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越过黑夜之前
我需向你颔首
成为怪物之时
我需向你承认
若我未亲眼目睹过你的容颜
我将永远无法完整
“先生,您已经在这幅画像前驻足许久了……”
当莫尔德被熟悉的声音从他的凝神注视中带回现实之前,这位身材瘦削,个头比常人要高上不少的黑衣绅士一刻也未有将他的双眼从他面前的画像上移开。
“抱歉。只是这幅画像的画工太过精美,裱框里的那位女性又被描绘得太过美丽,让我忍不住想多欣赏一会。”
莫尔德压低了高帽的帽檐,他略带歉意地轻轻一笑就对身旁的监督员兼陪同他多年的助理,一笔带过了这个话题。至于那幅使他停留在原地久久不愿移开目光的画像,则被重新拉上遮盖的红布,成为了艺术长廊里唯一一幅不被展出的作品。
这位又瘦又高的黑衣绅士用了足足一个钟头来鉴赏了画像后,终于决定将他接手的工作推入正轨中。他一边与他的助手走在长廊的红地毯上,一边开始谈论起当局对他这位文物历史入梦师的要求,以及在确认文物之后,他会为这次历史复写开出怎样的价格。
所谓文物历史入梦师,指的是一群拥有可以进入文物被创造、制作的“当下”,通过与那个时代里,同文物之间有千丝万缕的人一起生活,沉浸式体会历史原貌之后回到现代,再以自己的经历去还原历史的“入梦师”。只是这群“入梦师”的入梦对象不是具体的人,而是具体的物件。
作为一名出色的文物历史入梦师,莫尔德已经在这份意义非凡的工作岗位上从业数十年。他以对历史的精准复写及文笔的生动受到许多历史学家的追崇,并对当局要价颇高,但真正让他能够被当局长久忍受的原因,则是他在几十年来从未有过一次“无意想象紊乱”。所以如果当局决定找上他去复写一段历史,那一定是因为在他之前就已经有许多的入梦师,被文物里混乱且复杂的历史挫败了多次。
“……根据当局提供的资料显示,许多文物历史入梦师在试图进入这幅画后很快就会发生应激反应。”
“第一位进入画像的是一位四十岁的入梦师,他在进入后不到一周就从画中逃出,尽管没有生命危险,却呈现出口吐白沫,痉挛不断的症状。第二位入梦师是三十二岁的男性,他在画中坚持的时间更短,不到一天他就逃出了画像,虽然他没有像第一位入梦师那样反应严重,但仍然出现了心率过快,神经失常的状况。最后一位则是一名二十六岁的女性入梦师,她进入画中坚持的时间最短,不到一刻钟她就发出了求救信号,只是当我们将她救出时,她已经出现了自残行为……总而言之,这次的复写难度比以往任何一件记录在案的文物历史都更危险。”
“且因为之前的入梦师都出现了严重的应激反应,导致到现在对于文物的历史描述仍然没有任何具体的资料。先生,我觉得您应该拒绝当局的这次请求,就算您从未失手过一次,但谁也说不准文物历史对您的精神带来的冲击是否会让您产生严重的不良后果。”
身着黑褐色西装,脸上生有雀斑的助理名为斯派德,他推了推自己的方格眼镜框,一脸严肃地向莫尔德讲述此次任务的危险性。作为与莫尔德共事了十几年的助手,他原本只是一位大学里的心理辅导老师无论学历还是履历都平平无奇。
但莫尔德只是走在街上恰好看了他一眼,就立刻邀请他成为自己的工作助理。莫尔德堪称伯乐一样的识人能力,使斯派德摆脱了曾经只是每日重复着形式上对他人的心理健康进行关心的无意义生活,转而在对入梦师不去真正沉入文物历史的监督和疏导上发挥了他的天赋。尽管莫尔德本人从未要求过斯派德对他进行过历史沉浸结束后的心理疏导,但他仍然尽职尽责地过问着每一件需要莫尔德本人亲自出马的危险请求。当他与之前几位仍在心理康复中心诊疗的入梦师们攀谈过后,他非常严肃地认为当局应该放弃对那幅画像进行历史复写的想法,更不要说让莫尔德本人也卷入其中。
可即便他对这次任务的危险性再三强调,莫尔德还是坚持要亲自去看一看那幅使许多经验丰富的入梦师,在精神上大受挫折的画像。而当他来到保存这幅画像的藏馆中,看到了由工作人员小心谨慎地揭开由红色遮尘布遮掩的画像后,一站就是1个小时的时间飞逝而过。斯派德确信,如果不是他出声提醒,莫尔德会在这幅画像前再站上1个小时。
但年过半百的老绅士仍然固执己见,或者说,由始至终他都像没有将斯派德口中不断举出的实例当回事般,只是目视着长廊的前方露出一幅若有所思,让外人无法看懂的神情。当斯派德第三次向莫尔德强调,经过他本人专业的评估,莫尔德必须拒绝当局的请求时,他才以平静且舒缓的语调回应给他身侧的助理简单,却不容置疑的决定:
“当然,斯派德助理。你的看法毋庸置疑是正确的,但即便如此,我的答案也是:不。”
“我会接下当局的这次请求。”
一旦莫尔德做了决定,就再没有人可以使他改变心意,这是跟随在莫尔德身边多年的斯派德总结下来的经验之谈。在莫尔德说出这句话后,纵使心中有再多的忧心,斯派德也只能将那些劝说的话语吞回腹中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斯派德从业十几年来,少说也与一百多位入梦师有过交谈,他清楚入梦师这个群体因为在精神上异于常人所以在生活中,总是有许多令寻常人难以理解的坚持和看法。可即便是在这样一个群体中,莫尔德也是绝对的异类。
这种诡异的地方不在于他与其他入梦师相比要更怪异,恰恰相反的是,他比其他入梦师要更像一位普通人。有的入梦师在日常生活中更像是离经叛道的艺术家,愤世嫉俗的革命家,又或者是一些天天钻研空洞学术的哲学家,但莫尔德在不做入梦师工作时就像一位普通人。他以撰写小说为职业,出版过的作品在当代总是被奉为经典,只是抛开文字光是见他本人的话,只会觉得他是一位地道的英伦绅士,全无那种与世隔绝的气质,也正是这种“平凡”造就了他与其他入梦师的“不同”。
而一旦这位平凡的老绅士决定了什么,无论他人再如何劝说,也不会使他改变心意。斯派德只能收敛心中的忧虑,他又一次扶正了眼镜框,将手中的文件重新装入密封袋里,然后掏出来记事用的本子和笔,无奈地开始了下一个问题的询问:
“好吧。如果您坚持,那么我会跟当局如实反馈。但价格呢?这么危险的一次历史复写,经过我的评估,起码要在三百万美金以上……”
还没有等斯派德说完,走在他身边的黑衣老绅士就抬起了他骨节分明的手制止了他的话语。斯派德困惑地看向制止他继续出声的莫尔德,只见这位老绅士目光仍然看向前方,却让人揣摩不透他到底看的是身前通向大厅的廊道和地毯,还是在看向他人无法知晓的神秘之地。在半晌的沉默后,莫尔德给出了他心中的价码。
“无价(Priceless)。”
又是一阵无言的沉默,但很快这份沉默就被斯派德颤抖的声音打破了。
“您打算……不收钱?”
