位比任何上帝身侧的宠儿都更加敏锐地发现了地狱承受的不公,远远要比比上帝对罪人无情的惩戒要更加严重。

 

因为在天堂一次又一次搪塞关于灵魂如何升入天堂,如何堕入地狱的界限究竟该如何分明之后,她在地狱里不断用歌声聚集起四散在城市中的罪人,并用心去体悟每一个灵魂犯下的,被视为是不可饶恕的罪孽。但当她发觉到除却那些真正罪有应得的灵魂落入了地狱之外,还有那些无辜的灵魂,仅仅是因为不符合上帝为世界定下的规则就被永远拒绝在天堂的大门之外。

 

作为最初被天使们用泥土塑造的人类,她本应该对上帝怀有无限的敬仰。可是在上帝创造万物的悖论里,一切造物在被造物主创造完成时,就永远独立于它的造物主之外。所以哪怕是上帝使徒创造的灵魂,也并不会诞生对上帝毫无怀疑的信仰。

 

当这位最初的女性开始思考起自由后,她就注定要在对自由的探寻里不断察觉到她对上帝信仰的不虔诚。因为要使一位神跌落神坛,并不需要杂碎祂的塑像,或是犯下任何罪孽。只要灵魂获得了思考的特权,她就一定会不再相信世界上的任何神明。

 

我们亲爱的女王正是因为她完全拥有了她自身,所以她才会无法容忍一个自称全能,却从未在人世间给予祂的孩子以真正平等的神明继续让她统治的地狱,只能成为天堂可怜的倒影。如果说,像您这样的天使生来就是完美的代言词,那么像她那样的女性,生来就是骄傲的诠释。

 

随着她的一声反抗,地狱中的罪人凝聚在一起,在她的歌声中手握了武器。上帝最为惧怕的即是灵魂的团结一心,于是祂创造了言语的隔阂使通天的巴别塔,最后永远只能作为人类失败的象征,以残缺不全的模样就像生来即受难的锻造之神。可在不同的语言之中,唯有动听的歌声可以跨越所有言语都隔阂。莉莉丝,这位最初的罪人以她穿透云霄,直达天际的歌喉引领罪人们向天堂宣战。

 

后来的事情,我们都已经知晓。虽然恶魔的大军在前期势破如竹,可当他们距离胜利只差咫尺之时,上帝以其无情的伟力将胆敢反叛的一切生命都涤除荡尽。莉莉丝被放逐到谁也无法探寻到的异界,永远流浪在没有边界的,绝对的自由之中。

 

可上帝真的无法被击败吗?还是说祂距离被彻底的击败其实真的近在咫尺,但莉莉丝与当时地狱的所有魔鬼,包括您都没有想过这样一个问题:如果上帝真的全能,那为何祂能否创造一颗连祂也无法搬起的石头,至今也没有得到一个确切的解答?无数自诩聪慧的智者,试图向这残缺不全的世界去追问一个关于上帝是否全知全能的完美答案。

 

但我们为何要去探讨一个从来不是问题的问题?

 

也许我们与真正的,上帝已死的世界欠缺的不是一个永远无法跨越的距离,不是可以匹敌甚至超越上帝的无限神力。也许,我们欠缺的,只是那颗由上帝创造的,令祂自己也无法搬起的沉重巨石。

 

地狱的君王,最初的堕天使,以傲慢作为罪孽而被广为人知的上帝之子。如果您能够看到,站在您面前的不是空谈理想的,不切实际的理论家,而是一位早已被上帝之手一次又一次试图抹除,又无法彻底抹去,仅能不断销毁记忆的魔鬼。

 

您难道就不好奇我是如何逃离了上帝的责罚?您难道真的无法想到,我是如何在又一次回忆起绝对的禁忌之后,还能安然无恙地出现在您的面前,并向您提起这所有人都目睹,却从未想过的答案?

 

尊敬的陛下,我想您或许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都装作痴愚,对世事不闻不问。但您怎会想不到那个原因呢?

 

这缠绕我双臂的,与您的灵魂一样不朽的金属,正是我们没能杀死上帝所欠缺的那块巨石。

 

(26)

 

当地狱的群魔距离击坠神圣的天国只差一步之遥时,上帝为灭绝这些堕入地狱后不死不灭的灵魂,创造了神圣的,足以杀死世间永恒不朽不存在的武器:天使之钢。

 

由这对于所有永恒不灭的存在而言都形同的死地的金属打造的武器,可以轻而易举地屠戮无穷无尽的恶魔大军。而上帝创造的神圣天使,本就拥有抵御恶魔的驱邪能力,只是在莉莉丝的歌声庇护之下,魔鬼邪恶的指爪才能染指这神圣的天堂。

 

可当上帝为了杀死世上第一位女性麾下骁勇善战的战士们,祂甚至不惜创造出连崇高的六翼天使都能杀死的金属。只要由这永恒的死敌锻造出的武器,无论是罪人还是天使,都会在死亡面前被一视同仁。这可不是危言耸听,毕竟现实已经借由亚当的死亡,来向世界宣布这神圣金属具有的无限威力。

 

可正因为如此,这些神圣的金属,也成为了能够杀死上帝的唯一武器。

 

上帝无法毁灭祂创造的,无法被搬起的巨石,就只能杀死那些敢于设想这个问题的所有关联人物。于是莉莉丝女王遭到了永恒的放逐,而我心爱的女人成为了第二个受害者。因为她发现了上帝想要隐藏的秘密,因为我所爱的女人和那个吸引了您的灵魂一样,在思考之时就已经反叛了上帝。所以上帝抹除了她的存在,但无法抹除她创造的无数功绩。

 

时间与命运融合成的历史螺旋,已经将亚当的死亡永远铭记,而能够杀死亚当的武器,正是我心爱的女人用长达百年的时间苦心孤诣地不断钻研,才在地狱公主决定与天堂再做斗争后,向世人真正展现了它们超越一切神圣与罪恶的威能。上帝无法否定亚当的死亡,因为如果祂否定亚当的死亡,就势必要否认神圣之钢的力量,可如果神圣的天使之钢失去了能杀死永恒的能力……那么一切都会在它被创造出的那一刻前重新洗牌。

 

地狱将战胜天堂,最初的女性将战胜号称全能的上帝。

 

这是上帝无法接受的结果,所以天使之钢被在地狱中研究成功的历史也无法被抹除。我心爱的女人被抹除了存在,也必须要有第二个人填补这空缺的历史,而一直陪伴在她身侧,见证了她努力至今的我成为了祂最好的人选。所以祂无法将我真正抹杀,也无法将我驱逐出祂的乐园。祂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清除我对她的爱,让她存在的痕迹,在我的回忆中也被涤除荡尽。可上帝并非全能,祂用怎可能真正抹除一个心怀对她诚挚之爱的灵魂里对所爱之人怀有的全部忠心?

 

如果我并不爱她,我也不会陪伴在她的身侧。如果我不深爱于她,又怎会熟悉她的公司,就像熟悉我庄园里的一寸土地。如果我对她毫无爱的感情,我怎么可能会被上帝选择成为牺牲了她之后,替代她站在地狱里的那个替代品?

 

我想聪明如您,一定也已经知晓了我绝对不会失败的理由,和上帝一定能够被杀死的可能性。只要您愿意将您的力量借给我哪怕是千分之一,我就有十足的把握,去杀死将我们创造,却又玩弄了我们的人生,我们的命运的,那个无情又残忍的上帝。

 

所以,路西法·晨星。作为一名同您一样,爱着一个以骄傲为名的,拥有闪闪发光灵魂的男人。

 

为了让您这傲慢的魔鬼也能得偿所愿见到您心爱的妻子,也为了能让我重新找到我的所爱之人。我恳求您,让我们对爱人矢志不渝的爱,暂时凌驾于您所代表的罪恶。

 

我需要傲慢为我所用,因为我要去杀死一个以神自居至尽的更为傲慢之徒,而祂的存在正以上帝为名。

 

(27)

 

“我可以同意向你借出我的权柄。”

 

“但你必须向我证明你不会迷失在它所代表的傲慢之中。”

 

“我要如何向您证明,我绝不会迷失在傲慢的罪恶里?”

 

“证明的方法很简单……你只需要向它证明你对她的爱,确实胜过了你心中的所有傲慢。”

 

于是我再一次看见了她,不是在梦中,也不是身处幻境。上帝最完美的造物,确实具有近乎于上帝的无限力量。

 

当路西法摘下他那顶形似马戏团演员的高帽,取下了缠绕在双角间的金蛇衔尾的金冠后,他飞翔至我的面前,并将这顶金冠放置在我漆黑的巫师帽上。

 

在我头顶这原本象征天使的金环,如今却代表他使他堕入的地狱罪孽之冠后,世界开始结构它原有的形状。我略显错愕的注视着世界的瓦解,但不足片刻就知晓了,这是欲戴其冠必承其罪的道理,尽管我并不明确我会在他带给我的试炼里看到什么,可在我的世界被瓦解为一片空白之前,我还是向这位古老的堕落天使鞠躬行下了一礼。

 

因为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必须向这位愿意提供助力的君王献上我的感激之情。

 

但我没有想到,尽管我已经预想到他的力量可以比肩上帝,可上帝真正具有多大的权能,除却那些基于幻想而写下的无数传说与圣经之外,我对于无限接近上帝的力量还是毫无具体的实感。直到我在一片空白的世界里看见了她,那个不断徘徊在空白之中,神情焦虑的卡米拉·卡曼时,我才意识到了路西法的力量能直接实现我的愿望。

 

如果我想要卡米拉·卡曼归来,它就会引渡我去往她现在所在的,一个不存在于地狱任何一处角落的隔绝之地。

 

难道傲慢对我的考验,是想验证我是否有抵御得了现在就将卡米拉·卡曼从空无之中带回的诱惑?那这个考验未免也太过简单。因为我会坦诚告诉对方,我的决策,我的选择。我会告诉她,我会杀死上帝,并请求她耐心等待。

 

我不会急于在此刻就迎接她归来,可我的双脚还是迈开了步伐,从快速的疾走到迅猛的疾驰。当我确信她确实近在眼前后,我从她的身后一把拥抱住了她。这熟悉的温暖,以及属于她的气息让我恨不得永远将其桎梏在我的怀中。因为我唯恐在撒手之后,她就会再一次在我的面前消失不见。

 

被我突然从背后拥抱住的卡米拉,显然比我更加惊慌。因为她很快就挣脱了我的怀抱,并转身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向我。她张了张嘴,声音卡在她的喉咙里足足半晌才跌宕出来。

 

“……泽斯蒂尔?真的是你吗?”

 

我不得不攥紧双拳,才能压抑住我浑身恨不得在此刻汹涌而出的感情。我的双手攥紧成拳,然后在一个深呼吸后又再次松开。

 

我对她露出一个令她熟悉无比的微笑,并回答道:

 

“是的!是的。是的…卡米拉,你没有看错。我向你保证,我的存在绝不是你双眼产生的错觉。”

 

在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后,她先是捂住了嘴巴,我可以看出她在尽全力压抑自己不要流泪。但很快的,比起重逢的喜悦,一个更为要紧的事情让她重新振作了精神。她在咽下那些脆弱的痛苦后,摇了摇头,没有让眼泪从她泛红的眼角滑落,她向前走了一步抓住了我的双手。

 

那是我无比熟悉的目光,是一位母亲关切女儿的忧虑神情。

 

“泽斯蒂尔。能够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但请告诉我,可克拉拉和奥黛塔是否平安无事?”

 

我转动手腕,将掌心扣合着她的手心。

 

“请放心,你的女儿们没有受到任何威胁。在你缺席的这段时间里,她们被我照顾着。但更多时候,可能是她们在照顾我这一位心碎的老人。”

 

在谈及此事时,我哑然失笑一声,因为我说的话确实不错。两位女孩的坚强,确实要胜过我这位因为失去了心爱之人就寂寞得快要发疯的魔鬼,哪怕我以恐惧闻名于地狱,但化身为恐惧的罪人也会害怕失去自己的心爱之人。

 

我的手指摩挲着她的指节,有太多的话想要诉说,但可惜我们的时间是不能被允许长久停留在此刻的。因为我需要带她回到家中,回到那个真正属于我们彼此的幸福里,而决不能停留在这虚假的片刻。

 

如果傲慢想要用片刻的幸福,就来考验我对她的深爱,这份考验未免太过轻易。

 

我弓下身来,松开了一只手去抚摸她的面庞。我向卡米拉讲述了她为何会被遗弃在这可怕的牢笼中,并向她坦诚了我为了拯救她,必须要杀死上帝的决策。因为是无情的上帝使两个互相深爱的灵魂不得不分隔异地,所以为了能将她从这苍白的牢笼中救出,我不惜以罪人之躯,去重新挑战当初莉莉丝未能做到的事情。

 

但在我向她娓娓道来一切之后,我得到的并非是我预想中的,她愿意耐心等待我将其拯救的回答。

 

而是一个令我始料未及的拒绝。

 

她对我说:

 

“不。泽斯蒂尔。你绝对不能为我以身试险。”

 

(28)

 

不能为卡米拉·卡曼以身试险?

 

如果这句话是由其他天使,或者魔鬼说出,我一定会对能够说出这句话的存在嗤之以鼻。因为在这个世上,我可以漠视多数人的死活,可我宁愿牺牲自己,也不会再让我心爱之人再次遭受任何命运不公的对待。

 

但,我从没有想过,如果这句话是由她亲口说出,我该如何去反驳。

 

当卡米拉·卡曼说出这句话时,她的神情看起来分外认真,她的双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掌,这让她的话语听起来比起恳求更像是她对我的要求。

 

可这是多么让人心碎的要求啊。我愿意为她去倾覆整个地狱,但她认为她自身并不值得我去为她冒险。我该如何回应她?难道我要去欺骗我最心爱的人吗?

 

我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情感浮现在我的面庞上,我试图询问她为何要拒绝我的拯救,难道她并不相信我对她的爱可以战胜世间一切困难险阻,甚至可以让我去忤逆世人的信仰,犯下比堕落的天使更为可怕的罪过?为了确认她的想法,我只好重新拾起交流的能力。

 

“我不明白。卡米拉。为何你要拒绝我对你的拯救?难道你以为我会放任你独自徘徊在这可怕的牢笼中,永远迷失于上帝创造的迷宫里?”

 

“不!我绝对无法容忍这样的亵渎。卡米拉,我恳请你不要与我争执。因为这不仅是我的希望,更是我灵魂对你的恳求。请原谅,站在你面前这个魔鬼并非真的如他外表看起来的坚强。”

 

“在失去你的每一个夜晚,我对你的思念都会如尖刀一般割裂着我的内心。我在思念你的煎熬中被时间熬住于苦痛的漩涡中,直到我再也无法容忍失去你的现在……一个失去了你的地狱,又与死亡有何区别?甚至死亡也比我的余生更为好过,因为死亡会彻底夺走我的感知,但没有你的存活让我的灵魂比受刑更痛苦。”

 

我抓住她的肩膀,试图让她回心转意。因为我在说出这每一言每一语时,我都能透过她美丽的眼睛看到那个让我的心为之震慑的坚毅。

 

但她对我的恳求并不领情,尽管我能从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苦中感受到她也想重新回到我们的生活中,而不是在这牢笼里面对虚无的世界,直到被永恒磨损,直至发疯。可她的意志远比我想象中更为坚定……她每一次都比我自以为能够预测到的坚定,要表现得更加决绝,甚至无情。

 

“不。我不会答应你的泽斯蒂尔。我决不能让你为了我一人去犯下比路西法和莉莉丝更为沉重的罪孽。如果牺牲我一人能够换取你和孩子们的平安无事,那么我宁愿在这牢笼里被囚困终生直至死亡,也不能允许你为了我将整个世界都带入战火之中。”

 

她在说出这些话语时,神情凛冽,可透过我按住她肩膀的双手,我能感受到她的身体正在微弱的颤栗。她环抱住自己的双臂,对我移开了视线。

 

每一次,她试图在心中建起围墙之时,就会移开看向我的视线。也几乎是每一次,当她决定独自背负所有的苦难,只是为了保证我和克拉拉及奥黛塔的安危时,她就会浮现出这副表情。

 

于是我意识到了傲慢给予我真正的考验,并非是考验我能否经受得住这片刻幸福的诱惑,而是考验我:

 

如果我想拯救的人,并不渴望我的拯救。

 

那么我到底该作何选择?

 

是我的一己私欲(对她拯救的渴望)胜过对她的爱(尊重她独自承担一切的愿望),还是我对她的爱(放任她独自停留在此处)要舍弃我的一己私欲(不顾她拒绝地擅作行动)?

 

(29)

 

爱是尊重,是学会放手。

 

这是路西法·晨星在数千年的时间里,每日都在面对的选择。

 

他原本有无数的机会去选择向上帝倾泻怒火,最后同使他堕落的天父一同泯灭在寰宇的尽头,让无数的生命随着他的怒火一起生灵涂炭。可每一次,当他看到自己选择了不顾一切的选择了莉莉丝之后,他在打开那扇通往绝对自由之门时,莉莉丝看向他只是在看着一个她从未爱过的陌生人。

 

或许正是他头戴傲慢的金冠,所以才比任何人都更知晓行动的代价。如果他一意孤行,那么万物的亡毁就近在眼前,更不必说他年轻的女儿还未成熟,一场上帝之子与上帝之主的斗争,最终不仅不会使他带回他的所爱,更会失去他仅剩的一切。

 

如果为了一己私欲,就能够毁灭整个世界的话,那他一定是世界上最为傲慢,暴虐的君王。

 

可是他是头戴金冠的天使,是上帝创造的完美造物。完美就是他的囚笼,如果他肤浅地选择了傲慢,那么这金冠必然也会将他吞噬。无需向任何人解释,路西法当然是爱着莉莉丝的。他陪伴她一起犯下罪过,他陪伴她一起从伊甸园跌落至地狱。他是在无数个日夜里唯一倾听莉莉丝肺腑之言的那个人,也是在全世界里最深爱她的人。

 

但正是因为他爱着她,他才必须忍受这失去的煎熬。也正是因为他爱她,所以他才要等待他们的孩子真正成熟,在新的可能性里挖掘让莉莉丝重新归来的希望。

 

他的行为配得上他傲慢之罪的名号,他头顶的金冠才会只属于他,而不是属于其他任何试图替代他的罪人。数以千计的年月,实在是太过漫长,但永恒的天使,决心用他永恒的生命去学会放手而绝不放弃的爱————而你呢?

 

我听见我头顶的金冠无言的询问,这衔尾之蛇寓意为无限的圆环,它既是傲慢的象征,同样也是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的加总。它询问我,路西法为了戴上它,学会了能让一位傲慢之人不顾傲慢的爱。那我这位意图要为了心爱的女人去杀死的魔鬼,在知晓了原来杀死上帝,只是出于我的一己私欲之后,我又该如何做出选择?

 

是像路西法一样学会放弃吗?我的眼睛凝视着卡米拉,她的面庞在百年的时间里都一直只能呈现出最模糊的样子。现在她无比清晰,真实地活在我的身前,我却被告知,我应该放弃她。如果我选择放弃,我就可以获得这傲慢的金冠,可放弃去杀死上帝的魔鬼,又要这神圣的冠冕又有何用?这几乎是一个无法选择的问题,也是傲慢的罪恶想要从我身上等到的答案。

 

我收回了搭放在卡米拉肩膀上的双手,只是用眼睛继续注视着这位令我深爱的女人。看着她目光坚定的双眼,我终于意识到了,为什么路西法·晨星是傲慢的主人,而不是傲慢的奴隶。因为他一定会选择最正确的选择,他一定会选择那对于整个世界而言,甚至是对他所爱之人来说最为合适的选择。他一定会选择放下而不放弃,只将伤害归入自身。

 

所谓完美,正是对世界营造的假象,是生命对自我持之以恒的自刎。可他是无限,是永恒,是只有天使之钢才能杀死的天使。

 

但我又如何?

 

我不过是一个魔鬼。我不过是一个,无奈的,可悲的,痴情且不知悔改地爱上了卡米拉·卡曼的魔鬼。

 

路西法·晨星愿意选择成为傲慢的主人。

 

我却宁愿选择成为傲慢的罪人。

 

(30)

 

我缓缓地向她单膝下跪,双手托举起她的右手,并将我的面庞贴合在她的手背上。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并再一次向她撕裂了我这魔鬼卑微的灵魂。

 

“卡米拉·卡曼……”

 

“我不会恳求你的原谅,我也不会奢望你的理解。因为我知道,每当我自觉我已经思考得完全时,你总会走在我的身前告诉我:你早已比我走得更远。”

 

“每当我以为,我已经足够爱你,变得比你爱我还要爱你时,你也仍会用你的行动你的言语告诉我,你对我的爱永远比我爱你更深。”

 

“你情愿如苦修士一样永远受难,也不愿意让我为你将整个世界都投入地狱里燃烧。但这只是借口,因为你仅仅是不希望我和孩子们生活的地狱,真正变成万劫不复的深渊。如果仅用你一人的牺牲,就能让我们永远获得安宁。哪怕没有上帝选择将你毁灭,你也会自己选择投入火海。”

 

“可如果不是这样的你,又怎会使我深深的着迷?如果你不是这样美丽,高贵,且不容任何人,甚至是任何神亵渎的灵魂。我又怎会连死亡的威胁都不顾,就去制定如此的危险的计划,哪怕是上帝我都策划好了祂的死亡!”

 

“当你用你的眼睛,再一次将我拒绝在你的心门之外时,我的心几乎要碎裂一地。在这一刻我意识到了,尽管我如何用对你的爱粉饰自我,我再怎样试图用你的爱去成就我的自身,我也永远无法像你一样,更不可能像路西法一般,为了所谓的正确就去选择那个对我而言毫无意义的世界。”

 

“卡米拉·卡曼,我很遗憾,我永远无法成为更加伟大的存在,而我也再次坚定了我一定要拯救你的决心。”

 

“因为我爱你胜过这世上一切崇高的意义,因为我爱你,就像一位渺小可怜且不知畏惧的凡人那样深爱,所以我无法放下我的私心,而选择更伟大的大爱。”

 

“请原谅我,无论再如何重来,在世界与你之间我还是会毫无不犹豫地将你选择。”

 

在她诧异且愤怒的目光中,我亲吻了她的手背,然后我取下来那我所不配佩戴的金冠,我将它戴于脖颈,并成为一把栓于脖颈的锁链。

 

我没有再做任何停留,巨大的裂痕从我们的脚下撕裂开来。她试图越过裂隙向我伸手,但我只是轻轻推开了手掌,并在她对我的呼唤声中背身而去。

 

我知道,她一定会憎恨我的自私。可如果连渴望将心爱的女人拯救,都是一种能够毁灭正个世界都错误,那应当死亡的绝对不是她,而是这可悲的世界本身。毕竟对于这个连回忆起卡米拉·卡曼都不被允许的世界来说,不愿意忘记她的我,早就罪无可恕。

 

正如我早已立下的誓言那样,为了将她拯救,我一定会犯下无法被原谅的错误。但只要能够使她归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在所不惜。

 

这源自一位罪人一片私心的深爱,正是我被傲慢定下的罪孽。

 

重新回归了王座之间的我,在睁开眼时正好对上了路西法的视线。地狱的君王面色复杂的看着我,他没有想过我会在成功与失败之间做出了第三种选择。但按照约定,无论形式怎样,我都得到了傲慢之罪的认可。

 

所以即便他遗憾于我最终只能停留于凡人的界限,可我还是令他看到了可以向上帝挑战的希望。他重新将白色的礼帽戴回发顶,然后为我打开了身后那扇可以通往其他大罪所在罪环的,前往地狱更深处的地狱之门。

 

在临行前,我向他询问了一个问题:

 

“尊敬的陛下,是什么样的理由,支持着你持续数千年爱着一个爱而不得的人?”

 

路西法拄着他的权杖,抬手压低了他的帽檐,然后对我露出一个复杂的微笑。

 

“哈哈,没想到你会我问这样的问题。好吧看在你和我一样愚蠢到让人瞠目结舌的地步,我就回答你吧。”

 

“如果爱一个人不需要理由。那么持续爱着一个人,当然更不需要任何的理由。”

 

我听着他的答案,没有继续说些什么,在最后向他致谢后,我转身走入了通往其他大罪之环的地狱之门里。

 

为了拯救卡米拉·卡曼,我必须杀死上帝,而使我决意如此的行为,无需任何除爱以外的理由。

 

(31)

 

当我们开始谈论起「爱」时,我们谈论的不仅仅只是一种形而上的感情。

 

爱是一种激情,爱是一种渴望,爱是一种冲动,爱在世人眼中多数时刻被描述为澎湃激昂的情绪,而唯一能够准确涵盖它的象形物有且仅有————火焰。

 

推开这扇烙印满由火焰构成的爱之门时,我不得不将过多直白,且毫不畏惧展露自我的人体雕塑剔除出视线。集合了世上一切蜘蛛特性于一身的魔鬼,唯独会在两个场合对自己过分敏锐的视线深感困扰。其一是娱乐区那只毒蛾司掌的领域充满不堪入目的肉体,以及无数令人作呕的生殖器官;其二便是这座以色欲为名的宫殿,它艺术性地在宫殿私处摆放着精心雕琢的人体雕刻,以彰显着这座宫殿主人所代表的罪恶。

 

但哪怕我是如此厌恶毫不遮掩,放浪形骸且不知廉耻的欲望,为了能够完成渎神的大罪,我也必须要按耐全身的不适前去觐见那位执掌色欲的大罪。

 

尽管在傲慢之环下衔接的本该是愤怒,于愤怒之下紧随其后的是贪婪,可我绕开了这些与傲慢接轨的罪环,选择直接来到这色欲的罪环中,自然是因为它是我第二有把握取得认可的罪恶。哪怕我这位喜好陈旧,对于大多数罪人而言都以固守陈规作为深刻印象的魔鬼,身着一袭黑衣,活像被命名为黑暗时代里的一位巫师,看起来浑身上下每一个特质都与名为色欲的罪恶毫无关系。可我知晓,在这色欲的欲望之火下,深藏的最刻骨铭心的本质并非是纯粹的肉体的堕落,而是爱最赤裸的本质,也是爱最原始的形态。

 

对于一名为了所爱之人,愿意渎神的罪人来说,这样的罪恶无疑是考验我内心之爱相性最好的考官。那傲慢的金冠如今已经如枷锁般紧紧捆绑在我的脖颈,在环状高领之下每分每秒使我深感窒息般的疼痛,但我早在失去她的岁月里体悟过那窒息一样的生活,因而拾阶而上的觐见之旅并未有一刻停歇。

 

只要我的心中仍然烙印着她的眼睛,只要我还能回忆起她的身姿,只要我的心仍然怀抱着对她忠贞不渝的爱,这窒息般的痛苦又怎能胜得过失去她的那些岁月?

 

但仅仅是怀揣着决意,是无法让我获得每一位大罪的认可。我深知,这些人间堕落的代言并非人人都有路西法那样的善意,哪怕是这位色欲之主,我也并不确认我能否从他的审视之下得到一丝的垂怜。当然,我的谨慎并非是出自对这位人尽皆知的,宁愿自降身份,与一位小恶魔喜结连理的挚爱之王怀有恶意的揣测,只是当我踏上这螺旋向上的阶梯却走了足足半个时辰,也没有看到通向这座高塔顶端的尽头时,我便意识到我那过分狂妄的想法,哪怕是一位为了爱可以不顾一切跨越阶级的大罪也觉得太过疯狂。

 

但,如果我仅仅是向这位伟大的大罪展现我对所爱之人一往无前的爱意,就能得到他的认可,这对于任何一位痛失所爱的魔鬼而言未免太不公平。所以我没有任何怨言,在这条几乎是无尽的阶梯上,一步又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落下每一个脚印。犹如阴影一般拖拽在地的长袍在阶梯上缓慢地匍匐前进,在这通往色欲之环顶点的塔楼中,我的目光里没有任何楼梯外的景色。

 

我想,如果我要用永恒的时间去行走,那么上帝也确实值得这永恒的时间来被我对她的深爱杀死。细数过往的种种,我对上帝这位被无数信仰描绘过存在,却只在灵魂受难时才使人印象最深的神明拥有的并非是单纯的憎恨,还有一种由心而发的轻蔑。路西法的堕落或许可被称之为他傲慢的结果,可允许世人一直受苦,稍有与祂定下的规则偏离一步就会受难的上帝,岂不是世上最一意孤行的傲慢之人?

 

如果我能用这四目亲眼描摹祂存在的形状,祂一定比世上任何一位罪人都更像活生生的魔鬼。

 

可惜,留给我去憎恶祂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因为当我以为这条永无止尽攀登向上的阶梯只是意图在消磨我的意志时,我的足下燃烧起了一簇火焰。

 

(32)

 

“不要贪恋她的美色,也不要被她的双眼引诱。”*

 

我听见《箴言》第6章第25节中的劝诫,也看见了那如火一般能够燃尽的光,在我试图踏上下一级台阶时燃烧而起。

 

有趣的是,在诸多对火焰熊熊燃烧起的描述里没有一种直白而简练的语言在诉说火焰的形状,而我的眼捕捉到了它自我的足尖点燃时的形状。它形似一滴泪,从幽暗的宫殿上方垂落之下,这滴泪水与我的足尖相触的瞬间骤然明亮,液态的火沿着我漆黑的长袍一路蔓延至我的全身,在我抬起后足向上迈步时浑身已然沐浴灼灼燃烧的火焰。

 

比数针刺破皮肉更为钻心刺骨的疼痛,在我皮表的每一寸肌肤上此起彼伏地尖叫着,每一根神经都向大脑源源不断地传递名为剧痛的烈焰。但这些火焰并未烧毁我的衣袍,因为它是在我的灵魂上焚烧。我就像每一位被情欲之爱引诱到在爱的深渊里无法自拔的罪人一样,在爱的火焰里被燃烧着灵魂,以至于我的双足犹如灌铅般沉重。

 

正如火焰终会焚烧至尽,情欲之爱亦能摧垮任何一位自诩刚毅的魂灵。这台阶即是对我灵魂的审判,我曾听闻过一个故事讲述一位女性为向她的丈夫证明自身对他的忠诚,自愿引火焚身,最终化为灰烬消散于世界。我也曾知晓这样一个传说,那被神所爱的女人,为目睹真爱之人的身姿,在其真容耀眼的光辉下犹如人类直面太阳般,最终遭万火烧毁,亡于世界。这些对于女人痴情的故事,也正如《箴言》里所说的那样,凡为爱动情至深者,必亡于火焰。

 

可被劝诫不能被爱的是女人,而被火焰焚烧的仍然是女人。但我对她们的苦长年以来一直视而不见,也对《箴言》与神话里诸多因爱而受难点燃的火从不质疑。彼时的我傲慢地认为,我穷尽一生也不会为爱动摇半分。曾经的我在未品尝爱的果实之前,曾天真到蒙昧地认为,那些受情所困的灵魂无一例外皆是愚蠢的代言,它们不配同我生存在一个世界,更不配同我在地狱获享同一层阶级。

 

可这样的傲慢,这样的无知,这样的愚蠢,如今也正是我一步一级,在色欲之阶不断向上,亦不断被火焰焚烧的理由。曾经的我,对于爱一无所知,我狂妄自大的认为,人的一生能够拥有太多的爱的替代品。我以为,只要我穷尽一切知识,对于一个目标持之以恒地不懈追求,我就足以摆脱爱的诅咒,不在以爱为名的深渊中渐行渐远。可当我的心真正有了所爱之人后,我才恍然醒悟到,原来为爱付出的一切,不需任何价值加以衡量,也无需任何人用理性将我批判。

 

因为爱的盲目,正如同火焰一样生自我心。也正是因为爱的冲动与澎湃,才使我在这火焰中受万针刺穿,也仍不愿停下步伐。

 

只要我想到她的眼睛,那双明亮如月的眼睛,我就会回想起她为我带来的诸多欢乐。而只要我深陷在那双眼睛里,我就会忘记一切忧虑,在永恒的时间里寻找到一种存在的真实感。如果沉浸在她的双眼里是一种罪孽,那我早就在这罪恶里迷失得太远。

 

哪怕被火焰焚烧灵魂,我也不会停止向上的步伐。毕竟在世上诸多有关于女人为爱而受火焰焚烧的故事里,仍然未有一位痴情的男人,为了爱亡毁于火焰。

 

我承认,我曾经嗤笑过那些可悲的灵魂,我曾发自内心对她们的牺牲不屑一顾。可当我真正失去了心爱之人时,我也不比她们更为智慧。

 

(33)

 

“它是毁灭性的烈火,能一直烧到地狱,会把我拥有的一切都焚毁至无。”*

 

自认无罪之人突遭变故,他妻离子逝,家财尽散,饱受病痛折磨,上帝说他罪孽缠身,但他坚信自身清白无辜,于是疾病与火将他焚烧一直到他承认自我罪无可恕。

 

我记起《约伯记》第31章的第12节,想起这自认无罪却被上帝宣判了罪过,于是命运将其投掷苦难的牢狱之中,疾病成为他的有人,火焰成为他的阴影,它们伴随在他的左右,直至这位不幸的人承认他拥有的一切皆罪孽深重。

 

但我踏上这螺旋向上的台阶之前,我并不认为我自身对上帝怀抱有罪孽。在我决意走向这色欲的宫殿,登上色欲之王所在的高塔顶端时,我亦不认为自身怀有对色欲的罪孽。我听见《约伯记》的每一言每一语都烙印在这螺旋的台阶上,每当我向上迈开步伐,每一级台阶都在劝诫我承认这世人皆有的罪孽。

 

可我为何要承认它?我为何要承认人皆难免就必成为罪的爱?

 

我的灵魂被火焰焚烧,但这不是因为我罪有应得。因为我知晓,苦难降生于世并非是因为人类怀揣罪恶。如果无辜的灵魂可免受痛苦,那世人要如何在这纷繁复杂的樊笼中自我拯救?如果一位手无寸铁的母亲,为了保护企图伤害她女儿的天使,去拾起了上帝为击败魔鬼才创造的钢铁,那她护女心切的反击又岂能被宣判为犯下杀戮的罪孽?同样,如果我渴望拯救这样一位明明无罪,却因为莉莉丝的抗争,而被株连抹除存在痕迹的女性,就要被宣布我的行为是怀有色欲的罪孽,那我必然也不会发自内心承认我的罪有应得。

 

因为爱人无罪,因为爱上一个无罪的女人而不惜一切代价的拯救,同样也是无罪。

 

当这火焰燃烧到使我的视线模糊之时,我便抬起了双手。上帝创造的钢铁缠绕在我的双臂上,它在这火焰中也不会失色半分。它维护着我的魂灵,不被上帝之手抹除对她爱的记忆,也使我的灵魂不被这火焰焚烧到双目熏黑,以至于连如何迈开步伐都看不清。我想我是不会认罪的,因为我的心告诉我,我没有罪过。

 

哪怕无情的烈火将我焚烧,但既然受难并不需理由,且与有罪与否毫无关联,那我更不会对这色欲的考验像约伯一样承认自身的罪孽。只是,当我想到她,当我这被烈火炙烤得疼痛难耐的灵魂想到了存在于空无世界里,独自一人将我等待的她,我便觉得世上一切宣称苦难是对人是否有罪求证的论调深感戏谑与讽刺。

 

苦难降临于世无需理由,苦难降临于人身毫无道理。苦难永远只是苦难,犯下过错的生命会受苦,不会犯错的生命同样会受苦。如果仅仅是因为无法承受疼痛的代价,便在心中去承认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的罪有应得 那我更希望将这不甘化作我紧握的双拳,让我挥舞它们锤击向无名无姓的神祇。

 

我在这烈火中被持续不断的焚烧,但我想到她的面庞时,我便认为这受难是可以忍受的。如果我因不愿意承认爱她是我受难的罪孽,这火焰就要一直伴随我,直至我去面见上帝。那么我也愿让这火焰不断焚烧我的灵魂,让上帝睁开双眼好好瞧一瞧这地狱里的一位不比路西法要在傲慢上更为逊色的魔鬼。

 

我否认《约伯记》的警世通言,我不会承认这火焰是我对她的爱应受的苦。因为我知晓,我的现在,及以后将怀有的唯一之罪就是杀死上帝的罪孽。当我亲手将那柄杀死亚当的匕首捅入上帝的心脏之前,一切使我受难的苦,都不过是使我实现它的道路。

 

因此我说:直到我杀死上帝之前,没有一种火可以焚毁我心中的爱。

 

(34)

 

“因为凡世界上之事,如肉体之欲、眼目之情,并今生的骄傲,都不是从父来的,乃是从此世来的”。*

 

但当火焰诉说,凡此世上种种欲求,皆如肉体、眼目之求,并非始自上帝的创造,而是世界卵生的罪过。它便要燃烧我灵魂的燃烧得更旺,要我不断迈开的步伐连踏出一步都更为艰难。

 

我想被上帝所爱的门徒,被父的化身托付亲眷的约翰在撰写下这《约翰一书》的第2章第16节时,试图想将世上一切欲望皆从启迪了他的,那圣灵的化身上涤除荡尽。可他的言语虽然如同蜡油浇灌我身,使我的双腿更难迈开步伐登上下一级的台阶,但我心中对他意图过于明确了当的话语仍是嗤之以鼻。

 

我蔑视他企图创造一个完美无缺的上帝,又将一切罪恶归咎于世界本身的言语,就如同我蔑视无情炙烤大地的骄阳。我想上帝的使徒一边不断重申上帝的七日创世,又不断从这创世的神话里剔除一切肉体之欲、情感之欲,而使每一个灵魂心中生出的悲喜全与祂无关。既然上帝的全能并不包含世界的悲喜与情欲,那祂凭何要替世界宣判我的罪过?