“我有一个更动听的解释:这是仅此一次的无偿义举。”
莫尔德仍然目视着前方,一副沉浸在自己思考中的样子。他没有再去听身边来自斯派德连珠串一样提出的反对。他脚步不停地走着,回忆起那幅重新被防尘布遮掩上的画像。
那幅被裱起来的画像描绘的是一位端坐在金边椅子上穿着华丽的女性。从她那以巴斯克依奴束缚起的纤细腰身和膨胀起来的圆锥形长裙来看,莫尔德判断这位头戴网膜辫子高高翘起,如同顶着一对隆起的恶魔角的女性是一位十六世纪的西班牙贵族。但仅仅是这些富有时代特征的着装与打扮,在这艺术长廊的两侧比比皆是。真正使莫尔德目不转睛注视,且直到现在还念念不忘的则是画像的主角,那位应当年近五十岁女性的面容。
他该如何形容一位美丽的女性?当他走上伦敦的街头,年轻貌美的姑娘们抹着浓妆留着波浪式的卷发,有些女性则保持着成熟内敛的风格,黑色的短发与盘发也很引人注目。那些同他一样上了年纪的妇人,则更钟情于维多利亚时期的发型,与经过几代人努力从繁琐修改至简便的近现代服装。他可以用他丰富的词库,华丽的辞藻去形容这些每天生活在他所见世界里的美丽女性们……但她们中任何一位,无论年纪,无论种族,无论出身,无论品味,都无法与那幅画中的女性贵族相提并论。
莫尔德知道,她必然是美的,否则世上将再无真正的美可以被言语。
然而,吸引他目光的并非是她的美,就像令她美的并非是她的打扮或是容颜。那是连经由他人用色彩与形体汇聚成的对这位曾经活在世上的女性的拙劣模仿,可就算是拙劣的模仿,这画家笔下的她仍然有着一种独特的气质。使他无法移开目光的正是画像中的女子不同于众的气质,因为透过女人双如珍珠般洁白又瑰丽的眼睛,他便能想象到她生时的气度。在莫尔德凝神驻足在画像前的1个小时中,他凝视的不仅是画,更是他想象里栩栩如生的人。
她会用流利的西班牙语以及犀利的言辞同任何人攀谈,她举手投足之间展现的不是贵族那刻意的端庄,而是由她灵魂生出的高雅。她必然会跳舞,因为身为贵族,女性就算是花瓶一样附属于家族、男性的装饰品也必然有其作为贵族的修养。莫尔德在画像前浮想联翩,仅凭这一幅画,他就能设想这位无法用美形容的女性,是如何在贵族的舞池中吸引众人的目光,成为交际舞中的焦点。
已经活过数十年的岁月,早已在各种时代里见过各式各样美丽女士的莫尔德想,那画像中的女性,她生时的模样一定比画像里的要更加美丽。可这仅仅是一面之缘,仅仅是活着的人对过去的回眸,这样一个由无数个“仅仅”堆砌起的心动,如何让莫尔德下定决心想要无视斯派德口中的种种危险?难道他见多识广的前半生里,没有任何一位女性,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让他产生怦然心动的感觉吗?莫尔德,这位已经半只脚踏入坟墓中,时光已在他瘦削的面容上留下纹路的老绅士,当他第一眼见到红布掀开,那位贵族女性画像袒露在他面前时,他心中升起了连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情感:
我必须要见她一面,无论代价如何。
无论代价如何,他都要亲自见到这位曾经在世上活过,却只能在画中被世人寻见的女人。这份情感,不,这种无法被抑制的冲动使莫尔德无心去听斯派德的唠叨。他在和自己的助理走出藏馆之后,就在大门前和斯派德最后强调了他不会收取当局的任何费用,但不收取费用不代表他没有任何要求。莫尔德对接下这个任务的唯一要求就是,画像要被送往他的宅邸里,由他暂为保管直到他完成对这幅画像历史的复写。
可怜的斯派德在听到这个要求后,他的四角边框眼镜再也挂不住他的鼻梁,它像因为无法保持微笑而频频掉出人眼前的单片镜一样,一角勾着他的鼻尖,一角无力垂落,以极其可笑的姿态耷拉在斯派德的脸上。斯派德的心情正如他的无力耷拉下的眼镜,但他除了接受之外又能怎样去拒绝呢?
“免费的劳动,无偿的义举,还要把危险品放在自己的宅邸里……先生,您平常太像一个正常人,但总在某个时刻,会让我意识到您果然是一位真正的‘入梦师’。”
莫尔德拄着自己的手杖,将他头顶的高帽抬高了一些,他的面色如常似乎完全没有将斯派德的话听入耳中。但无论是出于礼貌,还是出于他与这位助理少说也有十几年的情谊,莫尔德都尽职尽责地做好了斯派德牢骚的听众,偶尔给予几句应和。在莫尔德的私家车前来接莫尔德回宅邸时,这位喋喋不休的助理才终于结束了他的唠叨。觉得耳边清净不少的莫尔德很快就登上了他的专车,但当他的管家为他关上车门后,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因为斯派德的唠叨而被他忽略了。
他叫停了准备发车的管家,并抬头看向了正在对他挥手告别的斯派德。
“怎么了,先生?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给当局那边说的吗?”
“那是最无关紧要的事情,斯派德。”
“这幅被我负责的画像,它的名字是什么?”
“那幅画叫什么?稍等我看下。画像的名字,画像的名字。啊,找到了,那幅画的名字是————”
“《卡米拉·卡曼》。”
1
:他如何去体谅她的痛苦?
他们在诞生之时就不再同路
他如何去理解她的抗争?
他们在睁眼之时就不再相同
他走入这昏暗的居室,女人的啜泣声比黑暗更为拥挤地填满了整个房间。
他预想了许多次见面,在他对她的诸多幻想之中,他与她的初遇应当是庄重而得体地发生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又或者是一个日光和煦的午后。他在还未与她相见,就在心中早已盘算多时的浮想联翩里,经由那美丽的油画,他擅自通过他自己的思想揣测了关于她的一切。如果他不能在任何一种美好且完美的幻想中,与她有过第一次的初遇,那么他对她的一切执着都不会再具有意义。
初遇是美好的,会给人印象深刻的,一段良好的感情,一次美好的接触,足够能对遇见的双方产生深远的影响。他会希望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正身着正装,打扮得不像那些波斯商人,更不像那些野蛮粗鲁的摩尔人,他会像她所能预想到的任何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一样,在面见她时鞠躬半身然后牵起她的右手,以极尽虔诚的态度亲吻她的手背。他会像一位风度翩翩,身上裹着只有贵族才有钱去买下的贵重野兽毛皮,在侍从与护卫的簇拥之下与她进行一次颇为正式的交谈。他会让她意识到,他即将走入她的生活,而不是罗马对凯尔特人的征服那样,傲慢无礼地抢占她的领地。
他对他们初遇的设想如此之多,再经由那幅被后世留存完好的油画肖像,他对她琉璃石一样美丽的眼眸又怀揣了更多不可言喻的美妙畅想。但当他真正走入画中的世界后,迎接他的,并非是他为自己在这幅画被创作的时代里设定好的寻常一日,映入他眼帘的也不是在那一日他为自己选定好的时间里会透过云层照亮他双眼的太阳与人来人往的城镇。他走入画中,掀起时光的层层迷雾,遮盖他视野的薄雾被一次一次撩拨开来后,没有他想象中的日光,也没有人群熙熙攘攘的声音,他能看见的是一片不再朦胧的漆黑,他能听见的是出自一位女性之口的连连啜泣。
尽管他已经无数次透过古老的文物,去追根溯源它们的历史,通过成千上百次的时光旅行带来的定位坐标的偏差自然不算少见。可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是这一次?他略微有些懊恼地想着,他知道时间旅行总不是一帆风顺,但为何差错要在他最渴望拥有的完美初遇里发生?他想,只要第一天安全渡过,他就会通过兜口里的怀表回到实在的另一端,质问他的助手斯派德为何会犯下这绝对不该犯的错误。他预想中的所有美好初遇,在他到达了错误的时间以及错误的地点之后,都成为了泡影。
但好在,他的经验给了他沉着以及冷静的习惯,在他心中的预期破碎之后,他很快便调整好了状态以去了解现状。他希望自己能够在这里设定好一个坐标,以便在房间里正在啜泣的女主人察觉到他之前,通过那被标记好的物体回到他真正生活的时代。于是冷静下来的他环顾四周,除了那刺耳的哭声之外,这个房间里陈设的一切,借着他已经适应了黑夜的双眼呈现在他审视的目光之中。他小心翼翼挪动步伐,生怕在实木尚未代替冰冷的砖石铺成人们行走的地板上,摩擦出任何过于清晰的响声。他的目光随着他的移动而不断将屋子里做工精美的摆件,以及那些对于农民与佣人来说,价格不菲的家具一一收入眼中。
显然,这个时代里生活的贵族,无一例外皆信仰着由罗马人授予他们的信仰,上帝的圣像被摆放在用于祈祷的供奉台上,再配以十字与早已不知被修改过多少次的圣经,让他意识到这位房间的主人也是一位虔诚的信仰者。而那没有点燃蜡烛的烛台,则摆放在织布工艺精湛的桌布上,圆形的托底叠里有刚刚冷却了的蜡脂,但烛台上的蜡烛没有燃烧的痕迹,所以他推测房间的主人必然有侍从会定期更换崭新的蜡烛。当然,他已经在无数个时代里品鉴过无数位贵族的居室,这间居室与其他时代里的居室在体现奢华与庄重方面同样毫不吝啬,可唯一一个让他深感不解的是,他没有在这间的墙壁上挂着哪怕一幅有关屋主人的画像。他原本想寻找到一幅屋主人的画像,好将坐标精准定位在与令他到访这个时代的介质性质一样的物品上,然而他几乎贴着墙壁观察了许久都未能发现任何一幅屋主人的自画像。
这实在是令人感到奇怪,一般来说,为了彰显自己的权力与地位,为了在外人尤其是其他贵族面前展示自己的权力与尊贵,这些讲究着诸多礼仪的贵族们总会在自己的房间里挂满,象征他们本人端庄得体的油画像。可这位房子的主人的画像大多数只是一些风景的写生,甚至连这个时代里的贵族热衷于展示的奇珍异兽的画像,譬如侏儒人的画像也没有一幅。画像上权力与尊贵的缺失与房间的奢侈形成的矛盾,显然不符合当下时代的特征。他不得不一边寻找别的标的物,一边暗自琢磨这种矛盾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可当他试图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想要穿过一张过分贴着墙壁摆放的圆桌及座椅时,他过长的衣袍下摆还是不幸蹭到了茶杯里的勺具,于是当他想要怪责自己为什么总是要穿着漆黑的衣袍时,勺具碰撞杯沿的声响打破了原本只有哭声回荡的寂静。
是的,寂静。在他因为小小的纰漏打破这只有啜泣的寂静之前,他一直将那满含悲伤的流泪与痛哭视为夜色沉静的一部分。
并非是他太过无情无义,他仅仅是对于人的感性仿佛天生就缺乏太多的感知。再加上,他饱览群书,为了契合那一个又一个古老的时代,他总是需要多去学习古人的态度与思想,所以他对一位女人在深夜里的哭泣也并不意外。在由信仰垄断了一切真理,女人的使命无论王族还是平民,都与生育紧密相连的时代里,一位女人可以因为很多理由而哭泣。她可以为自己丈夫的不忠贞而哭泣。她也可以为自己要不得不与那些毫无教养,却因为骁勇善战而不会受到斥责及惩罚的男人们交谈,并在交谈中总要提防着失身的可能性而哭泣。她还能因为受各种原因,各种动机,各种权贵之间你来我往的利益制衡,导致儿女必须远走他乡只能靠书信沟通的思念哭泣。总而言之,在这样一个时代里,女人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可以流下泪水,但无论哪一种理由使她们落泪,他都不会产生半分的怜悯与同情。
一位多愁善感的人,如果连眼泪都无法漠视,又怎能在他彻底了解了一段可歌可泣的历史之后,就毅然决然地选择回归他原本生活的时代?他在感性上的欠缺,反而使他在理性之中占据上风,所以他才一直未有试图去打破那沉浸在悲伤里的寂静。