 

我在手握扶手时,感觉每走一步身体都重如千钧。我的掌心搭扶过的钢铁栏杆上,不断流淌下被火融化的血肉。我想起来我曾与她在无数个午后闲谈时,我们最爱的谈论起的总是上帝与罪恶的关系。

 

生于信仰上帝的国度,却最终作为异教徒被火焚烧至死的她,在谈论上帝时的目光总是平静。她平静阐述她认为上帝与罪恶的关系,就像向我解释她是如何用地狱的火淬炼了钢,如何用血浇灌了最初的兵器。但我说起上帝时总是言辞激烈,因为我对祂总是有太多的偏见,时至今日,这可笑的《约翰一书》更是让我啼笑皆非。因为它试图宣称,一切罪恶始自世界,而一切真善美乃至灵魂死后的升天,又都与上帝有关。

 

忤逆了上帝的我,自然不会轻信这种荒唐的论调。如果说世上真有什么人可以被认为与一切罪恶无关,那我情愿以她作为我后世的信仰。可如果我真要行如此愚蠢的行为,那她必定要将我清扫出她所爱护的家人行列。

 

真正高尚且无私的灵魂不会否认她与罪恶的联系,每当我们谈论起那些罪过时,我从她口中最常听到的话语无非是:如果只有犯下罪过,才能守护我的家人,那么我一定会不惜犯罪去将你们守护到底。

 

在我无数次听见她的决意,不惜犯下罪孽也要行她的守护之举后,我再次听到《约翰一书》里对上帝的阐述,是指要将一切的情欲与上帝割裂只会发自内心感到讽刺与不屑。我想她总是正确的,因为她直面那些罪过时的双眼,正是使我曾经漠视一切的灵魂消融了寒冰的火。她双眼里噙满的,不顾一切的爱,才是真正使我的一切财产都烧毁至无的金辉。

 

当我的思想意识到,正是因为早在我爱上她,并对她产生种种情愫之前,是她先于我用那些爱的语言使我焚毁殆尽,我便不再觉得疼痛。因为相比那使我自愿放弃一切的烈火,此刻我受的焚烧,不过是最卑劣的谋害,是色欲的台阶想向我对其屈膝的,最一文不值的毁灭。

 

早在我被这如火一样的罪孽焚烧之前,我的身心就已经被她如火一样的爱焚毁至无。这使太阳转向盐,也不会叫我迷失的感情,是使我无视疼痛的盲目,更是叫我仍不愿停止前进的冲动。

 

我想,无论我要继续被焚烧到何时,哪怕我的眼睛已经逐渐看不清这楼梯的形状,哪怕世界的一切已经从有形体的画面,转变成大片大片模糊的色块,我也不会丧失这爱的热诚。

 

因为我早已在燃烧。在我爱上她之前,就已被焚毁了数次。

 

(35)

 

无情的烈焰炙烤着我,但这意图要将我宣判的火,并未我使我停下脚步,更未使我向它屈膝。

 

于是,我的意志经受住考验,我心中对爱的毫无悔意与罪恶使我看到了那通往顶层的阶梯。

 

这螺旋的道路终于有了尽头,而最后的焚烧已在我灵魂的顿悟里变得不值一提。但我仍然未有放松警惕,我的步调缓慢却足够沉稳,直到最后的十级台阶未高过我的肩头,让我在踏上之前就能看到平台上的布局,我才真正觉得自己终于走过了这焚烧的火焰之路。

 

当我的双足都稳落于高塔顶端的平台上时,我的身躯早已被火燃烧得破烂不堪,形似蝙蝠一样的翅翼留下千疮百孔的孔洞,像一张纸被火从内向外焚烧留下了熏黑的边沿。而我的衣袍本就漆黑一片,在火的炙烤下长袍拖地的衣摆已经被燃烧得剩下泛白,碳化的边沿。至于那顶宽边帽,也已经被焚烧得不成形状,漂亮的翎羽已经焦黑,骷髅头融毁,只剩下一滩饼状的凝固银币。但我双臂仍然完好无损,因为天使钢形成的护腕缠绕其上,作为固定我灵魂的护符,它们仍然如那一日,她亲口对我说出的话语一样,保证着我的灵魂没有在焚烧中彻底消失。

 

尽管伤痕累累,可我的意志依然坚如磐石,我被熏黑的眼睛,无法寻见昔日清晰的世界,但蜘蛛的感官仍可运作,于是在色块模糊的世界里,我拼凑出我面前一切物体都形状。

 

一张做工精致的方桌,两把座椅,还有一个燃烧的烛台。它们摆放在我的面前,却不是这个宫殿塔顶真正的全貌。尽管我从未来过此地,但我的直觉向我诉说,所见所感的并不一定是真相,庆幸的是我恰好是这地狱中最谨慎小心的魔鬼,所以我并未主动向桌椅移动而去,而是原地单膝下跪向着空无一人的房间献上我的敬意:

 

“色欲之王,激情之主!万火焚烧中,一切力量与欲望的唯一主人。伟大的阿斯蒙蒂斯,请原谅我这位渺小魔鬼惊扰您与您爱侣的缠绵缱绻,我恳请您让您的火焚烧这座塔楼每一根蜡烛,让您的火光点亮这七层地狱里唯一热情四射的一环。”

 

在我的颂词落下最后一个尾音时,我听见了火焰齐齐点燃的声音。比起天使降临时嘹亮的歌喉,这位色欲之王的降临更像是在酒馆中吹弹起的一首爵士乐,足够经典,也足够令人浮想联翩。而提起阿斯蒙蒂斯,我对他最初的印象则来自于《修士拉什》里对于情欲王子的描绘,这经典的戏剧描绘一位魔鬼来到人间,现在一位罪人不惜向下行至七层地狱之间,也是为了向伟大的阿斯蒙蒂斯寻求一个罪恶的可行性。

 

这位在七环内被家喻户晓的大罪之主现身于火焰之中,他的火焰燃烧过整座塔楼的顶层,也使我双眼的朦胧被焚毁殆尽。所以我的四目终于可以看清世界之后,这位身材高大的罪恶之主就已经坐在了那张精致的桌子前,有一个瞬间我仿佛在他的身上看到了我自身。可这傲慢的思绪只是转瞬即逝,因为他对我招手的同时,也用热情的话语向我做出邀请:

 

“哇哦,上一次我听到这么浮夸的话语,还是在玛门的小丑剧场里。快来坐下吧,虽然你不是我喜欢的那类甜心,但看在我们都对爱有太多共同话题的份上,我想我确实可以给你一个机会,让你谈论一下你的小要求。”

 

“噢等等,我才注意到你脖子上的项圈。那是路西法的金冠?我的路西法啊————看来你确实是有备而来。”

 

我的四目映出这位火焰之主的身躯,以及他灿烂无比的笑容,但我知道,走过火焰燃烧的阶梯不过是戏剧开场前的序言,当我坐上这张桌子与他面对面时,色欲之主对我的考验才真正开始。

 

没有怠慢这位以色欲之王一秒,我走上前将椅子拉开并入座于他的面前。

 

(36)

 

“好吧,素不相识的罪人。我得说很少有人能坚持用灵魂走完我的楼梯。如果你对我有别的需求,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你。”

 

“但杀死上帝?你的胆子可是够大的。即便是我也不得不说,你疯狂得彻底。可你既然走完了色欲之阶,我也不能对你的请求视而不见。所以,我可以给你三次机会。”

 

“你可以挑选你心中对你爱的人萌生的三种爱的感情,来让我品味。只要有一种爱能够让我认可,我就可以借给你色欲的力量。”

 

“这可是个很公平的交易,你觉得呢?”

 

于是,我开始细细挑选在我这颗已经盈满了爱意的心脏里,需要被选出的三种最有份量,也是最有价值的爱意。

 

能够让色欲之王阿斯蒙蒂斯认可的爱究竟是什么?在仅有两次的试错机会里,我的智慧告诉我让我率先选择对我来说最为重要的爱意。

 

面对摆放在他面前的餐盘,我的手掌穿透我的身躯,刺入我的心脏上将第一份爱从心脏上撕裂。这跳动的血肉被放置在餐盘上时,闪烁着炽热的火光,一如楼梯上将我燃烧的火焰,它们拥有同等的明亮,是我认为我心中对于她最为重要的爱意。

 

这份爱来自于我对她的执着。

 

阿斯蒂蒙斯显然对于我心中对她的执着十分感兴趣,他握起刀叉动作娴熟地切开这跳动的血肉,并将这如火一样燃烧的心肉细细切碎成小块,才一块又一块地将其放入口中咀嚼。我看着他在品味中如火焰一样的毛发也随着进食燃烧出和我的血肉一样的色彩,可那绚丽的色彩几乎是转瞬即逝,连一秒钟也没有持续就失去了燃烧的光华重新变为了他原本靓丽的蓝色毛发。

 

面对这个结果,我眯起来眼睛,但我没有说出一句失望的话语。

 

阿斯蒙蒂斯则是放下了刀叉,用餐巾擦拭了嘴角,对我流露出一副遗憾的笑容。

 

“令人印象深刻,可惜对于达成我的要求,仅仅是执着显然是不够的。你知道,执着只是爱最基本的底色,难道你只是展现了执着,我就必须要认可你?恐怕你还要继续努力一些,再认真一些,因为这份考验听起来简单,做起来也不难,但对于你来说恐怕不是很容易。”

 

“你的机会还剩下两次,我希望你重新思考一下再认真做选择。”

 

色欲之王并未否定我心中对她爱的执着,可他也不认为只是执着这一种爱,就可以将他打动。第一次的试错让我剔除出了关于一切深刻但是质朴的爱的选择,然而抛开一切深刻的感情,我又有什么值得再从心脏中将其挖出?如果对她的执着,不过是爱最基础的底色,那么欲望的罪孽到底希望怎样的爱意,才算能够点燃他的干柴?

 

我坐在他的面前,看着盈满笑意的色欲王子,一时间竟然陷入了沉默之中。但好在,我的机会还有两次,而在第二次的选择里,我也将进行最后一次的试错机会。

 

(37)

 

执着于她不过是爱的基础,可能我能够选择执着本就是一种奇迹。

 

想要打动站在色欲顶点的罪恶,并不能以我个人的标准作为衡量爱的标准。尽管这听起来并不公平,但如果凡事都要有一个公平的标准,那么世界本身早就会因无法运作而崩坏。所以,我不得不重新思考,我应该如何从我对她的爱里分出的部分。

 

可是我对她的爱实在太多,抛开执着之外又有太多深刻的事物。我发现如果我要选择对她的爱意,单独拆开每一个旁支都会显得不够沉重。因为我对她的爱并不是能够被简单罗列的故事,不是一个又一个可以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立起的牌面。

 

我对她的爱是既是一,也是零。是整体,而非是部分。

 

在遇到她之前,我是从没有设想过爱的。很长一段时间,我的人生都在执着于各种各样的哲学论题里迷失。我试图剖开人的血肉,向人的血管,心脏,以及组成人体的每一个器官去求知生命的构成,但在双手浸染无数鲜血之后,我所得到的不过是人体的解剖学理论而非是关于生命的定论。我也试图在瘟疫里向每一位求死不能,求生不得的患病者询问关于死亡的答案,但在一个没有真正死亡可言的地狱里,疾病是一个缓慢使生命愈合的过程,也是使生命不断呈现苦难形状的结果,却唯独不会是使生命向我告知死亡的一个启示。

 

我的人生在遇到她之前,花费了太多的时间去解构那些过于荒谬的哲学论题,比起谈论刀尖上会有多少位天使,以及天使是否能形同人类一样进食休眠的经院哲学家要更加枯燥无趣。长久以来,我谈论哲学命题里的虚无,都多过谈论构成生命的细枝末节,我的目光更多时候是放在那些使生命从未感到充盈的谈论,而不是真正感悟生活的一年又一年纯粹的剖析里。于是在谈论了无数的哲学命题,思考了无数的哲思道理后,我这地狱里的苏格拉底遇到了自己的尼采。

 

她的出现,使我不再谈论形而上的理论,不再把视线纠结在没有具体对象的理论。她的出现就使我这执着了太多虚无哲学的灵魂,感受到了真正生活的力量。这不仅仅是因为她将我带入了她的世界中,也是因为她成功用她的热情感染了我。

 

如果说,我对她的爱是线性向前的时间,她给我的每一种回忆都应该被永远珍藏,那么执着确实只是我对她深爱的基底。如果我必须要挑选出一种热爱,来将其献给色欲的王子亲口品尝。那我为何不将这整颗心的爱都尽数拿出?

 

我想她带给我的每分每秒都是我爱上她的原因,这纯粹的爱并不是可以被分门别类挑选的菜肴,所以我决定第二次的选择是我的整颗心脏。

 

掏出一颗心放置在崭新的餐碟的过程并不轻松,但好在罪人不会因为失去一颗跳动的心脏,就会真正死去。这地狱的诅咒有时足够使人实现太多可以被写入传说与故事里的浪漫之举,可我凝视着被我亲自自胸口挖出,此刻跳动在阿斯蒙蒂斯餐盘里的,血流不止的心脏。

 

我想到的却是:如果让我亲自品尝我的内心,它会是什么口感?我虽然在傲慢环被称之为掌管食品业的领主,可我从未亲自品尝过一颗盈满了爱意的心脏。它在入口时是否是苦涩的,在被咀嚼时是否是鲜美的,而当它被吞咽入腹时留在口腔里的回味又会是怎样的感觉?

 

一系列的想法在我的脑海中徘徊着,但我最终将这些不该产生的想法尽数压抑。因为我的评价无关紧要,如果阿斯蒙蒂斯只要吃下我这一颗心就愿意满足我的需求,我愿意每年都自刎一颗心成为他燃烧的干柴,让我的知晓我对她的爱意也可是一道美味的佳肴。

 

(38)

 

我注视着他将我的心脏切碎成片,并用刀叉将其送入口中反复咀嚼。

 

我注视着他将我的爱意化作食粮,燃烧我对她的爱化作绚丽无比的火焰。

 

我想这一次,我的爱理应让他感到满意。因为我已经将我的一整颗心都献出于他,让他燃烧,让他评判。

 

可是,他的火焰燃烧了不过片刻又再一次熄灭在我的眼前。

 

“我承认,当你从你的胸口掏出来一整颗心脏的时候,我简直吓了一跳。喔噢,你可真的真敢做啊……不过我想起来你们罪人好像不会轻而易举地死掉,所以我还是松了一口气。”

 

“遗憾的是,我得说你差点就做到了。我能从你的心脏里品味出你对那位女士的爱意,它可真的一点也不逊色于我对菲兹的爱。但问题也在于这里,相比起能够真正打动我的爱,你掏心挖肺的结果还是只差一些。你接下来还能拿得出来什么呢?”

 

“爱一个人如果是一种冲动,你的爱又显得太过沉重。世人总是说爱是火焰一样的热情,你的爱又太过鲜血淋漓。你似乎在深沉的情感上走得太远,这可不是色欲乐意品鉴到的爱。如果你还能继续挑战,我想我确实会给你你想要的罪恶,但现在的你连心脏也挖出,你已经没有了能给我品尝的‘爱’了。”

 

“可怜的魔鬼,如果你现在放弃,我想我还是可以分给你三分之一的力量。如果你不放弃,却又无法给我带来比这第二次的品尝更高的震撼,那么你将什么也不会从我这里得到。”

 

“是选择知难而退,还是选择继续向前?”

 

色欲之王将选择了留给我,可一位掏空了内心,如今胸口上正展现着一个巨大的豁口,并不断流淌血液的罪人该如何拿得出更多更好的爱意,来让色欲之王继续品尝?

 

我的双手掐住桌子的边缘,看着他的空盘子里残留的血迹,一时间巨大的恍惚感几乎要将我击沉。但我不能在此刻因为失血过多就眩晕过去,因为我必须要做出回答:是继续向前,还是知难而退?

 

答案似乎不难选择。如果我选择紧握住仅有的力量,我或许还可以有余力去前往下一环的地狱,向暴食的主人发起欲望的挑战。可这之后呢?如果我每一个想要得到罪恶认可的试炼里,都只能勉强达到他们愿意借出部分力量的及格线,那我该如何面对最后的考验?

 

仅凭残缺不全的罪恶就能杀死上帝吗?仅凭寻求稳妥的内心能够将她拯救而出吗?汗水自我额顶滑落至面庞,再从我的下颚滴落在桌子上。看着被蚕食一空的空盘,我抬起手覆盖住我胸口的空缺。一颗心也不足以使色欲之主感到满足,而我又能给出什么?时间并不给我留以太多的思考时间,因为我能看到火焰一盏又一盏地在阿斯蒙蒂斯的身后熄灭。

 

当十二盏灯尽数熄灭之时,我必须做出我的选择。

 

但我的心已经被挖空,我已经向色欲之主献出了我的全部。我这曾经不愿意谈论过多情爱,却要在今日不断谈论着赤裸裸爱意的罪人,现在终于是被扯下了一层又一层的遮羞布。我不得不对色欲之主坦诚我对她的感情,不得不对色欲之主承认我那些最深刻的爱意,实际上是他人最简单直白的爱意————正因为如此,才不够动人吗?

 

我掐住我空空如也的胸膛,咬紧牙关地想,难道正因为我对她的感情不过是历史上早已被一次又一次写下的道理。所以我们的爱才不够打动人心,对于那些终日渴望激情的魔鬼来说,才毫无可以共情的链接?这几乎是一个过分可笑的结果,却几乎是我们的爱恋必须要面对的事实:

 

成熟且稳重的爱,对于这个世界而言不过是渐步灭亡的深情。所谓不顾一切的执着,对于渴求无限激情与扭曲的地狱来说,不过是早已沉落的夕阳,没有任何魅力使人深感共鸣————等等…

 

激情?

 

在我即将陷入绝望的时刻,这个词汇在我的脑海中短暂停留,然后被我紧握在手中。

 

(39)

 

我们常说,爱是使人燃烧的,不顾一切的烈火。我们时常认为,爱是使人目盲的,不惜一切的冲动。

 

我们总是说,爱是令智者痴愚的毒药,爱同样是催人亡毁的诅咒。可对于爱的诸多描绘,仍然离不开对激情的描绘。欠缺了一切致使人不再仅仅作为自身,延续着逻辑可以想象出的轨迹前进的爱,都不过是理性的幻想,而不是真正的爱。

 

我的顿悟太迟,但好在对于此刻来说还不算太晚。

 

“尊敬的阿斯蒙蒂斯阁下,我想继续向您做出挑战。”

 

司掌色欲的魔鬼饶有兴趣地注视着我这一位苍老的灵魂,他看着我这灵魂几乎是从濒临死亡的死气沉沉中突然重获了力量,尽管我的胸口仍未愈合,且依然不断流淌着血液,但我想我已经用我的四目,向他告知了我会拿出令他更为满意的答案。

 

“可你已经掏空了你整颗的心脏,你还有什么能献给我来入口品尝?”

 

他握着叉子轻轻敲了敲餐盘的边缘,残留的血液被火燃烧得荡然无存,为新的菜肴送上准备好了崭新的餐碟。

 

但我起身,来开了桌椅行至一边向他鞠躬行礼。

 

“诚如您所言的那样,我这一位古老的灵魂已经连一整颗满怀爱意的心脏都已经奉献给了您,自然从我的身上已经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再献给您来细细品味。”

 

“所以,我最后要向您献上的不是我身躯上的任何一块血肉,而是我灵魂中最宝贵的热爱————对她的激情,是我最后向您奉献的美味。”

 

我一直在向他证明我热爱她的道路上走得太远,但我忘记了真正的爱原本就是一种无需证明的无价之物。只要我向色欲之主坦诚我对她的一切,毫无保留地诉诸我的内心,那这份爱根本无需我切割下血肉来让其品味。

 

满是破洞的披风被掀开之时,一架钢琴从原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对于钻研魔法至今的我来说,钢琴一直是陪伴着我度过那些寂寞难耐时刻最好的友人,但此刻它被我召唤至身边并非是再次陪我熬过无人相伴的岁月,而是要同我一起登上这火焰熊熊燃烧的舞台,让它的每一个琴键都在我的指下奏响出我对她的激情之火。

 

当掀开的琴盖被我落下的十指敲响第一声,这情欲之火燃烧的舞台响起温柔厚重的单音旋律。最初的声音是从海面跃然而起的波涛,在每一次晚风吹拂浪涛的起起伏伏后荡漾出的一阵阵涟漪,但这不过是我对她爱意最浅薄的表达,是我心中温柔情愫汩汩流淌的开始。

 

我被掏空的胸膛仍然在流淌着血液,温热的血液顺着我的双臂一路蜿蜒,直至延伸至我敲击琴键的手指,在每一次长音的起伏下滴落一滴又一滴鲜红的血液。黑白的琴键就这样在我的手下,时隔多年再次重获新生。不仅仅是我的手指赋予它温柔清晰的长音与切分音,让它在这空旷的塔楼顶端弹奏出浑厚而不显笨拙的嘹亮音色,还有我流淌的血液使它在我每一次落音时都沐浴着血的柔情,让每一个音符的衔接都真正拥有生命滋润后的厚重。

 

还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我试图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邀请我心爱的她来到我的庄园,只是为了向她弹奏出这一首温柔厚重的歌,来以我无限的柔情去滋润她疲惫的内心。可每当我试图开口,向她做出邀请,我总是在即将开口时就在她的眼睛注视向我的那一刻就失去了声音。我不得不承认,我是一个懦夫,我渴望用这最诚挚的曲乐来向她展示我对她的爱意,可直到我失去她之后,我仍然未有向她弹奏出这样一首满含我爱意的情歌。

 

随着旋律的渐进,在沉默中荡漾开的柔和音色,被有力的和弦推进向更加高昂的旋律时,我想到我的懦弱不免使十指对琴键的敲击更加用力。我几乎要忘记我胸口的疼痛,忘记我每弹奏一次,就会自我的胸口溢出更多的血液,可这血的泉涌哪怕在我的身下形成一条血的河流,我又怎能停下我的双手?我又怎能停下我的十指的敲击?

 

我这可悲的魔鬼,曾经傲慢地认为我会拥有无限的时间来为她准备弹奏一首歌,可现在我只能把这首歌献给那位色欲的君王。我不得不掏空我的心,才知晓原来我对她的爱无需以任何形式证明,只要我坦诚表露,就足够产生可以诠释一切爱的激情。

 

但我多想,但我多想————但我多想为你弹奏啊,我心爱的你。你被困在我无法轻易触及到地方,你与我之间隔阂着一道比生死更难跨越的距离。

 

哪怕我流干浑身的血液,我也无法使你听见我为你练习了成千上百次的一首歌。哪怕我的手指弹奏到失去知觉,我也无法使你听到这首在我口中徘徊了数次,却一直到现在也未能对你亲自说出口的情歌。

 

殷红的血液在我的身下聚积成河,对你的爱却在这柔情却深沉的旋律里熊熊燃烧,我想我确实是一个懦夫。但哪怕我是一个懦夫,我也希望在一个有你的未来里,我能亲自为你弹奏它,唱出它,让你听见它。

 

“用我熟悉的脸庞露出笑容吧。”

 

“因为我一生所爱尽归属于你。”

 

(40)

 

起初,被切开献给色欲之主的是爱情里的执着。

 

其后,被整颗掏出用以证明所爱并非虚假的是爱她的全部。

 

最后,被用尽全力弹奏,直至流干了最后一滴血液奉献的是对她的激情。

 

我这一生都极为吝啬向他人分享我的所有物的魔鬼,唯独在今日变得十分慷慨,且乐于奉献。这不仅是出于为了通过色欲之主考验的要求,也是我意识到了我在很久很久以前,其实就已经习惯了毫无顾虑地向他人分享我对她的喜爱之情。

 

在她赠予我那只胭脂色的陶瓷杯时,我便对那只茶杯爱不释手。后来只要是出现在人前,我就在使用着它,并无处不炫耀着它是我与她之间友好的象征。而当我与卡米拉的感情升温到足够熟识时,我也不再吝啬我的言语去赞美她的美丽,每一次领主会议都是我称颂她的机会,这为我们引来了无数目光,可我从未后悔向他人展现我对卡米拉的喜爱。

 

再后来,五芒星城著名的新闻报刊五芒星报试图采访整个五芒星城有名有姓的罪人,它们派出的记者询问了我的生平。可我仅仅是用三言两语就结束了我对自我的陈述,剩下的采访时间,我就自然而然地向着这位可怜的记者滔滔不绝地讲述着我与卡米拉·卡曼亲密无间的关系,以及我协助她的各种理由。当然,报刊最后发表采访时,它们有意缩减了我的话语,但万幸的是,关于我与她之间良好的感情,还是占据了我采访内容的二分之一。

 

过去的种种事情表明,我虽然吝啬向他人分享我的智慧,以及我所拥有的财富与权力,但我没有一刻不去热衷于向他人分享我对卡米拉的在乎。这种分享是一种近乎无限的欲望,是我在城市里每日散步时充盈我内心的喜悦。

 

可当变故发生,上帝为我安排的轨迹剥夺了我对她的热爱,也让我变得沉默寡言。因为这是一个失去了她的世界,所以我原本可以无限分享对卡米拉爱意的世界也随着她的离开彻底死亡。我的表达欲被上帝杀死,直到今天,借由这次弹奏我才能重新拾起我那犹如洪流一样,汹涌而出的无限爱意。

 

我不记得我失去意识前,那位色欲之罪眼中噙满了怎样的感情。

 

我只记得我直到血液流干,意识陷入黑暗之前我的手指都没有一刻离开过琴键,毕竟在这些失声的年岁里,我没有再向任何人去分享,而这仅有一次的分享是我这数年以来沉默的总和。我把我对她的爱分享在那首钢琴曲里,借由每一个音符向色欲之王传递着我的爱,我把我的灵魂,我全部的激情奉献给他,让他当做薪柴燃烧。

 

但无论如何,在黑暗中,我还是看到了她。看到了她的面庞,并在失去意识的睡梦里触碰到了她。我对她说出了我藏匿在心底,被以朋友之名搪塞了许久的真心。我说:卡米拉,我一直想为你弹奏一首歌,希望你不要嫌弃我这一位古老魔鬼笨拙的手指。

 

但当我在她的注视下,重新坐在钢琴面前,重新让双手的十指摁下钢琴的琴键时,我在最后一声琴音的落下里睁开了疲惫的眼睛。

 

映入眼帘的并非是熟悉的大厅,也不是遍布火焰爱心花纹的天花板,显然我此时已经不再身处于色欲的宫殿之中,而我下意识去触摸胸口也发现胸口的漏洞已经愈合。只是撕裂的痕迹仍然存在,而我的衣服和帽子也仍然维持着被烧毁的形状。

 

可除此之外,我似乎没有再得到别物。

 

难道我失败了?我不禁失望地生出这种想法。如果连我发自肺腑弹奏的钢琴曲,也无法打动色欲之王,那我也只好接受这失败的现状。失去色欲之罪的承认,意味着前往暴食环获得认可的道路会更加艰难。但我不能在没有尝试之前就丧失信心。

 

我试图从地上站起并环顾四周,当我意识到这里即是通向其他环的地狱之门门前时,我深深叹了一口气。熟悉的地狱之门讲带领我前去下一个罪恶之都,让我觐见下一位古老的罪恶。

 

而当我怀揣沉重的心情想要移动时,我发现我迈开步伐的动作要比平时更为艰难。

 

一声熟悉的铁链声响起在我的脚下,我低头向下看去,这才发现我的双足被拷上了金属的镣铐,而镣铐上的纹路正是火焰的纹章。

 

据说:爱的盲目形如锁住双腿的镣铐,使人前行的每一步都困难无比。可也许正是这以爱为名的镣铐,使人明知步履维艰,仍然不后悔继续向前。

 

(41)

 

让我们享用起这盘自坎帕尼亚沿海捕捞而来,却最终不会被勤劳的渔夫吞咽进肚,而是由贵族的厨师剔除鱼鳞,拔出鱼骨,只将肝脏取出裹上面粉用于煎烤的梭子鱼肝脏。

 

在刀叉没有被发明的时代里,自诩高贵的贵族要用温热的清水洗去双手的污浊,只以两指衔取被精心制作的美味佳肴。橄榄与奶酪是最常见的开胃小菜,野鸟蛋与苹果会先于肉类被端上餐桌,所以我们将先食下清淡的伙食之后才可享用鲜肉的饕餮盛宴。

 

而在进食时,我们同样不能忘记伴以辅食的美酒,法勒诺葡萄酒是最佳的选择,它酒香醇厚,入口回味无穷,如黄金般折射光辉的酒液颜色更适合一位以「暴食」为名的古老的罪恶。

 

始自古罗马时期的暴食之宴,在我与这位生有狐形的罪恶举起金酒碰杯时不断呈现在我们之间。这些皇宫贵族进食的幻觉里,一道又一道美食被托举端上餐桌,在印有暴食之罪印记的金白桌布上,摆放在我左手边的有著名的梭子鱼肝脏,七鳃鳗的鱼白,以及火烈鸟细小的软舌。而我的右手边的则是母猪的乳房与子宫,烈火烤制成的鸵鸟肉以及野鸟与孔雀被凿开头壳取出的完整脑髓。这古老的饕餮盛宴曾延续四百年的悠久时间,占据我灵魂寿数的四分之一不止,但我们并未因为这些稀世野味的味道怪异就停下手中的动作。

 

所有地狱犬的创造者,执掌暴食罪孽的女王,她端坐在我的面前身着赫拉的服饰,孔雀的羽毛与青色的褶皱披风披散在她的金黄的毛发上,使她金色的眼眸里仿佛确实噙着犹如神母一样的神性。她用小指衔取餐盘中美食的动作优雅至极,比我记忆中见过的,那些早已死去的古罗马贵族魔鬼要更高贵。但我没有因为她的优雅就停下我的进食,因为这正是试炼的一环。

 

我那顶被火焰焚烧得破烂不堪的宽边高帽,此刻已变成狄奥尼索斯头戴的常春藤与葡萄藤,宽大的葡萄叶成为了替代宽边帽子的帽檐遮盖住我的头颅。酒红色的薄纱织成的飘逸长袍免去了我初来时狼狈不堪的身形,但即便有野兽的毛坯作为披风,也仍然难以遮掩我脖颈上犹如囚徒一样的项环锁链,还有锁住我双足脚踝的一对脚链。

 

这些锁链正是我如今身负的罪孽,好在与暴食的较量并不需要移动身形,只需要不断在这场进食之中吞咽下被端上来的美食,直到暴食的女王感到满足就能得到她的认可。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会打扮成罗马神话里的两位神祇,狂欢的酒神与严肃的天后,并在这张桌子上不断用两指拿起,从幻觉般的舞会里端上来的餐盘里的美食。

 

这位性格爽朗,口直心快的女王在得知我疯狂的想法时,并未展现出太多的厌恶。她只是非常欢喜地邀请我来到这张暴食的餐桌,来让我这位“贵客”一同进餐。作为执掌食品业的魔鬼,与暴食的罪主共进几乎没有尽头的进餐,几乎是要进行一场不会有结局的旷日鏖战,但我仍然选择坐于她的身前。并开始了这场属于我们二人的饕餮盛宴。

 

我食用下梭子鱼的肝脏,香料仍显匮乏的时代,即便鱼类的肝脏被裹上面粉烤煎至金黄也还是留有腥涩的鱼腥味。而被大量捕猎,以致差点绝迹于世的火烈鸟的细小软舌,则如被我如饮甘泉般不断吞咽入腹。我时而举起酒杯,痛饮法勒诺葡萄酒,以让我可以毫无阻碍地食下母猪的乳房与子宫,就像古老的独眼巨人生吞野兽的血肉。

 

在我们进食时,环绕我们的幻觉也没有停止他们的进食。他们不断用手指抓来密布油脂的家禽肉类,也不断吞咽下从地中海里捕捞起的鱼类。他们重复着这进食的动作,又在过度的进食后饮下盐溶液刺激胃袋将他们还未消化的积食尽数呕吐而出,由此再将还未品尝的珍馐美馔再次吞咽入腹。

 

我的目光漠视着他们的暴饮暴食,在与别西卜女王共进的第一餐里,我始终维持一位教养良好的贵族应尽的礼仪,直到最后一盘美餐被端上时,我也没有像这些犯下暴食之罪的古罗马贵族一样以呕吐来亵渎一道又一道精心制作的餐点。

 

当我的手指把最后一盘烤鹿肉与女王一同分食至只剩残留有油脂的鹿骨后,她拍了拍手引领我们去往了下一个时代。

 

(42)

 

耗费数亿第纳尔银币,残杀无数野象取下的,无数血迹斑斑的象牙打造成的天顶。由塞维鲁与凯勒共同钻研设计的圆形宴会厅,再匹配支撑中央与拱门的长达四米的支柱。

 

这座曾坐落于帕拉蒂尼山东北角塔楼顶部的旋转宴会厅正是举世闻名的,尼禄的黄金屋。

 

我们坐在宴会场的中央,身着由上好羊毛编织成的托加袍,以及用细亚麻布编织成的,纹路精美的斯托拉连衣裙,听着里拉琴与长笛合奏出的柔情夜曲,而那张精美的圆桌则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两个面对面摆放的柔软皮质长椅。小巧精致的摆盘被放置在我们躺椅之间,于是我们又成为了尼禄盛宴里的两位德高望重,身份高贵的贵族。

 

女王在进食时意外的少言寡语,但在我们身边,无数的贵妇人围拢在英俊潇洒的男性贵族身边谈笑着那些时代里的轶闻,再从高贵的出身开始谈婚论嫁的贵族友谊。喧闹之终,里拉琴与长笛的伴奏也显得多余,可我们仍然忠实履行食客的义务,将一盘又一盘罗马美食用小指衔取再放入口中咀嚼。

 

傍山依水的黄金屋,怎会缺少这个时期最受贵族喜爱的牡蛎?我不断用柠檬汁与香草,将一枚又一枚牡蛎以小指撬开蚌壳,再以细长的长舌卷入这些鲜美的蚌肉。女王饶有兴趣地注视着我的进食,但我的礼仪显然还不足以使她产生同我交谈的兴趣。于是在奢华堕落的黄金屋里,我们继续我们沉默的进食,聆听着早已逝去的时代残存于世的幻觉,倾听着早已定格在过往,却在幻觉中像是刚刚才被人们谈论出来的,对于未来的幻想。

 

尚未发明刀叉的时代里,人类的礼数也何其有限。在人类不断设想出的优雅里,从双手不顾一切地抓取食物,再到学会仅用两指衔取美味。人类在进食中不断试图脱离野蛮的本性,可无论他们再以想象中的优雅去遮掩骨子里的兽性,只要他们无法填饱“饥肠辘辘”的腹部,就永远只能重复上演可怜野兽的狼吞虎咽。

 

但在我与别西卜的进食里,司掌食品业的魔鬼并未因持续不断的进食产生果腹之感。从这位身怀暴食之罪的大罪之主优雅从容的进食之举里,我也没有看到她有任何想停止进食的意思。可我不禁在对她进食行动的观察里去设想:作为暴食的别西卜,是否真的会产生饱腹之感。

 

每一位罪恶都会为自己定制最合适的考验规则,作为挑战者,我没有违抗的权利。但她分明是知晓我的事迹,在我被上帝抹去记忆之前,我在傲慢环中就以热衷邀请他人共同进食而受人畏惧。在探索着人类进食罪孽的道路上,我从未遇到过同路人,哪怕是那位红衣的魔鬼,也仅能坚持到他的时代就不得不宣告暂停。

 

如果她知道我的名声,那她又为何选择这对我们二人而言都毫无挑战性的考验?我沉默地咽下又一块牡蛎肉,贴满金箔的天花板与墙壁在夜晚的月色照亮下闪烁着金灿灿的光辉。这尼禄的黄金屋是多么形似暴食的宫殿,也许伟大的皇帝正是在睡梦中梦见了这位金灿灿的暴食之主,才会不惜耗资数亿打造这样一座黄金屋。

 

一种没有来由的猜测在我的进食里升起,如果暴食的别西卜是故意为我选择了最简单的考验呢?我的四目里映出侧身斜靠躺椅的女王,她身穿红色的斯托拉连衣裙,闪烁金辉不断摇曳的金蜜毛发折射出我的面庞。她的目光虽然有几次落在我的身上,可实际上她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将我注视。她的眼睛仅仅是一直凝视着,不断从幻觉中被端上的海鲜。

 

我心中不敬的想法,在我对她持续的注视里越来越得到几乎是笃定的认可。可我无法理解,为何这样一位高贵的大罪会对我这样狂妄的罪人施舍怜悯。

 

但没有等我将答案在心中思考得出,她再次拍拍手,将我们带入第三座宴会厅里。随着幻觉与现实的变化,浮现在我眼中,虚实结合的景致告诉我:我们正在越来越接近我曾经确切生活过的那个时代。

 

(43)

 

关于我生前的记忆,在经历了死后无数岁月蹉跎后,我早已将生前的人生淡忘在现有的经历之中。

 

可淡忘并非是遗忘,只是时间是一线性向前的单行道,属于我的时代早已被时间吞咽入腹,就像食物被咀嚼入口就再不能完整地吞吐而出。生活在地狱中的每一日,都是时间对我自身的重塑。虽然时代在不断变迁,但我仍然固执且骄傲地身着早已死去时代里的服饰。作为强大的地狱领主,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将我管辖的地区完全定格在我原本生活的时代。

 

可我不会无趣地做自欺欺人的魔鬼,在我与她相识之后,她超凡脱俗的智慧和富有远见的目光也告诉我了学会迈开步伐的重要性。尽管我们还是穿戴着我们生前时代里的服饰,我仍然终日身着一袭黑袍,头顶宽边的高帽,活像黑暗时代里一位巫师。她无论如何更新她的衣裳,无论为她的双足换上越来越锋利的舞鞋,她也和我一样保留着黑暗时代的黎明升起前,光辉尚未到来时日里那属于贵族女性最钟爱打扮的高鬓。但我们都不是真正愚蠢的,会对历史前进的轨迹视而不见的愚人。我们跟随时代一同向前行走,直到无数不愿前进的罪人被历史的车轮无情倾轧死去。

 

历经成百上千年的岁月,我们终于是活到了在这地狱里举目望去,却不见除彼此之外还鲜明存活的同时代的他人。我和她,我和卡米拉·卡曼,最终还是成为了我们彼此时代的活墓碑。可对于我曾经活过的时代记忆,在漫长时光的磨损之下,早就已经模糊不清。我甚至不记得我父母的模样,以及我曾经继承的那片领土叫什么名字。

 

在卡米拉·卡曼被上帝抹去了存在后,我对于我生前生活时代的记忆就更加模糊不清。但这些年来,我一直沉浸在为夺回她的蓄谋之中。我叩开傲慢之主的宫殿,攀登色欲之王螺旋向上的阶梯,现在我走入暴食的世界,从古罗马这上帝信仰确切诞生的时代里与暴食的女王在餐桌上,不断将一个又一个时代吞咽下肚。

 

可现在,被吞咽的时代即将来到我活过的那个当下。被后世称之为黑暗时代,以贵族狩猎作为宴会开端而闻名的盛宴时期呈现在我的眼前。我们不再身着羊毛编织的外套,我们再度改换了着装,但早已死去的人用他死后魔鬼的面庞,穿着丝绸及缎带织成,缝有金丝的长袍,披着天鹅绒制成的织有蜘蛛纹样的披风。那顶本该被火焰焚毁的宽边帽再次被我顶于头颅,颜色鲜艳的翎羽配以祖母绿的珠宝别于帽上。我虽然是魔鬼的面庞,却重新活成了生前的模样。

 

别西卜女王呢?她打扮得比起一位女性贵族,更像一位着装华丽的女王。但她没有给我的眼睛留下过多赞美她穿搭的时间,很快一只由糖雕琢而成的天鹅,口中衔着写有莎士比亚诗句的字条,展露双翅地被摆放在我与她之间。

 

这熟悉的餐前安排使我有一瞬间的恍惚,但我的身体先于我的思想开始了行动。我取下了字条,大声念出这位虽然以悲剧的美名流传后世,也在剽窃字句上声名狼藉诗人的诗。我说美的事物要时其蕃盛,所以决不能容忍任何美的珍馐被浪费在餐桌上。

 

这正是进食的开始,也是我开始将整个中世纪时代吞咽入腹的开端。

 

虽然我已经不记得我生前的经历,可这个曾真实存活于世的灵魂却记得宴会里的种种规则。此时罗马帝国已经创造了刀叉,美的习俗已经逐渐普及在不同国度之间,而不再仅仅把宴会视为娱乐与进食分开的时代,自然也不能少鸡头蛇身的寇克奇斯以及会喷吐火焰的野猪猪头。

 

我注视着这些熟悉的幻觉,却并未停下我手中紧握刀叉的动作。因为我不能陷入到对过去的回忆里,哪怕我知道如果我不在此刻多看一眼,我将再不能从时间里向我曾经存在的证明再多回眸一次。

 

(44)

 

我知道这个被称之为黑暗时代里的种种礼仪,我曾进食过这个时代里一切能被叫得出名字的美味佳肴,我确实真切地活在这样一个早已被世人遗忘,甚至直至现在还在被史学家辩论何时结束的中世纪里。

 

当糖制的天鹅被我们拆解开来,直到最后一滴糖浆也被我卷入口中后,我第一次和暴食之主的双眼四目交接。她在注视着我时也没有停止用餐,尽管刀叉在此时已经广泛传播,一位出身高贵的贵族仍然不能忘记要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抓取食物。金属的刀叉仅仅被用来切割肉块,使其易于被塞入口中用心咀嚼。

 

但我第一次觉得,我从这位心善的罪恶中看读懂了她的神情。借由这形容历史吞咽了时间,时间吞没了时代,时代吞下了世人的进食行为,我将我早已忘记的时代重新化为食量塞入口中咀嚼。于是我逐渐能记起我的来处,和我始终没有遗忘的,却对当下活着的罪人来说过于晦涩难懂的莎士比亚的语言。

 

即便我与暴食的女王仍然没有交流,可在进食这一共同的肢体语言里,我们一起将果酱涂抹面包,我们始终在咀嚼食物时紧闭嘴巴防止任何声音从口中传出。麦芽酒替代了金色的葡萄酒,金色的杯盏镶嵌着昂贵的红宝石,显示我们彼此不凡的出身。我似乎能从她的眼中读懂她邀请我进食的用意,那是与怜悯毫无关联的情感。

 

她在注视着我,就像注视着另一种美味的佳肴,而我无需被她真正吞咽入腹,仅仅我陪伴着她的进食就足以让我的行为成为她的食粮。这时,我才想起来一个古老的传说,据说暴食的罪恶不仅仅贪得无厌地品尝人世间的一切美食,她甚至也能品味到灵魂散发的情感滋味。

 

而我在将我生活的时代入口咀嚼之前,我的灵魂恐怕一直散发着犹如腐肉一样,酸臭且苦涩的味道。这也难怪为何她直到现在,才真正抬眼注视着我,因为我的灵魂在真正陷入对美食的享受之前,活像行尸走肉地存在着。但现在,我的灵魂重新在进食中焕发了活力,这不仅仅是源自她令我重新记起来早已死去的过去,还源于她让我知道了我为何要不顾一切将卡米拉·卡曼拯救的另一个理由。

 

如今的世界早已将古老的黑暗时代抛弃在脑海后,文艺复兴的余晖也如黑暗一样在人们的脑海中失色已久。尽管艺术家们仍然试图追忆过往的时代,可只有那些真正生活在过去的罪人才能知晓,不被改变本身是何等不易的一种抗争。怀揣着旧的世界前进,却不将古老的过去真正埋葬,要付出的可不只是保持自身这样不值一提的代价。

 

我动作娴熟地用银质的刀叉切割下一块野猪肉,并将这肉质紧实的野猪肉放入口腔,用尖锐的利齿轻而易举地把它嚼碎成细小的肉沫。我曾经与卡米拉·卡曼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晚餐时间,鉴于我们的时代相近,我们的礼仪相似,且我们的口味也出奇发一致,所以我很热衷于为她烹饪地道的烘肉派,以及美味的斯佩尔特牛奶粥。但随着时代的不断前进,那些本该和我们拥有一样品味的魔鬼一个又一个死去。

 

最先意识到同时代的罪人死到十不存一的是卡米拉,最先向我讲述这份忧虑的也是卡米拉。但在彼时的我并未意识到,如果共处一个时代里的魔鬼死亡到只剩两位强大的罪人,这一可怕的事实意味着什么。直到当我心血来潮试图与一位罪人交流时,我才发现我们的语言,我们的观念已经不再相通。

 

当我意识到我与卡米拉成为了我们彼此时代里的遗孤后,地狱中有名有姓的罪人已经彻底没有了从黑暗时代里走出的魔鬼。

 

于是我和卡米拉共进的晚餐,变成了一种无形的吊唁。每一次我们的进食,每一次我们将我们热爱品尝的美食端上餐桌,都是在复刻一个又一个早已消失的过往。

 

但在上帝从我身边夺走了她之后,那张熟悉的餐桌便再也没有重新过我们共同生活的时代。于是失去过往的空无将我掏空,独自活在世上却再无共鸣可言的孤独彻底吞没了我,让我的灵魂产生了恒久的饥饿。

 

(45)

 

因为她从我生存的世界里空缺,我的灵魂产生了恒久的饥饿。

 

这种饥饿无法被单纯的进食填饱,哪怕我将数个时代都尽数吞咽入腹,可我仍然不觉满足。这正是我能与暴食之主,不断将人类历史上一幕又一幕暴食的饕餮盛宴拆解啃食,却不会真正有任何饱腹感可言的原因。

 

或许,在别西卜女王看见我的第一眼时,她就看到了我灵魂深处那恒久的饥饿。可她没有用言语指出,而是邀请我与她共同来到这暴食的餐桌上进行这几乎没有尽头可言的进食。

 

如果是一般的罪人,早就会在第一个宴会的进食里倒下,可我的灵魂在失去了她之后彻底破开了一个巨口。无论我如何品味这些由人类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厨师烹饪出的美食,无论我如何与她来到一场又一场盛宴之中,只要她的不在仍然作为无可动摇的事实在我的脑海中呈现,那么我的灵魂就永远不会产生满足感可言。

 

离开了被我淡忘却再次记起的盛宴时代,我与女王的餐桌来到了拜占庭的宫廷晚宴上,将一盘又一盘龙虾与扇贝拆解开来。这个大航海的时代,让无数的海中佳味成为满足王公贵族口欲之求的崭新食粮。但哪怕我与别西卜将浩瀚无边的海洋吃到不剩一个活物,我的灵魂仍然感到饥饿。因为这些海中活虾会让我想到她的国度,她也喜欢的那些海味佳肴。

 

可她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不存在任何痕迹。我再也无法向第二个人分享我们共同喜欢的美味。那些只是拙劣地效仿着过去,实际上不过是满足自己猎奇心的罪人们,对于早已死去的时代毫无尊重可言,但在真正活在过去,又一起迈向未来的两个灵魂面前,每一次共进晚餐都是对过去的再次缅怀。

 

尽管别西卜熟知每一个时代,她几乎可以复刻每一个历史时期里最经典的贵族形象,可是她作为大罪的了解和与真正存在又死去的人的了解终究是不同的。我从她太过完美的进食礼仪看到了那种不协调,正是因为她太过完美,从拜占庭的晚间盛宴,到查理六世举办的骑士盛宴,她都无一例外地展现出东道主的礼仪。可迈过了中世纪之后,越是向着当下行进的历史,对我而言越是陌生无比。

 

因为我尽管出于兴趣了解过它们,作为早已死去的罪人,经历过这些时代在地狱里的一次次变迁。可未来终究不属于我,或者说不属于一个形单影只的老人。

 

太阳王的用餐,让我觉得无比作呕,但这种作呕并非是出于我已经无法再吃下任何一种食物。法鲁克一世的暴饮暴食更是使我唾弃,因为历史不断呈现着贵族们最丑陋的一幕,却仍然没有给活在过去的人,一个能够真正被容纳的位置。当我与别西卜的用餐彻底脱离了古代,近代,到达近现代后,我仿佛重新置身于领主会议之上。在以罗茜与阿拉斯托为代表的会议中,越来越多崭新的灵魂拥挤入地狱,古老在时代的日新月异里成为了守旧的代言词。

 

即便是红衣魔鬼与电视机恶魔的斗争,对于自黑暗时代就存活至今的罪人而言,都是同样的稚嫩年轻。他们用戏谑的言语修饰一切目光所及的事物,他们用不再严肃而是娱乐的心态,去结构吞没了当下的世界。但仍然怀揣着严肃,不愿意用娱乐模糊了时代种种边界的古老魔鬼,又该去找谁诉说他对当下的那些见解?