可惜,如果不是他始终喜欢穿着漆黑的长外套,他本该可以让这份寂静自然而然地随着夜晚一起静静等待第二日的黎明。但他的习惯使他打破了寂静,于是他不得不攥紧手中的怀表,将提前在心中准备好的无数说辞卡在咽喉,只要那停止哭泣的女人看到他的一瞬间,无论她会做出怎样的行动,他都可以保证自己迁跃回遥远的未来。他要做的只是等待,就像长夜等待黎明升起一样富有耐心地等待,等待着她点燃烛火,或者大声喊来巡逻的护卫,只要她有所反应,他就可以迅速抓紧手边的任何一件物品完成标的物的标记……可,现在仍然是黑夜,他的耐心并未带来符合他预期里的种种行为的发生。
反而,是那个不再流泪哭泣的女人,她在没有一丝亮光,连月光都被厚重的窗帘遮蔽的寂静之中,比他率先掌握了那等待的主动权。他注视着这位只穿着睡袍,披头散发的女性,她从他视野的死角,床铺一边被帘幕遮盖的阴影中站起。尽管没有月光,也没有烛火的照亮,可在适应了黑暗之后,他的眼睛还是将她的面貌以及她的目光模糊地瞧见。珍珠白般的丝绸编织而成了宽敞的睡裙,本该如麻花绳一样垂落的长辫,如今在她的肩膀两侧自由地垂落着。他注视着停止了流泪,但双眼眼眶红肿的她,一时间屏住呼吸成为了他本能的行为,他想到了约翰·柯里尔,这位浪漫主义杰出的代表画家,以细腻朦胧的笔触精准勾勒出沉睡在床榻上的美丽的女子,而他眼前的女性就像从他的经典画作《睡美人》里走出来的一位仙子。
坦诚来说,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一位肤浅的男性,他不会因为任何人外在皮囊的美丽动人而失去分寸,而他面前的这位女子尽管在黑夜之中仍可瞧见美貌的形状,但使他屏息凝神不敢换气失神的,则是她那双同样在注视着他的眼睛。他在令他萌生非见一面不可的画像上看到过它们,无论画工再如何技艺高超的大师,都无法真实再现一位美丽女子动人的眼眸,可他还是在走入藏馆之后第一眼就为那双眼眸动心。更不必体现在,这双美丽的眼眸真实地展现在他的面前,他的哑然既是对拥有美丽动人双眸的女主人的尊敬,也是不敬。谁不会迷失在这样一双,如同皎月一般,会引领森林里的野兽寻找归途的双眸里呢?
他为自己预想了那么多次见面,他为自己设想了那么多次动心,却未曾料到他与画像里的女主人相遇竟然会是这样一个狼狈不堪的夜晚。当一柄银色的叉子擦着他的脸颊被定在他身后的墙壁上,发出银具插入墙壁,握柄嗡嗡摇晃的声响出现后,他才记得呼吸是人类必不可少的循环,而血液顺着银色叉子擦过的伤口流淌而下,则是使他没有迷失在对方双眸里的一剂良药。他抬起手指,略微有些错愕地触碰着脸颊上流下的血液,还未等他开口解释什么,站在他身前,投掷了那把银叉的女人就率先做出了她的质问:
“你有一分钟的时间,来让我决定是否要在此杀了你。”
2
:双脚离地的孩子
生时不能理解所受的苦
死时无法理解所负的罪
她只是作为一位女人降生
这就是我们要诉说的全部
他试图在她面前为自己争辩,却完全忘记了他最初的打算。
言语是刀,可以轻易劈开一切有形的利刃无法斩开的事物。有些时候,人的言语即便是无心,也会造就难以想象的波澜,没有人会将自己设想为一只蝴蝶,仅需轻轻震动翅膀就足以掀起飙风席卷山海。但她不同,他能意识到,质问他的人绝非对言语的力量无知无觉,她明确知晓她的话语蕴含的力量,这比一位无谋的勇士更会叫人心生敬佩。他必须按照她定好的规则,完成对她的劝说,一分钟足以让他从无数提前打好的腹稿中选出一个最为可信的话语,来向这位美丽的女士表达他对她的人身安全毫无威胁。
毕竟,她只是抛掷一枚银质的叉子,就能精准无误地恰好在他的脸颊上流下一道血痕,这样的力道以及所需的准度,让她被睡袍遮掩的真正力量在他眼中已露出冰山一角。即使他也学过格斗术,也练过柔道,甚至作为绅士风度的延续他在自己挂在外套里的手杖中还藏有一把杖中剑,但他还是不愿意在与她的初遇时就诉诸暴力。但在那些无数个可以使他脱困于现状的话语,已被提前撰写好的无数句用于开脱的说辞之中,他反而在内心生出一种冲动。
冲动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一般是致命的,冲动意味着不加思考且不计后果的行为,而他虽然拥有自保的能耐,可如果他说错了一句话,他要为其口不择言的话语付出的代价,将会远远超出他在这个时代里被允许干涉的范畴。一般来说,像他这精明能干,且由岁月打磨过的,老谋深算者不会允许他在任何一次任务之中,纵容冲动带来的行动。可这个“一般”,在他没有按照预期地到来之时就已经被打破,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在他听到她的质问后,就突然涌出他的心房,比他打好的任何一句腹稿都要快速地从他的口中跌落而出。
他用以他自己都深感诧异,对解释来说形同疯言疯语的话语回答他身前的女士:
“亲爱的夫人……您不必使您双眸饱含会玷污其美丽的杀意。尽管我已经小心翼翼不愿意惊扰您在黑暗中低声啜泣,但显然正是此刻困扰着您的哀愁,使我不得不前来此地,并让您从沉浸中短暂惊醒。”
“我寻着您的悲伤而来,想要为您一扫心中的哀愁。我是一位魔鬼,一位为您的美貌所倾倒的魔鬼。”
在他能够反应过来之前,他的嘴巴就先于他引以为傲的理性率先开口,他仿佛是莎士比亚笔下最会在舞台上侃侃而谈的演员,在就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形同歌剧一样浮夸至极的说辞中,他觉得自己一定是潜移默化地受了神经的损伤。不然,他该如何解释这一时的冲动带来的戏剧性一幕?他这自遥远未来来到此地,只为重现一段被时光遗忘的历史的人,竟然宣称自己是一位魔鬼。魔鬼,在由教廷宣传信仰即为真理的时代之中,会怎样受人憎恨,受人恐惧,他又怎会不知晓?他甚至刚刚还在她的卧室中瞧见了用于祷告的祷告台,那小巧的室内祷告台距离他不过几米的距离,他背对着那座祷告台在上帝的见证下撒谎已是罪不可赦,他声称自己是魔鬼的化身更是足够他被虔诚的信教者们将他推上绞刑架上,将他的头颅斩落,将他的尸体焚烧于烈火。
但那是他对眼前的女子声称自己是魔鬼的冲动,它站在所有理性的对立面大胆地向他宣称:你只有说出这句话语,才能在她的面前得救。这感性的启蒙者如此坚定,它的笃信不疑盖过了他的长年积累下的经验与智慧。在他不清楚自己的疯言疯语能否使他摆脱眼前的困境时,另一个令他始料未及的状况是,他发现自己在她面前说自己是一位魔鬼后,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对自己的困惑,和他对现状走向的无法捉摸令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如此陌生,他何时变成了一位连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陌生人”?不过,即便他的心中思绪汹涌,他在女人的面前仍然维持着沉着与冷静,他面带微笑,将那顶只有几根羽毛装饰的高帽摘下扣在胸口,无论是他的打扮还是他的礼仪都与当下的时代格格不入。某种意义上来说,自未来对活在过去的人们带来确凿无比结局的人,也可以算作是一位魔鬼。
双眸中噙着珍珠的女人,她在听完他与戏言无异的自白后既没有大发雷霆,也没有捧腹大笑,比两者的反应更让人觉得恐惧的是沉默。是的,她陷入了沉默之中,只有她的眼睛还在替她出声。他凝视着她的眼眸,试图通过无声的询问,去了解她是否真的相信他脱口而出,不受控制的冲动话语。可女人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思绪,像厚厚的隔膜,让他难以看清她此刻的想法。她会怎么做呢?她会再去抓起手边一切可以抛掷过来的物体,试图将他砸死在这间卧室中吗?他越是无法看清她眼中的思绪,就越是难以克制去进一步揣测她行动的想法。
沉默没有被打破,他身前的女士在听完他荒唐至极的话语后竟然不置一词,而是转身走到她的床头柜中抽出一张纸。他没有敢打断她,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用这张引火纸折叠成条状,借来壁炉燃烧的火,然后点亮了烛台。有了火烛的光后他能更加清楚地看清她的面庞,她的容貌无疑具有古典美的特征,高挺的鼻梁和浓郁的眉梢让她比被精心雕琢的大理石像有着更为灵动,鲜活的一面。不过,在她明亮的眼眸之下,她的容颜反而是一种陪衬。他想,她会在她的一生里听过出自他人口中的多少赞美啊?她的发色不是纯净的褐,略微泛黄,恰好与琥珀的色泽出奇一致,而她白玉的瞳孔则让她看起来,愈发像是文艺复兴作家笔下才会出现的美丽女子。
就在他仔细端详着她的美貌时,她已将散乱的头发简单地用头绳扎起,这位令他几次要忘记呼吸的女人将那张圆桌轻轻拉动后,便在他身前坐下来。他几乎要让另一种冲动从他口中跌宕而出,他想问,夫人您是打算与魔鬼坐下来一叙吗?但他还是忍住了这种冲动,他的理性不再允许他有再多的失态,所以他只是挪动着身体,维持着对她行礼的姿态移动到了她对面的椅子后方,却并未急于落座。
“看来……传说是真的。不再虔诚的女人,会被神明诅咒,蜘蛛会成为祂的使者,将不敬者的生命收割。”
在他还在试图揣测她的行动时,在椅子上坐下的她却说出了这句话。他心中的困惑并未因此减少,反而增加了更多。她为何要突然说出这句话?莫非她是将他视为了神明的使徒?但他打量全身,除却固定在他领结上的,那八脚蜘蛛的纹章之外就再无特殊的地方。如果说他全身漆黑,就连衣袍下的紧身衣物都没有例外,想要强行解释他是一位带走生命的死神,倒也勉强说得过去。不过,先不提死神这一事,无论是出于他个人的私心,还是任务的需要,他都不会允许任何人威胁到面前这位美丽夫人的性命。更重要的是,他对她口中的:不再虔诚,这一事也深感好奇。
或许,他应该顺着她话说下去,这样他们才能打破思路无法对齐在一条线上,只能自说自话的尴尬。于是他不再犹豫,将高帽重新戴回头顶,他拉开在他身前的另一把椅子坐下来,将双手收敛在他的长袍之下,故意挺拔起了身体,装作在无数故事里那些举止端庄的吸血鬼,微笑着接下她的话题:
“或许正是上帝对万事万物都一视同仁,所以鉴别美丽与丑陋这一事才只能交由魔鬼来怜惜。美丽的夫人,全能的主不愿意珍惜一朵玫瑰,可我这样的魔鬼恰恰珍视世上每一朵瑰丽的花朵。您如一朵艳丽绽放在我面前的花朵,若是仅是因为丧失了虔诚就要凋谢,那实在太过可惜。”
“所以,如果您愿意向一位魔鬼知无不言,或许上帝无法垂眸于您的怜悯,反而会因为魔鬼对您的怜惜而得到解决也说不定?”
与先前在他心中呼之欲出的冲动不同,此刻他的话语是经过再三思考后得到的最佳谈判话术。一位虔诚到会在自己的屋舍中摆放祷告台的女性,却在听到一位身着怪异的老者自称是恶魔后,非但没有怒不可遏,还体现出一副等待多时的表情,他推测她对恶魔一反这个时代人常态的等候,与她刚刚流泪哭泣的原因有很大的联系。这或许会成为他了解她的突破口,又或许会成为他能够在今夜得到脱身机会的契机。
听完他半关切,半引诱的话语后,她终于在今夜流露出能让他读懂的表情。尽管她的眼眶仍然泛红,她的脸颊上仍然挂着尚未被擦干的泪珠,但她蹙起的眉头,和像刀一样要把他看透的锐利眼神,都在告诉他,他的话语撩拨起对方的警惕心。
“你说你不是来收割我的性命,反而是要来为我解决烦忧?世上怎么会有毫无代价就会得到好处的好事,你这副油腔滑调,惺惺作态的样子不像是魔鬼,反而更像那些弄臣。”
面对她又一次的质问,他该如何为自己再作解释呢?他确实不是一位魔鬼,可他也并非是一位弄臣,他来到此地是为了了解有关她,有关那幅从始至终都未出现在此地的画像,在时光长河里被埋没的一段历史,但未来的来客说不定还真能够帮助她解决一些她的烦恼。只是对历史的干涉程度,则是需要他在事后与监管局通过大量文书报备的事情。时间看似一往无前,实则在大多数的时刻都是一个闭环,穿越过往的人们恰恰也构成了历史的一部分,此事经由无数“入梦师”的经历得到验证,他自然也没有少做过帮助某人跨越危难的事情。当然,他所干涉的永远无法干涉到历史真正的走向,所以如果他现在到达的时间点,恰好是关涉到对方性命攸关的大事,即便他成功帮助她免遭不幸,在不久之后时间线就会收束,把她无可逃避的死亡定格在他视线范围之外的地方。
他只能祈祷今夜令她哭泣的事情,不是牵扯到她生死的重大事情。
“如果您真的觉得我是一位弄臣,那您为何不呼唤您的护卫?您大可大声呼救,亦或是再将您手边银色的小刀握在手中,抵住我的喉咙。您有太多的方式可以对我出手,但您都未有做出。如果这不是您对我的信任,那请允许我冒昧地认为,这是您对我的怜悯了。”
他组织着自己的语言,他判断对方尽管并不真的相信他是一位真正魔鬼,但仍然未有出手的原因,则是她在话语里没有否认的另一件事:他能够帮助她解决她的烦忧。尽管她没有直言,可她的行动恰恰证明了她确实在心中,对于他话语的动摇,这让他决心在今夜再做赌注。
“又或者,您对我既没有信任,也没有怜悯。您能够允许我坐下来,与您面对面谈话,则是因为:您真的需要帮助,不是吗?”