 

我们的双手从不握任何餐具,到手握精致的刀叉,再到放下所有的餐具,时代留给我的无非是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却没有任何一个灵魂可以与我共鸣的悲哀现状。于是不再能通过与她共进晚餐,将相似的思想,相同的观念作为精神的食粮吞没的我,陷入了永恒的饥饿之中。

 

别西卜带来的盛宴固然使我的味蕾品味了从古至今人类创造的无数奇迹,可当时代前行到当下,在这快餐的时代里,人们对刀叉的弃用就像重新回到了原始的野蛮时代。我对于那些用面包夹着菜叶与肉类的快餐饮食毫无兴趣,但作为进食的一部分,我仍然能像吞咽苦水一样将其啃食。

 

只是,无论我在物理上再与别西卜共进多么丰盛的饕餮盛宴,我精神上的饥饿却始终无法得到满足。

 

(46)

 

“请原谅我,尊敬的别西卜女王。”

 

“我不得不指出,您对我设下的考验已经到了一个你我都无法战胜彼此的困境里。”

 

在这场永远无法被填补的,精神上的饥饿与永远暴饮暴食,物理上的饥饿的较量,将我们拖拽入时间也不能对我们代表的两种饥饿进行宣判的困境之前。我放下了刀叉,抬起头来看向了正准备进行下一场时代变化的别西卜。

 

这位热情女王蜂听到我指出暴食试炼即将陷入永恒僵局的不足之处后,便从座位上飞了起来。她随意打了一个响指,就驱散了所有幻觉,我们身上的衣服也还原成了真实的模样。我仍然穿着被火烧毁的,破烂不堪的衣袍,而她则身着驯兽师荣耀之衣飘浮在半空中,撑着脸颊看着我。

 

“唉?我以为你会希望跟我进行千日战争。好吧,看来你比起满足于两败俱伤,更希望获得胜利。上一个让我印象的魔鬼还是一位红色的小恶魔,现在你成功成为了又一位使我印象深刻的恶魔。”

 

“不过既然你不愿意和我进行千日战争,那么我们该对规则进行怎样的改变?”

 

我坐在桌子前,双手合十迎着女王蜂的视线面不改色地说出那个早就准备好的提案。对于活过了悠久岁月的魔鬼来说,设想好各种意外的应对措施是一种经验之谈。

 

“作为暴食之罪的您,想必从来没有考虑过世上会有什么是您无法吞咽的。所以,我认为我们不妨将规则改为:如果我能为您找到世上唯一一个您不愿吞咽的食物,那么我就获得暴食的承认。”

 

“您意下如何呢?”

 

暴食的女王听完我的提议后双手托腮思考了一会,但很快她的另外两只手臂就拍手赞同了我的意见。

 

“虽然我不认为世上有什么是暴食无法吞咽的,但我觉得你这个提议很有趣。同意了!暴食的女王接受这个挑战。”

 

她重新落回餐桌之前,在我的面前坐下。我凝视着她金色的眼眸,对这位相较于其他罪恶来说显得无比心善的大罪颔首表达了我的谢意。因为当她同意我的提议时,我就已经获得了这次考验的胜利。

 

“...您能这么轻易同意我的意见,让我受宠若惊。但既然您接受了挑战,那么我就将这个世界上,您唯一无法化作食粮的事物献给您。”

 

这次,轮到我从餐桌上起身,但我并未选择离开,而是站在她的面前张开了双臂。

 

“不用怀疑,我也不会多言。尊敬的暴食女王,‘我’就是您在这世上唯一无法化作真正的食粮吞咽入腹的存在。”

 

听到我的话语,她先是愣了一秒,然后蹙起了她从未紧皱的眉头。因为她注意到了我双臂的天使钢,那上帝创造的金属确实是她唯一无法吞咽的神圣武器。但当她看到我解开了我手臂上缠绕的神圣金属,只留给她一位千疮百孔的灵魂后,她才意识到我所指的,她无法吞咽的存在并不是上帝创造的钢铁,而是我存在的本身。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当然。我对我自己的每一字每一句所代表的含义都无比清楚。”

 

“你知道被暴食吞没的罪人最后的结局是什么吗?”

 

“毋庸置疑。我已经借由与您共进的一场又一场盛宴里知晓了答案,但正如我之前所言,‘我’正是世界上您唯一无法吞咽入口,被作为您的力量消化至无的存在。”

 

“该说你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罪人呢,还是说你是一个傲慢自大的狂人?你的名字是泽斯蒂尔,对吧。泽斯蒂尔,现在你真正提起了我的兴趣。”

 

“以暴食别西卜之名,你会成为数千年来,我吞噬的第一位罪人,也是最后一位罪人。”

 

(47)

 

在我被暴食的罪恶吞入口中前,我想到了她。

 

在黑暗将我彻底笼罩前,我的灵魂思念着她。

 

卡米拉·卡曼,我思念你,如同思念一个早已死去的时代。可我知道,已经逝去的时代永远不会归来,但我永远也无法忍受一个你不曾存在的世界。

 

……

 

在别西卜吞没这苍老的灵魂时,她品味到了他的思想。当然,她早在这位苍老的灵魂踏入她宫殿时,就已经在弥漫于空气中的死亡里就知晓了他灵魂的哀伤。但世上一切情感,一切悲伤都会被时间消弭,世上的一切也都会被暴食的巨口吞没且再无归来的可能性。

 

所以,在别西卜吞没了这苍老的灵魂后,她感到的是一丝可惜。因为她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位与暴食的饥饿所对应的,精神上永远的饥饿。她本以为这位有趣的灵魂会被她困在没有尽头的盛宴里,直到他填补她精神上饥饿的空缺。可这位古老的魔鬼比她想象中更加敏锐,他看出了别西卜的用意,所以他没有继续让这场考验继续。但他既然聪明到能够洞察到别西卜的陷阱,又为何要主动牺牲自己,成为填补暴食的口粮?

 

坐在桌子前的别西卜看着空空如也的对面,她等待了三分钟,确信那个灵魂真的被暴食吞没至无后,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虽然她比起其他罪恶要更喜欢热闹的氛围,可她并没有想要吞噬一切的欲望来真正吞噬一位活生生的灵魂。但既然这是对方提出来的挑战规则,在契约的言语之下,她没有口下留情的可能性。

 

也许那个魔鬼智者千虑,却唯独错估了自己灵魂的价值。

 

世上没有暴食无法吞咽的存在,她飞起来捡起掉在地上的天使钢绑带。这些神圣的金属或许可以不被暴食真正吞没,但他却放弃了上帝的武器,选择了自身。他或许真的过于狂妄自大,可别西卜没有想到他的傲慢甚至连上帝的助力也轻蔑到不屑去使用。

 

多么令人惋惜的一个灵魂啊。

 

她攥着神圣的钢铁放在桌子上,然后伸了个懒腰准备回到她的派对中,继续带着她的爱犬们举行一场又一场狂欢的游戏。

 

可就在她准备飞离这座大罪宫殿时,一股钻心刺骨的疼痛突然如真扎般刺穿了她的心脏。几乎是一瞬间,她就从半空中跌落了下来。可没有等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那针刺的疼痛又一次地袭来,它们像在她心脏落下的无形雨点不断坠落在她的心中。

 

别西卜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她仰躺在大理石的地板上,四只手盖在胸口处,试图捂紧疼痛不止的心脏。可这样的行动也无济于事,很快更多的疼痛出现她的身躯上,一种巨大的要使她灵魂的痛苦自她的灵魂深处爆发出来。这位美丽的,永远光彩夺目,热情似火的暴食之主自诞生以来都没有体会过这等刻骨铭心的痛苦。

 

她试图张嘴喘出呼吸,可她能后发出的只有自己无言的咆哮。她的四只手想要移开胸口,抓住光滑的地面,但她的手指很快就在疼痛的侵袭下掐住了她的衣服。她的身体扭曲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巨大的沉默包围了整座大厅。那是一种比窒息更为催人致命的疼痛,是一波又一波吞没了暴食巨口的巨大浪涛。

 

别西卜发现她在这种痛苦中甚至无法呼吸,她美丽的歌喉被无形的巨手扼杀,她甚至无法随心所欲变化躯体只能狼狈不堪地在地上滚来滚去。巨大的撕裂感自她由千针贯穿的心脏上产生,她的四手掐住身体上下,指尖几乎要卡入体内,想要在被无形的力量撕裂之前率先把自己撕扯开来。

 

但哪怕是这样的绝望行为,也无法实现。她只能躺倒在地上,感受着这一股又一股汹涌而来的感情,她这强大的,可以吞噬一切的罪恶在这种情感的波涛中渐渐失去了对周围存在一切具体的感知。

 

她的喉咙中仿佛有太阳的火焰在烧,她吞没的灵魂里,那声称暴食在世上唯一无法吞噬的灵魂,正在她的罪孽里化作火焰将她冰冷地燃烧。

 

(48)

 

你如时间一般吞噬着时代存在的痕迹,将世人的盛宴化作满足口腹之欲的食粮。你如历史一样吞没了一切事物存在的基底,让所有能够被感知的事物都成为了填补永不满足饥饿的食物。

 

可在这世上,有一个存在时间无法抹除,历史无法消除。它不会随着时间对我推移就会消失,也不会因为历史的倾轧就毁灭刀无人问津。

 

它到底是什么呢?

 

当所有的时代被遗忘在脑海之后,面对一个陌生无比的世界,我一次又一次地将它思考过。我以为时代的灭亡仅仅是灭亡,所熟悉的过往成为回忆里泛黄的画面,也只是一个必然的趋势。毕竟,只要她仍然存在于我的身边,我就可以借由同她的交流,去回首我们共同生存过的过去。

 

但她被抹除了存在的痕迹,徒留整个地狱面对我这古老的魔鬼。

 

我找不到她了。

 

我在这世界上的各个角落都找不到她,我在这偌大的地狱再也找不到一位可以与我产生共鸣的魔鬼。尽管我可以向前看去,可承载我过去的那个人已经消失。哪怕我能与红衣的魔鬼产生交谈,但他又怎会替代得了她的位置?我们无法推心置腹,他的时代对我来说也太过年轻。他不了解我的语言,他和罗茜固守一个相似的观念。

 

可他仍然存在着,了解他的人,熟悉他的人,将他视为目光中心的魔鬼大有人在。但谁会再将视线聚焦于一位古老到被时代抛弃的魔鬼?

 

我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存在于这里,比任何领主都要长久地存活于世。可这近乎永恒的时间,并未给予我太多的馈赠,反而给予了我这地狱给每一个魔鬼降下的诅咒————永远的存在,是独自一人的存活。我所熟悉的时代已经彻底消失,它们同她一样在这地狱里了无踪迹,曾经活在那个时代的魔鬼不是已经死去,就是随着时代一起改变。而改变正是旧的死去,新的重生,过往并未随着罪人永恒的生命一起得到永恒。

 

哪怕我还在诉说着莎士比亚那晦涩难懂的语言,哪怕我在这日新月异的时代里,还在试图像一位不愿舍弃旧日骄傲的老顽固一样执着于早已消失的荣光。可,在她存在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知道我的坚持并非是无人欣赏的固步自封。当崭新的灵魂堕入地狱,那些后起之秀试图羞辱我的年岁时,她会第一个站起来维护我的尊严。

 

只要她存在于世,我就仍然能在这个不断使活在过去的人迷失的世界里,寻找到我的栖息之地。可她已经消失,这不断宣扬着唯有杀死过去,才能迈向未来的时代彻底没有了我的立足之地。

 

当然,我还有她们。我还有克拉拉与奥黛塔,我还能陪同在她们身侧,注视着她们不再需要我这一位古老的灵魂。可这种陪伴是注定会有离别的注视,是长者对子嗣寄托希望的嘱托。我的灵魂在这偌大的地狱里已然失声,因为即便我可以漫无目的地徘徊在地狱之中,我也再不能寻找到任何一个魔鬼可以倾听我的语言。

 

时间不会使我失去她的痛苦消失,只会日夜助长我对她的思念。历史不会抹除她存在的痕迹,也不会致使我的死亡泯灭那一瞬间爆发的情感。有太多如我一样的灵魂早就在历史中迷失,留下来那些巨大的沉默。曾经,有她陪伴在我的身侧时,我对这些巨大的沉默视而不见,并天真地认为我不会是它们中的一员。

 

可现在我成为了这巨大的沉默之一。不,或者说是那巨大的沉默成为了我。

 

而比起没有记起的遗忘,更为可怕的是独自一人的铭记。我们的身上本就背负着一整个时代,现在我拖拽的阴影更长也更沉重,因为我不仅仅是时代的活墓碑,也成为她在这世上行走的坟墓。

 

我记得她的存在,记得每一个属于我们的回忆,可除我之外的罪人与魔鬼都不知晓她。于是我无法死去,我不能死去。因为死亡也形同那巨大的沉默,那是连暴食也无法吞没的绝望寂静。

 

尊敬的别西卜女王,当你吞没我的灵魂,将我的存在稀薄至最纯粹的能量时,你就会品尝到它。你就会品味到我的灵魂怀揣至今,无法被时间抹除,也无法被世上任何一种力量毁灭的情感。

 

那巨大的沉默,比死亡更为窒息的寂静,正是孤独本身,是这世上唯一越是吞咽越是膨胀的痛苦。

 

尊敬的暴食之主,‘我’的孤独,正是您唯一无法吞噬的事物。

 

(49)

 

我的灵魂被反复咀嚼,却唯独无法被嚼碎盘踞在我心中巨大的痛苦。

 

我的存在被不断稀释,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彻底稀释我存在的痕迹。

 

在这场与暴食之罪的游戏里,我犯下的罪过不止一个,但我对我的罪过毫无悔恨。因为如果我没有比罪恶更狡黠的智谋,接下来的考验必然叫我满盘皆输。如果我对于我的不择手段竟然还有良心上的愧疚,那想要杀死上帝这一行为早就该使我的良心苦不堪言。

 

为了拯救她,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即便我要愚弄伟大的罪恶,那也只是我成功弑神前必然要踏上的台阶。

 

正如我被暴食吞噬之前所预料的那样,当我被黑暗吐出口中后,我的存在渐渐重组于这个世界。阴影勾勒出我身体形状,但它最先从我的双手开始描摹。在这个尚不能被称之为罪人,也不能完全说是灵魂的状态终,我在阴影中看向那位伟大的罪恶。

 

此刻的她已经化身为鬓毛熊熊燃烧的巨大巨兽,在狰狞的注视下,也许只要抬起一只手掌就能轻易把我拍散在地狱之中。但出乎意料的是,暴食的罪恶仅仅是维持了这可怕的形态数秒就缩小了身形,变回了世人最熟悉她的那个面貌。

 

这一次,她不再坐在桌子前,也没有飞翔于半空中。美丽的女王蜂落在我的身前,她半蹲下来用一只手撑着面庞,余下的三只手臂环抱着胸膛以一种饶有兴趣的目光看着我。尚未从阴影中获得人形的我,自然任由了她的审视。阴影之中,我甚至没有恢复听觉,于是我只是看着她的唇齿白白嚼碎了几句话,对我而言却与进行默剧没有区别。

 

可是通过她喜悦的表情,我多少能猜到她想表达的真意。

 

或许她已经认可了我,毕竟我应当是有史以来第一位被暴食吞咽入腹,就又被吐出口中的灵魂。但即使我的孤独无法被暴食消解,我的存在本身却已经真正意义上被暴食结构成了这片阴影本身。我的思绪像蛛丝一样构造着我的身躯,从双手到身躯,再从头颅直至双腿。我在阴影中缓慢拼凑着零碎的自我,而那位伟大的女王则是摘下了她头顶的桂冠。

 

我试图向永远无法被满足的饥饿本身,证明我精神的饥饿也丝毫不逊色于人类的暴饮暴食。但饥饿与饥饿之间没有任何可比性,因为无论是饥饿的感觉还是精神上的空无,都不过是饥饿的一种形态。最终使我获得了暴食认可的,是我的灵魂因为失去了心爱之人终日饱受的孤独。

 

当我彻底从阴影中重新获得了自身,我的衣袍焕然一新,那顶宽边帽倒是仍然缝满了破布。暴食的女王只是站在我的身前,等待着我,俯视着我,然后笑着伸手拍了拍我半跪于她面前的身躯。

 

“你还真是创造了一个了不得的奇迹啊。”

 

面对她的笑容,我只能勉强牵起一个无奈地微笑回应。

 

“但要实现我的目的,仅仅是一个奇迹是绝对不够的。”

 

(50)

 

“你的灵魂又一次散发着死亡的味道。我在你身上再次品尝到了苦涩,腥臭的味道……真是奇怪,你分明已经赢得了我的认可,但为什么你看起来毫无喜悦?”

 

我半跪在这位伟大的罪恶之前,看着她手里象征暴食的桂冠陷入了一阵沉默。

 

在良久的沉默之后,我终于抬头直视了这位,自遇见了我就在将我的灵魂放入口中反复咀嚼的暴食之罪。

 

“因为越是向着这地狱的深处前进,我越是意识到,想要拯救她我要付出的不仅仅是努力。努力是我能够拯救她最微不足道的基底,即便我已经获得了傲慢、色欲以及您的承认。但穿越这七环的道路又是何等的漫长?”

 

“只要我还未得到所有罪恶的承认,我就无法稳操胜券地认为我能将她带回这个世界。而只要我还有一个罪恶的承认没有得到,我就距离成功有着近乎无限的距离。”

 

“伟大的罪恶,上帝之子创造的六大罪之一……”

 

我缓慢地站起身,身为罪人过于高大的身影能够在直起身时轻易用阴影将她笼罩,但是我注视她的目光噙满了忧愁与哀伤。我虽然站起身来,可我的灵魂仍然在对她卑躬屈膝。

 

“失去她的痛苦与孤独每分每秒都灼烧着我的灵魂,我不敢去设想失败的后果。因为我忧心于我不敢面对这个失败,其实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无关紧要。”

 

“世界失去了一位女性,仍然继续着它的运转。地狱失去了一位军火商,还会有新的灵魂被派来填补这个空缺。孩子们没有了母亲,依然不会停止前进,她们会成长到足够承担一切的成熟模样。您也在一次又一次地进食中看到了不是吗?”

 

“当我们肆无忌惮地吞噬那些时代,以未来之人的目光回首那些早已定格的往昔。过去的人早已死去,死去的时代又早就无法迈入未来,可这颗行星不会因为某个时代的消失就停止它的运转。太阳照旧升起,月亮在地狱中不曾存在,却也依然追随着太阳不断降落。哪怕我最终没有成功弑神,又或者我缺少了一位大罪的认可,对于整个世界来说也依然无关紧要。”

 

“同您的进食让我再一次地意识到了这残忍无比的事实:她的缺席对于世界而言并不是毁灭,她的不在仅仅对我一个人的绝望。”

 

我无奈地向这位古老的罪恶微笑,她显然没有想到我会滔滔不绝地对她诉说出这么多心中的忧虑。可我并不期待她的回答,因为正如我所言的话语一样,她的不在不是这个世界的缺席,只是我一个人要迎接的末日。卡米拉·卡曼不存在的世界,自始至终,都只是我一个人无法忍受的绝望。

 

所以,如果失败,世界也不会遭受重大的损失。

 

意识到她的存在对于世界而言就是如此无关紧要,我的心就犹如被撕碎般痛苦。可正因如此,我才害怕着失败,因为一旦我失败,一旦我真正死去,那么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牵挂她的人也将消失。一想到她将独自在那个空白的世界里独自存活,直至她再也无法忍受上帝的愚弄,选择自我的亡毁,我的心就痛如刀绞。

 

就在我决定转移话题,感谢别西卜女王的好意时,一直被紧握的双拳突然被一只小手牵起。

 

我惊讶地低头看去,却发现是别西卜牵起了我的手。她将金冠戴于我的手腕上,并从桌子上拿起来神圣的绷带重新缠绕我伤痕累累的手臂。我一时间有些错愕,因为我本以为像她这样的大罪会对我的痛苦视而不见,毕竟为了一个对整个世界都无关紧要的罪人,就要去杀死上帝这疯狂至极的事情,本不该得到任何的认可。

 

可她引导我松开了双手,并以无比诚挚的眼神看着我。

 

“虽然我与你所说的那个罪人素不相识,但我相信你最终能够成功将她带回。”

 

“不过,唉!说安慰的话还是有点太为难我了,不过我大概懂你的感受。因为你的灵魂再继续散发着可怕的腐烂腥臭,那就太糟糕了。”

 

“作为第二位令我印象深刻的罪人,你就挺起胸膛完成你疯狂至极的渎神之举吧。”

 

“犯下无可饶恕的罪,本就是罪人存在的唯一理由。”

 

我怔怔地看着对我说出这些话的别西卜,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会有人真的支持我的反叛之举。可她的话语却让我知晓了一件事,如果我没有勇气去犯下无法被宽恕的罪恶,我又怎能完成对她的诺言?

 

早已堕落的灵魂,不会试图向上帝寻求救赎的可笑之举。

 

“您说得对……我真是痴愚至极。”

 

“犯下无可饶恕的罪孽,正是我们堕落至此,并成为罪人的理由。”

 

我再度俯下身来,这次不仅仅是我的灵魂,就连我的瘦高的躯壳也向这位伟大的暴食女王屈膝俯首。尽管我品尝不出我灵魂的滋味,但我想向这位原因相信我疯狂之举的伟大罪恶立下一个誓言。

 

“一直以来,我在时间中迷失,在踽踽独行的道路上奔波太久。我曾以为我们的意志牢不可破,可事实总是比想象中更加无情。”

 

“实际上我作为一位魔鬼,仍然有太多的恐惧。我害怕着我的失败,害怕我会在失败后也同芸芸众生一样不再将她在乎。但现在,经您的提醒我知道,我绝不会变成芸芸众生的一员,因为正是我对她的牵挂,正是我对她的思念让我前行至此。”

 

我抬起手托起这位女王上肢的右臂,然后在她的手背落下一个轻轻的吻手礼。

 

“我用我的灵魂向您这位大罪发誓,除非我的灵魂被泯灭至无,否则我不会再言语任何一句气馁且脆弱的话语。”

 

“我不会再恐惧此世除我之外再无人将她在意,因为我将给予她的不是别物,正是这个漠视了她的世界本身。我不会再烦恼于是否会有人也同我一样希望她的归来,因为只需要我一人的执着,就是她必须要被上帝释放的唯一理由。”

 

“我发誓,我会杀死上帝,并让这世界重新记起卡米拉·卡曼。”

 

(51)

 

你是否还记得,上一次你能够心安理得地闭上双眼是在什么时刻?

 

我已经记不清上一次我的四目能够平静闭合是在何时,又是在何地。

 

自从她消失以来,我再未有过一个宁静的夜晚,再无一个无梦安眠的睡眠。我想在带她重回地狱之前,我永远也不会闭上我的眼睛。

 

……

 

走过傲慢、色欲与暴食的罪孽,来到这座戒备森严的怠惰之环,司掌睡眠的大罪之主也是地狱中法律与权威的代言。这听起来或许有些不可思议,但只要想到地狱中没有一种不会迟到的正义,那么对于怠惰之环与法律的紧密相连也就不会有太多的见怪。

 

人们常说每一次罪恶的猖獗横行,都是公平与正义的怠惰与缺席。在这地狱之中,除却威胁到高贵贵族的利益与大罪名誉的犯罪之外,所有的公平与正义都在怠惰之环永远缺席。巴风特的羔羊纵容了罪人与魔鬼的罪恶,由此在这地狱里发生的每一件本应被审判的罪恶,都会被迟来的正义永远宽恕。

 

但这位怠惰的主人,容许了世上一切属于凡民的罪孽,却不意味着她会容许一位狂妄自大的魔鬼去践行那渎神的罪孽。可我明知希望的渺茫,也仍然来到了她的宫殿之中。因为我希望这些永远迟来的正义,也能在上帝遭受死亡的威胁时也一如她所象征的罪孽一样,永远懒惰于去将罪人审判。

 

当巨大的地狱之门在我面前敞开那扇通往王座之间的道路时,我看见了一条熟悉的红色长毯笔直地铺垫在我的面前。它指引我通向贝尔芬格的王座,而我迈开被镣铐捆绑的双脚,脖颈上锁着沉重的项圈与隐于长袍下的手臂则捆绑着暴食的铁链便开始齐声作响。我踏着鲜红地毯向前走去的每一步,都让这空旷的大殿传来铁链因摇晃碰撞发出的声音。我犹如一位从牢狱中走出的囚犯,可没有任何一位警卫押送我走上那审判过无数罪人与魔鬼的受审台。

 

在这条红毯的两旁,那一排又一排纯白色的大理石支柱都在立柱底端雕刻着一位托举石柱的阿特拉斯,但随着我的前进,那被雕刻成托举整个罪恶世界的阿特拉斯却越来越无法承担石柱的重量。他由挺拔的站立,到我到达王座之间大门前的石柱上变得双膝跪地,咬紧牙关几乎要被石柱的重量压碎全身,似乎是在诉说着这扇门之后存在的并非仅仅是怠惰的王座,还有一位罪孽深重的罪人应当受审的可怕刑台。

 

但我的目光坚定,推开大门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铁链在颤抖之下碰撞出的一连串声响,与大门开启时门底摩擦地面的吱呀声混迹在一起。

 

然后,我看见了笔直红毯的尽头是巨石打造的被告席位,怠惰的主人酣睡在被告席前的天平椅上,让这场对我身怀数个大罪,却没有一种罪过可以与渴望渎神罪孽相比的罪人的审判宛如一场儿戏。但我不敢对这位沉睡的大罪怀有半分不敬。即便没有巴风特将我押送至她的面前,我也戴着一身镣铐在铁链不断碰撞作响的响声里走向了我的受审台。

 

立足于这神圣的审判庭,也是站立在怠惰之罪到王座之间。她作为此地司掌法律的最高罪孽,本该对我宣判我的罪过,可现在她正如那所有在地狱中迟来的正义一样,甚至连敲响开庭的小槌也不愿意拿起。她趴伏在审判席上在熟睡里做着谁也不知道的睡梦,但我知道我不能一直站在这里,等待着她不知何时才能醒来的审判。

 

于是我从披风下抬起左臂,并将右手放置于心口,像一位登台表演的演员一样准备向熟睡中的罪主介绍我的来意,以及我渴望得到的试炼。

 

但就在我的话语即将脱口而出时,这位熟睡中的大罪突然抬起来她的左手,然后将食指点在我的头顶。每一位古老的大罪都会在显露自己真正面目时变换出巨大的身形,而在睡梦中的她几乎要将她与绵羊一样蓬松绵软的毛发挤占满整个房间。她的一节手指几乎与我的身体一样修长,可她在用指尖轻轻抵住我戴着高帽的头顶时,动作轻盈到像是一阵风吻过,而非是被巨大的力压住全身。

 

临到嘴边的介绍与我所有早已在腹中打好的草稿,都只能在她的动作下戛然而止。

 

她从脸颊枕压的臂弯里抬起头来,紫色的眼眸自她努力睁开眼睛才挤出的一条缝隙里向我投来目光。

 

然后我听见她的话语直接响彻在我的脑海里:

 

“上一次你毫无忧虑的闭上双眼,是在什么时刻?”

 

(52)

 

“……我已经记不清上一次我能心安理得地闭上眼睛,是在何时何地。”

 

“自从她自我的世界消失以来,每一个夜晚我都难以入睡。每一个无梦之夜对我而言,都犹如清醒着走入一场又一场的酷刑。”

 

“自我知晓我的世界永远缺失了她之后,每当我闭上眼睛我就会看见我们共同拥有的回忆,而每看一次有她存在的过往,我就越会对现在感到无比的痛心。”

 

“尊敬的怠惰之主,正如您察觉到的那样。您面前的罪人早已失去了睡眠的能力,也早就丧失了做梦的权利。当我决意踏上这条行向深层地狱的道路,我就再没有闭过哪怕一次眼睛。我已经有太久太久的时间,没有获得哪怕一夜的安宁。”

 

我的坦诚毫无保留,也不含任何夸张的色彩。我对这位司掌怠惰的罪恶之主诉说着我已经失去了睡眠的权利,所以自然也没有过一刻心安理得阖上眼睛的机会。我不明白,她为何要率先询问我这个问题。但这份不解,很快就从她的行为里得到了答案。

 

她紫色的眼眸凝视着,对于我的撕心裂肺却连眼皮也懒得轻抬。这位怠惰的魔鬼在永恒的困意里失去了对大多数事情提起兴趣的精力,可在我试图借此机会向她询问是否能将怠惰的权能赐予我身的前一秒。她本是点着我头颅的食指,突然用力向前推动了一下。在她手指推动的惯性之中,我的身体自然而然地向后倾倒而去。

 

可我本该在躺倒上地面之前化作阴影,又或者直接张开一直收敛在衣袍中的附肢,使我锋利的蛛矛插入地面支撑起我的身体。但我没有做出任何的行为,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席卷了我。这骤然升起的困意使我无法做出反抗,而当我彻底躺倒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时,我的双眼不可受控地也紧紧闭合。

 

自我失去她之后,时隔近乎百年的时间,我终于再次进入了梦境。

 

对于一个近百年没有合眼,在睡眠中走入梦境的罪人来说,睡眠已经变成一件过分遥远方事情。但当我沉入这沉沉的睡意时,我紧绷的身体也随之卸下来所有的力气。一种无法言语的轻松感席卷了我的身心,我像是自某个巨大的束缚中得到了解脱,而我也无比可耻地萌生了希望此刻成为永恒的念头。

 

我太累了。

 

这种疲惫无法向任何人诉说。因为尽管我像但丁一样行向地狱的七环,可我的身侧没有维吉尔的陪伴,只有对上帝永恒的憎恶裹挟我身。我在这场痛苦的道路上踽踽独行,没有人同我一起行走,因为唯一陪伴在我身侧的她正是那个消失已久的人。

 

有太多的时刻,面对这仅有我一人知晓的苦难之旅,我萌生了退缩与放弃的想法。在那十几年如一日地行向路西法的宫殿,不知放弃地叩响无人回应的大门时,我想过放弃。在我踏上那螺旋向上的阶梯,被色欲的火焰焚烧全身时,我忍受着痛苦难耐的焚烧之痛,也曾想过是否可以放弃。面对暴食女王共进美食的邀约里,我那永远饥饿的精神,也有过一瞬间想要屈服于我身体的食欲。但我赢得了路西法的金冠,我成功走完了燃烧灵魂的阶梯,也向暴食之主证明了我精神的饥饿永远无法满足,我灵魂的孤独直到找到她之前也不能被吞噬。在每一次我想要放弃时,我都选择了前进,可现在,一个荒诞不经的念头终于再次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这沉重又舒适的黑暗包裹着我,使我无法抬起任何一只手臂,甚至也抬不起任何一根指节。我的灵魂在这绵软的沉睡中终于压抑不住那个可怕的念想……它一声又一声地徘徊在我的耳畔边缘,不断呢喃着我心中的另一个渴望:

 

现在,我终于可以选择放弃。

 

(53)

 

或许是过去数个时辰,又或许是过去数个世纪之后,我疲惫不堪的灵魂,终于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入眼所见的天花板无比熟悉,这阴森的天顶遍布蛛网,悬挂的顶灯由漆黑的黑曜石制作了托举烛台灯身,而当我起身时一位生有四目的罪人便行至我的身侧,为我托举来一个摆放着毛巾的托盘。

 

我没有任何犹豫地拿起毛巾擦拭面庞,疲惫感随着湿热的毛巾擦过脸庞也荡然无存。不知是否是我已经沉睡了太久,让我在走下床铺时感受到了浑身的酸痛。但我每一日的睡眠都得到严格的把控,所以不能出现贪睡导致的睡眠问题。唯一能解释我全身上下像被松肉锤反复捶打在砧板上,没有一个关节不发出骨节摩擦的声音,没有一寸肌肉不泛酸疼痛的理由,就只有我做了一场回忆不起细节的梦。

 

但奇怪的是,我这样的罪人鲜少做梦,一旦做梦就意味着近来可能发生了不少大事。可当我仔细回忆地狱近来的所见所闻,唯一能算得上大事的不过是又一位古老的领主,在争权夺利的斗争中死去。然而对于永恒的地狱来说,领主的更迭犹如日夜的交替一样自然且普遍。

 

而且我记不起梦境的内容,冥思苦想也只能想到一片黑暗。这对于一位可怕的地狱领主来说,实在是鲜少出现的稀奇之事。然而我没有太多的时间耽误在对捉摸不透梦境的探究上,因为我必须要对我管辖的领土进行每日的巡逻,以及文件的批复。

 

在这座拥挤满罪恶的地狱之中,我所统治的领土是城市里面积最为广大,人口最为众多的扇区。无数年来,许许多多不自量力的罪人试图向我的权威发起挑战,也有很多毫无自知之明的领主觊觎我的权力和我的财富。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所有胆敢触怒我的罪人与魔鬼得到的唯一结果不是从我的领土上分得一块肥肉,而是在我编织的绝望中,永远用他们的灵魂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一个世纪的时间自然不会让这些狂妄自大的灵魂长足记性,但当一个又一个世纪过去,无数领主来了又去,唯独我的统治与残忍依旧后,地狱里再没有一个看不清自身实力的魔鬼,胆敢挑战我永恒的统治。

 

毋庸置疑,我在五芒星城中的所有领主之中,已经到达了权力与财富的顶峰。那些可怜的魔鬼们拼尽全力也无法将我击败,哪怕数位领主企图联合将我围剿,那些脆弱的联盟也在向我发起进攻前就土崩瓦解。

 

我身着一袭黑袍,活像每个神话中描述的死神。我在我广袤的领土中行走,无情地审视着属于我的每一寸土地。那些被我拥有的灵魂们存活在我的土地上,每年每月都要向我支付大量的赋税。他们对我的惧怕不是通过言语,而是在看见我时就落荒而逃的行动上不断体现。当然,我也享受他们的恐惧,这几乎是我在问鼎罪恶顶峰之后唯一可以用于消遣的乐趣。

 

每天,我都要花费半天的时间巡视领土,收获罪人们恐惧的苦果化作生存的食粮,而在夜晚降临之前我会回到我的古堡里,翻开仆人整理好的文书。处理领土上重要事情,也是一位尽职尽责领主应尽的义务,但在没有灵魂胆敢向我挑战之后,被恐惧统治,导致过分和平的领土里每日需要让我过问的无非也只是一笔又一笔账单。

 

我虽然不会嫌弃审阅每一笔金钱开支的记录,但偶尔我也会对过分单调的文书工作感到一丝厌倦。只是如果我要用永恒的灵魂去统治一个需要不断维持秩序的土地,这种繁琐又单调的工作又是必要的。而地狱的时间也不会因为罪人灵魂的永恒就停止向前,在我听到最后一位同我活在同一个时代的领主,也在不久之前就因领土的斗争陨落之后。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开始萌生在我的内心中,当我放下蘸墨的羽毛笔透过书桌看向窗外时,在没有来由的孤独中,我开始思索我的未来是否会重蹈那些死去罪人的老路。

 

(54)

 

我的时间在我死于人间之后,就被永远定格在了这个时代。

 

当我每天照常苏醒后,我都会得到侍从递来的,用于擦拭的毛巾。但在某一日开始,我发现无论用怎样高档的毛巾擦拭面庞,我也无法擦拭去我苏醒时的疲惫后,我不再让侍从在我苏醒后递来崭新且湿热的毛巾。

 

一种没有来由的疲惫,在我听闻了最后一位同我生活在同一个时代里的罪人领主死去之后,在时间继续向前行走的过程里席卷了我。

 

我不知道该如何将它形容。但当我的每一天都反复重复着苏醒、巡视领地、批阅金钱的支出、睡眠的循环从一年变成了数年,再从数年延长至整整一个世纪之后,疲惫的存在开始再难让我用我的身体将它刻意忽视。

 

一个世纪之后,我再次从沉稳的睡眠里苏醒时,我下意识地摸索着床边,但尖锐的指爪只会抓破鹅绒的床褥,而不会抓住任何活生生的实体。我的苏醒变成了向不停向前行驶的时间,不断确认我孤身一人存活于地狱的证明性行为。最后一位和我共同生活过在那个黑暗时代里的领主死去,而我与他也不过是见了数面。但他的死亡却也为我无形之中敲响了一声丧钟。

 

我开始时常出神,在日复一日对我的领土进行审视的过程里,目睹着那些罪人的仓皇逃离时,我会有一些时刻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远去。因为我注意到我的领土翻新了一次又一次的居民建筑,已经褪去了我熟悉的风格和色彩。那些本该属于贫民的村落变成了富裕的小镇。原本的小镇融入了城市的街区,而街道的布局也修缮了数次之后与我记忆里的模样发生了完全的脱节。

 

这并不意味着,在我领土里的变化我从不过问。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我每日都要确认财政的支出,所以我才知晓它们的变化,但知晓变化却并不意味着自身随之做出改变。因为我没有生活在我的领土之中,我没有成为那些随着不断前进的,那些魔鬼之一。身为领主的骄傲,让我拥有权力去将我的古堡永远维持在我熟悉的风格,以及会让我感觉身心愉悦的范畴中。

 

但当我走出我的古堡,来到我的领土中,我的骄傲就成为了与我的领土格格不入的过去。尽管我以恐惧闻名地狱,可我从不是一位墨守陈规的领主,所以我的统治才在如此漫长的岁月里牢不可破。然而,当最后一位时代的同行者的生命之火也归于寂静,我站在焕然一新的街道上注视着那些对我避之不及的罪人,他们身着的服饰也早就大不相同。

 

黑暗时代成为了过去,时代更迭的曙光已经挥洒在地狱的各个角落。而我依旧一袭黑衣,成为了唯一的,与众不同的那个灵魂。

 

意识到我的独身可能就是我未来的写照后,更多的疲惫从我的灵魂深处冒出。本该永远被定格在我死时的灵魂,在每一日血红之光照亮窗户后,都会在恍惚中意识到它正在老去的事实。

 

而我如何能接受我的灵魂老去的事实?疲惫之外,我对生存的恐慌也再难压抑。我在仆人端上美食,于独自进食时骤然察觉,像我这样的古老灵魂自死后直到现在竟然都没有一个可以共同进餐的友人,或是对象。在每年一次,由地狱之主召开的领主会议里,熟悉的面庞一个又一个消失,崭新的灵魂一个又一个填补着消失者空缺的位置。

 

当所有我熟悉的面庞都被更替为那些陌生的脸庞后,我发现我已经无法再轻易融入到那些年轻灵魂谈论的话题之间。这绝非是我故作矜持,不愿俯身同他们进行交流。实际上我与年轻领主的对话非常轻松,可这不过是我主动学习的结果,不得不为了巩固统治前行的代价是我不断磨损我自身的骄傲。

 

改变,这个词语竟然成为我每夜入睡前最恐惧的词汇。每次入眠,等待血日将我唤醒,这数着天数流逝的生活使我愈发难耐心中的不安。

 

因为在最后一位时代的同行者死亡之后,我骤然发掘到我的灵魂无可避免地被裹挟在永不停止的时间里,没有老去的机会,更没有停下的资格。

 

一双双眼睛,如狼似虎地紧盯着我这古老的肥肉。他们觊觎我的领土,等待着我这古老罪人跟不上时代的一天,就不再戴着友善的假面,而是展露他们的獠牙与利爪,把年迈的雄狮驱逐出这弱肉强食的狮群。

 

(55)

 

我意识到我的灵魂正在老去,正如每一个辉煌过后,必然迎来衰落的时代那样渐步衰竭。

 

但我如何心平气和地接受我的统治在我清醒地注视下走向灭亡?我又如何能接受我分明仍然拥有无可匹敌的强大力量,却又能清晰地感知到它最后必然要在某一刻被毁于一旦?

 

我无法忍受,没有一位统治过狮群的雄狮会容许自己狼狈的逃亡。我想就算那些年轻的领主虎视眈眈地紧盯我拥有的一切,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仍能呼吸,我就绝不会如一位懦夫一样放弃我的权力,我的财富,以及我所掌控的,数十个世纪都没有动摇的统治。

 

如果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灵魂试图从我身上撕下一块血肉,我必然会回以他们百倍的残忍,让他们知道我这正无可避免走向衰弱的灵魂并非是任他们随意宰割的肥肉。我的指爪仍然锋利,我的利齿尖锐,我的力量仍然在这岁月如梭前行的地狱里当之无愧地作为他们遥不可及的顶峰,屹立群雄之间,不容任何人染指。

 

作为贪婪的,不知妥协的罪人,我更不会像丧家犬一样夹起尾巴逃走的懦夫选择避而不战。如果我的结局注定是灭亡,那我宁愿站着死去。因为没有人能从我身边夺走,由我心血摞起的砖石。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存在可以让我放弃我执着的一切————

 

我本是如此认为,可在某一日,我在闭上双眼时听见了那个声音。一声比魔鬼的低喃更为可怕的声音,自我的灵魂深处响起,在我不断强求自己的灵魂追逐时代前进的步伐后,在每一个我闭眼入睡的夜晚,从我的熟睡中响彻在我的耳畔。

 

它在说:也许。我可以选择放弃。

 

它不断向我低语:如果永恒本就是悖论,而与我共同生活在同一个时代的灵魂也早就死去。我又为何要苦苦支撑一个必然倒塌的帝国?

 

它在每一个夜晚都自我的灵魂,萦绕在我的心间重复着,我一直不愿面对,可无法真正忽视的另一个选择:如今的地狱再没有任何一个灵魂可以同你的交谈。记得你过往的魔鬼,也早就被时间磨砺改变了旧有的模样。连你领土的民众也在你的允许之下,不断使街道焕然一新,直到所有的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你不过是在执着一个,只有你在坚持的幻梦。

 

你不过是不愿承认你的灵魂已经衰老,而永恒不变统治的尽头,就是无可避免的死亡。

 

我每夜倾听我灵魂深处的回响,在睁开眼睛的每一日都强撑精神,去面对这个不断向前迈步的世界。我试图无视内心的话语,可它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对未来精准无误的语言。时代确实在改变,所有人都在向前走去,而黑暗时代里的骄傲在另一位领主的死亡后也不再有人将其视为荣光。

 

崭新的面孔最终也会变得熟识,在熟识之后的某一刻再次突兀地消失,由另一个崭新的面庞填补着前者的空缺。在没有永恒存在的世界里,永恒只是在那些确切活着的事物上缺席,但在每一个规律里,永恒又真实可感的存在着。

 

我试图用不会死去的灵魂对抗时间对我带来的衰老,但当我发现连我宅邸的侍从,也在离开了我的古堡后改换了面庞,变成了新时代里随处可见的魔鬼里的一员之后。我不得不承认,确实,在偌大的地狱中只有我一人还坚持着古老的荣耀。在这可怕的世界里,也仅剩下我一人,还在诉说着莎士比亚的语言。

 

时代的更迭无可避免,灵魂的衰老无可违抗。也许我确实应该放手,放下这只有我在苦苦坚持过往的地狱。但我如何甘心?那些从不向命运低头的灵魂,那些试图挥剑指向太阳的英雄们,又怎会向着明知失败的未来选择服输?

 

我与悲剧的俄狄浦斯之间并无不同,我们都早已知晓了我们生来富有的预言。可我不愿意承认我的失败,可我一想到我如果仅仅是因为无可抗拒的规律,就低下我的头颅。那我又该如何面对我的过往?

 

当我打开那扇落地的窗户,走至古堡的看台上眺望整座城市,我再次听见了心底的声音呼唤着我去放弃。但我为何要放弃?我看着这些早已变得陌生,已经与我熟悉的时代面目全非的街道,我看着那些早就穿着崭新服饰,而不是古朴长袍的罪人们。我目睹着他们的变化,却仍然选择停留在过去。

 

为什么?

 

为什么我明知地狱中没有人再会同我一样坚持过往,为何我仍然不愿选择沉溺在睡梦的酣眠里,对于结局低下一直高昂的头颅?

 

(56)

 

“其实你不必选择放弃。”

 

一个熟悉且陌生的声音突然在我的身后响起。

 

“因为无论你是否想要随着时代前进,在我的领土里,永远有特地为你留下的桌椅。”

 

我转过身去,看向那个声音的主人。她有一头美丽的长发,却不会像那些年轻的罪人一样任由长发随意散乱。她的舞裙裙摆虽然锋芒毕露,也没有在腰上别上任何裙撑。但是她的仪态端庄,时刻踮起的足尖,以及举手投足的一言一行,无不透露着她时代里的骄傲。

 

我愣神在原地,看着美丽的魔鬼就站在我的身后,端着一只胭脂红色的茶杯,和一个古朴的茶杯托碟。熟悉的红茶香味飘散在空气之中,而她的眼睛对我投以注视,这让我震惊的面庞显现在她白色的眼眸之中。

 

“我们谈论过很多次这个话题了,不是吗?泽斯蒂尔。我知道你一直纠结于是否应该放弃自己时代的骄傲,随我一同向前。”

 

她放下了茶杯,向我走近,我想要向后退缩一步可是此刻我的身体却像脚下生了铆钉,无法动弹哪怕一步。于是我只能停在原地,瞪大眼睛看着她向我走近,口中诉说着那解答日夜折磨我灵魂话语的答案。

 

“实际上毫无必要,不是吗?因为就算你一直停止在过去,我也不会对你颇有微词。能够有像你这样的友人,一直坚持着过去的骄傲,会让我永远知晓我的来处,而不会在走向未来的同时迷失我的归处。”

 

她的足尖点着地板的声音很轻,像锋利的刀刃嵌入了地板,但没入地板的深度又不会妨碍她向前迈进。她说我不必放弃,因为她永远为我准备一个位置,让我会在这偌大的地狱里找到与我一样志同道合的友人。她走向我,看着我,告诉我,我不必同她一样不顾一切地向着未来奋起直追,因为她会连同我的那份努力一起向着时代的变化发出挑战。她说,哪怕整个地狱都只剩下我这一位仍然身着古老黑袍的魔鬼,她也永远会陪伴在我的身侧,聆听莎士比亚的语言,同我交流着只有我们才能产生共鸣的话题。

 

当这位美丽的魔鬼走至我的身前,与愣神在原地的我擦肩而过后,我骤然间转身想要回头抓住她的肩膀。可我的手指却穿透了她,她没有回头,没有再看向我。她的身影穿过了窗台,而这梦境也一片又一片剥落下碎片。她向着前方一往无前地行走着,而我停留在原地,向她伸出手却无法追赶上她前进的身影。

 

一声痛苦的呻吟哽咽在我沙哑的喉咙中,我的双足被锚定在地面,只能苦涩地看着她的身影向着未来走去,同停留在原地的我渐行渐远。

 

卡米拉·卡曼,在这世上唯一还记得那个时代的人;卡米拉·卡曼,在这世上唯一对我许诺了,无论时代如何变迁,都会永远为我准备好一个座位、一只茶杯、一个午后的罪人;卡米拉·卡曼,在这世上唯一告诉我我不必孤独地终老,我可以有尊严地迎来自己结局,而不必对未来奋起直追的女人。

 

她又一次将我从可怕的梦境中拯救出来。

 

是啊,我怎么能忘记呢?哪怕整个地狱都遗忘了过往,我还是有能回到的地方。我不必因为年迈,就被狮群驱逐出地狱之中。因为她早就到达了更高的地方,叫所有的领主只能俯瞰她的背影。她创造足以颠覆地狱天堂的祝福武器,让高高在上的皇室贵族也不得不重金寻求向她寻求合作。只要战争仍然存在于这个世界,她就永远不会停止前进。

 

她允许我的老去,允许我在她的身边不再是作为一位领主,而是一位古老的灵魂,在统治了足够长久的时间之后,就前往可以休息的生活里。

 

“……你总是这样,卡米拉·卡曼。”

 

在梦境纷纷破碎,坠落下无数碎片的时刻里,我将一块碎片握在手中,然后掐紧在掌心之间。

 

“你总是毫无怨言,毫无保留,一次又一次地将我拯救。”

 

(57)

 

也许是过去数个时代,也许是过去数个时辰,也许仅仅只过去了数秒。我再度睁开眼睛,就已经来到了下一个梦境之中。

 

但这一次,我不会再选择放弃。因为我知道在一个没有我归宿可言的世界里,放弃意味着死亡。

 

只有卡米拉·卡曼存在的世界,我才能不必执着一直向着未来走去,我才能心安理得地在每一个夜晚到来后闭上双眼。

 

于是当我从熟悉的床铺上起身后,我没有接过侍从递来的毛巾。尖锐的蜘矛直接刺穿了他的喉咙,将他钉死在墙壁之上。我的身躯逐渐脱离了原有的形状,我的阴影开始毫无限制地从这个房间向整个世界蔓延开来。因为我知道,一切都是梦境,是怠惰的罪恶想让我一直沉浸其中的幻觉。只差一点,我就会被困在梦境中,永远闭上我的眼睛。

 

可她再次将我从虚无中救出,让我知道我必须为她坚持,因为在我选择了退出争名夺利的领主战争后,是她一直维持着五芒星城的平衡,吸引了全部领主的视线。她用她的余生去拼尽全力地与未来抗争,哪怕是二十一世纪到来之后,她仍然没有展现过任何一丝疲惫之情。她的产业正如她本人一样,在复杂的社会里找到了近乎是永动机一样的动力。

 

但我被允许离开,如一位退休的老人一样终日游荡在地狱中,不必计较领土的得失,只是维持着我自身的骄傲,享受着我曾经创造的诸多成就,成为罪人们畏惧我的唯一理由。

 

她已经为我做了太多,太多。现在,我又怎能允许自己心安理得地选择放弃,然后在黑暗中一觉不醒?

 

我不会选择放弃,一直到我得偿所愿之前,我永远不会选择放弃。

 

于是黑暗从古老的古堡中蔓延而出,遮天蔽日的阴影成为我意志的延伸。我不再允许这个梦境里的,由我统治的一切继续向前迈进。我的阴影生成巨大的锐刺,贯穿了每一位看起来鲜活,实则不过是虚假的睡梦里的罪人。我的阴影构成的巨手轻而易举地摧毁了那些在未来注定要改变的房屋。我杀死这些背叛了我,选择不断改变的罪人,毁灭了无可避免更迭形态的领土。在这可怜的梦境里,我杀死了我肉眼可见的一切的一切。

 

当梦境再次被我摧毁后,循环之日由此诞生。

 

我的阴影一次一次地化作黑暗吞没了梦境,但我又必定会在黑暗中睁开眼睛,于是我在毁灭了梦境之后,便会重回这个虚构的世界里。可面对循环反复的梦境,我的心中没有任何一丝恐惧,因为我知晓哪怕我要在此与怠惰的罪孽缠斗至时间的尽头,我也不会选择放弃撕碎这虚假的梦境。

 

我不会闭上眼睛,因为我不会心安理得地沉沉睡去。

 

我不会选择放弃回归现实,因为我尚未得到可以平静入睡的资格。

 

我不断在只有我一人的床铺上苏醒,然后不断重新化作遮天蔽日的黑暗,不知疲惫地杀死整个虚假的世界。这个循环重复了成百上千次后,我苏醒的越来越快,直到我不必在黑暗中闭上双眼。我撕碎的对象也从整个世界渐渐缩小至我的领土,再从我的领土缩小至我的房间。当我第一千次地把我的房间毁灭至无后,梦境再也无法拼凑出任何一个可能迷惑住我的幻觉。

 

于是黑暗之中,我渐渐地可以感受到我的双手。我的意识从这沉重的,绵长的黑暗中不断尝试挣扎,我仿佛在这有形体的黑暗里重新找回我的双手双脚,并竭尽全力地想要睁开紧闭的双眼。

 

当我不断拨开黑暗的阴霾,在这有形体的黑暗里凭着直觉迈开步伐,向着她所前进的方向脚步不停地走去后,黑暗就成为了通向我醒来的唯一通道,只是这一次我知晓,当我睁开双眼时,我的身边不会再只是仅有我一人的床铺。

 

总有一天,当我醒来,我的身边会有她的存在。

 

(58)

 

真正从久违的睡梦苏醒,我却并不深感喜悦。因为这场梦境也是在向我诉说着现实的残忍。

 

但显然,怠惰的主人并未预想到我能从灵魂最深处的疲惫里重新挣扎醒来。当我睁开眼睛时,我恰好与她瞪大瞳孔投来的视线相对。

 

在未陷入沉睡时,这位美丽的罪恶也有一副迷人的眼睛。可很少会有罪人能够有幸直面这位美丽的罪恶,因为他们会在看清她紫色的眼睛之前,就会被她的罪恶推入灵魂深层的梦境,在可怕的怠惰中就此长眠不醒。

 

但好在,我的灵魂不仅仅属于我一个人。这寻求罪恶认可的道路,怠惰也绝对不能是我停下的终点。于是我缓慢地从冰冷的地面重新起身,浑身都金属锁链响动不停,沉寂许久的审判庭终于时隔多年再次迎来了一位应当被审判的罪人。

 

我抬起被铁链捆绑的双臂,将双手放置在被告席的石制的护栏上,对着美丽的,地狱的羔羊之主牵起一个笑容。

 

“虽然我很想感谢您让我做了一个‘美梦’,但我更希望您能看在我努力苏醒的情面上,让我诉说我的请求。”

 

巴风特之主这一次没有再用她的手指阻止我的话语,可她也没有选择沉沉睡去。我能看出来她在彻底睁开双眼之后,那些原本一起紧闭的千眼也不再选择紧闭。关于怠惰的各种各样传说里,眼睛总是直视灵魂的窗户,千眼的贝尔芬格从未睁开她全部的眼睛去审视一个灵魂。

 

可现在她向我睁开了那些数千年中一直沉睡的眼睛,她不再用睡眠搪塞过所有重要的事务,也不再拒绝我这位罪人去讲述我的恳求。

 

“伟大的沉眠之主,羔羊之王,怠惰的贝尔芬格女王。我恳请您赐予我怠惰的罪孽,因为在这场渎神的罪恶里,我不能欠缺迟来的正义对罪恶的宽恕。我需要一个罪恶,明知我的计划,也可以将我提前审判。但它仍然会选择支持我的行为,因为那怠惰的名正是所有公允缺失的最好证明。”

 

“您大可用您的千眼审视我的罪过,让我的过往以及现在毫无保留地向您证明我的罪恶,绝不会仅仅停留于执着钻研生命的死亡。我的罪恶必须要在天使的利刃,亲手被我推入上帝的胸膛,才能真正被世人以及您进行清算。”

 

千眼的羔羊注视着,她知道我所言非虚。灵魂深处的疲惫不会阻止我罪恶的脚步,可她仍然握着那柄代表审判的小槌。只要她敲响这代表开庭的法槌,那么地狱的七环将知晓我全部的计划,还未认可我的罪孽也会对我嗤之以鼻。

 

这当然是一步险棋,可我决不能在此刻展现一丝一毫的怯魅。我的四目迎着她千眼的注视,每一个目光都几乎要将我的灵魂洞穿。这位古老的罪恶倘若能够读心,或许她能像别西卜一样品尝出此刻我的紧张。

 

但我赌她自身将贯彻怠惰的罪恶,因为我确实在怠惰的考验中挣脱了沉睡的魔咒,所以我坚信她不会选择敲响那柄小槌。怠惰的贝尔芬格,最终会因为怠惰她的职责,选择继续让地狱的公理继续缺席。

 

哪怕她知道,仅凭她一人就能阻止我渎神的罪孽。

 

(59)

 

“在我选择是否要审判你之前,我需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只要是我能回答的问题,我一定对您知无不言。”

 

“听起来你已经在路西法、阿斯蒙蒂斯还有别西卜那里反复回答过了他们的问题……”

 

“每一位罪恶都有各自的考量,而我有义务使他们每一个人都感到满意。或者尽我所能使他们勉强感到满意。”

 

“痴情的罪人啊,我虽然并不知晓你的经历,因为那些梦境终究属于你而不是属于我自身。但我想询问你,你为何不愿意在我给予你的梦中得到休息?我见过太多的魔鬼,可他们从未有一人像你一样,哪怕沉入灵魂的疲惫之中,也要奋力挣扎着苏醒。”

 

“您有所不知。在您赐予我梦境的拥抱时,我并没有立刻就从梦到深处挣扎醒来。好几次,我都差点要承认,我应当选择放弃。可是每当我想要选择放弃时,我的灵魂就会响起另一个声音。那个声音总会给予我与放弃所不同的答案。”

 

“当我觉得我可以放弃我对时代的执着,选择随波逐流成为被改变的,芸芸众生的一员时。那个声音会告诉我,我不必放弃我的骄傲,只要继续做自我就足够优秀。当我以为我的疲惫足以胜过我内心的坚定时,那个声音又会提醒我,我的灵魂早就不仅仅属于我一个人。”

 

“伟大的怠惰之主啊,我承认我的内心长久以来都在过于沉重的疲惫里反复挣扎。在未见到您之前,每一次经历其他罪恶的考验,我也总是萌生过想要放弃的想法。可一旦我选择放弃,就意味着之前所有的努力都会功亏一篑。”

 

“或许停下来,享受已有的成就,我可以用无数种理由安慰我自身我已经做得足够。但那真的是我的极限吗?我恐怕不敢承认。因为当我战胜了这足以扼杀我意志的倦怠后,我便意识到,哪怕是怠惰也远远不是我的极限。人类的灵魂固然渺小,可一旦他看清了自己的潜能后,为了实现他的目标就会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

 

“即便你最终的目标,是真正意义上会将你自己杀死的自投罗网?”

 

“不。尊敬的贝尔芬格,我还没有那么悲观主义。实际上我丝毫不认为我最后要践行的罪恶也会毁灭我的自身,因为这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斗争,它没有公平可言,甚至也算不上正义。硬要将它摆放在公理的天平上审视,我一心一意的渎神之举,也许更像一种私仇。”

 

“但无人能够保证当你成功实现杀死上帝的伟业后,你会夺回她。”

 

“如果我在杀死夺走她的罪魁祸首后,我还无法将她带回到这个世界,我也将随她一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毕竟我所眷恋的两位女儿,早已长大成人,无需再被呵护在父母的羽翼之下。而最后的结果,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都是我拼尽所有,以这灵魂做了一次又一次豪赌之后到达的终点。”

 

“可在我到达终点之前,我不能停下。哪怕我已经身心俱疲,在同您进行交流的每分每秒,我都能感受到我灵魂的疲惫不断增加。但我知道,哪怕是现在的疲劳,也不过是对我意志的考验。”

 

“我已经用我的灵魂,我的意志向您证明了我的决心。您的千眼也在这场简短但意图明显的询问里将我彻底看穿。在最后的时刻,我也想最后一次向您做出询问。”

 

“在亲眼审视了这可悲又确实痴愚的灵魂之后,您是否要用那柄小槌,敲响这整整千年都没有将正义推行的审判之庭?您只需要一个选择就能决定我的命运,可我仍然相信您不会违背您代表的罪恶。”

 

“毕竟,没有任何一种迟来的正义,可以真正算作是正义。”

 

(60)

 

走出怠惰的宫殿,又或者是说安然无恙地从本该将罪人进行审判的法庭上离开,我的身躯上并未再新添一个枷锁,尽管我已经得到了怠惰的承认。

 

“……但您为何不愿将您的罪恶化作镣铐,为我着十恶不赦的恶徒再次打上沉重的枷锁?”

 

当我对怠惰的羔羊发出不解的疑问时,她只是笑着伸出手指再点了点我的头顶。属于怠惰的罪孽本该也化作锁链,使我的步伐更为沉重,可巴风特之主并未让她的罪孽进一步束缚我的身躯。

 

“既然你坚信迟来的正义不算正义,那么我也可以认为你并不急于得到我的认可?”

 

我在听到她试图用文字游戏的诡辩来戏弄我这位罪人时,我一时间有些惶恐。因为大罪们的性情难以捉摸,我担心她在说完这句话后又会沉沉地睡去。

 

“迟来的正义虽然算不上正义,可如果您不赐予我您的承认,那我确实就要在您这里初尝折戟的痛苦。如果您还想确认我的意志是否坚如磐石,我愿意——”

 

我的话语还未说完,她就用手指再次把我向后推去,但这一次,我没有被她的手指推入睡梦到深渊而是被她推出了这座象征法理的厅堂。大门扣合在我面前的瞬间,我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我本以为我最后的表现,是让这位大罪深感失望,可意外的是当我企图再次敲响大门时,我发现我的身躯盈满了源源不断的力量。

 

自我灵魂深处源源不断溢出的疲惫,被这股力量缝补了泄露疲惫的缺口,那怠惰的大罪最终还是没有成为锁链,反而是化作修补我灵魂伤口的膏药使我重获了摆脱疲惫的力气。

 

能够得到如此厚重的礼物,我捂着胸口难以置信地站在怠惰之罪的大门前停步了很久,一直到我确信怠惰的力量确实用短暂的休眠使我的疲惫得以释放并暂时受罪恶压抑后,我向这烙印千眼的门扉深深鞠躬表达我对她的谢意。

 

这是唯一一位,没有让罪恶的冠冕化作锁链将我束缚的罪恶,也是唯一一个融入我灵魂,却也不是为增添我重负的大罪。

 

走出怠惰的宫殿后我并未急于离开这座以怠惰为名的地狱之环,因为我知道我必须在渎神之前,就要回报她的好意。毕竟傲慢的罪人本不是可以随意穿梭在不同大罪之环的自由之身,唯独这一次的寻罪之旅,让我破例得到了能够去往不同罪环的短暂自由。

 

而在这怠惰之环的边境之地,生长着一种早在人间消失许久的植物。一种名为:药水苏,仅在怠惰之环的边境丘陵中生长。在很久很久以前,我翻阅草药学的典籍时,就已经知晓了它的存在,可惜碍于罪人的自由仅限于那小小的傲慢都市,所以直到现在我才有机会跋山涉水来到边境的丘陵。

 

这种奇特的草药无法被铁器铲除,只能用双手挖于泥土连根拔起,才能不损失其药性。这也是为何我在千年以来都没有雇佣小恶魔或者地狱犬,来替我本人将其采摘。但既然因缘巧合之下,我能够来到此地,那么为回报怠惰女王睁开千眼带来一时间无法入睡的恩情,这种草药磨成的粉末必然是最好的选择。

 

被连根捧起的药水苏生有如薄荷一样多叶,又在顶端长有形似薰衣草一样成缀的花蕾。但它必须要被防止在极阴的石头上晾晒至干,才能连着根系一起尽数磨制成粉末,发挥其安神缓解疲惫的药性。虽然我早已知晓怠惰的贝尔芬格在药理上的渊博学识,让这座罪恶之环供应着整个地狱的药品,可我仍然要亲自为她献上这药水苏的粉末,以表达我的谢意。

 

但就在我意图将这边陲之地的良药带回怠惰的宫殿时,地狱的大门又一次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它仿佛是在控诉着我作为戴罪之身,绝不可以随意行驶我舶来的特权。

 

于是,我只好将这利于入睡的药草收入囊中。也许唯有在我完成所以罪恶的巡礼之后,我才能得到机会将我得到的好意,成倍地奉还给认可了我灵魂的怠惰之主。

 

(61)

 

我已经记不清我在这片空无之地徘徊了多久的时日。

 

也许是十年,也许是百年,也许我被世界遗忘的岁月已经漫长到连时间也将我遗忘。

 

我记得我在这片空无世界醒来的第一日,陌生的白色拥挤入我的眼中,而当我伸手向四周触摸而去,空无一物的空荡感让我一瞬间就从困意中惊醒。

 

每个夜晚,我都会怀抱着克拉拉与奥黛塔入睡。我心爱的小鸟们会依偎在我的怀中,在我的臂弯里她们不必畏惧任何世上一切威胁。即便我们并非拥有血缘的联系,可是她们仍然被我视为己出,是我在这世上绝对不愿失去的重要家人。但这一次,我独自一人在苍白的空间醒来后,我的臂弯里寻不见她们的身影,我的耳畔边也不再响起她们的声音。

 

在那一天,我独自从一无所有的世界里醒来,然后我开始了持续至今的流浪与徘徊。

 

没有任何人会回答我的问题,而我也无法走出这个世界的边界,尽管我能触摸到这个空白的世界有着方方正正的边缘将我囚困在一个无限向着前后延伸的魔盒里。但无论我如何用我的双手敲击它的边缘,无论我试图用尖锐的天使之钢踢击着它的墙壁,这片纯白的世界都纹丝不动地将我囚困其中,让我看不到一丝一毫地希望可以从中脱离。

 

察觉到我被囚困在此地后,我最为忧心的是克拉拉与奥黛塔。我不知晓她们是否也和我一样,在睁眼醒来之后也被困在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方形隧道里。可作为母亲的忧心,在这永恒的囚笼里只是焚烧我内心的野火,无论我是向前行走还是向后退去,空间都只会向着无限延伸而去。我被困在苍白的世界里,独自攥紧双拳敲击着无形的墙壁,不断出声呐喊着试图向某个正在注视着我的存在质问:

 

为何祂要将我囚困于此,又不告知我受困的原因?

 

可即便是这样的呐喊,最终也在精力耗尽之后被重新吞咽回沉默之中。没有任何生命,也没有任何其他的存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但在这个空间里,我并不需要进食来维持生命的运转,新陈代谢也仿佛停止一般。我能够感受到我的意识仍然鲜活,看到除却意识的清醒之外,一切都像死物一样处在恒定之中。

 

最开始的日子总是作为难熬的,因为面对未知,人们终是会开始本能的探索。第一天我尝试用蛮力凿开牢笼,结果自然是以失败告终。第二日我尝试探索道路的尽头,结果仍然是以失败告终。第三天开始,我试图寻找无形墙壁的缝隙,通过不断的敲击墙面试图找到任何一处隐藏的开关,但最终的结果依然无法从失败中挪移半分。于是后来的一个星期里,我尝试用尽各种方法,也不过是不断给自己增添气馁的绝望后,我终于停止了行动。

 

可行动的停止,并不意味着思想的停滞。熬过最初的行动,接受了事实之后,面对这个将我囚禁的世界我不禁开始升起一个接一个的疑问。我不断询问自己:为什么我会突然被囚禁?为什么囚禁的人选会是我?究竟是谁拥有这样强大的力量可以悄然无息地将一个灵魂转移到一个陌生的空间?然而这些疑问虽然不断涌现在我的心里,却不能得到任何一个答案。

 

于是,我只能怀揣这些疑问,渡过在这里的每一天,每一日,每一分,每一秒。我本拥有着井然有序的生活,现在那仿佛是被镶嵌在螺丝钉上的生活轨迹,就像被无形的巨手硬生生从原有的轨道上扯碎一般。在这只有我一人存在的世界里,我除了睡眠和行走之外再不能做任何的事情。

 

为了防止我的精神彻底迷失在这空无一物的世界里,我解开捆绑在我双足上的天使之钢并小心翼翼地将其重新缠绕在我的指尖。每当我的精神感到倦怠之时,我就会闭上眼睛选择睡去,每睡醒一次我就会用我的手指,在这唯一能被留下痕迹的无形之墙上,刻下一道象征一天流逝获取的一道斜杠。

 

就这样,我被囚禁的生活用最原始的方式,开始镌刻起流失而去的时间。

 

(62)

 

第十道斜杠被记录在这没有尽头的墙壁上后,我站在苍白的空间里,用掌心撑着墙壁环顾四周。

 

除却苍白之外一无所有的世界,让我一切消耗体能的行为都成为白费力气的自讨没趣。当我知晓我的身体无需进食,也没有新陈代谢的能力之后,我便将注意力试图从自身转移。

 

可是当我不再注重当下的世界,我就会无可压抑地想到克拉拉与奥黛塔。

 

她们还好吗?我无法确认她们是否也和我一样被困在这纯白的牢笼中,我甚至也不能确认她们现在是否安然无恙。如果当那一天醒来,她们发现她们不再安睡于母亲的臂弯里时,她们是否会感到焦虑和恐慌?如果她们被囚禁在这没有尽头的牢笼里,她们是否仍然陪伴在彼此的身边?她们是否会心感恐惧,也在向我一次又一次呼喊她们的名字一样来将我呼唤?

 

没有人能够回答我的问题,我只能自己做着毫无限制的假设。

 

我假设她们会因为我的离开感到痛苦,我假设她们会因为我的不在而深感绝望。我一边抚摸着这冰冷的墙面,一边向前行走并在脑海中掀起狂风骤雨。我不断设想她们惊恐的面庞,因为只有在现在,在这个失去了她们的当下,我才会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起我们最初的相遇里,她们蜷缩在死人堆中紧握着一把天使断裂的匕首,还有她们颤抖着身体看向我,噙满了恐惧与绝望的眼神。

 

我无法不去设想她们的恐惧,因为自从我收养她们作为我的孩子以来,这是我们第一次的分离。我的臂弯里再也没有依偎在我怀抱里的小鸟,我的耳边也不会再响起她们的笑声。失去她们的痛苦每分每秒都在折磨着我,使我在每一次精疲力尽地闭上双眼时都在祈祷。

 

祈祷着被囚困在这苍白的世界里,不过是我做的一场噩梦。当我疲惫地陷入沉睡后醒来,我就能重新回到我们母女三人相拥入眠的床褥之间,我仍然会在我的怀中寻找到我心爱的女儿们。

 

可无论我如何祈祷,无论我再怎样心存幻想,当我从黑暗中睁开双眼时,那象征着一无所有的苍白还是会映入我的眼帘。我的臂弯仍然空空如也,我的耳边除了我的手指划过墙壁留下时间再次流逝一天的响声之外,也没有任何悦耳的笑声。

 

我被困在此地,没有出路更没有退路。我缠绕着天使之钢的手指不断在无形的墙壁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划痕,一天又一天的时间就这样被我粗糙且原始地记住。每天醒来之后,我都在思念着克拉拉与奥黛塔,我不知道她们的现状,也不知道她们如何独自面对在我离开了之后的整个世界。

 

于是在墙壁留下第十道痕迹时,我对她们的处境做出种种痛苦的假设。在墙壁上的划痕增添至五十道时,我那无处安放的焦虑变成了对我们拥有回忆的一次又一次想念。我想念我握住她们手心时的温暖,我思念她们称呼我为母亲的每一声呼唤。

 

我想念她们,可思念也无法化作钥匙,打开这苍白又绝望的牢笼。于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在无形的墙壁上留下的不仅仅是时间,还有我与日俱增的思念。我不得不依靠幻想着她们的存在,来描摹我记忆的形状。我不得不在每次睁眼之后醒来,就用手指在这无限延伸的墙壁上刻下她们的模样,以防止我将她们遗忘。

 

但这样的自我安慰,又怎能抵过时间的残忍?尽管我不断用手指在无形的墙壁上刻下她们的样貌,我心中的思念也没有削弱半分,反而在看到她们具象化的脸庞时更感钻心的刺痛。我不知道,我该如何从无尽的牢笼中走出,我不知道,我要怎么做才能离开这可怕的地方。

 

墙壁上的划痕从一变成十,从十增长到密集的裂痕,再从裂痕狰狞地遍布肉眼可见的全部地方。我的手指刺入墙壁,一次又一次地将时间与我的思念烙印其上。

 

于是我们走过多远的道路,在我身后那四方的墙壁就留有了多少面目狰狞的裂痕。

 

(63)

 

我用手指划出克拉拉与奥黛塔的面庞,然后又快速地用手指全部划去她们的脸。这样的动作每日反复进行,苍白的世界也依然将我囚禁于无尽的牢笼。

 

当我对她们设想的种种糟糕透顶的假设,也被时间无情抹平之后,我的焦虑也开始有所缓和。因为我意识到,也许即便她们的身边没有我的存在,她们也仍然有别的罪人可以作为依靠。在墙壁上的划痕记录到第一百天时,我想到了他。

 

那位比任何领主都要更长久地存活于世的罪人,那个一直陪伴在我的身侧,却在今日才被我重新记起的罪人————泽斯蒂尔。我本该想到他,但失去女儿的恐慌让我一时间没有意识到,他也可以成为我女儿们的庇护。只要克拉拉与奥黛塔没有同我一样,被无名的存在囚禁于无限的牢笼里,只要她们仍然活在地狱之中,那么她们就不算真正的无依无靠。

 

一种没有来由的直觉告诉我,泽斯蒂尔会将她们二人照看得很好。

 

若是以前,我会对这陡然升起的一丝念头迟疑片刻就会将其甩在脑后。但现在的我拥有无尽的时间可以去思虑每一个心底的想法,所以我停止了继续用手指描绘女儿们的面庞。我开始用锋利的指尖勾勒出他的形状,这位古老的魔鬼,与我自数百年前就缔结了友谊,并一直延续至今的罪恶领主。他在数百年里一直穿着同样黑色长袍,一直头顶不变样式的宽边高帽。他始终对我盈满了笑意,于是我在墙壁上划出的他也在对我微笑。

 

但纯白的底色不属于他。这无形的墙面除却那些黑色的划痕之外,永远只会呈现出一种颜色。于是被勾勒好边缘与形象的他,在这堵墙壁上仍然是苍白的色彩。

 

但我知道,如夜一样深沉的黑暗才属于他。时隔百日,我想起了他,却足够让我想要讽刺我们之间是否有牢不可破的友情。然而我一但想起他,我的内心就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感觉,让我意识到就算我不能陪伴在克拉拉与奥黛塔的身侧,他也会替我照顾好我的女儿。这种莫名的信任究竟从何而来,在过去我没有时间去探究,现在我在这无限向前延伸的世界里有充足的时间与空间,来为我的思绪回以答案。

 

于是我开始划出我记忆中的他,以及他与我女儿们相处的每一个过往的片段。

 

尽管我们四人已经共同了渡过了不知多少年的岁月,可我还是清晰地记得她们与泽斯蒂尔的初遇。这位古老的魔鬼竟愿意在她们面前屈膝,只为握住她们二人的小手与她们的眼睛产生平视的视线。以恐惧为名的泽斯蒂尔在克拉拉与奥黛塔面前能够流露出这样细腻的温柔,让我原有的忧虑全部消失。在此之后,他也时常走入我们三人的午后,就像他时常捧着一束花来拜访我的门前一样。

 

泽斯蒂尔很善于融入别人的世界,而这种融入并非是削弱自身身形的阿谀奉承。他能准确知道克拉拉喜欢哪一种甜点,并对奥黛塔最开始的提防抱以善意。当我将他与她们共处的一幕幕都刻画在墙壁上时,我才知晓,原来在他眼里我的女儿们也有着举足轻重的位置。而每一次为她们的面庞勾画表情时,无一例外我能刻下的最后一笔都是微笑。

 

微笑,他同她们在一起时永远都面带微笑。他站在我面前时,似乎也总是面带微笑。就在我想起他时,我所刻出的,属于他的第一张面庞也是一个噙着笑意的嘴角。

 

这似乎足够说明我为何对他抱有信任,也能解释为什么当我毫无用处的焦虑随着时光消解之后,我便会想到他。因为我想他确实也发自内心珍视着克拉拉与奥黛塔。至少,在我没有陪伴在她们身边的时刻里,我想他会保护她们,就如我守护她们一样毫不犹豫。

 

但我在假设出的种种可能性里,我从来没有想过:

 

如果她们对我的离开毫无感觉,并且我的不在甚至会让她们的生活变得更好的可能性。

 

(64)

 

我设想过她们在发现我不在之后,她们会感到痛苦和绝望。我假设过她们会因为醒来发现我的离开后,会深感悲伤与恐慌。

 

但我从来没有想象过,或者我一直在逃避着一个可能性:如果她们对我的离开毫无感觉,而泽斯蒂尔的存在也证明,就算我离开了她们,就算我没有走入她们的世界,她们依然可以独立生存,甚至比有我陪伴在身侧时的生活更好呢?

 

我从来没有想到这样一个可能性,因为我是自私的。我自私地相信我的存在是她们的必需品,我自私地认为对于整个世界而言,我唯一的锚点就是我所爱的孩子们身边。我以为,那些我爱的人就是我生存下去的动力,对她们来说,我亦是她们生存的唯一理由。但如果事实并非如此呢?

 

如果可怕的真相是,仅仅只有我将她们视为存活的唯一动力,我又该如何面对我的缺席?

 

就像是为了击垮拯救我的精神,不会被这无尽的牢笼折磨到崩溃的最后希望般。在我不断用手指不记疼痛地刻画出泽斯蒂尔与克拉拉、奥黛塔相处的一幕幕回忆,就这样用我心中对他们的爱来抵御时间带给我无限的磨损某一天。在那无形的苍白之墙,被我刻下的时间流逝长达到,用一个世纪也仅是勉强能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囊括的某一日。

 

这苍白的墙壁突然浮现了地狱的景象。

 

就在我的手指即将把他们面上最后一丝笑容勾勒而出时,真实存活在地狱里的他们却浮现在墙壁之上。当我看到他们的身影时我几乎失声痛哭,但在我一次又一次敲打、拍击墙壁也无法将我的声音传达给她们之后,我才意识到原来我与他们之间隔阂的不仅仅是一堵透明的墙壁。

 

我看见了在一个我不曾存在的世界里,他们的生活。

 

泽斯蒂尔接手了原本属于我的企业,他承担起原本是由我照顾女儿们的职责。我在这堵墙上看着他完美地复刻我的生活作息,且比我精心规划好的每一日都做得更加出色,更有效率。我目睹着他陪伴在克拉拉与奥黛塔身侧,比真正的家人更亲密无间。他就像她们的父亲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们,与她们一次又一次地在同一个餐桌上共进晚餐。

 

我被隔阂在这苍白的世界,只能无用地拍击着墙壁,却无法向他们所处的世界传达哪怕一句思念。然而比起无形的牢笼,真正使我无法出声的是泽斯蒂尔与女儿们面上幸福的微笑。这是我被囚困在苍白牢笼里的每一日 都在我的记忆里不断描绘出的画面。

 

也是在过去数百年的时光里,由我的双眼见证的,一幅又一幅支撑我此刻存活下去的精神动力。但我从没想过,在她们洋溢着喜悦与幸福之情的眼中,其实从来不需要将我的身影放入其中。

 

我看着他们的相处,比我存在的每一日要更为和谐。我看着他对她们的关照,比我作为母亲陪伴在她们身边的每一日都要更好。我看着他将她们视为己出,把她们的安危放在心头,成为他在这地狱中唯一的牵挂。

 

而奥黛塔与克拉拉,虽然无法与泽斯蒂尔在每一个夜晚里共眠入睡,但她们在离开了我的怀抱之后,仍然在深夜里能够得到安眠。

 

在我从这个陌生的世界惊醒之后,在我于此渡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里,我对设想出的,无数她们会在失去我后产生的惊慌失措与痛苦绝望里,我竟然从未想过这样一个可能性:如果我的不在,对于她们而言并不重要呢?