“卡米拉·卡曼夫人。”
就在他的话音还未落时,一把银质的小刀突然抵住了他的脖子,夫人二字的尾音还残留在空气中,但死亡与他的距离只剩下不到毫米的间距。他没有惊慌,也没有移开正视前方的视线,这位手握银质小刀只需向前一推就能让他死在异乡的夫人,她的瞳孔收缩,如同咬住猎物一般紧紧凝视着他红色的双眸。这个距离太近,他甚至可以细嗅到她身上玫瑰香氛的味道,但他本人绝无在此刻怀有细嗅蔷薇的心情。他只是庆幸他的豪赌赌对了筹码,却也让他来到了更加危险,行差一步就会错失生命的境地。
卡米拉·卡曼,他在临行前询问斯派德知晓到那幅油画像的名字,就是他眼前这位气势汹汹、咄咄逼人的美女女性的名字。
于是,他听到了他坐上车前对斯派德的那声询问,只是态度要更狠厉,且语气更严肃。
“你从哪里知道的这个名字?”
3
:戴罪者的特权在于每分每秒的存续
都要从她的血肉中榨取
只为点缀他人生活的黄金
她能否允许自己成为自己人生的赝品?
他回到家中,衣帽被挂在玄关的衣架上。他没有忙于进入盥洗室,抓紧为数不多的休息时间去洗去自己一身的疲惫,他选择走入他的书房中,推开座椅让管家为他将一本又一本厚重的书籍放置在他的桌面上。
尽管他的手机里不断滴滴响着提示音,告知他有大量来自斯派德给他发来的信息未被接受,他的管家也告知他有许多当局给他寄来的文件夹,需要他当面过目,但他对这些重要又紧急的信息丝毫没有想看的想法。他让管家将他的手机与当局寄来的文件全部拿走,直到他走出自己的书房前,不要让那些琐碎的信息打扰他的思路。服侍莫尔德数十年的老管家自然了解自己主人的脾气,他知趣地带走了吵闹的手机和一个又一个未被拆封的文件袋后,为沉浸在自己思绪的莫尔德关上了书房的门扉。
偌大的书房重新归于寂静后,他才沉默地将老管家委托找来的书籍放在手中翻阅。他当然知道,斯派德与当局提供的资料自然会比他重新去看一些史料记载要更有效率,但如果他想要完美复刻那段历史,他就不能仅仅是注重效率。他翻开一本又一本描写着西班牙过去的历史,名为卡斯蒂利亚王国诞生的始末,被罗马教会影响的诸多案例,再至那个年代里的贵族们热衷于收藏各种奇珍异兽,乐于将侏儒与弄臣带入他们的领土之中,以彰显他们的权力与威势。他越是进一步了解这些史料,就越是在困惑一件事,那位名为:卡米拉·卡曼的夫人,为何在她的领土与住宅中没有任何一处能够与当时的贵族们引以为傲,且习以为常的生活有相似的地方。
她没有请画家来为她绘制画像的爱好,甚至也没有在闲暇时光里享受娱乐的乐趣,她的宅邸中甚至寻不到一位侏儒,来衬托她这位女主人的美丽与仁爱。她本应该有着与其他西班牙旧贵族一样,沉醉在纸醉金迷生活里的态度,但他在那个夜晚里相遇的,只是一位独自生活在偌大宅邸里,仅有几位女仆会在特定时间上门服侍的古怪女性。按道理说,在卡斯蒂利亚仍然在大地的版图上存在的日子里,女性独自在家简直是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先不提她是否能一个人应对那些想要对她图谋不轨的牲畜,她为何抗拒侍从的服侍也是让人觉得十分困惑的地方。
如果莫尔德想要知晓她到底为何如此独特,他就只能去亲自去看一看那些被记录下来,已经成为历史里某页。但他翻开那些已经定格的过往,只停留在博物馆里的藏品摄影图,还有那些早已蒙尘的典籍碎片,他看到的只是除了她之外所有人的生活,唯独她的生活没有被记录在这些历史的碎片里。他左思右想,将一本书翻开又合上,最后他将已经看过的书本一本又一本摞在一起后,他终于在一本卡斯蒂利亚贵族百科全书里找到了,有关于她的那一页记载。
但被留下的历史,属于她的那个片段,并不以卡米拉·卡曼为名。她在历史上被留下的称呼是:贝尔斯特拉·卡敏·科维尔。
这能够很好解释,在那个晚上,当他说出她的名字时,为何她会愤怒并使他距离死亡仅有咫尺之遥。因为贝尔斯特拉·卡敏·科维尔并不是她的本名,与著名的科维尔家族拥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卡敏夫人,在百科的某一页记载的,科维尔旁系家族的私生女也并不是她真正的身份。想到这里,莫尔德又不禁回想起那个惊险万分的夜晚,当银质的小刀抵着他的咽喉时,他在心中没有升起任何的诧异,反而是对发现了这位美丽夫人身上潜藏的秘密而感到喜悦。
“如果我说,这是属于魔鬼的秘密,您会相信吗?”