 

我愣神在原地,看着浮现在墙壁上的 属于他们三人的笑容。然后我转头,回过身去,我看向了这数十年里我在无形墙壁上镌刻下的一幕又一幕属于我回忆里的,他们三人幸福的微笑。

 

我突然间意识到,原来我的存在,对于他们而言从不重要。

 

(65)

 

我以为,我的内心早已在数百年的岁月里被磨砺到比钢铁更为坚硬。

 

我以为,我的灵魂早已在数百年的时间中被打磨到再无任何脆弱的缝隙。

 

我以为,经历过数个时代的变迁,目睹了无数骄傲自满的灵魂猝然长逝之后,我早已无所畏惧并不会再次感受到撕心裂肺的打击。

 

但所有的我以为,原来都不过是我从未真正体会到真正的心碎。原来我曾自信地认为,这个地狱中再没有任何事情,可以使我伤心痛苦到流泪,只不过是因为我从未体会到真正的疼痛。

 

在被囚困于这无尽牢笼之后,我的感知被无限放大。为了不让绝望将自己击垮,我开始每日在墙壁上刻下我存在的痕迹。我本坚信,只要我的意志能抵御过时间的磨损,终有一日我能从这可怕的牢笼中脱困,回到我所爱的人们身边。

 

但当我看到浮现在墙壁上的,他们三人幸福的面庞之后。当我看着他们生活在那个,我不曾存在的世界里,也依然,甚至比有我在的世界要生活得更加幸福美好后,我意识到了,我视为一切的家人们并不真正需要我这一位罪人。我心爱的女儿们原来不需要我这样一位母亲,而他,这位古老的魔鬼自然也不需要一位与他携手同行的友人。

 

长久以来,我都是如此。

 

如此漫长的时间里,我都在注视着他们,就像一台延迟摄像的摄影机,不断将他们的笑容定格在我的脑海中。可是看看这些被用以抵御时间磨损,才被我刻画出的他们,看看他们在我记忆中的笑容。那些原本只属于我的回忆,是我心中最重要的宝藏,也是支持我存活下去的动力,在这真实的画面之下是多么的可笑————

 

卡米拉·卡曼,其实你所爱的人们没有你也可以生活得更好。

 

这样的事实犹如一把利刃将我刺穿。

 

卡米拉·卡曼,其实你视为全部的家人们没有你仍然也能获得幸福与喜悦。

 

这样的真相犹如一支利箭将我洞穿。

 

我愣在原地,巨大的疼痛从我自以为坚不可破的心房上裂出的那一道缝隙里涌出。我试图后退,但没退几步,后背就抵住了墙壁。而我的掌心触摸着背后的墙壁,我又触碰到了我刻下的那一幕又一幕属于我,也不再仅仅属于我的回忆。我环顾四周,他们的笑容将我包围,从这牢笼的每一面里,我又给自己亲自雕刻下精神的樊笼。他们的笑容无处不在,在这数个世纪的雕刻里,我早已把我对他们的思念刻满了每一堵墙。

 

但现在,所有的思念,都成为贯穿我的利刃。所有的想念,都成为刺穿我的利箭。我痛苦不堪地试图向前奔跑,将我刻下的回忆甩在身后,然而这无限向前延伸的牢笼,只是让我一次又一次地回到了起点。

 

当我不断重复着跌倒,站起,再撞入由我亲手刻下的回忆画面之后,那地狱里真实的景象也会尾随着我,在我刻出的画面里映出所有的思念最真实的模样————你的不在,就是对他们最好的世界。

 

我再也无法压抑住我内心的痛苦,我再也无法压抑我决堤的感情。

 

原本捆扎的长发被我的手指扯断了头绳,那缠绕着天使刀刃的手指紧紧环抱住了我的肩膀。我蜷缩住身躯在这只有前与后,没有任何一个角落可以使我从回忆里躲藏。我的手指刺入皮肉,流淌下鲜红的血液,咬紧的牙关几乎要崩断几颗尖牙。那巨大的痛苦就这样,由我的回忆,自我的内部将我撕成了一片又一片的碎片。

 

我蜷缩在这牢笼中。

 

原本,这牢笼空无一物,可我用回忆填满了它。于是现在,这牢笼成为了回忆的囚笼,使我这被抛弃的罪人,在除却回忆外一无所有的世界里失声痛哭。

 

(66)

 

“……你做了什么?”

 

我站在原地,不再用绿色的瞳膜覆盖眼球的四目映出了她哭泣的模样。

 

一瞬间,我感觉我对整个世界都失去了感知。我丧失了所有的情感,以及所有可以束缚我的理性。

 

我动作僵硬却缓慢地转过身,看着时间忘海波涛上坐着的主人,那双头的嫉妒之主。海兽的头颅凝视着我,人类的头颅面无表情地审视着我。

 

我再次向她发出质问。

 

“你对她做了什么?”

 

嫉妒之海的主人面色平静地回答我。

 

“并非是我做了什么,而你的行为显然让这场试炼的内容发生了改变。”

 

“你以为我会接受这种模棱两可的解释吗?回答我。你们,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我感觉我丧失了所有的理智,我的咆哮轰隆在全身,每一块骨骼都在畸形地扩张中发出吱吱的响声。我再也无法控制住我的身形,不再将力量收敛在干枯的躯壳里。因为我看见了她的哭泣,我心爱的她,那坚强无比的灵魂本该享有无尽的喜悦,却在此刻被折磨到失声痛哭。

 

我看着她不断在苍白的世界里,将同我以及女儿们的回忆一次又一次地刻在无形的墙壁上。我想触碰她的肩膀,告诉她我就在她的身边。可我的双手只能穿过她的身躯,于是一个可怜的幽灵就这样陪伴在她的身侧,无可奈何地注视着她,直到看到她目睹那不可饶恕的欺骗。

 

在无尽牢笼中受囚困的她,看到的只是虚假的事实,是被精心挑选出,看似美好实则深藏痛苦的片段画面。但一个在崩溃边缘徘徊良久的灵魂,在意识到她自身的存在不被需要之后,又怎能做出正确的判断?嫉妒的罪恶怎敢玩弄她的灵魂?她在永恒的牢笼中本就痛苦不堪,如今这可怕的谎言又使她丧失了最后的希望————而这一切竟然就发生在我的面前?!

 

我无法冷静,我感受到我再也无法压抑住我的愤怒。我的身躯不再受控地化形为原本狰狞的模样,那生有无数人面的蜘蛛,用庞大且尖锐的蛛腿踏入了嫉妒的汪洋却像巨山一样怡然不动。我的八目死死凝视着坐在海洋中的嫉妒之主,在我抬起的蛛腿即将贯穿她的两颗头颅时,她的身影突然化作水流消融于我身下的大海之中。

 

扑空的蛛腿只是溅起更多的浪花,但我的愤怒并未止息。虽然攻击一位罪恶会让我失去得到嫉妒认可的资格,可我更无法容忍她让我看见我所心爱的女人,在永恒的牢笼里失声哭泣。我恨不得将这双头的利维坦撕碎在我的蛛矛下,用我尖锐的獠牙咀碎她的灵魂。她带给我所爱之人的痛苦,我要让她千百倍地奉还回来。

 

但就在我被愤怒冲昏头脑的当下,原本在我身下汹涌的大海突然睁开了眼睛。

 

“收起你无能的怒火,可怜的蜘蛛。”

 

她浑厚却响亮的声音像怒涛的咆哮,一遍又一遍拍击着我的身躯。可我无法停下,更不想原谅,因为我的脑海中满是她流泪的面庞。我多么希望能够将她搂入怀中,抓住她的手告诉她那些不过是虚假的片段。

 

但我不能,因为渎神的罪孽还未完成。因为我还未到达能够去往身边的那一天。

 

“嫉妒的罪恶并非只是属于你一人的试炼,这象征嫉妒的双头,必然要两个灵魂共同承受着那份‘妒忌’的罪孽。你已经在她身侧看到了她的嫉妒之罪,现在,我们要让你认清————”

 

她的声音宛如惊天的巨浪,在一次又一次回响中凝聚成高过我身躯的巨大浪涛。利维坦化作的大海拍出一波又一波滔天的浪潮,将我的身躯淹没于她的汪洋之中。

 

我听见她最后在说:

 

“你对她的爱也满含名为嫉妒的罪恶。”

 

(67)

 

每当我看向她时,我发现她的目光永远在看向别物。

 

卡米拉·卡曼与我相识多年,我们友谊持久的岁月甚至胜过了无数领主存在的时间。我与她相识在黑暗时代结束的末期,作为唯一一个既知晓过去又迈向未来的罪人,她对我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在地狱中,谈论一切美德都无异于是在谈论谎言本身。

 

所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对她都只是缄默不言地投以注视。就像一只在黑暗中不断结网的蜘蛛,很可惜,她并不知晓我的网从来只是为她所结。但幸运的是,我从未告诉她此事,因为她不断用时间向我证明,她绝非是会落入我网中的蝴蝶。

 

在她成为霸主之后,她的事业几乎是步步攀升,而在可怕的灭绝之后,她发现的武器又使她赢得了整个地狱的尊重。她的强大超乎所有罪人的想象,甚至也超出了我最初的预计。我必须承认,最初我与她的相识也是抱有不轨的图谋,我希望这位被我亲自选择的罪人,最后能成长为一个可靠的盟友,让这地狱不至于被崭新的灵魂填补所有的空缺。

 

可她如一颗破土而出的巨树之种,不仅深深扎根在这地狱的血色之土上,也在我的心中深深扎根。我注视着她的成长,陪伴她度过每一个艰难险阻,直到亲手为她戴上领主的桂冠。

 

然而,在这漫长的注视里,她的眼睛一直在看向别物。

 

当我凝视她的面庞时,她的目光看向的是地狱领主的席位之一。当我为她戴上领主的桂冠后,她的目光又聚焦在她的事业里。在她成功取得了天使科技的伟大成就之后,她的目光又落到了克拉拉与奥黛塔身上。至始至终,她的目光都没有落在我的身上。但我一直凝视着她,在她知晓或不知晓的时刻里将她放在心中,小心捧起。

 

她总是在忙碌,不知疲惫地挥霍自己作为罪人最大的特权。但是为什么?对于我而言,一个灵魂持续不断在数百年里追随时代前进,简直是匪夷所思,可她就是做到了。她的目光永远停留在那些伟大的目标上,就像她口中虽然不常说出,但在她每一个行动里无不凸显的那些宏大的字句。她为自己制定一个又一个计划,并奉献了余生来将其实现。

 

如果她仅仅是在她的事业上,一路向前,我或许不会产生这种嫉妒之情。但当她在某次灭绝日之后,带回来了两个女孩之后,我发现她的眼中终于出现了除了目标之外的他人。

 

那两位年轻的罪人,一位名叫克拉拉,一位名叫奥黛塔。她们唐突到访了她的世界,并比我更快地走入她的心中。分明早在她们堕落之前,数百年间一直是我陪伴在卡米拉的左右,可是她们比我更加轻易地走入了她的内心。

 

尽管,我并非不明事理的魔鬼。可每当我看向卡米拉·卡曼时,我都会发现她在注视着她心爱的女儿们。从注视着空无的目标,到注视着真实可感的生命,这之间的行为跨越意味着什么自然不必我直言点出。但每一次,每一次我都在内心希望着,渴望着,到最后奢望着她的眼中能有我的一席之地。

 

卡米拉·卡曼,每当我看向你时,你的眼睛总是在注视着别物。但为何在你的眼中,从未有我存在的身影?

 

我不止一次地在心中思索这个问题,可我从未将它亲口说出。因为我也以为我会有无限的时间做好准备,或是有更多的耐心去等待她的双眼也紧紧将我凝视。

 

可在我对你说出我的渴望之情,你就被上帝无情的夺走。于是我只能藏起这份可悲的嫉恨之情,我嫉妒那些夺走了你视线,让你不停投以注目的人和事。曾几时我也有想过,若是她们没有到来,是否你的心将永远只属于我一个人。

 

卡米拉·卡曼……为何你的双眼不能仅将我一人注视?

 

(68)

 

巨大的浪涛将我拍碎至嫉妒的汪洋大海中,我被这名为嫉恨的感情吞没。

 

但当我重新从我满口仁爱道义的表象中,剥离下可笑的皮囊,展露出我心中对她最难以启齿的感情后,我发现我又一次回到了这无限的,形同长廊一样的空间里。

 

她环抱住双臂,蜷缩在墙边,虽已经不再哭泣可仍然情绪低落。那些可怕的画面还在折磨着她,我无法为她做到什么,甚至连一声安慰也无法传达到她的身侧。但当我回忆起,我在漫长时间里对她怀有的,不耻的嫉恨后,我一时间对她心中潜藏的情感竟然无法再对利维坦升起愤怒。

 

于是,在她身侧矗立良久之后,我也在她身侧倚靠着墙壁坐下来,尝试用手指牵起她的发丝,摩挲着空气以模拟虚假的触碰。

 

言语的力量何其强大又何其苍白,尽管现在她无法听见,但我仍然想告诉她,或者说想向她倾诉着我的内心。在如此漫长的岁月里,我们本有无数次的机会去向彼此倾诉心中的渴求,而不是被迫囚困在这样可悲的境地里,被上帝或是任何高高在上的存在折磨着内心。

 

然而,这或许也是命运对我这傲慢魔鬼的惩罚,因为我本拥有如此多的良机,本不必自持着那些毫无必要的自尊。明明我只要向她诉说:我渴望得到你的注视,我就会知晓你其实一直在注视着我的回答。

 

“……但我是多么痴愚。一直到此刻,才不得不让你用如此狼狈的姿态,向我诉说,让我开始悔恨为何我没有早一点向你表达我的内心。”

 

我曾以为,只要我拥有足够的耐心,我就能得到我想要的一切。可我没有想过我的失去,因为在我身侧,正在独自流泪的女性实在是太过强大。我以为她的强大,她的坚毅足以胜过时间本身,却忘记每一个灵魂,哪怕是我也无法抵御时间的磨损。我们的心因为对彼此生出了共同的渴望,而产生了能够被刺伤的裂隙。

 

“我多么希望你能听见我的话语,但是现在的你只能被困在我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我只能坐在你的身侧,如同一位罪人向神父忏悔他所犯下的累累罪行。”

 

被嫉妒的浪涛吞没后,我不得不承认,我的内心绝非我表面宣称得那样,可以为了爱不惜一切代价。因为对一个人的爱,必然带有自私的情感。我对你的感情,从未只是不求回报的爱慕。

 

思及此处,我再次攥紧了双拳,然后从地面站起来到她的身前。我在她面前屈膝下跪,用手指触碰她的面庞,尽管我知晓,只要我的手指只会穿透她的身躯,但我仍然希望用这虚假的触碰聊以慰藉我内心的哀痛。

 

“请原谅我的无能,卡米拉……我醒悟得太晚,错失了太多的机遇。而现在,到达你身前的道路又是如此之长。它漫长的几乎同困住你的牢笼一样,但我知道,为了你我一定会抵达这条道路的尽头。”

 

“我恳请你,直到我去往你的身边之前,能够将我耐心等待。无论要花费多久的时间,我一定会去到你的身前。”

 

“我会亲口告诉你,一直以来,我都在注视着你并渴望你的注视。你从来不是那个,可以从我的世界里缺席的人。卡米拉,你从来不是那个,可以从我的世界里消失的人。”

 

“因为你的不在,对我而言就是形同一个世界的毁灭。我无法容忍这虚假的景象来将你欺骗,但在我到达你身边之前,千万不要放弃,不要相信你对我,对克拉拉和奥黛塔来说毫无价值。”

 

在忏悔的最后,我俯身贴近她的身体,在她的发间落下一吻。尽管我知道她无法感受到我的心意,但我要不知疲惫地告诉她:

 

你就是我的整个世界,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和理由。

 

(69)

 

你是无比坚韧的女人,你本不该流淌下任何一滴泪水。

 

但我得知我的存在毫无意义,知晓了我的所爱其实并不需要这发自肺腑的爱意。于是我的泪水决堤而出,从我心中裂开的缝隙上崩溃倾泻。

 

你是无比强大的灵魂,你本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你的力量以及你存在的价值

 

但如果连我所爱的人也视我为无物,如果我全身心奉献和想要守护的人,也对我的离开视而不见,我又该如何再重新捧起这一颗碎裂满地的心灵?

 

我不知道,我在为什么坚持到现在。

 

这漫长的悲哀与漫长的流泪一直持续了很久,持续到我昏睡过去,泪水才不再自我的双目流淌而出。当我再次睁开眼时,我感到双眼的酸涩和我的疲惫同时涌出,然而幸运的是,当我看到那些由我亲手雕刻而出的一幅又一幅壁画时,我并未再感受到像之前一样撕心裂肺的痛苦。

 

我的长发散落下来,而我的衣服也已经晾干了眼泪浸湿的地方。在没有任何工作安排,与世界本身脱轨的现状下,我竟意外地得到了发泄情绪过后,能够细细体悟它的余韵而不是强逼自己振作精神的时间。

 

一连几天,我只是单纯的在墙壁上刻下时间流逝的证明,而没有再去用手指抓挠下哪怕一副回忆的画面。

 

我靠着墙边,抱腿倚墙而坐。我任由我的长发随意垂落,而不必精心将每一根碎发收在耳后。我狼狈不堪又精疲力尽,可正因为如此,我才更加清晰感受到我此刻的休息是多么的珍贵,因为在以前我从未有机会去小心翼翼地拨开情感的迷雾。我一直用我的强大去欺骗自己,一个强大的灵魂不会受伤。然而无论再坚硬的城墙也会因时间生出裂隙,更何况是一个把自己的真心全部奉献的罪人?

 

我想到那些画面,我所不在的时刻里,克拉拉和奥黛塔,还有泽斯蒂尔的身影。从悲伤中冷却的思绪,让我无法避免去再次于脑海中勾勒她们的面庞。我想到我的女儿们,她们的欢笑本身就已经足够值得我感到欢欣。这本不该是一种由我必须参与的行为,甚至连想法本身都是一种奢求。而泽斯蒂尔,我已经受到他足够多的恩惠。从最初我们的相遇开始,一直到我离开之前,他都一直支持着我。我又怎能觉得自己对于他来说,是无比特殊的那个人呢?

 

我已经在地狱中得到了远远超于我生前所拥有的,太多太多的幸福……我不应该再要求更多。正因为我要学会满足,我才能不会被所谓的等价报偿,摧毁我对他们的爱。我是知道的,比起我对她们付出的一切,是她们回以我的喜悦更多。

 

尽管,被困在这无边的长廊里,让我几乎已经绝望,可是我不希望消失。不希望真正毫无遗憾地从这个世界里泯灭掉我的痕迹。如果我只能在这囚笼中将他们回忆,而他们也能在没有我的世界里获得幸福。那么我就会一直渴望活在这牢笼中,哪怕这样的结果,意味着我将永远失去我的自由。

 

哪怕最后,我的结局是彻底在这除却回忆之外一无所有的世界里,被时间磨损灵魂,然后陷入癫狂里。但,在我一厢情愿的爱意里,我仍自私地希望着,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能够留存着我与他们美好的过去。

 

(70)

 

但当我起身并下定决心,要在这无尽的牢笼中,与时间做永恒的斗争时。

 

一个声音突然喊出了我的名字,而我无论身处何时,无论身处何地,都绝对不会听错这个声音的主人。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会如此急切、忧心地呼唤我的姓名。

 

“卡米拉————!”

 

我转身,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向他。

 

声音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地狱最古老的领主,也是我日思夜想的家人之一。他突兀出现在我的身后,就像是我又做了一场噩梦,可就在我还未从惊诧中回神时,他就直接冲向我用他枯瘦的双臂将我紧紧搂在怀中。

 

我难以置信地感受着他的拥抱,这坚实的触感,让我确信他并非是我的幻觉而是真实存在的生命。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拥抱住了他,将脸颊埋于他的怀中,感受着他的气息,想要一遍又一遍地询问他,这是否是我的幻觉。可最后我没有问出那些话语,因为我理科想到如果他出现在这里,那他是否也知晓克拉拉与奥黛塔的安危?

 

我没有让自己在美好的相拥中沉浸太久,就抬头,从他的怀抱中退出。我急切地询问他克拉拉与奥黛塔是否平安无事。万幸的是,他用灵魂向我保证她们二人的平安。可接下来他的话语,又让我一时间难以应对。

 

“卡米拉,听我说……你现在正被困于上帝创造的牢笼中。”

 

他的手指掐住我的肩膀,力道之大让我一时间难以挣脱。但比起肩膀的疼痛,他的话语让我震惊得更深。虽然我有想过,能够把一位强大的地狱领主无知无觉地从地狱抹除存在的痕迹,一定是无比伟大的存在。可我没有想到,致使我受困于此地的罪魁祸首,竟然真的是无所不能的上帝。

 

可为什么?为什么会是我?为什么无所不能的天父,非要惩罚我这一位罪人?

 

我将我的不解与困惑向他说出,但得到的回答则是对我那引以为傲成就的控诉。泽斯蒂尔同我说,正是我钻研的天使科技,致使了不仅一位天使的死去,而在亚当被我制造的匕首杀死之后,上帝为了断绝我对天堂的威胁,才将我的灵魂乃至我的存在尽数从世界以及人们的认知中抹除。

 

在得知,我为了保护家人才不懈努力发现的强大力量,却是使我不得不消失的原因后,我一时间无法出声。哪怕泽斯蒂尔不断向我承诺并保证,他一定会不留余力,不惜一切代价将我从这上帝的牢狱中救出,可我的脑海里回想起的是先前看到的画面,是意识到如果我不存在于地狱,她们就会平安无恙的未来。如果我制造的武器和我的信念,只会将两个世界推入无边的战火,那我又该如何容许自己心安理得地承受他的好意?

 

我无法容许他们如今的幸福,因我一人就被毁灭。

 

所以我抬起头,推开了泽斯蒂尔,并后退一步拉远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我说我感激他对我的用心,可我更希望他能不要将我拯救。如果我的不在,能够让他以及克拉拉、奥黛塔过上更好的生活,那我宁愿在这牢笼中如一位真正罪无可恕的囚犯一样,承受我应该受尽的磨难。

 

我告诉他,我不会为自己的结局感到惋惜。比起我自身的安危,我更不愿意看到的是他为了我以身试险。

 

“我只希望你和克拉拉、奥黛塔能够平安无事。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

 

当我的双眼紧紧将他凝视,就像过去每一刻我对他从未移开的注视一样,我希望他能在最后容许我的任性。因为我已经知晓,我深爱着他们的行为并不需要任何回报。他们三人是我世界的全部,不意味着我也要成为他们世界的中心。

 

尤其是他,我不希望他为了我就去挑战那不可能的罪业。因为比起我的自由,我更希望他在接下来的余生里,他能与我的女儿们收获真正的幸福————我本该这样下定决心。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的决绝。

 

但我无法想象的是他的决心。

 

我们四目交接,就像过去数百年里那样对彼此抱以深切的注视,可这一次他拒绝了我。因为他说:

 

“请原谅我无法答应你的请求……卡米拉·卡曼。”

 

“因为我只是一位爱上了你的,无可救药的凡人。”

 

他只是这样说着,就几乎要把我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坚强全部击碎在我的胸膛里。他的眼中第一次噙满了我所不熟悉的,可是又无比深刻的情感。他没有允许我的拒绝,就转身迈向了他发誓要将我带回的未来。

 

但这是多么自私啊!我本以做好了牺牲的觉悟,可他却告诉我,哪怕要拒绝我的请求也要贯彻他心中对我的感情。

 

我从未想过,他会对我怀抱有那样的情感,直到我在他的眼中看见了因我寻求自灭时,那无法再被遮掩的痛苦。

 

如果我不曾见过他眼中的爱,我本可以忍受上帝赐予我的责罚。如果我不曾亲耳听见他口中话语,我本可以容忍上帝惩戒我的永恒苦难。

 

但我已经看见了他的爱,听见了他的话语。尽管他最后选择离我而去,可我知道……我会等待他。

 

因为无论花费多久的时间,他都会到达我的身边。

 

(71)

 

“让我们玩一场游戏吧。”

 

“让我们看看,你愿意为了得到贪婪而舍弃什么!”

 

第一件从我身上被抛下的事物,名为权力。

 

我知道,我一直执着虚无的权力太久。久到漫长的时光剥落下无数的碎片直到至今,也在让罪人们于恐惧中低喃着我的名字。

 

我明白,我一直在名为权力的尔虞我诈的斗争里前行了太久。在地狱的血红之日还未高挂在如今的夜空时,我就已经在人类夜晚的注视下取得了一场又一场争权夺利战争的胜利。

 

那没有流血,却堆积了无数尸体的阴谋之战,正如同蜘蛛的蛛网将我身边的一切紧紧束缚。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从未想过我会失去它们,因为我的人生似乎总是被命运女神幸运地眷顾着。当那些生来清贫的生命,甚至无法走过漫长的人生,我就已经活到了比任何人更为苍老的岁月。

 

平静地迈向死亡,对于活在那个时代里的人类来说已经不是一种渴望,而是一种奢望。即便在最为高贵的贵族之中,也很少有人能够安享晚年。

 

我就是那少数的幸运儿之一,作为恶人坏得足够纯粹,在走向死亡时即便身旁空无一人,也没有留下任何子嗣但我在冥冥中留有预感。那种预感告诉我,死亡并不是我生命真正的终点。

 

果不其然,在地狱获得了来生的我验证了我临死前的想法。地狱中的灵魂摆脱了皮囊的束缚,而死亡也成为虚假的命题。我从一位佝偻着腰,瘦骨嶙峋的老人,变成了一位身形高大又身材瘦削的蜘蛛魔鬼。据说,在东方的地狱里蜘蛛的丝线连接着生与死的两个世界,而在地狱重获新生的我,竟意外地成为了一位形似蜘蛛的魔鬼。

 

这或许是命运对我的又一次馈赠,因为命运的女神知晓,像我这样的灵魂绝不应该被死亡牵绊住脚步。而且我作为魔鬼享受的人生,也远远比我生前渡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要更为随意自在。所以,我理所当然地认为,我这样的人生来其实就怀揣有一个魔鬼的灵魂。

 

我并非是被上帝的审判之门宣判了堕入地狱,只是我生来就应该堕落,不是成为上帝圈养的羔羊,而是恣意妄为的一位魔鬼。

 

在这地狱中掌握了晋升的规则之后,我毫无隐藏自己强大的力量,所有的权力斗争在我面前如同儿戏。我玩弄每一位掌权者直到我登到顶峰,让所有的领主在意识到他们已经不能撼动我的位置后,我便坐在这最强的宝座睥睨着世人可笑的斗争。

 

我享受着权力,这不是因为我渴望着它,而是因为我生来就应该获得它。不像他人为了赢得不属于自己的别物,需要拼尽一切地寻求认可。我掌握权力就像飞鸟的振翅,形同蜘蛛的结网,我对权力的驾驭比游鱼入水要更为闲暇惬意。

 

但,如果为了向贪婪证明我愿意为了得到它,我可以舍弃什么的话。我也愿意将权力作为我第一件舍弃的事物。

 

尊敬的贪婪罪主,结网的蜘蛛与千足的蜈蚣,诚然对于您而言权力是您与生俱来的权柄。可对于我们这些并非生来就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凡夫俗子而言,舍弃权力几乎等同于舍弃斗争。不会斗争的罪人,在地狱里能够得到的唯一结局也就只有死亡。

 

所以,我向这永远填不满的金樽中填入的第一个从我身上剥夺的“贪婪”,那就是对权力的渴求。

 

(72)

 

“放弃对权力的渴望吗?”

 

“你确实看起来比我见过的太多魔鬼都没有‘魔鬼’的样子。”

 

“但想要只是放弃‘权力’,就想填满这只金樽还是有点痴心妄想了。所以,接下来你要放弃什么?”

 

舍弃了对权力的执着后,我选择投入金樽的第二件事物,是对金钱的渴求。

 

贫穷,是文明赐予人类的疾病。因为贫穷,人类的生命失去了价值。受困于贫穷,人类的生命无法获得应有的喜悦与满足。由于贫穷,被拘束在小小的天地里,连作为人的尊严也会被侮辱进泥土之中。

 

正因为贫穷如此可怕,且只在文明所在的世界,才会更加体现出它的危害,所以那些被教化的生命,在文明构建起来的社会中才会渴求金钱带来的财富。

 

但我选择放弃它,这不是因为我已经享受过了富足的生活,也并非是因为我对贫困的时代毫无感知。恰恰相反,我并未习惯清贫带给我的疾苦,我在生前就从未体会过贫穷带来的磨难,堕落至地狱后,我很快就凭借自身强大的力量夺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掌控了每一个罪人的口腹之求。所以在堕落之后,我也从未体会贫困的困扰。然而,尽管我从未体会过贫困带来的磨难,我却在另一个灵魂的过去之中看到了它。

 

在一次,我愚蠢地,试图将某个灵魂永远束缚在我身边的大灭绝之日里。我看见了一个灵魂濒临死亡之前,她生前的种种经历。为了挽救她的生命,我不得不亲自用灵魂的力量凝聚出的细线将她的伤口缝合。

 

正是在这次我为缝合她灵魂的,无法避免的窥探里,我亲历了她的过去。我看到了一位出身高贵最后却一无所有的女人,如何在贫困这一文明的顽疾里苦苦挣扎,我亲眼目睹了她啃食发霉的面包,不得不用污水洗脸导致人人将她唾弃。可即便她身受污浊,她的眼睛依旧美丽,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在她美丽迷人的双眸里我能够看到一个闪闪发光的灵魂。

 

但我竟然如此愚蠢,无可救药地自认为我能够将这伟大的灵魂囚困于我的世界之中。

 

因为我拥有的太多,我太过贪婪。我以为我能够拥有她,就像我可以掌握不计可数的金钱,我可以在那些金币的坠落里接住她,只是因为我早已物化了她的价值。我认为她的灵魂可以用金钱买下,实际上她的灵魂是无价之宝,无法用金钱衡量,更不可能被时光蹉跎去她的价值。

 

也正是她过去的一无所有,才将我现在的应有尽有衬托得毫无价值。

 

出身高贵,坐拥无数财宝之人,才会被那些毫无用处的铁片与银矿遮蔽双眼。那些自以为自己的财富可以买下一切的人,恰恰唯一无法拥有的正是一个人的尊重和一个人自身的尊严。她让我看到我无尽的财宝都不过是贵金属的堆砌,我所有的资产,都不过是一文不值的身外之物。

 

在文明赋予我们这些罪人的顽疾里,我生来就已经染病,可她哪怕被蹂躏至泥土也绝不会失去她的尊严。名为贫困的疾病早已玷污了我的灵魂,因为我拥有的仅仅是物质的富有,而我的灵魂在长久的时间都清贫到宛如赤身裸体行走于荒野上的野兽。空有皮毛,毫无智慧,生有獠牙与利爪,却学不会捕猎的本领。

 

所以,我要投入这金樽的第二件事物,是我自身那贫困的疾病。我把我生来就有的富裕舍弃在其中,从这一刻起我的一无所有才恰恰成就了我精神上的富足。

 

(73)

 

“哇哦?你竟然连金钱都能舍弃!”

 

“好家伙,你的脑子该不会是生锈了吧。怎么能舍弃金钱呢?金钱可是这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现在我得承认你确实有些无欲无求了,不过想要填补贪婪之杯你还需要再多下点力气。”

 

那么,就让我继续加注,在除了「权力」与「金钱」之外,投入第三个被我舍弃的存在。这存在名为:灵魂。

 

我要舍弃我所掌握的,那数以万计的灵魂。

 

多少年来,多少个世纪以来,地狱中有数不清的魔鬼在畏惧我的存在。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恶魔们不敢提及我的名字,他们恐惧着夜晚降临的时刻,因为他们无法猜测我会从他们目光所不能见的哪一片阴影里现身。

 

关于我留给地狱的种种传说,最为出名的则是我刎下无数恶魔的眼睛,并将他们的眼球浸泡在福尔马林中,一一陈列在我的藏室使那数以千计的眼睛都能见证着我是如何剖开下一个灵魂,见证我如何在灵魂痛苦的哀嚎里,继续取出更多闪闪发光的,各式各样的眼睛。在那段我颇为痴迷于收藏眼睛的过去里,地狱里的魔鬼有很长的时间都闭门不出,致使诸多领主向我发出抗议,认为我的可怖之举甚至使地狱的经济发展也陷入滞缓。

 

于是,我停下了对眼球的收藏,在我停止行动的十年之后,罪人们才有勇气走上街头迎接这个我缺席的街道。

 

但即便我的传说随便提起一件,都足以震慑无数的魔鬼,还是有一些胆大妄为的罪人认为他们可以挑战我的权威。这些罪人的下场无一例外都是获得了比死亡更可怕的结局。他们成为被我收藏的灵魂,我的披风之下日夜不停地哭嚎着,被我的存在折磨成为我力量的一部分。

 

一个世纪里打败的罪人不足以使世人产生绝望,但数个世纪里所有想挑战的罪人都只能成为手下的亡魂后,这个地狱才终于承认了我的地位,我的存在是他们无法挑战的独一。我正是那个屹立于他们身前,永远无法撼动的最强大的罪人与魔鬼————然而,现在我也要将这些使我到达顶峰的基底抛弃。

 

贪婪的酒杯啊,请您吞咽我在数百年来积攒的灵魂。请您仔细品尝,在泽斯蒂尔这个名字仍然响彻于地狱时,地狱里的罪人对我是怀揣着怎样的恐惧。无限吞咽着欲望,盛满了贪婪渴求的酒杯啊,我恳请你细细咀嚼着我的历史,这些数以万计的灵魂宛如天上的繁星,也多如地面的沙砾。

 

但我知道,哪怕是献祭这些灵魂,也无法将你填满。因为你这罪恶的金樽盛满的绝非是鲜红的美酒,而是我们每个生命心中由文明陶冶出的贪婪罪孽。

 

我所拥有的灵魂不过是我曾经掌握贪婪的证明,可你还要索求更多,因为你是贪婪本身,是对一切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渴求最为贴切的化身。

 

当我们以为,我们能通过掌握的灵魂数量就能获得超凡脱俗的强大力量时,我们便萌生了一种可怕的自信。我们会以为,强大本身不再是自我的坚毅,而是灵魂量的堆积。于是那些后来者们,那些自作聪明的新兴领主开始积攒无数罪人的目光,他们不像我这古老的魔鬼,比起玩弄灵魂更热衷于深受灵魂的追捧与爱戴。

 

但现在,我已经洞悉到灵魂的本质。我已经明白了,我必须舍弃我所掌握的无数灵魂,才能到达真正的高处。这些曾经作为败者被我蹂躏进阴影中的亡魂们,不过是我身上沉甸甸的负担。

 

现在,我要把它们抛入你的酒杯之中。它们终于能摆脱数个世纪里不断遭受的折磨,它们终于在名为死的宁静里获得了真正自由的解脱。

 

但我知道,仅仅是这些浩瀚过繁星的灵魂也无法使你盈满罪恶的酒液。

 

(74)

 

“你竟然还有东西可以往里面扔?这事现在可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要知道从未有魔鬼能填满这贪婪的酒杯。”

 

从前未有,不代表此后不有。

 

我知道,这繁多的灵魂也无法使你这贪婪的酒杯盈满贪婪的罪孽,因为这些灵魂只是早已渴望死去的魔鬼,而不是能够再产生更多欲望的灵魂。

 

但我也还有许多未有舍弃的事物,我还有足够多的,可以从我身上割下并投掷给你的,能够被视为贪婪的所有物。

 

现在我将投下第四个存在,它的名字即为:力量。

 

关于力量,这几乎是每一位罪人都会发自本能追求的事物。权力可以是一种用于操控他人的力量,金钱可以是一种能够支配他人的力量,而灵魂更是直观体现力量强弱的基底。

 

但我不止一次地思考过这样一个问题:真正的强大到底是什么?

 

我见过无数自诩强大的魔鬼,他们或是拥有强健的体魄或是引以为傲的能力。古老的盖提亚拥有魔法,而罪人自堕落之后就怀有异能。每个自诩强大的灵魂都凭借这些异于常人的能耐在地狱巩固着自己的权威。但凭借被赋予的能力而宣称的强大,真正是力量上的强大吗?我不止一次看见那些傲慢的魔鬼,他们在持有超越自己能掌控的魔法时,无一例外都会铤而走险,渴望更多。

 

但他们的灵魂根本无法承载永恒的伟力,那些渴望更多的人对于力量的渴求,远远超越了他们自身承受的极限。

 

所以,每当一个又一个灵魂因为无法承载超乎自己灵魂承受极限的力量,导致他们暴毙于地狱之中,成为每一个魔鬼口中用于谈趣的话题时,我不禁在想:所谓的力量是否真的等同于那些肉眼可见的强弱。

 

她的出现,是对我的疑问最好的回答。

 

她的灵魂,是对力量最好的诠释。

 

没有魔法,更没有畸形的身躯。她在地狱中行走看起来却与一位人类无异。她的身形没有因为堕落改变太多,唯独那双手,在对比其他罪人的双手时显得过分巨大,除此之外她比任何罪人都更像一位人类的女性,而非堕落至地狱的魔鬼。

 

发现她毫无特殊的异能是在我对她的长久观察之下,通过她每一次战斗,每一次不得不将自身陷入陷阱的肉搏战里,我意识到了她或许并没有任何特殊的能力。没有异能的罪人,无异于没有獠牙与利爪的野兽。但她还是凭借这毫无特殊之处的身躯,成功在地狱的边陲之地打响了她的名声,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毕竟,在她之前几乎没有魔鬼不在渴求着强大的魔力。那些罪人渴望通过杀戮得到不断进化成更加非人姿态的畸变,但她则在杀戮中一直捍卫着自己灵魂的姿态。如果说,追求力量是每一位罪人与生俱来的本能,那么她就是一位明明不断进行战斗,却永远在压抑自己本性的战士。她明明能够生有双翼,却自愿折断翅膀,她本该用她的双手化为无情的利爪,可是她真正锋利的永远是她的双足。那强而有力的双腿,并非是因为她灵魂而具有特殊性,只是因为她持之以恒的锻炼得到了时间的回馈。

 

于是那些因为她没有特殊的异能,就小看了她的魔鬼,都成为了她足下的亡魂。我目睹着她的力量与日俱增,可她的紧蹙眉头却没有一天舒展开来。

 

那一刻我知道了,她是一位不追逐力量的魔鬼。她违背了自己堕落的天性,比起渴望无限的力量,更追求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事物。于是力量不是她的目标,是她为了完成目标必然要践踏在脚下的基石。

 

如此美丽,如此耀眼。

 

在她比雕塑师精雕细琢的大理石更为美丽的身躯之前,没有任何一个魔鬼能够宣称自己拥有力量。

 

她这自断双臂的维纳斯,在所有的罪人都为了力量竭尽全力去伸手时,她转而将双手伸向了他人。

 

如果她的存在都不能被诠释为:力量,那么这世上将再无任何灵魂可以称自己强大无比。

 

因为她,我在此将第四件礼物馈赠给你。

 

(75)

 

“力量?你真是个疯子……”

 

“我从利维那里听说了你的事情。你是不是以为自己赢得了五个大罪,就能成功取得贪婪的认可?”

 

“趁早放弃吧,贪婪不会承认任何人。但你想要继续往杯子里再扔点东西,我也没有意见。”

 

最初,我向贪婪的杯盏投入了名为权力的渴望。

 

其后,我向贪婪的酒杯扔入了名为金钱的诱惑。

 

随后,我向贪婪的巨口掷入了名为灵魂的饥渴。

 

然后,我向贪婪的渊底抛入了名为力量的执着。

 

似乎我已经将构成一个罪人的所有一切,都尽数献给了这罪恶的金樽。但它的杯中积攒的酒液仍然未有满溢而出,这理所应当,因为我还未舍弃我作为罪人的全部。

 

现在,我将贡献给你我作为罪人的最后一物,我要把每一个堕落至此的灵魂里,最宝贵的事物也塞入你的饕餮巨口。

 

贪婪的酒杯啊,请你吞咽下我作为最后的所有物————尊严。

 

早在我尚未死去之前,我就已经得到了足够多的尊重。无论那是虚假的,还是真挚的,所有人注视着我,用他们的眼神告诉我,我的不同于众就是他们尊重我的唯一理由。

 

而在我死后堕入地狱之时,我也几乎赢得了整个地狱的尊重。名为恐惧的漩涡将无数的灵魂卷入其中,可我几乎不知疲惫,日夜沉浸在对聆听罪人尖叫的愉悦之中。我的强大为我赢得了数不清的名誉,我对这座城市长达数个世纪的统治,已经让我得到了几乎所有罪人的尊重。

 

但当她出现我的面前时,我才惊觉。那双本该用冰冷形容的眼神,却有着火的力量,她只需要用一个瞥视,就足以燃烧围绕在我身边所有虚假的尊重。

 

她的双眼看向我时,眼中不会含有任何虚与委蛇的情感。她不会因为我的地位,以及我的权威,还有我足以将她折磨至死的力量就对我抱以任何的好感。她不会惧怕我,她眼中的真诚之火,将我消融瓦解。

 

当我看到了她的眼睛,我就再也无法容忍他人对我投来虚假的注视。

 

卡米拉·卡曼,她在众多的罪人畏惧我,因为畏惧而不得不尊重我时给予了我真正的注视。她在所有罪人出于各种各样的目的想我接近,用虚伪的好意向我阿谀奉承时,只是默默转过身去,与我擦肩而过,将我视作寻常的路人,而不是一位令人闻风丧胆的魔鬼。

 

唯有在她的眼中,我才能看清我的自身。我在她的眼里寻找不到那些世人给我安放在头顶的,各式各样的头衔。在她的注视里,我不是地狱里最强大的领主,也不是地狱最可怖的罪人,更不是地狱中最不可被谈论姓名的那个魔鬼。在她的眼中,我仅仅是作为我,仅仅是作为一名应该被她守护的人类存在。

 

所以,当她对我说:我会守护你的安全后,我的世界就彻底碎裂在她的面前。

 

世人恐惧我,畏惧我,忌惮我,厌恶我,甚至憎恶我,但出于各式各样的理由,他们不得不讨好我,尊敬我,并承认我的伟力是他们力不能及的强大。但她不顾所有外在的眼光,在她的面前,我所有的标签全都荡然无存。

 

所以,如果这个地狱倘若不能允许她的存在,如果这个世界都不再拥有她的立足之地。那我和失去了唯一会尊重我,而不是利用我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在他人的眼中,我的存在从不真正具有尊严。我的尊严只存在于她的双眼里,因为从古至今唯有她一个人将我视为一位需要被守护的存在,需要被维护尊严而不是被加以利用的可怕强敌。

 

她爱护我,比我爱她更多。

 

她尊重我,比世人尊重她要更多。

 

所以,吃下它吧。贪婪的酒杯,吃下我作为罪人的尊严。在这个没有她的世界里,再没有人任何人会承认我这可悲的,一文不值的尊严。

 

(76)

 

当我将作为罪人最后的尊严也投掷入这贪婪的酒杯后,在贪婪之主的惊呼之下,这贪婪的酒杯终于第一次漫过了酒杯的边缘。

 

但距离酒水真正满溢而出还是差了最后一步。

 

贪婪的玛门意识到如果我再想将我身上珍重的事物投入其中,那么酒杯一定会被填满,那他就要不得不尊重承诺,来将贪婪的罪恶赐予我身。

 

但他怎么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这贪婪的蜘蛛,这狡猾的千足虫怎么可能允许一位卑贱的罪人赢得他的金樽。所以他怒不可遏地变化出巨大的身形,就像每一位罪恶的主宰在我面前展示过的那样,他庞大的身躯和锋利的蛛矛试图将我刺穿,并用蛛网夺走这罪恶的酒杯。

 

可他没有预料到的是,我早就知道贪婪的罪恶撒谎成性,且毫无交易的诚信可言。他不会允许自己的游戏以失败告终,而我也不是为了陪他玩一场游戏才将我作为罪人的一切投入这酒杯之中。

 

想要获得一场游戏胜利的办法有很多,既然主持游戏的人不愿意遵守规则,那我也没有必要再继续维护这个规则。只要贪婪之杯的酒水满溢而出,那么无论玛门是否愿意承认,这贪婪的酒杯最后都将归属于我。

 

于是,我将手指刺入我的胸膛,从我的胸口撕扯出了那颗心脏。

 

血液溢出我的嘴角,血液汩汩流淌出我的胸膛。一颗跳动的,被五大罪孽的罪环诅咒的心脏,此刻正被我的手紧紧攥在掌心中。那巨大的震颤声回荡在这里,在玛门的蛛矛落下之时爆发出巨大的力量。

 

显然,我从最开始就不打算遵守他的规则。我从最开始就没有将这场试炼视为一场游戏。

 

贪婪的酒杯啊,从古至今从未有罪人能用他的欲望将你填满,因为贪婪没有止境,没有任何人的罪恶可以高过你的界限。但如果我舍弃你为世人降下的诅咒,我不断鄙弃你为世人制定的一个又一个贪婪的罪孽,那么你是否还能不被超越?你是否还能在我舍弃了我作为罪人的一切之后,还可以承受住这一个事物?

 

我想你是承受不住的。

 

因为你从未拥有过它,因为你的贪婪从未有一种欲望可以囊括得了它。

 

贪婪对罪人的责罚终究有限,而我的心早因为她萌生了超越罪人的,最无法被宽恕,也无法仅仅被贪婪这一词概括的罪恶欲求。

 

玛门说,你从未被盈满,那么今日,就让我投下这最后的稻草,压弯你的背脊,使你屈膝于我的面前。在我投入这最后的,我无法真正舍弃,你也无法真正吞没殆尽的事物后,你必然会让杯中的酒水如滔滔不绝的江河一样漫过每一个罪人的脖颈。

 

这最后的事物,是我对她的爱。

 

你这贪婪的,不知真正的无限为何物的酒杯,现在我要向你献上我的一颗心脏。

 

我要让你知晓何为爱,何为我对她的情感。你小小的酒杯无法承载我对她的感情,你从不满溢而出的酒水,就要在今日为我溢出罪孽的毒液,并涤荡过所有被你吞没的,那罪人的魂魄。

 

承受吧,接受吧,最后哀求吧!

 

这世上再无任何贪婪可以超越我对她的爱。

 

(77)

 

心脏坠入酒杯之中,满溢而出的是我对她的爱。

 

我爱她,我爱她的一切,爱她忙碌于工作的模样。我爱她为了她的目的不断奋斗向前的身姿,她的灵魂总是在她为他人的燃烧里变得璀璨耀眼。她拥有钢铁般的意志,哪怕是死亡,也不能使她曲折。

 

她集合了原本一盘散沙的领主,组成了五芒星城最初的领主董事会。她将每一位领主拉入同一张圆桌上,面对面坐下,然后用言语而非暴力谈论起关于城市的现在与未来。

 

试问,地狱之中还会有谁同她一样高瞻远瞩?在所有人都认为地狱应当在混沌的坩埚中,永远熬住着无序与混乱时,她挺身而出集合所有,构建了最初的秩序。

 

这样的她怎会不值得我去热爱?

 

当然,我爱她,也不仅仅爱她忙碌与奋斗的模样。

 

我爱她,还爱着她熟睡时的容颜。

 

请原谅我透露出我心中的秘密,可是卡米拉,每一次你因为过度劳累趴伏在案上时,我都在你的身边为你披上了一条绒毯防止你的着凉受冻。我知道你一直严于律己,但这种严苛更多时候其实是你对自己的苛责。

 

你比任何人都更加努力地向着明日前进,你发展出的天使科技使你在地狱中很快获得如日中天的地位,但如果你没有拼尽全力抓住这个机会,你也只会被地狱的洪流尽数吞没。

 

可你的努力胜过了他人,你对未来的渴望甚至远胜于我。

 

所以当我在某次,无意间看到了你疲惫的睡颜时,我的心中涌现出的不只是忧虑,还有极为自私的喜悦。

 

是的,我承认,我无数次的幻想过你和我同床共枕的夜晚。我想过当我在夜晚沉沉睡去,第二天梦醒时,只要一睁眼就能看见你熟睡的面庞。

 

认真的你尤为美丽,可睡眠中的你也可爱无比。如果时间能够为你停留,我希望它像我一样愿意陪伴在你的身侧,注视着你,爱慕着你,并小心翼翼地卷起你的发梢然后偷偷亲吻你的发尾。

 

我知道,这不够绅士。可卡米拉,我无法压抑对你睡颜的触碰。我不敢用尖锐的手指轻轻拂过的面庞,所以我只能轻握你的发梢,为你松绑你束缚的长发,然后用一只梳子为你梳理因为疲惫而疏于打理的发丝。你不知道,我有多少次都想将你搂入怀中,让你在我的怀里沉沉睡去,可我的懦弱胜过了我。

 

现在,我舍弃了它。我舍弃了它最终要维护的尊严。

 

我这没有尊严的魔鬼,终于可以掏出这颗心,对你大声宣布我爱你,不光是爱着你美丽的模样,我还爱着你精疲力尽的时刻。你在为事业奋斗时的背影是美丽的,你在出于疲惫趴伏在桌面上的松懈神情也是美丽的。在我的眼中,你无时无刻都是美的化身。

 

我爱你,这不仅仅是一种发自肺腑的情感,还成为了使这酒杯满溢而出的,无法被贪婪承载的,最疯狂的爱恋。

 

(78)

 

可仅仅是这样,是绝对不够让我诉说完我对你的爱。

 

你这贪婪的金杯,即使满溢那名为爱的罪孽,也完全无法诠释我心中对她的炽热。所以巨大的浪涛一波又一波将我的身躯淹没,罪恶的千足虫在震惊被巨浪拍打得跌倒在罪业的汪洋大海中。

 

而我依然屹立不倒,如一颗顽强的礁石,承受着千百年来的风吹日晒,与狂风骤雨。

 

我听见了你要我停止,要我取出我赠予你的一切。我在你呼啸袭来的罪业的浪涛里,听见你的苦苦哀求,可是我不会停止。我要让你这贪婪的金樽继续承受你对不能承受的情感。

 

你根本无法想象,我在几百年中到底压抑了多少感情。

 

你不知道,有多少次,当她走过我的身侧,我就会想要触碰她。但每一次本该伸手的时刻,我都缩回了我的双手。唯有在她痛苦万分之时,我才能装作若无其事地将掌心搭于她后背的背脊。

 

难道我只能在她伤心欲绝时,才能被允许触碰她吗?明明在过去的数百年间,她与我的距离近在咫尺之间。可是我却被可笑的尊严束缚,被愚蠢的权力牵绊住向她走近的脚步。

 

那使罪人深感骄傲的一切,对我而言都成为了最沉重的负担!

 

不。我不能再忍受,在彻底失去她之后,我再也无法容忍这一切!

 

我渴望触碰她。我渴望不只是在她悲痛时,我才能以友人的名义触碰她。我希望无论在何时何地,我都能触碰她。我希望牵起她的手,我希望在她清醒的时候抚摸她的发丝。我希望当她的视线看向他人时,我也能自然而然地将她搂入怀中,用双臂将她拥抱在臂弯之间感受着彼此的温度。

 

你这可悲的贪婪之杯,数千年来只是吞噬着罪人对于权力的渴望。可那些渴望权力的人,如何能想象在统治一切后的生活?他们要到达的巅峰,是真正的一无所有。那些最为富有的人,在精神的高地里仍然贫困得犹如一贫如洗的贫农。至于所有执着着力量与尊严,这些最无关紧要琐事的人们,他们的渴望最终只会压垮他们自身。

 

他们无法想象贪婪的终点,于是永远无法满溢你的酒杯都边缘。

 

但我能够想象,我甚至不仅仅是想象,我还早就将它们付诸行动。我放弃了权力的斗争,自愿退下了所有人渴望坐上的王座。我放弃了我的领土和我拥有的灵魂。曾经使我作为最强的罪人领主闻名于世的一切,都被我亲手投入火海烟消云散。

 

我确实拥有过,无数罪人日思夜想渴望得到的一切。但为了到达她的身边,我已经自愿放弃了所有罪人穷尽一生也想得到的种种贪婪的愿景。

 

我早在所有罪人之前,就已在活着的时候到达了贪婪的终点!

 

你这罪恶的酒杯,也用它们集合所有的贪婪,也无法比拟我一颗心的沉重向我证明:权力、金钱、灵魂、力量、尊严,它们一文不值。它们的贪婪,在我对她汹涌澎湃的爱意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我看着浪涛,迎着它的拍击向你伸出手,在罪恶的千足虫言辞激烈的咒骂声里,我抓住了他的酒杯,注视着它不断汹涌的罪孽之酒。

 

我举起了它,从一位尚有人形的罪人变成了面目狰狞的魔鬼。我释放了所有的拘束,但我的脖颈,我的双手,我的双足仍然被锁链紧紧捆绑。我形似那神话时代的泰坦,但我知道我所做的事情根本是与杀死旧神的亵渎毫无差异。

 

巨大的阴影紧握住这只金樽,然后将这源源不断涌出的酒液吞咽入腹。

 

世上所有的贪婪,尽皆在此刻被我痛饮而下。因为我的爱远远胜过世人对于凡俗贪欲的执着,因为我要饮尽这世人的一切愚昧,让我的灵魂不仅承载着对她无法言语尽的渴望,也要盈满从此以后诞生于世的,所有属于人的贪婪。

 

(79)

 

卡米拉·卡曼。

 

我呢喃着你的名字。

 

卡米拉·卡曼。

 

我在痛饮这贪婪的酒杯时,不断在心中呼唤着你的名字。

 

卡米拉·卡曼。

 

我这贪婪的,不知羞耻的,疯狂且愚昧的,仅仅是因为爱着你,就要发疯地想要弑神的罪人是多么丑陋又不堪啊!

 

可是,卡米拉·卡曼。

 

可是,我爱你,卡米拉·卡曼。

 

我爱你,我爱你的一切。我对你的爱不是止于言语的闲谈。我爱你,这是如今不再需要被质疑,可是还要被我反反复复脱口说出的一种语言。我爱你,这不再是一种希望,而是我每日每夜于心中反复发疯地回忆。我爱你,我爱你存在的本身就带给我无限的喜乐,可是我直到失去你之后才开始懂得珍惜。

 

我爱你,我不想再过多阐述我爱你的原因。可是我怎么能不去爱你?我太思念你了。明明我现在就在吞咽着这世上最香醇美味的酒水,可再美味的酒液也比不过你亲手为我煮泡的花茶。我分明是在痛饮着连狄俄尼索斯也未曾饮用过的佳酿。但我越是饮下它,就越是觉得它苦涩无比。

 

卡米拉·卡曼。距离我失去你的那一天直到现在,究竟已经过去了多少时间?我如何能再忍受时间带给我的这场苦痛的折磨?它难道不知道,我对你的爱,早已让这场通往你的道路变得每一步都会使我犹如被锐刺贯穿!

 

我想起你,已经不再仅仅是回想起你的容颜。我想起你,就会想起与你有关的一切。现在我所见的每一个事物,都会让我联想到你带给我的回忆。我会想到你为我精心准备的下午茶,在你沉默寡言的表象下,潜藏着一颗真正火热无比的内心。

 

你的眼睛是世上最温暖的巢穴,它使我这孤苦无依的苍老灵魂从此寻找到了真正的归处。可上帝从我身边夺走了你,可这可恨的天父使我的归处从整个世界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不能再容忍了。我将痛饮这贪婪的酒杯,它的酒水滋润过我空空如也的心房,在我的痛苦的胸膛上再次点燃了一把火焰。

 

卡米拉·卡曼。我渴望再念出你的名字,我要一次又一次地在你的耳畔边缘,反反复复,不知疲惫地向你诉说我对你的情感。我知道言语有时能够表达的情感仍然略显匮乏的,可是我相信我莎士比亚般的语言,以及我的行动会使你彻底愿意向我敞开心扉。

 

卡米拉·卡曼。难道你还无法听见吗?难道我必须要用一次又一次迫切的恳求向你诉说,才能跨越这无形的墙壁,让被囚禁于空无的世界里的你听到我撕心裂肺的呐喊吗?

 

如果我必须要说一千次你的名字,才能让你听见一声我爱你的语言。那我就去诉说吧。我会告诉你我的藏室里,有一个方格里放满了我为你写下的,却没有勇气寄出的信件。只要你能回到我的身边,我愿意一字一句的,像一位痴情的诗人为你朗诵而出。

 

卡米拉·卡曼,我渴望你!

 

我希望你。

 

我恳求……

 

……

 

 

我恳求你能够明白,在失去你的这百年之间,我的心早已千疮百孔,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能储存那么多沉默的语言。我恳求你能够听见,在你离开我身侧的百年之后,我的心正被这贪婪的苦酒灼烧着空空如也的心门。我恳求你,我发自内心地恳求你能够知晓,我再也无法忍受,我再也无法忍受这个你不存在的世界。

 

这贪婪的苦酒将我灼烧,它汹涌出的所有罪业都被我吞咽入腹。它所有的哀求都变成了我向你诉说的语言。

 

现在,贪婪的金樽已被我痛饮而尽。

 

第六道罪孽的枷锁缠绕我的身躯,我扔下了这不再回流淌出哪怕一滴酒液的金杯,看向了在一旁堪堪爬起的玛门。

 

(80)

 

“贪婪之主,狡猾的蜘蛛,歹毒的千足虫!尊敬的玛门阁下,您曾说这贪婪的酒杯,在数千年以来从未被任何人的贪婪灌满。”

 

“但正如我向您承诺的那样,前无古人之事,未必不能有后来者将其实现。”

 

“当我将我的权力投入杯中时,你说太多的罪人只有在最后的时刻,才会选择将它投入杯中。但权力对现在的我来说毫无意义。我确实品味过它的甜美滋味,可这饮鸩止渴一样的甜,不过是诱人毁灭的剧毒。稍有不测就会迷失在对权力的无限渴望中,最后焚毁了自身。”

 

“在我选择将金钱扔入酒杯时,你也惊讶,金钱可是世上最美好的事物,也是您最喜爱的事物。但我竟然毫不犹豫地将它舍弃。”

 

“毕竟,金钱对我来说形同虚设,我虽然从未获得物质上的贫困。可我的精神始终在那贫瘠的土地上行走。长久以来,我都以为我拥有一切,可在真正精神富足的人面前,我只会感受到永恒的空虚。在她的面前,我只会觉得我拥有的一切都形同谎言。”

 

“而在我将灵魂与力量也相继投入其中后,你显然是大惊失色的。因为你没有想过,我还能舍弃罪人最在乎的事物。比起金钱,灵魂才是地狱真正的硬通货。掌握了灵魂,就像掌握了其他罪人存在的本身。我曾经手握数万灵魂,我的力量也在罪人领主算是首屈一指的强大。可真正的强大根本不在于手握灵魂的多少,甚至不在于魔法的能耐是否可以通达天际。”

 

“轻松熄灭一颗太阳固然是强大,可我以为,真正的强大是在身处绝望之时也绝不放弃坚守自己的原则。毁灭一切固然是强大,可在我看来,真正的强大是明知身处地狱却仍然一次又一次选择向命运投以利剑。掌握一切都伟力固然也是强大,可对我而言,真正的强大是在所有人都选择成为一位魔鬼时,她却选择捍卫自己作为人的尊严。”

 

“说起尊严,这是我作为罪人的骄傲,但虚伪的荣光一文不值,就像虚假的钞票对您来说也毫无意义。”

 

“我的尊严早就和我的精神世界一样一贫如洗。我的尊严早在我走入这失去她的,可悲的世界之后,就已经荡然无存。”

 

“她尊重我,并不因为我的出身。她庇护我,从不在意我的强弱。她守护我,却不考虑我或许比她强大更多……是的,她就是如此。她美好得不像是应该堕入地狱的魔鬼。可只要与她的双眼有过一刻的接触就能知晓,她生来就是要堕入地狱然后闪闪发光的女人。”

 

“您不敢相信这世上会有什么贪婪,能够灌满您无限的金杯。”

 

“但如果我对她的爱胜过了无限本身,您的金杯又如何能承载这份沉重的爱恋?”

 

“瞧啊。您犯下了过错,您不该邀请我玩这一场游戏。因为您选择了最错误的考验,竟然让我这为了爱一个人就狂妄到想要弑神的魔鬼,去填满一个名为贪婪的酒杯。”

 

“难道您从未品味过爱吗?难道您从未爱上过任何人吗?无意冒犯。我只是认为,如果您只要知晓哪怕一次爱的味道,您就会在您的酒杯中放入名为爱的贪婪。”

 

“可惜您不曾拥有它,所以最终,这无限的酒杯还是被我对她的爱彻底盈满。现在我终于集齐了六大罪恶的力量,我的心因为知晓了与她的距离在每分每秒钟都会更加接近,而喜悦万分。”

 

“我要感谢您。感谢您对爱的一无所知,所以您对我的贪婪也毫无了解。”

 

“权力、金钱、灵魂、力量、尊严,于我来说全都毫无意义。如果得到她就会失去这一切,那我早在数百年前就已经彻底将它们弃如敝履。”

 

“唯有爱,唯有我对她的爱不能用无限来度量,也不能用永恒来衡量。我对她的爱太过自私,太过狂妄,又太过疯狂。这绝非是一个人类爱上一个人类后悔萌生的情感,这是一个魔鬼爱上另一个魔鬼之后,才会诞生的,名为贪婪的爱。”

 

“现在,我终于可以推开这扇大门了。”

 

“七罪最后一环,地狱的最深处,所有魔鬼应当畏惧与朝拜的罪孽————”

 

“愤怒的大门,我终于能将它推开。”

 

(81)

 

“你听说了吗……”

 

“前五芒星城第一领主竟然要被公开审判。”

 

“据说他要掀起什么圣战,难道他要像消失已久的莉莉丝女王一样,再一次组织地狱反攻天堂?”

 

“不可能吧,罪人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能耐?”

 

“可我听说他已经获得了六大罪的认可,只要愤怒之罪也能认可他,他说不定真的有力量去组织地狱攻打天堂。”

 

“他会成功吗?”

 

“他会得到认可吗?”

 

“他到底在想什么?”

 

……

 

走过地狱的六环,行过傲慢永恒宫殿,踏上色欲螺旋向上的台阶,跨越暴食的漫漫长路,穿越怠惰给予的沉重阴霾,历经嫉妒的浪涛冲击,痛饮贪婪金杯苦涩的罪孽。

 

现在,推开愤怒的终末之门,你这十恶不赦的大罪人终于要迎来最终的审判。

 

炙热流淌的瀑布汇聚地狱四方所有有名有姓的魔鬼,深不见底的深渊终日咆哮地脉中亟待喷发的滚滚熔岩。傲慢创造的千变之魔,原始的盖提亚走上台前,怠惰司掌的法律之魔整齐站列在两边手握鲜红的三叉戟,对这即将在七环公开的开庭审判严阵以待。

 

黑暗中,一声轰动天地的巨大咆哮冲破所有的寂静,愤怒的红龙张开巨翼驱散所有沉重的阴霾,于是所有的魔鬼从座位上站起,上至傲慢的堕天使,下至贪婪的千足虫,七大罪孽之主齐聚一堂,只为审判一位企图再在地狱中掀起对天堂反叛圣战的罪人。

 

撒旦魁梧硕大的身躯站在王座上,在他身后,缺席审判庭多年的金色天使终于莅他的王座,可他本该头顶金冠,在鲜红的犄角间燃烧愤怒的火焰。然而他的金冠了无踪迹,唯有源自天堂的神圣火焰熊熊燃烧。

 

色欲的火焰本该也如这神圣之火一样燃烧,可他的火焰熄灭一如暴食女王发顶间的王冠一样消失不见。怠惰的千眼不再紧闭,她被睡意束缚千年的眼睛如今终于睁开。嫉妒双头的鳞片不再闪闪发光,贪婪的千足虫也不能再炫耀他无限的金钱。

 

傲慢、色欲、暴食、怠惰、嫉妒、贪婪,他们虽仍然是罪恶的主人,可他们的力量去了何处?象征至高无上权能的罪孽之冠,全都去向了何方?

 

在所有盖提亚的疑惑中,在地狱七环所有罪人与魔鬼的不解里,撒旦在愤怒中宣布让那企图再次掀起圣战的罪人走上前来。

 

“上前来!”

 

“前五芒星城第一领主,群魔首蛛的魔鬼,手握口腹之欲与战争之火的蜘蛛,意图向天堂再度宣战的大罪人————泽斯蒂尔。”

 

“觐见你的罪主,并向至高无上的七罪陈述你的罪孽。”

 

“让这企图与最初罪人同罪的罪人上前来!”

 

于是,巴风特之魔高举鲜红的三叉戟,烙印七罪罪印的大门被向两侧推开。地狱七环里生存的所有罪人与魔鬼,齐聚在审判庭里的,矗立于听审席上的千变之魔们,还有至高无上的罪恶主人们的目光都聚焦于敞开的大门中。

 

然后,所有的罪人与魔鬼都瞪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因为他们看见一个瘦骨嶙峋的罪人踏上这即将对他的罪恶进行宣判的行刑台。

 

他一袭黑袍早已如破布般布满是岁月与磨难留下的孔洞,他头顶一顶宽边的帽檐,在帽檐的边缘随处可见火焰烧焦的泛灰边沿。他的脖颈上戴着沉甸甸的铁索项圈,他的双手与双足上由铁锁连环的镣铐紧紧束缚,而在他的双臂上交叉捆绑的闪烁白色的金属,则是那神圣武器折射地狱之火发出的璀璨之光。地狱之火照亮的审判之厅里,他的阴影被火光拖拽出千种不断变换,摇曳于地面的疏忽之眼。而平日里收敛于这位罪人披风里的蛛矛,此刻也化作千足使他的每一步都有数声踏地之音伴随合奏。

 

他昂首挺胸,不像是一位迎接审判的罪人,更像是一位走上奖台,迎接无数赞誉与勋章的骄傲之人。他的四目露出鲜红的瞳孔,在他走过这赤色的土壤时,没有一位巴风特敢直视他的视线。

 

这身负重重枷锁,却将每一步都走得坦荡,毫无悔恨与顾虑的罪人,这位站上了宣判罪恶的行刑台,容许了地狱所有视线汇聚于身的魔鬼。

 

他的目光里,如今有且仅有一位罪孽————愤怒的红龙,他鲜红的四目里映出这位吞吃日月的巨龙,他坐于五芒星的王座上,在其他六大罪孽之前,用浑厚且不容置疑的声音质问道:

 

“罪人泽斯蒂尔,你是否承认你犯下的罪孽?”

 

(82)

 

“尊敬的愤怒之罪,用地狱的业火燃烧群魔的巨龙,伟大的撒旦。”

 

“我承认我犯下的罪孽。”

 

“你犯下了什么罪?”

 

“我犯下名为傲慢的罪孽。”

 

所有的魔鬼都在听到我这句承认自己罪过的认罪之词时倒吸一口气,他们的目光从我的身上转移至坐于最高处的金色天使身上。

 

在愤怒的怒视之下,我的心没有产生丝毫畏怯之情,他仰头指示我继续说下去,于是我我向这地狱七环的所有存在陈述了我犯下的傲慢之罪。

 

“我承认我犯下名为傲慢的罪孽,因为我作为一名始自泥土的罪人,竟然敢用我卑微至极的生命去想要挑衅全知全能的上帝。”

 

“我这一无是处,更一无所有的罪人,竟敢想效仿最初罪人的渎神之业。我竟然想在地狱已有过的,惨不忍睹的失败之后还想掀起反抗天堂的滔天巨浪。我竟对自己的无能没有任何自知之明,对于地狱能否摆脱战败的阴霾毫无感知。”

 

“我竟然如此傲慢,认为只要我能够获得七大罪恶的认可,就能胜过那位仅用歌声就足以催人奋进,又或者是催人致死的女王。我竟然对于我即将犯下的渎神之罪毫无愧疚,仅仅因为我想要去往天堂,就决意煽动地狱的群魔追随我的脚步,让我们踏碎失败的旧日之影,在这通天的阶梯上,重获我们应得的荣光。”

 

“是的,伟大的撒旦啊。我这卑贱的罪人,竟然胆敢去将利剑指向天堂,我这毫无价值的一生竟想在最后的时刻渴望创造,足以使我遗臭万年的可怕伟业。”

 

“我时何等傲慢的罪人啊,因此我对我的傲慢供认不讳。”

 

我将我的罪行一一阐述,所有的罪人与魔鬼都在我的陈述中无法出声。沉默是世界对我的馈赠,他们被我胆大包天的想法震慑住灵魂。而撒旦则不屑地嗤笑一声。

 

“这么说,既然你承认了你的罪恶,那么你一定对于自己的审判毫无问题。”

 

可接下来我的话语让他也瞪大了眼睛。

 

“不。尽管我承认我的傲慢,可我并不认为身负傲慢之罪的我,应当接受审判。”

 

在我的话音还未落下时,愤怒的巨龙骤然间用双手掐住行刑台的两侧,用他眼睛瞪视着我,他的口中泄露出炽热的火焰,他的愤怒几乎要将我撕裂,可他身边的红色魔鬼则劝诫他冷静下来,让他好好听一听我为自己的辩解。

 

“……你有一分钟的时间为自己辩护。”

 

我向这位愤怒的大罪鞠躬行礼,感谢他允许我为自己的罪过辩护。

 

“向您的耐心献上我的敬意,伟大的撒旦。”

 

“虽然我承认我的傲慢,可在这世间,尤其是在这地狱之中,又有哪位罪人与魔鬼敢宣称自己的心中毫无傲慢?”

 

“出于对自身的一无所知,我们才犯下了一个又一个罪过。凡堕落至地狱之人,尽皆是怀揣傲慢的魔鬼。”

 

“如果我要因傲慢而受到审判,那么无论是在座的群魔,还是身处其他环内的魔鬼,他们都无一例外要因同样的罪名被处以极刑!”

 

“可我,可我们早已支付了这傲慢的代价。我们早已被上帝驱逐出最初的伊甸园,我们的灵魂已不能升入天堂,而是要在地狱之中永世受难。”

 

“我们已经为自己的傲慢支付了死亡的代价,所以尽管我的傲慢胜过如今地狱里的所有的魔鬼,那也只是我的勋章而非是我应该被审判的罪孽。”

 

“所以,我认为虽怀有傲慢之罪,可我同样也无罪受审。”

 

愤怒的撒旦看向四周,盖提亚们窃窃私语赞同着我的话语,毕竟他们生自傲慢的堕天使。他又看向其他大屏幕,从一双又一双赞同的眼神中他知晓了,地狱的群魔也认同我的辩解。

 

但在最后,他看向了高坐在所有罪孽之上的堕天使,他在等待这傲慢的主人宣布我是否真的要接受审判。

 

在所有的沉默中,在金色的天使站起身来看向我的微笑里,他摘下他的帽子举起他的权杖宣布:

 

“我承认他无罪!”

 

(83)

 

“但这还不足以让你脱罪。”

 

“因为你身负的罪孽可不仅仅只是傲慢这一个罪过。”

 

“渺小的罪人,你是否承认你犯下色欲的罪孽?”

 

“是的,我承认我犯下了色欲的罪业。”

 

当我说出这句话时,一声滋滋的电流音泄露出屏幕中,这无疑是傲慢之环里五芒星城中,那位宣称自己走在科技前沿的罪人的笑声。而在这微弱的嗤笑里,其他听到我承认色欲罪孽的魔鬼,也都大笑出声。

 

因为我这身躯枯瘦得宛如残枝败柳的罪人,竟然也怀有色欲之心。他们纷纷评价我要如何展现我的威能,他们认为我或许正是因为我终身都贯彻传教士的身体力行,才会堕落至地狱,成为一位瘦削的罪人。

 

但我漠视所有的嘲讽,对所有人的嗤笑毫无波澜。

 

“我承认我这苍老的灵魂,时至今日还未摆脱肉体之欲。我这可怜的老魔鬼,穿着一身形同禁欲一样的黑袍,心中却还燃烧着炽热的情感烈火。”

 

“我承认我怀有太多的非分之想,可如果面见一位断臂的维纳斯还不能怀以这种情感,那这样的魔鬼才罪该万死。”

 

我看向四周,张开我的双臂,然后大声宣布。

 

“地狱魔鬼们啊,我向你们承认,我正如你们嗤笑的那样心术不正,在看起来严肃且如教徒一样无欲无求的外表下,我这年迈的老人还是像年轻稚嫩的灵魂一般,渴望品尝着最甜蜜的花蕊,渴望采下最美味的果实。”

 

“但如果因为渴望肉体之欲,我就要被处以死刑,在座的魔鬼又有谁能免除自己的罪过?”

 

“抛却以爱为名的谎言,在这地狱中最放浪形骸,也最为常见的行为不过是人与人紧密的亲肤之欲。试问谁未触碰过他人?谁能不怀揣情欲之望?那些宣称他们像柏拉图一样洁身自好的罪人,在这人人堕落的地狱中,又岂能真的与他人毫不产生牵连?”

 

“我们是罪人!我们是地狱中的魔鬼。我们不是活于上帝羊圈里的羔羊。我们的欲求需要发泄,我们的欲望需要得到填满。我们用金钱为自己买来欢愉。我们通过赎身也换取金钱。”

 

“这些在人间必然要被审判,可在地狱中却畅行无阻的罪孽,不过是与上帝宣称的堕落最接近,最具象化的证明。难道追求色欲的火种不正是我们作为魔鬼的本能?谁还要以不堕落作为骄傲,那他们又该如何解释自己的来处?”

 

“除却最初的生命被塑造于尘土,最初的魔鬼被伟大的罪孽们亲手创造。还有哪一位行走在地狱的魔鬼,敢声称自己不从肉体的火焰中诞生?尽管罪人已经被剥夺了生育的权能,可谁又敢否认色欲正如否认自己诞生的缘由?”

 

“我这苍老的灵魂,年逾古稀的罪人,心中尚有爱的火焰。无数的魔鬼又怎能幸免于它,就像幸免使无数生命诞生的那一个又一个良辰吉夜。”

 

“伟大的撒旦之主,我承认我自身的色欲,可同样,我认为我不应色欲之罪而受到审判。”

 

我的慷慨激昂使那些原本嗤笑着我的魔鬼们,从停止嗤笑到目露赞同。而色欲之主阿斯蒙蒂斯还未等撒旦的询问,就从他的座位上站起身来向我鼓掌欢呼。

 

他大声赞美道:

 

“没错。没错!这正是色欲,这正是爱的语言!”

 

“我承认这个能言善辩的魔鬼无罪!”

 

(84)

 

“你知道,这不是结束。”

 

“当然,如果我只是身负这两重罪过,我也不会被押送至此。”

 

“呵呵。押送?分明是你自己推开了这审判庭的大门。”

 

“但这些都无关紧要,接下来我要质问你。前五芒星城第一领主,你是否承认:你犯下暴食的罪过?”

 

“自然,我承认我犯下了暴食之罪。”

 

提及暴食,无数罪人都对此连连点头。因为他们知晓我的名声,满足口腹之欲正是我闻名于地狱的最初基底。那场名为小麦的战争在地狱中打响之后,我杀死了无数的罪人,只是为了垄断粮食的产权。

 

而关于因为粮食产生的斗争,在人间也有无数始自资源短缺的战争,来为我运输一批又一批要注定为我劳作的魔鬼。被殖民地切开的血管,让无数无辜死去的灵魂来到我的属地里要求我制裁那些殖民了他们土地,并播种玉米与茶叶的罪人,我便实现了他们的愿望,并将他们的产业也一并收割。

 

地狱认识我,正是因为罪人无穷无尽的暴食之欲而承认了我的贡献。

 

“在走上行刑台之前,地狱正是由于暴食的罪恶才知晓了我,并传播了我的威名。”

 

“我自古老的过去走来,讲小麦播撒在这本不属于它生长环境的地狱,并对愤怒环每一处需要小恶魔耕种的农田十分熟稔。我可以说出愤怒环有多少亩田地,并精准地指认它们因种植怎样的农作物而出名。地狱中,不会再有任何魔鬼能比我更了解粮食的生产与运输。”

 

“并且,我的名字,正是以美味(Zesty)为名。我的名字也说明了我的由来,我的权威,以及我犯下的暴食之罪。因为我除却发展粮食产业,并垄断了地狱里所有粮食的进出口外,我还不断蚕食着罪人的灵魂。”

 

“某一刻开始,我的灵魂产生了一种无法被填满的饥饿。这种饥饿使我需要不断进食,而单纯满足填报肚子的需求,只是生存的最低标准。但我是一位颇有品味的魔鬼,所以我对能够被我吞咽的食物,也有着极高的要求。”

 

“为了满足我灵魂里永恒的饥饿,我创造了各大餐厅,用以制作来自各个环的美食,以及生前属于不同国度不同时代里的美味。在这些享誉地狱的诸多餐厅里,有一家名为:食之不尽的餐厅最为出名。”

 

“在这家餐厅中,所有用于制作美食的食材,均来自于人类历史上早已灭绝,消失的物种。”

 

“灭绝于1689年的,毛里求斯岛不会飞行的渡渡鸟;分布大西洋岛屿中的水生鸟类,于1844年绝迹于人世的大海雀。从被发现在白令海峡与北冰洋到灭绝,用时不过短短27年的斯特拉大海牛,还有数不胜数的物种。这些因为暴食的罪孽,最终消失的动物,正是‘食之不尽’餐厅里食材。”

 

“可我并非是在历史看不见的角落,从人间偷渡了这些灭绝的生物。反而正是那些在死前最为热爱品尝这些物种鲜肉的人类,在死后灵魂畸变成了它们的模样,所以我一个接一个地捕猎了这些形如灭绝物种的罪人。”

 

“我将它们圈养在牢笼中,让最善于抽筋剔骨的厨师精心地将它们烹饪。它们不断被割下血肉,抽去骨头,可地狱赐予他们永生不死的诅咒,所以他们纵使被一次又一次地品尝,他们也会不断再生在牢笼之中。”

 

“我将这些罪人烹饪成他们生前最钟爱的美味,供给地狱里所有遗憾于未能分得一杯羹的魔鬼们,让他们永远为自己的罪过赎身,并永远不必担心食材的短缺。”

 

“除此之外,我还邀请每一位试图与我争名夺利的罪人走入我的私人饭桌上,邀请他们同我共同进餐。在从古至今的进食里,那些握不住刀叉,失去礼仪的罪人,都会被我放入餐盘中用刀叉切割身体,并被一口一口咀嚼至死。”

 

“我这欲壑难填的罪人,早在登上行刑台前,就因暴食闻名于世。如果我要为我的罪孽负责,那么所有食下我粮食的罪人,也要一并受审。”

 

“但地狱中不存在没有食下我这鲜红石榴的罪人,所以我认为我无罪。”

 

暴食的别西卜飞至空中,她振翅来到撒旦面前并将无数糖果变出挥洒至行刑台旁的深渊里,在撒旦要出声喝止她之前她率先出言:

 

“看在他为地狱带来的饕餮盛宴功绩上,我承认他无罪。”

 

(85)

 

“你所犯下的罪孽真是多到数不胜数。”

 

“对于以罪(sin)为名的罪人(sinner)来说,这是一种极高的赞誉。”

 

“但我倒要听听看,你要如何解释你犯下的怠惰之罪。”

 

“啊,怠惰……是的,毋庸置疑我也犯下了这怠惰的罪孽。”

 

不再沉睡的千眼贝尔芬格看着我,但我没有急于言语,而是用魔法召唤出那袋被保存至今的草药粉末。然后我用绿色的烟雾将这袋药水苏的粉末托举至这怠惰的大罪罪主面前。

 

她提起这绿色蛛网遍布的黑色布袋放在鼻前嗅闻了一下,就知道了我的用意。她没有向我说出什么,毕竟这只是我对她本人带来好意的回礼。当一切结束之后,她将再次沉沉睡去,可至少以这药水苏的粉末研磨的药粉制成的焚香可以使她拥有一个又一个无梦安眠的夜晚。

 

然后我重新看向了他人,看向了那些注视着我的目光不再拥有讽刺,而是期待着我辩解的听审席。这些罪恶的千变之魔不是发自内心赞许了我,他们只是太久没有看到这样一出好戏,一位站在行刑台上仍然面不改色,冷静沉稳的为自己辩护的罪人。

 

我知道,这些魔鬼,他们每一人都比我更应该接受审判。可此刻,我反而感谢他们的戏谑。

 

“众所周知,我在宣布退休以前,一直劳碌在两大产业之中。我几乎是孜孜不倦地沉浸在推进产业发展的事业里,每天我都犹如机械里的齿轮一样,严丝合缝地咬合着其他零件。正是因为我在几百年来都坚持着这百年如一日的生活,所以我才滋生了这怠惰的罪过。”

 

“我发现,当我宣布退休之后,过分清闲舒适的生活才是我真正的心之所向。比起俯首忙碌于办公室批阅文书,确认每一笔消费账单,行走在工厂的车间以及餐厅的后厨检验我的工人们有没有偷懒,我还是更喜欢漫步于街头。”

 

“我热爱徘徊在那座城市里,终日里什么都不做,只是闲逛于大街小巷就能得到无数罪人对我的尊敬和恐惧。我享受着罪人们看见我时的惊恐,他们一次又一次试图从我的威慑下逃离,但他们永远不会成功。”

 

“我已经无需再用任何手段维系自己的权力,因为我知道此刻我放下的事业正由我最心爱的两个女儿肩负。她们对这个地狱来说尚且年轻,此时或许也正从傲慢环里注视着这场审判,但我知道她们不会对我太过担心。因为我这年迈的魔鬼,穷尽一生想做的最后一搏,也不过是为了换来我此后余生里无限的休息。”

 

“当我实现我的目的后,我将不必劳作,在城市里终日徘徊享受着我奋斗过的战利品。我不用再忧心我的产业线,因为我只会想聆听地狱里近来发生的各种奇闻趣事。我会在每个午后为自己泡一杯茶,困意上涌就躺在躺椅上睡去,一直到自然醒来。”

 

“曾经,我确实比任何罪人都更为努力地奋斗于那些伟大的事业中。但现在,我站在这行刑台上,坚持到底的动力也是为了后日的安闲。”

 

“您觉得这样的我是否有罪呢?亲爱的贝尔芬格女士。”

 

我的目光越过撒旦,看向了始终用千眼审视我的贝尔芬格。这看透了我灵魂,从上帝圈养羊圈跑出栅栏的地狱羔羊,面对我的询问只是摇了摇头。

 

她说:“我认为你无罪。”

 

(86)

 

“贝尔芬格也承认你无罪,但你的花言巧语又能让你走到多远?”