如果有第三者可以旁观到这一幕,他或许会惊讶于被别人用刀抵着喉咙的男士非但没有显露出半分的恐惧,而是眯起眼睛凝视着握刀的女人,并且上扬的嘴似乎隐约有压抑不住更大喜悦的松动。旁观者一定会认为,面对生死攸关的时刻,还能笑得出来的男人一定是疯了。当然,被称呼为卡米拉·卡曼,但对外以贝尔斯特拉·卡敏·科维尔身份示人的卡敏夫人,她也无法对一位可以轻易叫出她不为人知的过往,且对死亡也毫无畏惧的人继续下手。她在犹豫片刻后,还是将那把小刀从莫尔德的喉咙处移开,一道细小的红丝在莫尔德脖颈上残留,他没有抬动手掌去触碰,视线仍然追随在卡敏夫人身上,等待着她的出声。
“真是个疯子。看在你确实对死亡毫无畏惧的份上,我暂且相信你之前所说的话是真的。但,不要再叫我卡米拉·卡曼。如果我听到你在外人面前说出这个名字,我会立刻让你人头落地。”
她威胁着仍然深陷在喜悦里的莫尔德,他无法用言语去描述自己此刻的状态,每一位“入梦师”都有自己很难被归类为寻常人的一面。而莫尔德在他的同类里也算是为人所恐惧的那类,他对于挖掘他人的秘密有着难以抑制的热情,也正是如此真正了解其秉性的人,往往会认为他是一位可怖的“入梦师”,这种会将他人深藏的秘密不断剖析的爱好,让他在那些见不得光的社交界里得到了一个符合他本人的称号:“兜网蜘蛛”。正是他让人深感恐怖的一面,令他在卡敏女士的死亡逼问面前,也显得从容不迫且毫无暴露身份的纰漏。他优秀的专业素养正在归来,对于对未来一无所知的卡敏夫人来说,这场情报上的较量从一开始就有了结果。
莫尔德压低了他的帽檐,每当他情绪上有起伏的时刻,他都会做出这个动作。他向卡敏夫人能够相信他表达感谢,并进一步询问,是什么让对方在半夜如此忧虑。但卡敏夫人并未给予他进一步的解答,她只是说,如果她在第二日的夜晚还能看见他的话,她会告诉他需要拜托他做的事情,在此之前她希望他能离开她的房间,让她独自一人再静静待着。莫尔德同意了她的要求,可如果他想要回到现代,他就必须要在这个房间里建立一个锚点。
当他起身时,卡敏夫人的目光也停留在他的身上,显然这位多疑的夫人想亲眼看看所谓的“魔鬼”到底会以怎样的方式离开她的卧室。莫尔德没有急于为自己寻求锚点,他仔仔细细地将整个卧室看了一遍后,才将目光放在一套胭脂红与白色相间的茶具上。作为一位虽然活在现代,但仍然有着喝下午茶习惯的老绅士来说,他对于一套做工精美的茶具本身就具有好感,而且他注意到这套茶具做工的精美程度要远远高于其他的一些摆放的杯具后,他推测这是卡敏夫人的私人用茶具。所以他笑着拿起其中一只杯柄呈桃心状的茶杯后,转过身面对了一直坐着的贝尔斯特拉·卡敏·科维尔(此时他仍然不知晓他在外的姓名)。
“既然您同意与一位魔鬼达成交易,那我就带走一件您的私人用具,以作为我们契约达成的证据。尽管这有些失礼,但请原谅这是为了证明双方诚意的必要过程。”
“您的这只茶杯,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他掏出来衣兜里的金色怀表,翻开盖子,将怀表的指针向前波动了一周后,他抬眼看着卡敏夫人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没有给贝尔斯特拉·卡敏·科维尔出声拒绝的机会,时间的指针将他连同那只茶杯一同传送回了他原本生活的时间,而在卡敏夫人眼中,对方握着她茶杯的身影则是像幽灵一样不断淡化,最后像从未到来过一样消失在她的视野里。她惊讶地站起来,走到莫尔德原本所在的位置,除却留在红毯上的鞋印之外,再没有任何证据有一位自称是魔鬼的男士来过她的房间。
如此诡异的事情发生在卡敏夫人的面前,她不得不开始相信,莫尔德确实是一位倾听她内心最歹毒的诅咒之后,才来到她面前的魔鬼。
但当莫尔德彻底消失后,她才恍然想起来,直到他离开前,她都没有询问过魔鬼的名字。她停留在原地,站在莫尔德消失的地方,在半晌过后才从若有所思的走神中回神。她的目光不再看向她缺失的茶杯,也不再看向地面,她的目光看向了她床铺,在莫尔德唯一没有探索过,看到过的床褥之下,有一封书信被泪水浸湿。她沉默地走向她先前一直趴着的床铺边沿,小心地从床褥间抽出了那封黄褐色的信纸。
最后一滴停留在她脸上的泪水,滴落在早已字迹模糊的落款人姓名上。
4
:可我们何时不在说谎?
除却降生时的第一声啼哭外
我们近乎无时无刻不在诉诸谎言与欺骗
我们不相信有任何真话可以比过
一滴落下的泪水
他没有想过事情会进展到这一步,但自他决定要接下这个任务时,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所有人都无法预知的方向急速行驶而去。他曾经在过去十几年的历史穿梭中扮演成无数的“过客”,这些过客的身份,或是某个海外的富商漂洋过海只为在异乡淘金,或是装作某个古老贵族唯一的后裔,想要在一片陌生的土地寻找隐居的居所,又或是某个教廷下虔诚的神父专为迷途的世人讲述经纶,倾听忏悔。
可莫尔德未曾想过,他在过去数不胜数的身份中竟然从未有一个身份他从未考虑过,甚至连接触和想象都没有任何的心理准备。
当他挽着卡敏夫人的手臂,一步一步走入灯火辉煌的宴会厅时,他注视着这些头戴不同面纱,以及手握不同款式及样式的遮面面具的宾客,他想到自己曾参加过的,那无数个时代,无数个以不同姓氏命名,但总是同样将尊贵与优雅看待得比任何事情都更为重要的宴会。他并非因为欠缺与王公贵族打交道的经验而深感紧张,更不会因为不了解某个时代里人们生活的习俗,乃至贵族的礼仪习惯而手足无措。但看看那些为他及他身侧夫人的到来让开道路,却不约而同将目光聚焦在他们身上的贵族们,他们聚焦过来的眼神中有诧异,有好奇,更多的则是困惑。
他曾经和他们同样不解,为什么,一向深居简出的贝尔斯特拉·卡敏·科维尔夫人会突然宴请四方的宾客,公开表示自己即将成婚?而即将接替她因未知疾病不幸夭折丈夫的男人,则是一位来自法国勃艮第的贵族末裔,有着号称“蜘蛛国王”路易十一国王的远亲,也是现在莫尔德所扮演的对象————卢多维科·泽斯蒂尔·勃艮第。
这位身材高挑,足以将拉夫领会使大多数男性的面颊看起来略显臃肿,却在十六世纪的西班牙中颇为盛行的着装也穿戴出花瓣领一样的风采。更不必提在每位西班牙男士都穿着带裙外衣的当下,他那将拉夫领收拢而起的漆黑色高围领披风,使其看起来不仅保留着卡斯蒂利亚王国传统的着装美学,还用他的私人品味使其更上一层。他微笑着迎向每一位对他投来视线的宾客,并不时向他们介绍自己的来处,送上来自法兰西的祝福,至于他身侧的卡敏夫人,她被网兜隆起的长发,如同银月的月牙般盘在头顶,配上珍珠的装饰,以及素色与金边搭配的半身裙也完全不会被“泽斯蒂尔”男爵夺取光辉。他们二人走入宴会厅时,毋庸置疑是整场宴会的焦点,但与表面上的平静不同,“泽斯蒂尔”男爵在用余光看向身侧的卡敏夫人的间隙,他仍然觉得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超乎他的预计。
“……稍等,卡敏夫人。尽管您展现出超越寻常女性的机敏与聪慧,已让我感到十分惊讶。但鉴于您过于直白的表达,我恳请您能否再重述一次,您刚刚提出的要求?”