 

“尽管我认为我一直能言善辩,可我想站在这刑台上我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发自肺腑的内心之言。”

 

“这些话,你就留给利维坦去说吧。你要如何说服她?”

 

“我无需说服,我只需要继续坦诚。”

 

“承认我内心的嫉妒之罪,这并不困难。”

 

谈起嫉妒,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以为这是一个对我来说过分遥远的词汇。毕竟比起对其他人的拥有产生嫉妒,更长久的时间我都对别人的存在嗤之以鼻。

 

千百年来,在我面前昙花一现的罪人太多。愚蠢无能的罪人和他们肤浅至极的理解,让我根本无法心生任何的嫉妒之情。

 

至于过于高高在上的盖提亚,和赐予我这些罪孽枷锁的大罪们,我更是不会提起半分嫉妒之情。毕竟谁会嫉妒天空,大地这些过于遥远的存在?罪人终其一生都无法走出堕落天使在地狱画出的五芒星阵,嫉妒那些存活于五芒星阵外的魔鬼实在是毫无必要。

 

可这双头的利维坦,她让我看见了我心中潜藏的嫉妒。因为与一位女性相遇,致使我的心被播种下了随着时间流逝,而不断成长最终发芽在我胸膛的嫉妒之情。

 

“尊敬的利维坦女士们。我想您早已透过时间的长河看惯了人世间的种种人情冷暖,但当您将我卷入那嫉妒的漩涡时,我才发现这嫉妒之情原来是如此让人喜爱。”

 

“请不要误认为我是在故意讽刺,这是我发自肺腑的真心之言。”

 

“我存活的时间太久,尽管对于像您这样的大罪来说微不足道,可这对于人类的生命过于漫长的一生里我看到的多数人都不值得我嫉妒。直到我遇到了一位女性,我才品味到嫉妒的甜美。”

 

“嫉妒在我的内心现在已经开花结果,作为双生的并蒂之花,它让我明白了嫉妒并非是纯粹的侵占。嫉妒是促使灵魂迈向世界的渴望,是意识到:我为何不能拥有之后的一种最为纯粹的动力源泉。”

 

“我嫉妒她。我嫉妒她是如此的才华横溢,是如此的耀眼迷人。我嫉妒的不仅仅是那个人存在的本身,我还嫉妒在她的身侧有无数的目光将她包围。我嫉妒她,也嫉妒她总是对他人投去更多的实现。这样的嫉妒曾经被我忽视多次,可如今正是您和另一位女士,用时光告诉了我答案。”

 

我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向这位双头的嫉妒之主低下我的头颅。如果她们不使我品尝到这嫉妒的甘美,恐怕我永远也无法彻底对她敞开心扉。

 

“我向您与您伴生的另一位女士致谢!”

 

“嫉妒让我敢于迈出那一步,嫉妒令我知晓了原来渴望获得某物无需任何合理的借口。想要之情从来都不需要任何说服得了他人的理由,因为这一切动力萌发自我的内心。对它的漠视,只是助长自己的愚蠢。”

 

“所以我向您发誓,我不会再忽视我内心的嫉妒之情。尽管坦诚它又定会招致破坏情感的裂隙,可还好我是傲慢的魔鬼,所以那个唯一让我感到嫉妒的罪人,也是独一无二的,足以承受住我所有嫉妒之情的最佳人选。”

 

“尊敬的女士们,我知道你们不会定我的罪孽。因为你们从来不认为,嫉妒的情感是一种罪孽。”

 

双头的利维坦对我同时露出微笑,自从我们于时间的忘海上相见,我就冥冥中生出一种预感。嫉妒作为罪孽招致了历史上的种种谋杀,可嫉妒的一体两面,又证明它是人类永远无法或缺的甜美果实。

 

现在我啃下这禁果,自然也得到了她的再一次认可。

 

“我(们)承认你对嫉妒的赞美,我(们)承认你的嫉妒不应受到审判。”

 

(87)

 

“很好。你说服了最后一位能被你打动的大罪之主。”

 

“但我知道我还会说动下一位。”

 

“玛门对你可是恨之入骨。从他坐在这里后,他的磨牙声和咒骂声就没有停过一刻。”

 

“多么遗憾啊,我还以为我与这位伟大的罪孽,在贪婪上有诸多相同的见解。”

 

“毕竟我承认我的贪婪,而他也承认我的贪婪几乎与他同样无限。”

 

我笑着看向那狡猾的千足虫,他一直恶狠狠地凝视着我。但我知道,他并非是我真正的最后考验,因为我不需要说服他,只需要与他做出一个交易。

 

“尊敬的玛门阁下,我知道您一直在气恼于我饮尽了贪婪之酒,导致贪婪的金樽失去了它的力量。可如果您愿意承认我的无罪,我可以在之后交还我从您那里夺走的贪婪。”

 

“哦?那可真是太他*的,让人满意了。哈!你以为我会这么说?吃屁去吧,小蜘蛛。今天就算路西法说你无罪,你也得有罪。”

 

“可如果贪婪是一种罪孽,您又要如何置身事外呢?”

 

“你说什么?”

 

玛门困惑不解地看向我,他显然认为我因为胜利近在眼前,就被喜悦冲昏了头脑。

 

“我置身什么事外?你不会觉得这场审判能对我造成什么影响吧。撒旦,我就说这个罪人真是胆大包天,我们最好现在就把他处死。”

 

“可您忘了吗?如果我因为痛饮贪婪的苦酒,就要被处以死刑。那么同样饮下了贪婪之酒的您,又怎能逃过一劫?这罪孽与罪孽之间的链接,如锁链一样紧密相连。而且现在贪婪之罪在我的身上,如果我真的死去,失去了金樽之酒的您,怎样才能重新获得您的罪恶?”

 

我笑着对他诉说,看着他的目光从胜券在握到瞪大眼睛,再到咬牙切齿几乎要变大身形将我刺穿在地。可是他无法做到,因为我在那日饮下了全部的罪酒,所以他只能气得不断咒骂着我,诅咒着我。他在所有罪恶之中,是当之无愧的贪婪的化身。

 

但仅仅是惹怒他,还是无法让他宣判我的无罪。于是我继续用言语煽动,直到一切结果皆遂我心愿。

 

“实际上,尊敬的玛门阁下。我提出想要和您交易,并不是为了羞辱您,而是真正想要让您重新获得贪婪。”

 

“噢,你可真是好心的魔鬼啊。如果你不是一位魔鬼,我就相信了。”

 

“我知道您对我有颇多微词,但如果我们一定要按照撒旦的意志进行这场审判。我反而能直接宣布我的无罪。因为在诸多罪恶里,唯独贪婪并非赐福于我,而是屈服于我。”

 

“您拥有对一切物质需求的贪婪之欲,而我则是对那精神上的爱怀有同样的贪婪。我的贪婪与您一样无限,也不可能到达尽头。所以贪婪的金杯承认了我,就像承认了您一样。”

 

“只是,世上不能存在两种相同的罪孽。地狱也不需要两位贪婪的主人。”

 

“我愿意交还贪婪的权柄,您不会有任何损失,而且此后您的酒杯还能连精神上的贪婪也一并囊括。您的酒杯不会再产生任何的缺陷,因为唯一的漏洞已经由我替您填补。”

 

“只要您愿意承认我的无罪,您就能赢得这一切。”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玛门陷入了沉默的纠结里。我看见阿斯蒙蒂斯与别西卜偷偷取消这只肥胖的千足虫,他们素来与这位贪婪之主关系恶劣,并对我的智取点头赞同。沉默约莫持续了三分钟,就在撒旦等待的不耐烦之前,玛门环抱双臂重新坐回了,承载他肥胖身躯的可怜石椅上。

 

他举手妥协道:“好吧。你无罪。”

 

(88)

 

“无罪?”

 

“还是无罪?”

 

“他已经说服了傲慢、色欲、暴食、怠惰、嫉妒还有贪婪了……!”

 

“既然他在六大罪面前都得到了无罪的认可,他是不是要被无罪释放了?”

 

“可他还没有开口。”

 

“可愤怒对他缄默不言。”

 

……

 

“罪人。你成功在六大罪恶面前证明了你自己的无罪。尽管这在地狱千年的历史上也是前所未见,但我不得不承认你确实有些能耐。”

 

“既然六大罪恶都承认了你的无罪,我想这场对于你的审判,可以宣告终结了。”

 

“不。审判还不能结束,因为还有一个罪孽没有发表他的态度。”

 

“伟大的魔龙,愤怒环的主人,所有小恶魔的创造者,吞吃天地的炼狱之火,伟大的撒旦。”

 

“您还没有宣判我的罪孽。”

 

我的眼中映出巨龙的身姿,他的身躯高大道几乎无法被完整地装入我的眼中。

 

“我为什么要给你定罪?”

 

“因为我在这地狱犯下的,最后一个罪孽,正以愤怒为名。”

 

“但在我看来,你毫无愤怒的感情。这场审判从始至终,你都表现得冷静和镇定。你这样的罪人,怎么犯下愤怒的罪过?”

 

“愤怒并非需要形同天崩地裂的爆发,愤怒也不仅仅只有暴怒这一种姿态。”

 

“尊敬的愤怒之主啊,如果说您的愤怒是席卷天地的飓风,是毁灭万物的火山爆发。那么我的愤怒就是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它不再爆发中体现威能,而是在沉默中吞没一切。”

 

听完我的话语,他露出饶有兴趣的表情。

 

“沉默的愤怒吗?有趣。罪人我准许你向我坦言你怀有怎样的愤怒。你为什么会怀有这样与众不同的愤怒。”

 

“你这样的魔鬼,到底在愤怒什么?”

 

当他对我做出最后的询问时,我攥紧了双拳,最后又再次松懈。我露出一个微笑,这个微笑并非是深感轻松,而是那愤怒的波涛翻涌溢出的波澜。

 

“我愤怒,是因为这地狱自百年前的圣战之后,一直萎靡至今。”

 

“我愤怒,是因为地狱自诩是对上帝的忤逆,无数魔鬼宣称自己拥有天不怕地不怕的胆量,但还是贪生怕死的怯懦之徒。”

 

“我在愤怒于一场失败就使所有的罪人与魔鬼丧失了尊严。我在愤怒于,女王的失败,就让这群号称可怕的魔鬼不过是被上帝的雷霆之威吓破胆的胆小野兽!我在愤怒我们的獠牙和利爪,何时被磨钝到连真正的流血都不愿面对?”

 

“我愤怒我们的失败就成为了一切,我们对上帝的种种反叛,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谎言。我对于地狱的芸芸众生都是一群贪生怕死之徒深感失望,我对于我们所有的力量竟然从未团结一致,还要在莉莉丝女王的歌声里才能成功打入天堂的圣座之前!”

 

“是的。是的。是的!我太过愤怒,我愤怒您这样伟大的罪孽,竟然被囚困在这小小的审判庭中。您这条吞吃日月的巨龙,不断啃食世界根系的尼德霍格为何甘愿匍匐在这烈焰之中,您的巨翼本该遮天蔽日,但您却默认了愤怒只能止步于此!”

 

“伟大的愤怒之主啊。我的愤怒是无边的汪洋,是足以沉没一切欲望的罪恶之海。我因为我们竟然从未真正犯下神话中的罪恶而愤怒得难以言喻。”

 

“我可以说我是一位傲慢的魔鬼。我可以容许我自身的色欲之罪。我能够辩解我的暴食和我的怠惰,连同我的嫉妒都是人之常情。贪婪则是不应被连坐之罪。可是唯独愤怒!”

 

“可是唯独愤怒,我承认我有罪,并愿意受到您的审判。”

 

“因为只要您还允许您庞大的身躯,拥挤在这昏暗逼仄的地狱之间,我就会持续不断地愤怒下去。”

 

“所以,请您审判我愤怒的罪孽。”

 

(89)

 

群魔的沉默中,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向伟大的愤怒之主。

 

六罪的缄默不言里,连六翼的天使也不能出言干涉这场审判的最后结果。

 

但我直视这愤怒的罪孽,就像我踏入这审判的法庭时那样,毫无畏怯之情,毫无忧虑之情。

 

这吞噬天地巨龙,这燃烧了所有地狱的烈火在听完我的话语后嗤笑出声。他的笑声回荡在地狱之中,从最高远的天际直达地狱七层的最深处。

 

他的笑容比春日的惊雷更加震撼天地,比呼啸的狂风更有效率地摧毁了这座拥挤着太多魔鬼的审判法庭。岩浆在喷发,皲裂的缝隙从一条转瞬间扩展至数千条。千变之魔们起身飞至空中,其他六大罪孽也离开了他们的席位。

 

愤怒的罪恶大笑着转变身形,他的肌肉不断膨胀,他的羽翼撑开了天顶。掉落下的石块砸死了无数的巴风特,但我只是站在那可怜的行刑台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撒旦最终变成了真正一条巨龙。岩浆在他脚下喷发,地狱在他的怒吼中震颤。

 

尽管地狱由路西法创造,可在他缺席的千年里,真正掌权地狱的罪主早已成为了愤怒的撒旦。在他庞大的身躯面前,我显得尤为渺小,可是我本就渺小,卑微如尘埃。所以我看着他的爪子拍碎我的后路,他巨大的眼睛映出我微小的身躯,就像他无数次对别人重复的那样,无论是怎样的魔鬼,怎样的罪人,在他面前都形同老鼠那样可怜。

 

现在他终于不再束缚自身,完全展现了愤怒的罪孽。

 

他的声音响彻云霄,在我的耳畔边仿佛是数千个铜钟被一齐撞击发出震耳欲聋的回音。但我仍然在原地屹立不倒,哪怕喷涌的岩浆已经灼烧了我残破的衣摆。

 

“罪人泽斯蒂尔。”

 

“你说我自愿被囚禁在地狱中?真实狂妄至极!”

 

“你对愤怒一无所知,对于我更是一无所知。”

 

“无论是怎样的愤怒,都无法压抑爆发。火山的岩浆终会喷发,哪怕是大海仍然会掀起惊涛骇浪。你不可能永远维持面上的平静,因为愤怒的力量永远无法不是压抑。”

 

“我本该现在就杀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老鼠那样简单。”

 

“但我承认你说的有一点正确,地狱已经偃旗息鼓太久。因为愚蠢的莉莉丝带来的失败,恶魔们失去了血性,对上帝臣服太久了忘记了地狱存在的唯一原因就是对祂的反叛。”

 

“所以,现在我要向整个地狱宣布对你判决。”

 

“你因犯下妄自揣测撒旦的愤怒,所以要承受地狱业火的炙烤。但如果你能够在666天的燃烧中,仍然可以存活。”

 

“我就允许你对上帝的反叛。”

 

“地狱要见证,第二位带领他们打响对上帝反叛圣战的魔鬼,到底是临阵脱逃的懦夫,还是一位真正渴望对天堂举旗反旗,不惧毁灭的,可以托付信心的魔鬼。”

 

“我宣布,我认定泽斯蒂尔有罪。他要受业火燃烧,受岩浆融毁。让他像真正应该遭受酷刑的死囚犯一样被投入地狱中焚烧,然后我们才能知晓……”

 

“他是否值得信任。”

 

(90)

 

据说,每一位堕入地狱的灵魂,都会被地狱的业火熊熊燃烧。

 

据说,每一个犯下大罪的魔鬼,都会被投入炙热的熔岩中反复受融毁的折磨。

 

据说,每一名试图反抗上帝的罪人,都会被扔进堪比太阳的地狱之焰里经受永恒的焚毁。

 

我的灵魂被投入地狱的最深处,那火焰燃烧得最猛烈的深渊之底,同样也是关押我这魔鬼的牢笼。我的身躯被烈火烧毁留下苍白的骨骼,骨骼再受岩浆洗礼,溶解成液态。但罪人无法真正死亡,于是我最后的我还要在炼狱中重新构建自身。

 

我的意志被反复锤炼,于炼狱之中,承受着任何一个罪人都未曾拥有过的磨难。我在一次又一次焚烧中,体会到了真正的痛苦。这肉体的受难使我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犹如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但我从未想过放弃。

 

堪比太阳的火焰可以焚烧我,炽热滚烫的岩浆可以溶解我。但我的思想不死,我的意志永远被钉死在这世间。原本捆绑在我双臂上的天使之钢,在经受这炼狱火焰的炙烤下,最终也溶解成为液态的金属。它们滚烫的热度浇灌在我的心脏上,直到与我的心脏融为一体。

 

我的身体反复毁灭,可我的心脏在这烈火中裹上了最神圣的钢铁,它闪闪发光的苍白使我的一颗心成为这炼狱之底唯一不同的色彩。

 

这漫长的时间里,我的思想被疼痛占据,可在疼痛之外,我仍然记得我坚持到底的理由是什么。

 

无论我如何被毁灭,无论我如何被焚烧,无论我的存在如何被这炼狱的熔岩融毁身形,只要我的心脏仍然存活,只要地狱对罪人的诅咒仍然存在。我就不会放弃,因为我知道我终会熬过这使无数灵魂选择自我消解的酷刑。

 

因为哪怕是这日夜不停的焚毁,也不能比拟我失去她后的撕心裂缝。

 

疼痛吞没了我,但我仍然记得你。

 

痛苦使我咆哮出声,岩浆吞没了我所有的呐喊,但我的心灵仍然在呼唤你。

 

经受这666天的折磨里,我几乎忘记了我的来处,可我的心仍然属于你。因为早在我可以出卖所有的灵魂之前,我就说过,当你决意将你的身心奉献给整个世界和你想要守护的人之时,我的一切就尽归属于你。

 

所以,哪怕我已经逐渐失去了存在的感知。在这伸手不见不指的炼狱里,我的骨,我的肉都已经被焚烧得不见人形。可上帝创造的天使之钢,以及你在这地狱里挖掘到的奇迹仍然像你在我每次深陷绝望时守护我。

 

你会守护我的安危,这从来不是一句谎言。

 

但我希望你不要陷入绝望,我希望你不要在我之前就决定在无限的牢笼里选择消失。

 

在这炼狱里我几乎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可我相信着,相信着这最后的折磨必然是我再一次胜过了世间本身。因为,罪人拥有无限的时间,而我对你总是有着无限的耐心。

 

就让火焰将我焚烧,让我一次又一次亲眼目睹我的肉体是如何融化。就让岩浆将我吞没,让我的一切只剩那颗闪耀的苍白之心于地狱的最深处,散发着永恒不灭的光芒。

 

卡米拉·卡曼。

 

哪怕是我此刻的受难,也远远不及你遭受酷刑的千分之一。

 

所以,请你耐心地将我等待。

 

因为我知道我最终会战胜时间。

 

……

 

在震惊整个地狱的,七罪齐聚只为审判一人的开庭,以泽斯蒂尔被投入炼狱中反复焚烧为结果后的第666天里,那扇紧闭许久的大门终于再次打开。

 

滚烫炽热的热浪在大门打开之后,转瞬间就席卷了七层地狱。所有的魔鬼都感受到了那无比炙热的热量,然后七大罪孽重新聚集于这烙印有七罪罪印的大门之前。

 

但此刻,他们的眼中没有任何戏谑之情,所有的盖提亚眼里也没有任何不敬之情。以路西法为首的大罪站在大门打开后,唯一一条通往他们面前的,笔直道路上等候着。

 

整个地狱都在等待,将那个人等待。

 

当他走出时,阿斯蒙蒂斯与别西卜都捂住嘴防止发出惊呼。当他踏出第一步时,贝尔芬格与利维坦都别过了脸庞。当他迈开步伐,一步又一步踏着烈火向前走去时,玛门与撒旦都在眼中噙满肃穆的神情。

 

他自人间,行向地狱的最深处。他行过傲慢的宫殿,踏上色欲螺旋向上的阶梯,穿越暴食窥尽人性的时代,跨越怠惰疲惫不堪的不醒沉眠,在嫉妒与贪婪之下,于愤怒的熊熊烈焰之间被火焰反复焚烧,又复原。

 

他的名字曾经只是在傲慢之环无人不知,现在他的名字对于整个世界来说都不会再陌生。

 

他就像他走入审判庭的那一日一样仍然穿着那身破烂不堪的长袍,但是他的面庞,他的双手早已被火焰炙烤得面目全非。原本的长袖如今被焚烧的,只剩下残破的边缘。

 

他赤裸双脚,可怖的烧伤令他再难被视为是从前的那个以举止优雅闻名于世的,彬彬有礼的罪人。但他的眼中,有着能焚烧天堂的烈火,在他胸膛里跳动那颗心脏,正闪烁着永恒的光辉。

 

他缓慢却坚定地走至最初堕落地狱的天使面前,然后他单膝跪地。

 

路西法摘下他的帽子,放于他的头顶,替代了早就被炼狱之火焚毁的宽边帽檐。白色的礼帽沾染上这漆黑魔鬼被焚烧后的色彩,他头顶这黑色的金冠,因为他的灵魂已在这长达百年的行向地狱的殉道之礼里,赢得了他能赢得的一切。

 

终焉来临前,地狱之王宣布:“地狱认可了你的罪过。”

 

“罪人泽斯蒂尔,我们愿与你一同向天堂发起最终的圣战。”

 

(91)

 

重新回忆起那场灭绝万物,致使一切被摧枯拉朽的战争。

 

最初的女性说出一声:反抗,于是地狱在她的鼓舞与歌声里团结一致,向天堂举起反叛的旗帜。那是旷日持久的战争,是死者用灵魂向天堂发起的反抗之战。

 

在最初的圣战里,魔鬼们被女王的歌声庇护,他们发现自己的灵魂中潜藏着无限强大的威能,前所未有的力量使他们信以为,只要他们能够团结一心就能踏破天堂,攻占上帝所在的天国。事实也确实如此,女王率领罪人们攻破了天堂的大门,即便神圣的天使再如何抵抗,可在天堂中的灵魂不过是一群被豢养的羔羊,面对突破围栏的恶狼毫无反抗之力。

 

可就像所有的故事里,邪恶无法战胜正义一样。就像所有的警世通言,都会将一败涂地毫不犹豫地赐予魔鬼一般。即使女王的罪恶军团攻入了天堂,临完全毁灭上帝的天国只差咫尺之距。但在真正的成功到来之前,所有自以为得到胜利的喜悦都是可被顷刻击碎的谎言。

 

因为全知全能的上帝睁开了祂的眼,祂创造了能够灭杀恶魔的神圣金属,并由上帝的发言人赐予给六翼天使。六翼天使之首,炽天使塞拉命亚当组建灭绝恶魔的杀戮天使军团,以这神圣金属打造的武器,向企图毁灭天国的罪人发起反攻。

 

而用歌声庇护罪人的女王,则被上帝驱逐出祂所创造的世界。她不在天堂,更不在地狱,她不会再走入人间,更无法再回到心爱的堕天使与女儿身侧。她想得到自由,上帝就惩罚给她真正的自由。永无止境的流浪于异界,就是莉莉丝率领地狱攻击天堂付出的代价。

 

失去了女王歌声庇护的罪人们一盘散沙,他们组建起数万的军队,在手握神圣武器的天使面前简直不堪一击。最初的男性,大天使亚当用他强大的威能涤除荡尽了那些强大的罪人领主,他手下的天使则如屠杀牲畜一样,将攻入天堂的罪人们尽数灭绝。

 

最初的圣战最终以地狱的惨败告终,此后每年的最后一日,天堂都会派下亚当的天使军团对地狱进行无情的洗礼,这一日也被称为灭绝日。最初的罪人莉莉丝消失在世界中,被天堂打得溃不成军的罪人们,再也没有胆量去反抗天堂的威严。

 

他们再也无法萌生对天堂的反抗,这样的妥协与怯懦一直延续至今。

 

直到那身着长袍,被地狱之火焚毁了身躯,唯有四目闪烁着猩红光辉的恶魔再次喊出那一声激起所有罪恶灵魂心中,沉寂许久冲动的呐喊:反抗!

 

“你们这些终日虚度光阴,怠慢人生,浪费生命的可怜魔鬼们。你们还要将这样丑陋的姿态延续到何时?你们还要在自欺欺人的沉眠中假寐到何时?你们还要容许自己的灵魂再卑微到比泥土中的尘埃,更不值一提的地步到何处?你们这些因为一次失败,就永远丧失胆量,因为过往的痛苦就再不敢紧握武器,让引以为傲的利爪与尖牙都被时光磨钝,让刀枪剑戟都被时代腐蚀生锈的魔鬼,到底还要软弱到何地?”

 

“觉醒!反抗!或者永远堕落至死亡的深渊!*”

 

“至高无上的七大罪孽已经容许了这时隔千年未有的反叛之举。地狱的君王,已经全权授予我引领你们向天堂举起反旗的特权!”

 

“你们这些生命本就一文不值的魔鬼,为何还要再惧怕失败?你们这些早就品味过死亡的灵魂,为何还要再畏惧死亡的阴霾?曾经你们被像牲畜一样屠戮,可现在你们手中同样紧握着能够杀死天使的利刃。曾经的你们只是因为女王的歌声团结一心,现在的你们无需任何歌谣再去唱出你们的灵魂,因为你们将用行动,将用毁灭天堂的壮举唱出你们心中的渴求!”

 

“举起你们的武器!要么随我一同攻入天堂!要么作为怯懦无能的罪人就此死在我的面前!”

 

他高举右臂,将掌心紧握成拳。他站在五芒星城中央,那座象征天堂对地狱投掷的,刺入心脏匕首的塔楼楼顶,他的声音从最深不见底的深渊,一直响彻在最高远的天空之间。他无法唱出任何一首鼓舞人心的歌谣,因为他的声带在被地狱之火炙烤的666天已经毁坏。他每说出一个字,他的嗓子就会产生剧烈的疼痛,可他依然用他沙哑低沉的声音号召所有罪恶的灵魂加入这场时隔千年,再度向天堂举起反旗的圣战。

 

听到他号召的罪人们纷纷走上街头,他们不得不抬头仰望站在塔楼顶端的魔鬼。他头顶黑色的礼帽,他的身躯被沉重的锁链拴住了手足。虽然他像一位死囚犯一样身负无数的锁链,可是他挺直着背脊,骄傲无比地矗立在天堂与地狱之间。

 

随着第一个罪人举起拳头欢呼:反抗。更多的罪人也加入了这场向天堂进行战争的圣战的队伍之中。他们不断挥舞双臂,他们不断回应着这黑衣的魔鬼说出的每一字每一言。

 

“告诉我,你们渴望什么?”

 

“反抗!”

 

“告诉我,你们为何要反抗?”

 

“因为我们不愿再让天堂高高在上踩在我们的头顶!”

 

“告诉我,你们要如何反抗!”

 

“用獠牙、用利爪、用他们前所未见的凶狠,用他们无法想象的歹毒与邪恶!”

 

“觉醒!反抗!或者永远堕落至死亡的深渊!*”

 

“让我们用獠牙咬碎天使的身躯,让我们用利爪撕裂天使的羽翼,让我们用她们层灭杀我们的武器,去毁灭他们神圣的乐园!”

 

(92)

 

地狱历3114年,地狱在一位名为泽斯蒂尔的罪人号召之下,再次重新组建起一支要向天堂发起反叛的强大军队。

 

曾经,地狱女王号召的不过是傲慢环一环内的罪人,但是这一次被漆黑的蜘蛛组建起来的是聚集了七环的,无论是数量还是力量都远远胜之以往的地狱军团。

 

他请求地狱的君王率领傲慢环的罪人与魔鬼。以千变之魔盖提亚为首带队的,并以七十二位魔神命名的罪人大军,负责成为攻入天堂的先锋军。这群对天堂早已恨之入骨的罪人们,在数百年里经受了天使军团一次又一次的进攻,没有哪一环的魔鬼会更比这些罪人更熟悉如何与天使作战。

 

但并非所有的罪人都愿意加入这反抗天堂的大军,以沃克斯为首的罪人领主们虽然曾经有过想要向天堂进行战争的想法,可他们不愿意屈身于这位古老的魔鬼。这是一百年前他们与古老罪人领主结下的恩怨,所以他们只是一如既往地嗤笑着这场必然会重蹈覆辙的圣战,一如他们嗤笑着地狱公主曾经对抗灭绝日时的那一天。

 

他与色欲的君主达成一致,当罪人们攻破天堂的大门后,由飞翔的魅惑之魔成为驱散天堂庭院内天使们的干扰军队。当然,这些本是为色欲而生的魔鬼,并不真正具有强大的力量,但他们对科技的钻研丝毫不逊色。所以古老的蜘蛛为色欲的魅魔们配备了最为先进的远程武器。邪恶的魔法无法伤及天使半分,可源自上帝的神圣武器足以迫使这些因为不会受伤,就无所畏惧的天使们四散奔逃,不能再组建起反抗的军队。

 

对于暴食麾下的地狱犬们,他用他渊博的学识知晓这群生来凶猛的猎犬们,正是捕杀逃亡者最好的猎手。他生前作为人类的贵族,比任何生来即为魔鬼的原生恶魔都知晓骑马追猎的乐趣。所以他希望暴食的女王,能够解放她创造猎犬们的本性。这些原本与人类一样以双足行走在大地的地狱犬,将在天堂中化身为捕食逃亡者的猎犬,他们将用他们锋利的利爪扑杀每一位天使,他们将用他们尖锐的獠牙撕裂每一位天使的羽翼。可怕的蜘蛛向暴食的女王许诺,她的地狱犬们将在天堂中免费享用连食人镇镇长罗茜也没有给她的居民带来的饕餮盛宴。

 

而愤怒的红龙创造的小恶魔将会手握最锋利的冷兵器,以及杀伤力最为强大的热兵器。这群生来本是为服从,却在千百年来不断孕育出一位又一位与骨子里的奴性截然不同杀手的小恶魔,将与罪人一起屠戮天使。他们这些武器大师没有魔法,没有罪恶扭曲的体魄,可正因如此,他们磨砺的技艺比其他环的原生恶魔都要更为精湛。据说曾有几位桀骜不驯的小恶魔使一位盖提亚贵族在另一位盖提亚贵族的封地里大受侮辱,但这样的轶事在这场圣战中,则是进一步证明小恶魔是会成为一支高效且致命军队,他们将展现创造他们的罪恶之主真正的权能,用愤怒对抗来势汹汹的天使军团。

 

巴风特们将维护色欲之主的军队,防止这些美丽的原生魔鬼不幸被某支天使的队伍袭击了阵型。作为另一支能够飞行的恶魔,他们被授予压制天使们的制空权,以及探测天使们进攻动向的职责。除此之外,这些为法律服务的魔鬼们,虽然从未真正践行过对公理的认可,但如果有任何罪人与原生恶魔胆敢怯战而逃,他们手中的枪支将会无情地射杀每一位逃兵。在这没有公理可言,只有为了维护秩序存在的督战之责里,巴风特肩负的使命甚至要远远胜于其他的魔鬼。

 

至于支配卿与交易商,则在这位名叫泽斯蒂尔罪人与嫉妒、贪婪两大罪恶的协调下,成为了运输武器与分析战场战况的后勤人员。交易商们熟练知晓每一种罪人的喜好,他们会精准把控好每一种武器的消耗,不让任何超出预算的开支出现。而支配卿们则组建了后方指挥战斗的大脑,他们这些善妒的魔鬼们,会为了争取谁更能高效地指挥魔鬼们杀死天使,推出一个又一个有效且具备实施能力的计划,在最危机的时刻运筹帷幄,计算出如何避免最大损失发生的撤退方案。

 

这第二次的圣战里,地狱的罪人与魔鬼们空前团结一起,他们或怀有对天堂的憎恶,或是渴望在这场圣战闯荡出自己的名声,但无论他们是否真心渴望击败天堂,他们最终都在各自环主的身边聚集,并在那位漆黑的魔鬼身前聚集。经过四年时间储备,地狱的全部力量都于傲慢之环集结,他们看向罪恶的主人们,罪恶的主人们则等待着君王与那位魔鬼发出战争开始的那一声枪响。

 

地狱的全部力量集结于此,哪怕结局是再一次的失败,但他们绝不会再让天堂于上帝的手中得救。这场灭绝天地的战争,最终要毁灭的不是地狱,或是天堂,而是真正引导万物迈向死亡的大灭绝。

 

代表终焉的丧钟即将敲响,现在所有的目光都落于漆黑的罪人身前。

 

(93)

 

“我希望你没有忘记,你最初的承诺。”

 

“伟大的地狱之主,尊敬的傲慢君王,我怎敢将您欺骗?现在我将打开那扇通往异界的大门,因为在终焉的圣战敲响之前,我们还要征询最后一位伟大罪恶之主的意见。”

 

“最后一位罪恶?除却傲慢、色欲、暴食、怠惰、嫉妒、贪婪还有愤怒之外,竟然还有我所不知道的大罪?”

 

“不。您怎会不知道呢。您是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可您也是世界上对她来说最为陌生的魔鬼。因为这位罪恶的主人不是他人,正是您所爱的莉莉丝女王。”

 

“而她所主宰的罪恶,名为:自由。”

 

故事起始于路西法与莉莉丝劝诱夏娃啃下了象征罪恶的禁果,地狱诞生于上帝责罚路西法与莉莉丝的堕落。失去了辨别人间真善美能力的上帝之子,由此看见了世上一切人类所怀有的原罪。他创造了暴食、贪婪、嫉妒、怠惰、色欲以及暴食这六大罪孽,将地狱一分为七,并与莉莉丝一同掌控着傲慢这一罪孽。

 

但我一直对于这个历史怀有疑问,因为如果最初犯下罪过的人都会怀揣着最原始的罪孽,那么为何没有莉莉丝代表的罪孽?她的力量不逊色于任何一位罪主,甚至罪人数量的增多也会致使她的力量增长。可她为何没有自身代表的罪孽?傲慢已经归属于神圣的天使,其他六大罪孽也各有自己的代表,那么莉莉丝女王代表的罪孽到底是什么的疑问一直盘踞在我的心头,成为我内心无法被解答的困惑,直到我走过这七罪的道路,我才顿悟。

 

上帝对莉莉丝的责罚,就是莉莉丝代表的罪孽。自由————既是她的打响最初圣战的理由,也是她付出的代价,更是她与生俱来代表的罪孽。

 

寻求自由的莉莉丝,不愿向任何存在低头的莉莉丝,她不会允许自身成为任何一个牢笼里的百灵鸟或是夜莺。如果说曾经拘束她自由的是最初的男性亚当,那么在她堕落之后,束缚了她自由的就成为了上帝。因为自由,正是她和路西法共同劝说夏娃啃食禁果的理由,也是因为自由,所以现在她成为了没有任何原生的眷属,却仍然强大无比的罪孽。每一位反叛了上帝的灵魂,堕入地狱,都是因为不愿遵循循规蹈矩的戒律,因而触犯了名为自由的大罪。

 

尽管我已经获得了人性七罪的认可,可在傲慢与其他罪孽诞生之前,那最初的罪恶:自由,仍然尚未成为我的助力。所以,在天堂的丧钟敲响之前,我必须要打开这通往异界的大门,前往她被驱逐的,既无规则也无边界的混沌中,向这先于所有罪恶诞生的自由之主寻求最后的意见。

 

当我借用傲慢的权能打开推开那扇通往混沌的大门后,路西法也紧随其后步入了这混沌的世界里。

 

混沌之中,没有时间更没有空间,没有上帝创造的种种秩序,也没有能够使任何事物井然有序运作的种种规律。没有星夜,没有日月,只有无边无际的色彩混迹为一滩浑浊的池水不断荡漾着波纹。如果稍有不慎,恐怕我与身后的堕落天使就会迷失在这混沌的世界里,然而我早就心有所属,这混沌的坩埚绝非是我的归处,所以我不会迷失其中。至于路西法,他的心早在命运的齿轮运转之前,就已经被自由的主人夺走了内心,我们两位早就因为坠入爱河而万劫不复的罪人,就这样不停地行走着。

 

我们看见了历史的洪流是如何反复嗤笑着人类的愚蠢,神圣的帝国兴起又衰败,鲜血淋漓的战争从未有一刻自人世离开。疾病也并未因为文明的发展就脱离人间,哪怕城市的大街小巷不再能见到过街的老鼠,可人类自身还是在寻求着疾病本身。用五千年历史去学会避免肉体的痛苦,但在现代之后,精神的疼痛又从人类的心灵中凸显出来。由此看来,食下禁果的夏娃诞下的人类延续至今,几乎没有一刻不是在罪孽深重的罪海中浮沉。

 

这既存在善,又存在恶,二者时而也能并肩而立的世界,原来就是人类所在的世界。

 

当我们撇去历史的阴霾之后,我们终于在时间长河中某处找到了失踪已久的莉莉丝。

 

她一头璀璨的金发成为这浑浊不堪世界里唯一的耀眼无比的色彩。她穿着一身靓丽无比的紫色贴身长裙,坐在一张白色的圆形高脚桌前,正端着一杯咖啡注视着人类的历史继续随着时间缓慢迈步向前。

 

未等我出声,路西法就先我一步冲向她,喊出她的名字。

 

“莉莉丝!”

 

金发的女人回过头,难以置信的神情浮现在面庞上,她似乎不理解为何路西法会出现在此处,而他身后为何还跟着一位面目全非的魔鬼。

 

“路西法……?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堕天使没有回答爱人的疑问,他只是神情激动地拥抱住他心爱的女人,然后不断叨念着对不起。他说过去这么久,他才鼓起勇气来见她。如果不能借我的名义,他恐怕永远不能亲自打开这通往混沌的大门。我知趣地没有上前打断夫妻二人的重逢,只是站在一侧看着莉莉丝捧起她丈夫的面庞,然后用手指搓揉地狱之主的脸颊笑着说。

 

“但你知道,我早已获得了我想要的一切。亲爱的路西法,我最明亮的晨星。你我不过是在漫长的命运之后,终于寻找到了自己渴望的事物。你得到了地狱,而我获得的是整个人间。即便你没有来寻找我,我也知道你一直在思念我。”

 

“时间与空间不会泯灭我们之间的感情,我依然爱你,仅是无法和你再生活在同一片天地。”

 

听着莉莉丝的话语,路西法的低下了头颅,眼泪从他眼角滑落。这位上帝创造的最完美的天使,也唯有此时才会落下泪水。他所爱的就是这样一位女人,仅用歌声就能号令地狱的罪人,向上帝举起反旗,且只差最后一步就真的能够毁灭天堂的女王。他爱上她,正是因为她拥有整座天堂,所有被上帝创造的所有物里都没有的自由。现在,千年的时间过去,他终于再次从心中知晓了他爱上的答案。

 

流淌完泪水之后,他从她的怀中起身,并牵起她的手亲吻了掌心。

 

“我知道,莉莉丝。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但我还是很高兴,能够再见你一面。”

 

“不过,不仅是我一个人想要见你。你还记得泽斯蒂尔吗?我们的老朋友,他跨越千难险阻来到这里,是希望得到你的帮助和建议。”

 

莉莉丝随着路西法的话语抬头看向一直站在他们身后的我,我平静地回应着这位自由之主的眼神,没有任何话语的交谈,她就通过我眼中燃烧的火焰知晓了我的来意。

 

“真是有趣,我还以为地狱里在我之后,不会有第二个罪人敢向上帝宣战。我本来猜测,如果有的话,那也一定是我与路西法的女儿。可你先于我们亲爱的夏莉来到这里,想必你的心中一定是有什么无法放下的理由,促使你历经磨难也要走到我的面前。”

 

“看在你走过道路上的困苦,早已远远超越了你要向我寻求的帮助份上,我允许你说出的渴求。”

 

“作茧自缚的罪人啊,你希望得到什么?”

 

(94)

 

“我希望得到……”

 

“您为何在最后选择放弃的答案。”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时,莉莉丝与路西法同时都瞪大了眼睛。路西法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他知道我所指的,是千百年前的第一次圣战。但他并不理解为何我要说放弃。莉莉丝用她冰冷的目光审视着我,就像看待一位危险的敌人,而不再是一位她愿意提供帮助的罪人。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

 

我没有在同她的对视里心生畏惧,因为只有知晓这个答案,我才能对这场圣战的胜利有着稳操胜券的把握。所以我矗立在原地,面对她的询问坦诚地做出了回应。

 

“仔细回想一下多年以前的那场圣战,其实不难看出有很多的疑点。比如,为什么上帝只在天堂濒临崩溃时才决定创造出神圣的天使之钢;再比如,就算创造出了神圣的天使之钢,您距离将上帝拖下神坛也只是一步之遥。天使们怎么会有时间去重整阵营,大天使亚当又怎么能这么快就得到炽天使塞拉的神谕,与凭空出现的庞大天使军团来反攻地狱……致使那场成功近在眼前的圣战,最后却一败涂地的原因,如果不是因为您在最关键的那一步选择了放弃,否则我实在无法想象,上帝怎么可能有时间创造出神圣的天使之钢。“

 

路西法的眼中也露出不解的神情,他不是没有想过当年那场圣战的失败中有诸多的疑点,但他唯独没有想过,致使当年圣战失败的原因并不是别人,正是圣战的发起者本人这一个可能性。因为这个想法实在是太过荒唐,向上帝宣战的莉莉丝,究竟有什么理由在她距离成功只差一步之遥时,反而选择了失败。

 

本来,这个想法对我来说仅仅是一个猜测。可在看到身处混沌中的莉莉丝,亲耳听见她对于自己的驱逐不仅毫无怨言,且十分满意之后。我才真正确定了这个想法,最初圣战失败的原因不是因为上帝全能的伟力,而是因为莉莉丝本人在最后一刻选择了放弃。但我需要知道她选择放弃的原因,我要排除我会像她一样重蹈覆辙的最后一个意外因素。

 

“果然,能够做出和当年我的一样同样选择的罪人,也一定不是愚蠢无能之辈。”

 

“你推想得不错。导致最初圣战失败的原因就是我,而我放弃的理由也很简单。”

 

“因为就在我要将上帝拉下神坛时,祂向我说,可以满足我的欲望。赐予我一个真正‘自由’的世界。”

 

得到了答案之后,沉默反而包围了我。因为这个理由太过简单,简单到甚至让我感到恼怒。伟大的莉莉丝女王选择放弃,仅仅是上帝满足了她的欲望?她因为一己私欲向上帝发起了战争,结果就如此随意且匆忙的落下帷幕?她不知道她的选择让多少罪人受累其中,她的半途而废,让整个地狱在无限的耻辱里白白忍受了近千年的屠杀。她怎么敢将这可怕的罪行说得如此随意?

 

“仅仅……仅仅是因为祂满足了您的愿望,您就选择了放弃……?”

 

“除此之外,又能有什么原因呢?”

 

我感受到构成我身躯的阴影正在蔓延开来,愤怒的力量充盈着我的内心。无数的眼睛自我身躯的黑暗中睁开紧闭的眼眸,在这混沌中,我被这可笑至极的答案逗笑在原地,过于沙哑的喉咙里跌宕出扭曲的狂笑之声。意识到我愤怒的路西法,张开六翼将莉莉丝维护在身后。但莉莉丝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逐渐畸变的身形,就在我咆哮着想要对这致使地狱落入长久苦难,让卡米拉·卡曼不得不在长久的时间里担惊受怕的罪魁祸首发出致命一击时,她的话语犹如一记重拳打在我的面庞上。

 

“你在愤怒什么?你发起战争的理由和我又有什么区别?”

 

我尖锐的手指离她的脖颈只差咫尺之距,路西法的魔法离轰散我的头颅也只差念出最后一个尾音。但当我听见她的质问后,我愣在原地。

 

“……你说什么?”

 

莉莉丝从路西法的身后走出,她的手掌一下子落在我的脸上,将我扇退了几米远后目光肃穆且冰冷地将我凝视着。

 

“我为了得到自由向上帝发起战争,你为了带回你心爱的女人向上帝进行宣战。你和我都是出于一己私欲就想让整个世界变得天翻地覆,你又有什么资格敢质问我的放弃?”

 

她脱口而出的每一个字,都像锋利的刀刃一样刺入我的内心。我陷入了又一次的沉默,我无法反驳她的质问,因为她说的话语是无比的正确。无论我对外所说的那些振奋人心的演讲是多么冠冕堂皇,可我的内心知晓,在地狱掀起第二次圣战的唯一理由仅仅是因为:我无法容忍这个没有卡米拉·卡曼存在的世界。如果说莉莉丝是出于无法容忍不自由,就决定率领罪人攻入天堂,那我就是因为失去了所爱,犯下了和她同样罪孽深重的罪过。

 

一个可怕的想法在我的心中萌生,这个想法是我想从莉莉丝口中得到不同答案以逃避的真相,但女王毫不留情地撕破了我最后的逃避。如果第二次的圣战距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就在我将匕首刺入上帝胸膛的最后一刻,上帝愿意放卡米拉·卡曼回归世界的话。我是否也会和莉莉丝一样选择放弃?在所有历史中,一切以宗教为名的圣战,无一例外皆是出于自私的理由。从前是如此,现在是如此,但如果不杀死上帝就能实现我的愿望呢?

 

冰冷的感觉攀爬上我的背脊,我扭曲的身形重新收敛,直到一滴冷汗滴落之后,我终于重新拾起了我的自身。我站在女王与国王面前,显得无地自容。

 

“……那您觉得,我也会在最后的时刻选择放弃吗?”

 

我颤抖着,抬起头来看向最初的罪人,自由的主人。为了满足一己私欲,不顾整个世界的受难,也要实现自己罪孽的莉莉丝。我希望从她口中得到否认的话语,因为我恐惧于我心中的忧虑成为现实。

 

我恐惧,上帝会在濒临死亡的最后一刻,同意释放卡米拉·卡曼。

 

(95)

 

“这是需要你自己回答的问题。”

 

莉莉丝没有给予我一个肯定的回答,她将我心中的恐惧重新抛回给了我。

 

“毕竟,我无法代替你去拯救你心爱的女人。我早已做出了选择,也不能对第二个想要战胜上帝的罪人会在最后做出的选择多加置评。你从踏上这条决意发起圣战,将整个地狱与天堂都卷入战争的道路之后,就再无回头之路。”

 

“回去吧,你这作茧自缚的蜘蛛,你的答案不在我,也不在他人。”

 

“只有选择了这条道路的你,才能为你的选择给予最后的答案。”

 

……

 

我与路西法从混沌中重新归来,地狱中的时间才不过过去了数分钟。

 

地狱的大军已经整装待发,所有的魔鬼都在等待着我发出最后的号令。我站在最高的悬崖顶峰俯瞰着来自七环的魔鬼们,我注视着五芒星城中因为我的号召决意团结一心的罪人们。我的眼中映出这些即将因我一己私欲,就要万劫不复的灵魂们,想象中的愧疚感却并未从心中升起。

 

就在昨夜,地狱大军集合出征前的夜晚里,我将自己独自锁在阴暗的古堡中。在那张闲置百年,布满了灰尘的桌子上,我铺上了一张鲜红的桌布,然后将那只被修复好的茶杯重新取出,这胭脂红色的茶杯原本属于卡米拉,可因为她的离去,它成为了没有主人的杯具。我沉默地注视着它,本想用这种注视消磨一整夜时间的我,沉浸于对于卡米拉·卡曼的回忆里。

 

可一个尖锐的声音打破了宁静,在我左手边的老式电话突然发出了声响。

 

困惑了片刻后,我拿起了这老式电话的通话话柄。整个地狱里,只有三个人知晓这个能打通到我城堡内部的号码,既然卡米拉已经不存在于世间。那么余下能拨通这个号码的二人,就只有许久没有联系的克拉拉和奥黛塔。

 

当我接通了电话之后,我久违地听见了她们的声音。

 

“父亲……你还好吗?我们知道你已经为了这场圣战做足了准备。但是我和克拉拉还是很担心你的安危。”

 

一时间,面对女儿们的关心,我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想要杀死上帝是多么可怕,又多么危险的行为。为了避免让这场圣战与她们产生牵连,我刻意回避了她们许久,可在今夜她们仍然选择拨通了我的电话,这让酸涩的感觉在我的眼中翻涌,可在被炼狱的火焰焚烧的数百日里,我的泪腺早已坏死,所以一滴泪水也没有从我的眼角溢出。我抬手捏住眉心,然后用我现在能够发出的,最为柔和的声音回答奥黛塔。

 

“不必为我担心,我从不进行毫无胜算的战斗。”

 

话语虽然简短,却是真心实意。从我决定实现这场圣战开始,我就知道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我都会赢得这场战争最后的胜利。然而,尽管我下定了决心,我还是在她接下来的话语里被击碎了表面的伪装。

 

“我们清楚,您从不是轻言放弃的人。但我和克拉拉想说的是,父亲,无论您是否能够赢得战争,无论这场战争结果如何,请一定不要抛弃我们独自活在这个世界上…您能答应我们的请求吗?”

 

电话另一旁的声音有轻微的震颤,我能想象到一向善于隐忍情绪的奥黛塔此刻一定咬紧牙关,才能勉强控制住自己不流下泪水。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活泼开朗的克拉拉,不是那个做出请求的人。因为此刻,她恐怕正在一旁捂住嘴唇默默流泪。

 

但我不知道,我该如何向她们做出承诺。可我知道,我必须要向她们做出承诺。

 

克拉拉与奥黛塔,她们与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她们也不是卡米拉的亲生女儿。自她们被卡米拉从死人堆里带回来后,卡米拉的注意力就一直在她们的身上。某个时间里,我也嫉妒过这些少女轻而易举地夺走了卡米拉的视线,可随着时间推移,我的目光也忍不住看向她们。对于我这残忍无情的魔鬼来说,能够得到她们的善意简直是我从未想过的奢望,可在卡米拉离开之后。我那空空如也的内心,正是因为她们的存在,才没有在漫长的时光里迷失,最后崩溃于地狱之中。

 

她们被上帝夺走了母亲,而我怎么能让她们再因为同样的理由失去父亲?

 

我收紧了握住电话的手指,在沉默结束后缓慢地开口向她们承诺道:

 

“我以我的灵魂向你和克拉拉发誓,在这场圣战结束之后,无论结果如何,我一定不会抛弃你们,让你们独自活在这个世界。”

 

这一夜的插曲对于我漫长的筹划来说甚至不足片刻,可现在注视着这些茫茫的人海,我的耳畔边再次响起了她们的话语,和我对她们的承诺。是啊,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实现我的目的。因为我向我最重要的女儿们做出了承诺,我向使她重新爱上这个世界的,最重要的两人发誓:

 

我绝不会让她们独活。

 

是否要选择在最后一刻放弃,就让最后来临时,让为了夺回卡米拉·卡曼不顾一切的我再做决定。

 

现在,终焉的时刻降临,为了我的一己私欲,为了千百年来,使战争打响的所有的一己私欲,我抬起手指向了天空。我下达了最初,也是最后的命令。

 

“全军,听令。”

 

“向天堂发起进攻!”

 

地狱历3114年,地狱向天堂发起了第二次旷日持久的圣战。

 

(96)

 

让我们说起那场毁灭天地,致使万物血流成河,逼迫太阳也转化向盐的神圣战争。

 

让我们谈论起那场,因为又一位罪人的一己私欲,而使地狱再次重整旗鼓,向着天堂发起叛乱的可怕战争。

 

让我们重新叙说这从未被认真描述过,只是在一次又一次于悠悠众口广为人知,却在此刻才真正被世人认知到的,罪恶与美德,邪恶与正义,魔鬼与天使激烈厮杀,直到一方彻底死去,才算终结的圣战。

 

你是否看过生命毫无意义的死亡?你是否亲眼目睹了,罪人们用身躯堆叠成那座因种族、语言、观念不再相同而无法通天的巴别塔?你是否看到了,这些在生前被不同的国度与土地分裂的灵魂,在死后因为同一个欲求无需任何交流,就用尸体铺成了直达天国道路的无惧牺牲?你是否用你的眼睛,见证了一个又一个被认为毫无存在价值,生来就注定堕落向地狱的灵魂,它们是如何在最后的时刻燃烧了灵魂的光辉?你是否知晓了,在失去了名为歌声的庇护后,这些可怕的魔鬼们才真正生出了獠牙与利爪,用无以数计的血液浇灌了应许之地的蜜与奶流淌的湍流之河?

 

现在,让我们去好好讲述这个从古至今都未被讲述的故事,让我们亲眼见证罪人用尸体堆叠成的巴别塔打通了去往天国的道路。当地狱与天堂由这座高塔相联结之后,愤怒的魔鬼撞开了天堂的大门,天使的大军手握锋利的利刃与战斧,但它们被同样材质制造的手枪与火器从天空中纷纷击落。生有羽翼的天使原本是从天而降的断头台,对于每一位魔鬼来说是防无可防的刽子手。可现在,巴风特与魅惑之魔飞翔在空中,他们手中的热兵器,可以扫射下无数在天空中飞翔的活靶子。

 

上帝为了圈养灵魂而造就的天国,在天堂被攻破后的每一日,都不断自云翳间降下金色的雨滴。这些落下的雨滴,是每一个天使坠落后的鲜血。她们出于骄傲的信仰,对上帝的忠诚而战斗。可放眼历史,任何不以大义为名的战争,只要获得了胜利就都能被冠以荣光的冠冕。所以,这些为了守护天堂的天使死亡后,天堂也为她们的离去哭泣流泪。可仅仅是落下泪水,也无法阻止恶魔们的屠杀。小恶魔用火箭弹摧毁了一座又一座金碧辉煌的建筑,那些身怀美德的羔羊在四散奔逃里被追猎的地狱犬咬死在尖牙之间。

 

但炽天使塞拉与艾米丽并未妥协,她们发誓要战斗到最后一刻。善良的天使曾以为能够和地狱的罪人携手共进,可她不知晓她与地狱公主的美梦,仅是属于少数人的福祉。在这地狱中,多数的灵魂遭受苦难不过是他们罪有应得。现在,天真的天使不得不每日用泪水洗面,直到她流干最后一滴泪水,也见证了她的城市倒塌下了最后一座防御的高台。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地狱毫无损失。神圣武器之下,没有生命可以免于一死。毕竟人类的历史也不仅仅是纯粹的罪恶,也确实有极为高尚的灵魂,可以不顾自我的牺牲只为了拯救他人。而在这些张牙舞爪,面目狰狞的魔鬼的侵袭里,那些旧日里的英雄也重新站起。他们用神圣的光辉杀死了无数的恶魔,并将地狱的武器分配给同僚,最后金色与红色这两种不同颜色的血液,泾渭分明地流淌在天堂的各个角落。

 

炽天使不再流下泪水,她们手握上帝创造的武器,与十二圣人们决心捍卫天堂直到她们流干最后的鲜血。罪恶的主人们在天堂中毫无顾虑地展现他们真正的形态,堕落的天使路西法重新回到了这驱逐了他的天堂。但他目睹这昔日的家园毫无怜悯之情,因为他已经知道了他和莉莉丝虽然诞生于世,可是上帝创造的乐园从来不是他们的归处。他毫无怜悯,也无遗憾地为他的同胞们带去死亡,正如许多神化里路西法与撒旦并非为截然不同的两人,而是一体两面的天使与魔鬼。

 

地狱犬的女主人变成吞吃天地的巨狼,她追逐太阳,直到吞没了太阳。她狩猎月光,直到吞咽了月亮。诸神的黄昏由此开始,愤怒的巨龙也击毁了世界的根系,传说中日夜不断啃食神树根系的尼德霍格,如今正是撒旦本人给天堂带来的无边灾难。火焰之主,色欲之魔,生有羊头与牛头的阿斯蒙蒂斯化作无法被熄灭的烈火,在天堂点燃了一片又一片云海。火烧云呈现的血色,正与地狱被血液染红的赤色土壤别无区别。贪婪的千足虫,他用贪婪的金樽,盛满了天使与魔鬼的血液。他贪婪地痛饮双方的死亡,对万物的流血欢笑以待。嫉妒的利维坦用上帝数次毁灭世界的洪流,为天堂带来了名为嫉妒的惊涛骇浪。

 

她带来嫉妒的种子,贝尔芬格则在天使的梦中低语着怀疑的语言。古老的罪恶们终于共同从神话的幕后登于台前,在这场毁灭万物的圣战中毫无顾虑,更毫无保留地展现它们最原始的本性。天堂的毁灭近在眼前,但那位漆黑的蜘蛛身在何处?

 

他不在日月从天际消失带来的黑暗中,他也不在巨龙咆哮振翅的身侧。他的身影不在烈火与洪流一次又一次重现上帝灭世的罪孽之间,他甚至也不在那些致使天使们四分五裂的,争论不休的阴谋诡计里。

 

致使两个世界翻天覆地,发起了这场灭绝人性可怕圣战的蜘蛛,他到底在何处?在地狱与天堂各自集结力量,为了毁灭对方而源源不断在战火里投入更多生命,让成千上万的尸体铺满地狱与天堂时,他去了何处?

 

让我们一同发出询问,让我们一同寻找他的踪迹。让我们重新说起这前所未有的战争里,最不应该被忘记的那一人的存在。

 

让我们说起他,说起他的故事,说起他是如何跨越了七罪的考验,经受火焰的焚烧,最后到达了天堂之中,在所有人都为毁灭对方,而战斗得不死不休时,他来到了这天国的最深处。

 

这位引发了一切罪孽的罪魁祸首,踏上了通往至高天的台阶。

 

(97)

 

提问:你来自于何处?

 

答:我来自地狱深处。我穿过傲慢的永恒迷宫;步入为爱燃烧的熊熊火焰;吞噬所有离别后的饥忍;假寐于经由他人指点的幡然醒悟;诉说了那颗真心下的嫉妒之情;饮下甜美却也苦涩无比的贪婪之欲;经由愤怒的烈火反复溶解又复原。我来自与你制定的规则背道而驰的,与天堂本该交相辉映,却在千百年来只能作为其倒影的地底深渊。

 

提问:你为何前来?

 

答:我为一个卑微渺小的人类在生前不曾有过,在死后拥有了却不知珍惜,直到失去之后才痛苦万分的爱而来。我为一个自称古老,实则灵魂仍然稚嫩,面对永恒只会生出肤浅的理解,并将永生不死视为自己的所有物,实则我从未拥有的,傲慢又无知的灵魂,他竭尽全力,付出一切,只想用双手再次拥抱住的某人而来。

 

提问:你为何不顾一切?

 

答:因为在我不顾一切之前,已经有人在我所不知情的岁月里,为了我一次又一次地付出她能付出的所有。因为在我意识到付出一切的意义,远远不是文字可以叙述清楚,远远不是一句简单的说出就能涵盖其沉重之后,有人已经在我习惯了她不断付出一切之前,一次又一次地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因为当我亲耳听见了她发自内心的深爱之后,我竟然还对她的付出无动于衷,我竟然一直心安理得地承受着她的陪伴。

 

提问:你为何选择此刻才来?

 

答:我并非特地选择此刻,是时间前行至此用历史将我的选择碾压而过。我早已在察觉到她的离去后,就已经立下誓言。无论付出什么代价(Whatever it takes)我都要带她归来。如果时间要让我以千年的岁月,才能实现这一目标,那么千年之后的今日亦是我的现在。如果时间要用永恒才能让我到达她的身边,那么永恒中的那短暂的一瞬亦是此刻。我自地狱的七层之巅,一路行至地狱七层的最深处,然后用时三年终于打通了这通往天堂通道,所以现在我踏上至高天的台阶,所以此刻我终于到来。

 

提问:你所求为何?

 

答:自始至终,我的所求仅有一个。我需要这个世界有她的存在,我要她在归来之后,不再被遮掩光辉。我要用这双残破不堪的双手将她紧拥入怀。我要令天堂与地狱,无论任何神,无论任何人,无论任何魔鬼,无论任何存在都在此后将她记住。我要她的名永远不能再被遗忘,我要这个世界在失去她时,犹如我失去她一样痛苦不堪。至始至终,我的所求有且仅有一个:

 

把她还给我,把卡米拉·卡曼从你无限的牢笼中归还给我!

 

提问:仅仅是为了这一个目的,你就让两个世界为你陪葬,让无数的生命为你的一己私欲血流成海?

 

答:如果最初的罪人为了夺得真正的自由,就致使地狱陷入持久的受难。我又为何不能为了夺还我的所爱,让这致使她消失的世界痛苦流血?是的,我毫无大义可言。我满口谎话,我的私欲让我睥睨无数的生命痛苦的流血。但这正是我堕落的理由,正是我成为罪人的原因。我并非高尚的天使,并非是可以牺牲自我成全他人的圣人。我是满腔私欲的魔鬼,所以如果使她归来的代价就必须要世界血流成海,那这世界就应该鲜血淋漓,直至流干最后一滴鲜血。

 

提问:你要如何将她带回?

 

答:只要杀死你(上帝/天父/全知全能的存在),我就能带她归来。

 

踏上这通往至高天的阶梯,拾阶而上的每一步都使我的双腿如坠千斤。但我已经走过最遥远的道路,所以我虽然身躯沉重,可我步履不停,哪怕全身的骨头都会粉碎在下一步之上。只要我尚存一息,我就绝不会停下前进的脚步。

 

我已经在无数次设想里,反复构思过这一刻。

 

登上神座的阶梯比永恒更加漫长,比色欲的无尽螺旋阶梯要更加使人的心智磨损。可是,在踏上这条阶梯之前,我就已经无数次地设想过我行走的过程。我想象过所有的责罚,我设想过所有的磨难。在真正的苦难降临于我身时,我早就在想象中行走过这无尽的阶梯。因为我并非无法想象结局,我在一次又一次幻想着登上这台阶时,就已经将结局一次又一次地在我心中描绘。此刻,至高天外的世界一定仍然处于激战之中,魔鬼的怒吼与天使的呐喊一定正交织成奏响这世界终焉的丧钟之音。但我毫无悔恨,我对利用了地狱与天堂没有任何悔过之心。

 

因为这毫无大义可言的,一厢情愿的拯救之路,正是我作为罪人要在地狱万劫不复的理由。因为正是我作为罪人为了所爱可以不惜利用一切,我才能走到今天,踏上这神圣的阶梯。

 

光芒之下,我的阴影无限延伸,拖拽在我身后的阴影倒影出整个至高天的光辉璀璨。但我的眼中始终只有这反复重现的阶梯,可我无视那些牺牲与流血,仅在心中紧握住一个决意。

 

这通达上帝所在至高天的阶梯几乎有永恒那般漫长,时间于上帝所在的无限面前几乎毫无意义。可我不是早就在脑海中预演过无数次了吗?在这太阳消失,光芒也不会散去的天国核心殿堂里,我不是早就已经在我发疯般的渴求里,踏上过无数次了吗?时间停滞在我的脚下,那我就踏上时间本身。岁月如果凝滞于此刻,那我就踏破岁月本身。

 

永恒不过是此刻,我每向上踏出一步,就因此走过一个永恒。

 

无限不过是瞬间,我每向上迈出一步,就因此跨越一个无限。

 

于是,然后,当这一级又一级的阶梯也厌倦于反复出现在我的面前之后,最后的最后,我终于看见了它。那上帝所在的至高天顶端,祂光芒万丈的神座,被无数传说以及神话塑造的,所有信仰汇聚的终点。

 

祂存在于那里,正如每个人所想的那样,正如我一直以来相信着的那样。

 

祂存在于那里,无法用语言描绘,其身形不可以任何存在于人世间的物体将其描绘。祂并非巨龙,并非巨蛇,并非任何已知的生物,可祂存在于那里,正如祂数次降临于人世但总是不约而同地显现成唯一的形态。正如那句箴言所描绘的:我是自有永有的。

 

而我来到此处,正是为了将你杀死。

 

但就在我向祂迈出第一步时,祂的话语响彻在我的脑海:

 

“如果你现在回头,我可以让她回归这个世界。”

 

(98)

 

“如果你现在回头,我可以让她回归这个世界。”

 

本该迈开的脚步,现在被束缚在原地。

 

曾使莉莉丝停下的许诺,如今却重现在我的面前。

 

我站在原地,与祂的距离不过咫尺。我停在祂的身前,就像曾经号召地狱所有罪人攻入天堂的莉莉丝。我看见了她的身影,由上帝为我显现的,无人知晓的时刻里,名为自由的罪人选择回头的那个瞬间。

 

我看见莉莉丝停下脚步,她询问道:你能给予我怎样的自由?而上帝不语,只是为她展现了她一直以来渴望的,真正无拘无束,真正毫无边界规划界定的世界。上帝展现祂于祂创世以来,就已经通晓的一切困惑的答案。

 

莉莉丝所渴望的自由,并非是存在于规则中的自由。这个天使从泥土中塑造,欲望却比渴望统御一切的亚当更为可怕的女人。她不赞同亚当的统治,不愿意屈膝于天堂,并非是因为她的灵魂高傲无比,而是因为她正是那名为自由的,与一切规则对立的存在。她无法容许亚当站在至高之位,而当她堕落之后,她的头顶永远被天堂的阴霾笼罩。她无法容许上帝永远统治于她,她要一个可以让她的存在,不再受制于任何神,任何人的,与混沌别无差异的世界。

 

所以,在她停下脚步并选择回头之后,上帝以责罚之名赐予了她,她梦寐以求的世界。

 

现在,选择的权利来到我的手中。

 

如果我现在回头,祂会将卡米拉·卡曼从无限的牢笼中归还给我。祂会许诺,此后她的存在不再会被抹除,而我也不会需要付出代价。因为我已经向上帝支付了为了换回她的代价,就像莉莉丝支付了地狱之后的持久受难一样,我也已经用天堂与地狱里无数生命与灵魂的痛苦流血,凑齐了足以向支付换回她的一切筹码。如果我选择放弃,那么圣战的结局将再次重蹈覆辙。祂会创造更为闪耀夺目的武器,祂会让死去的大天使重获新生,并为地狱和天堂带来更加苦难深重的命运。莉莉丝获得了自由,于是灭绝开始。我带回了卡米拉·卡曼,之后的世界将在奔向毁灭的道路上前进的更深。

 

可,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为了带回她,我会不惜一切代价。

 

现在,我已经将地狱与天堂,将世界本身也变作了那个代价。那么,我为何不停下来,我为何不回过头去,我为何不再次成为莉莉丝,成全了自身,然后为不止是地狱,还有天堂带来恒久的受难?

 

为什么,我不选择放弃?

 

我站在上帝面前,面对既是一,又是零;既存在,又无处不在的灵,我必须要做出最后的选择。可我为何没有行动?我为何犹豫不决?难道我不渴望着她的归来吗?难道我不希望重新拥抱她,亲吻她,对她日夜不停地诉说着我的思念吗?难道用整个世界的毁灭来凑齐带她回来的筹码,不就是我一直以来的行为吗?

 

泽斯蒂尔,你为什么犹豫不断?

 

泽斯蒂尔,你为什么踌躇不前?

 

我的心中有无数的声音向我发出质问。是啊,这个选择本不需要犹豫,因为我早就说过,为了带她归来我会不惜一切的代价。可,为何我无法低下头颅?为何我无法迈开回头的脚步?当我在沉默中因为无法轻易做出选择而攥紧双拳时。一声清脆的声音撞入我的耳畔。

 

沉甸甸的锁链缠绕在我的双手,这正是暴食之罪赐予我的枷锁。犹如劈开黑夜的一束光,我猛然惊觉到:我不是已经向暴食的女王宣誓,我永远不会放弃吗?我怎会在此刻就能选择放弃。然后我抬起双手触碰我的脖颈。原来,阻止我低下头颅的,正是缠绕我脖颈的锁链。这名为傲慢的罪孽阻止我向上帝低下头来。而使我的双脚无法迈开转向那一步的,则是色欲的镣铐。我走过了那条因为欲望燃烧的螺旋阶梯,我在无数的欲望横亘在我与她面前时都没有回头,此刻又怎能在上帝赐予的虚假幸福里,停下向前迈去的步伐?

 

我怎能忘记我的来路?我不是连怠惰赐予的梦境也无法心安理得地闭上双眼,面对上帝许诺的另一个梦乡,我怎能毫无顾虑地承认祂给予的世界就是最后的答案?我怎能忘记我如何承认了心中的嫉妒,我怎能忘记贪婪的苦酒灼烧我喉咙时的苦涩与辛酸?我怎能忘记愤怒对我的责罚!炼狱之火将我反复溶解,可我不是仍然坚定地选择了她?

 

上帝投掷的骰子,永远不是我的选择。

 

祂给予的世界,从来不是我渴望的答案。

 

洞悉真相之后,我大笑出声。烧毁的声带发出最后的破碎不堪的声音,我的身体在这发自内心的嘲讽之笑中颤抖不停,身上的铁链也因此不断抖动,在这除我以外空无一物的世界里激撞出一连串冰冷的回音。

 

当最后一声笑声,连着铁链撞击在一起的声响也消失殆尽后,我注视着祂。

 

我说:“我不会在你面前做出选择,因为我早在来到这里之前,就已经决定好了我的答案。”

 

“完成渎神之罪,是早在你让我做出选择之前,我已经决定好的事情。”

 

那么,拔出那把匕首吧。从这胸膛中,掏出那颗心脏,被永远辉煌闪耀的金属浇灌成的那颗心,正是她赐予我的,也是由我手中塑造的,刺入上帝胸膛的银白色的匕首。

 

我撕裂我的胸膛,从无数蛛网黏连般的血肉模糊之间,掏出那颗铅心。神圣的光辉在我的手中回应我的思想被重新塑造了形态。自鲜血中掏出的匕首,却始终没有沾染一滴鲜红的血液。因为它的诞生,只为了一个目的。它被我紧握在手中,只会痛饮上帝的鲜血!

 

然后,迈开你的脚步。束缚你双脚的镣铐应声破碎。

 

然后,高举你的双手。束缚你双手的锁链尽数碎裂。

 

然后,将这苍白的利刃,刺入祂的心间!

 

(99)

 

银白色的匕首刺穿上帝的心脏,由虚伪信仰构成的谎言世界就此破碎成片。

 

我们看到了由虚伪神明创造的天国轰然倒塌,地狱毁灭了云端上的天堂,金色的雨滴突破云层如瓢泼大雨一样坠落人间。无需付出两个世界毁灭的代价,因为这是早就被决定好的故事,是在某个卑微渺小的罪人,为了夺回心爱之人,决意踏上神明的道路时就已经被决定好结局的,地狱战胜天国,邪恶战胜正义,罪恶战胜美德的,属于地狱的神话诗篇。

 

无需再停留于此处,随着这为了爱不顾一切的罪人匆忙的脚步前进。尽管他为了到达这里,早已变得面目全非,可是他仍然奔跑起来。他这苍老的灵魂,这年迈的身躯终于摆脱了所有的束缚,将地狱与天堂统统甩在了身后。他知道,她就在那里,当他穿越这因上帝之死而从至高天剥落下的无数碎片之雨后,他就能看到她。

 

漫长的旅途终于要到达尽头,罪恶的史诗终于即将到达它叙事的终点。

 

……

 

为了这一刻,我已经记不清时间在我身上烙印下多少触目惊心的伤痕。但我记得我走过的道路,为了见到你而不惜一切代价,与时间拼尽全力做过的斗争。但我记得我走过的来路,因为只有记得我走来的每一步,我才能牵着你的手,将你从这可怕的牢笼中亲手领回有我们所爱之人存在的世界里。

 

为了这一刻,我已经不记得我在地狱中前行了多少时间,我也无法细数这一路走来我让多少无辜的生命为我流下无数鲜红的血液。但我知晓,我不会后悔,哪怕重头来过,哪怕让我重新选择,我仍然会为了你行过七层地狱,到达炼狱之中受业火焚烧,然后率领地狱为天堂敲响毁灭的丧钟。我知道,为了这一刻,我已经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所以我再也无法忍受。

 

所以我再也无法容许时间将你我阻隔开来。

 

卡米拉……卡米拉,请让我在这长廊的尽头看见你,让我走过你为了不将我与她们遗忘,一遍又一遍以手指,在无形墙壁上刻下的回忆之廊后,我就能在这狭窄逼仄的道路尽头看见你。我已经再无法容忍你的不在,我已经再无法允许你的离开。请告诉我,你仍然在将我等待,请告诉我,你仍在将我等待————

 

“……泽斯蒂尔?”

 

她站在那里。

 

她出现在我的眼中,披头散发,双手上沾满血液。她站在那里,正在墙壁上准备继续雕刻与我们共同拥有过的回忆。可是当我看见她,当她看到我时,她停下了动作。她眼中噙满了疲惫的神情,可是她的眼睛依然如我第一次看见它时那样美丽。她不再束着高鬓,可是她在我的眼中,仍然如我第一次在街巷上看见她时那样迷人。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声音颤抖地念出我的名字。

 

我停下脚步,试图在这张伤痕累累的面庞上向她牵起一个微笑。

 

“泽斯蒂尔……真的是你吗?这难道是我产生的又一个幻觉?”

 

她转过身来,试图向我走近,可在迈开双脚前又踌躇在原地。她抬起双手捂住嘴角,我看到在她美丽动人的眼睛中,泪水几乎要呼之欲出。

 

“跨越漫长了时间,经过无数的磨难,我终于见到了你……卡米拉。”

 

“这不是你的幻觉,因为我终于见到了你,我终于来到了你的面前。”

 

我向她走近,每迈开一步,我都感觉我的身体在抖落下无数的疲惫。我向她走去,每走近一步我都觉得如释重负。她就在我的面前,不再是幻觉,不再是时光里的虚影。她就站在那里,双手满是伤痕,闪闪发光的金属上不断滴落着新鲜的血液。我在失去她的这些日子中不断将她的形象描摹,可所有关于她的形象都是回忆里的片段,直到在此刻我才意识到,我无法幻象出现在的她,因为真实存在于我面前的她远远胜过我回忆里,每一个闪闪发光的瞬间。

 

但就在我即将触碰她时,她的眼中却闪过担心的神情。我抬起的右手,被她一下子紧握在双手之间。我能感受到她双手在闪耀的金属下有着怎样的伤痕累累,可是她仍然第一时间关心我的安危。她紧握着我的手,翻开一处又一处烧伤后坏死的皮肤,眼泪再也无法从她的眼中停留。她的泪水滑过脸庞,滴落在我的掌心间。

 

“你的手,还有你的脸?!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泽斯蒂尔,如果这不是幻觉,为什么与你重逢之后,我心中虽然生出无限的喜悦,可又在触碰你之后产生了无限的悲哀?”

 

“你的面庞和你的双手遍布可怕的伤痕,你的身体比以前要更加瘦削。遮掩你眼睛的眼膜被焚烧得只剩翻红的边沿,而你的声音。你的声音变得嘶哑,低沉,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冷静自持。”

 

“告诉我,这一路走来,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托起她的双手,然后抬起左手抚摸她的面庞。我用那遍布伤痕的手指小心翼翼地逝去她眼角不断溢出的泪水,她的头发没有以往那样柔顺,她的身体消瘦了许多,她的眼中出现了我从未看过的疲惫与脆弱。但她仍然询问我,她仍然不顾自己的受伤关心我这一身的创伤。

 

“卡米拉,在这一路上……”

 

“为了获得傲慢的认可,我在傲慢的宫殿前徘徊了十几年的岁月。”

 

“为了觐见色欲的主人,我在螺旋向上的阶梯行走了无尽的时间。”

 

“为了得到暴食的承认,我在永远饥饿的餐桌上吞咽无数的时代。”

 

“为了求得怠惰的良方,我在恐惧老去的睡梦里反复挣扎后醒来。”

 

“为了跨越嫉妒的汪洋,我在对你苦苦挣扎的注视里明悟了自身。”

 

“为了饮尽贪婪的金杯,我在一次又一次舍弃自我后痛饮了欲望。“

 

“为了奢求愤怒的力量,我在欣然受审后被炼狱一次又一次毁灭。”

 

“为了成功走到你的面前,我不惜煽动地狱向天堂发动了灭绝万物的第二次圣战。我寻找到了消失已久的自由,可她告诉我,如果在上帝面前选择放弃,你就能得救。但当我跨越永恒与无限的阶梯,行至上帝的面前————”

 

“我仍然选择杀死了祂,因为我不愿再让任何人将你施舍。尽管我知道无数的灵魂,为你而死,可我仍然义无反顾地选择用整个世界将你换来。我被烈火焚毁了面庞,我被烈焰烧毁了声带,为了见到你我早已变得面目全非。可哪怕时间倒带,让我重新做出选择,我仍然会在世人与你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你。”

 

我抚摸着她的面庞,她仍然像我失去她的那一天一样美丽动人。

 

可是,我早已变成了那丑陋的,牺牲了无数灵魂,背负了渎神罪孽的魔鬼。

 

于是,我颤抖着出声,几乎用尽了此生全部的力气与勇气。

 

我痛苦万分地询问道:

 

“尽管我变成如此丑陋肮脏的模样,早已不再是那个能与你并肩而立的魔鬼,但卡米拉…

 

“……"

 

“我恳求你告诉我,你愿意……”

 

“…你愿意再爱上一位苍老的、破烂不堪的、丑陋无比的魔鬼吗?”

 

(100)

 

我的心已在这苦难的殉道之路上,被反复掏出数次。

 

为了向无数的人证明我对她的爱,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掏出这颗心脏,让它忍受一场又一场试炼的磨砺。我的心脏被反复挖出,然后又反复自我的胸膛重新生长而出。它曾作为柴火燃烧,它曾作为食粮被吞咽,它曾是被掷入金杯中的最后被舍弃之物,它甚至还是我用来刺穿上帝的那把锋利无比的匕首。

 

可唯独这一次,我感受到,当我将它重新从我的血肉里剖挖而出,以这颤抖的双手托付在她的面前,我才真正意义上感到了恐惧。阿斯蒙蒂斯的火焰并未使我感到疼痛,暴食的吞咽并未使我感觉到痛苦,贪婪的金杯不能彻底吞没它,哪怕是炼狱的火焰将它炙烤,它也从不会融毁。可是在她面前,我所有的力量尽数消失,我所有拥有的全部语言都黯然失色。

 

上帝与魔鬼都无法伤害这一颗心,可她只要一句话语就能将它彻底杀死。

 

我如此恐惧,我惧怕着在我行至苦难的尽头之后,她会不再爱我。尽管无论她是否还会将我深爱,我都会义无反顾地做出这一切。可是我多么惧怕,她不会再爱我。我让她独自在无限的牢笼中等待太久,我想起她想起得太迟太晚。尽管我能无数次想象出我行过上帝那无限阶梯的结局,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将我与她重逢后的话语想象。

 

因为她是我生命中,唯一无法想象的女人。

 

因为她是我生命里,唯一无法预测的意外之人。

 

因为她是我的生命中,唯一无法想象到她的爱有多深沉的人。

 

等待她的回答,才是我真正的受刑。她的言语,才能决定我是否应该受到无情的审判。

 

但就在我等待着她的回答时,我发现她只是将我注视。我意识到,当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去迎接她对我的责罚,她却只是用那美丽的眼睛看着我。她凝视着我,用这温柔的双眸让我的身心融化在其中。

 

然后我听见她对我罪孽下达的宣判:

 

“你还记得为什么我要送你那只胭脂色的茶杯吗?”

 

“因为我对你说……”

 

“‘我已有的茶杯太过老旧丑陋,如果您愿意不吝好意,向我分一只胭脂色的茶杯,那么我会对您心怀感激。’”

 

“你还记得我是怎样回答你的吗?”

 

“‘我可以送给你这只茶杯,但我希望你也不扔掉你认为丑陋的那只。因为作为交换,它将作为我从你手中得来的第一件礼物,被重新制作成那只胭脂色的茶杯,再交还到你的手中。’”

 

“那只茶杯还完好无损吗?”

 

“它仍然安然无恙地摆放在我的桌前,无论时光如何洗礼,依然崭新如初。”

 

当我的话音落下后,她疲惫的面庞时隔百年再次展露了微笑,她因历经折磨而憔悴不堪的容颜,终于对我露出了温柔的笑意。

 

“尽管你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为了见到我牺牲了无数的生命,可我知道,你仍然就是他。你仍然就是那个让我愿意等待,并深爱着的人。”

 

“泽斯蒂尔,无论你要询问我多少次,我都会回答你。”

 

“是的,我愿意再一次爱上一位苍老的、破烂不堪的、丑陋无比的魔鬼。”

 

我本该坏死的泪腺仿佛再次愈合,我那早该流淌殆尽的泪水,仿佛再次从这干涸皲裂的四目中重新涌现。我原本应该有太多的语言,可是在她面前,我再也不是那个能言善辩的魔鬼。我知道,我本该有无限的思念尽数倾诉于她,可是当她对我宣布了我无罪的审判后,我的所有思念全都化为了泪水汹涌出我干涸多年的双眼。

 

我再也无法容忍她只是站在我的面前,我抬起双臂将她紧紧拥抱在臂弯之间,我这可悲的,因为爱上一位早就爱上我的人,不惜牺牲了如此多生命,也要到达她的面前。她总是能将准备完全的我,轻而易举地用言语击溃。我这丑陋无比的罪人,不得不舍弃如此多的珍重事物,才能发现原来她一直在我的身侧。

 

无论是百年,千年,还是万年……卡米拉·卡曼,只要是为了你。

 

只要是为了能将你遇见,我都愿活过那些孤独的岁月。

END

此作者没有提供个人介绍。
最后更新于 2025-07-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