彼时,尚未成为“泽斯蒂尔”男爵的莫尔德端坐在他与卡敏夫人有过第一次交谈的小圆桌前。与第一次匆忙和毫无准备不同,第二次他如约赴会虽然并未改变自身的穿着,但已经将他眼前的这位卡敏夫人的身世背景调查得更加清晰透彻。莫尔德确信,在他准备完全的当下,想要给卡敏夫人留下一个好印象,并塑造出他全知全能的形象是十分简单的事情。可命运似乎是要从这位在十几年来,从未有一次任务出错,对自己信心十足的入梦师讨要回他一直顺风顺水的代价一样,当莫尔德手握那只胭脂色的茶杯,落座在没有烛台被熄灭了烛火的圆桌上后,他所听到的要求竟然是……
“我要你与我成婚。”
“对于恶魔来说,‘成婚’是很难理解的词语吗?”
成婚。这个词出现在莫尔德的脑海里时,他的第一反应是自己是否听到了玩笑。但看看现在,从卡斯蒂利亚全境前来的贵族,还有宫廷派来的使者齐聚一堂,他们在由一张又一张长桌围拢成四边形的宴会厅里开始入座。里奥哈红酒盏满一个又一个银质的酒杯。以马略卡黑猪作为原材料制成的种种美食被仆从们纷纷端上宴会的长桌,卡马约特香肠则被剁碎成片整碟整碟地摆放在从埃布罗河河谷运来的鲜嫩蔬果旁侧,足以显示出卡敏夫人的财大气粗,也足够让“泽斯蒂尔”男爵再次认清卡敏夫人那夜提出的要求并不是玩笑。
“不,当然不是。但即便是一位恶魔也从未听过如此奇怪的要求。一般人会向魔鬼乞求永远花不完的金币,位高权重的地位,但从未有人像您一样竟然想要与一位魔鬼成婚。”
莫尔德的手掌撑着自己的面庞,他试图从坐在他对面的夫人脸上找到一丝开玩笑的可能性,但即便睿智如他,也从未听过如此让人深感匪夷所思的要求。如果说她寻求财富,他自然可以间接指引他敲开藏有金矿的石门,如果说她渴望权力,他也可以用她在历史上所拥有的最高地位作为对她的点拨,让她顺延着历史的足迹一步步烙印上属于她的脚印。可,他从未想过对方的要求竟然是希望与自己结婚?!尽管莫尔德不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无性恋人士,可他已经一只脚迈入坟墓,在从前的人生中最多有过恋爱的情感,却绝没有任何结婚生子的考虑。
本来打算一生孤独终老的他,竟然在他从未诞生过的时代里,被他的任务对象要求结婚。莫尔德怎么也无法理解,为何他面前的美丽女性会脱口而出这种要求。当然,他不是质疑自己年过半百是否仍算得上英俊,只是“结婚”这个词汇,在莫尔德的词汇本中一直没有存在的余地。结婚之于莫尔德,就像沙漠之于大海,本该毫无交集却在此刻有了汇聚。面对莫尔德的困惑和不解,卡敏夫人则一直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就好像坐在她对面的不是一位魔鬼,也不是一位即将与她结婚的未婚夫,而是需要她耳提面命的下属。
“你说过,你会解决我的烦恼,而如何解决这个烦恼的方法和为什么要这么做的理由我已经同你说明。”
“由于我的第一任丈夫,在三年前科维尔伯爵不幸病逝,他的爵位以及他的领土本该由孩子来继承。但很不幸,我与他生下的孩子无一例外都是女儿。女人是没有继承权的资格,尽管我力排众议为我的两个女儿争取到了她们父亲的遗产,可奥多尼奥的贵族亲戚们一直觊觎着他的领土和财产。”
“所以,他们不断催促我为两位女儿在他们送来的和亲名单里,筛选出合适的伴侣,希望通过婚姻将奥多尼奥的遗产再次抢回他们的手中。但我怎会允许我亲爱的孩子们与那些人面兽心的败类结婚?他们有些人的年龄甚至足够当她们的父亲!”
这是第一次,莫尔德在这位夫人眼中看到动摇与激动的神色。但他没有打断卡敏夫人的讲述,继承权,无论是过去还是当下都是会将人推向权力斗争的漩涡。过去的贵族们不断通过联姻来夺取继承权,而女人则在这些斗争里一直作为牺牲品,作为与那些只为衬托其主人高贵与威武的侏儒人画像里的侏儒般,尽管保留着作为人的身份,却永远无法与真正的“人”平起平坐。莫尔德摩挲着自己的手指,想到她的房间里没有一幅有关于“侏儒人”的画像后,便明白了眼前这位爱女心切的母亲为何不像其他卡斯蒂利亚王国里的贵族一样,热衷于塑造自己形象的衬托品。因为在她眼中,她的女儿们与那些陪衬品没有任何区别。
“好在,我与我的一位表亲取得联系,他帮我托人将我急于摆脱现状,为这个家庭带来一家之主的希望以书信的形式送达到了法兰西王国,一位名叫泽斯蒂尔的男爵手中。我们经过几个月的书信往来,确立好各自的利益后,我便邀请他来至坎塔布里亚赶在奥多尼奥的那群亲戚之前,只牺牲我一人,来保护我的女儿们不必出嫁的权利。”
“但谁能想到?他竟然会在前往坎塔布里亚的途中遭遇不测……我不知道这是否是奥多尼奥的亲戚们造成的结果,但如果我失去了他这位成亲对象,那么我就不得不目送我的女儿们遭受更大的不幸。”
讲到此处,卡敏夫人搭放在桌子上的双手同时攥紧了桌布,她用他无法拒绝的目光和一位母亲所能拥有的最坚定的眼神注视着莫尔德。对于莫尔德这位来自未来的现代人来说,结婚与否从来不是需要他所担忧的事情。毕竟就算他孤独终老,他也会把他的钱财捐献给慈善机构,而不是任由与他没有任何来往的亲戚们瓜分,但对于他面前的女性来说。联姻,这是历史对于女人最深刻,最歹毒,且最不容拒绝的诅咒。
他沉默了片刻,这份沉默使他的思绪从回忆里转移至当下,他坐在了原本应当由“泽斯蒂尔”男爵所坐的位置。卡敏夫人已经开始向众人宣布,她这三年来一直未有同意女儿过早出嫁的原因,正是因为她认为她的孩子们比起需要一位丈夫,更需要一位父亲。“泽斯蒂尔”男爵,就是即将肩负起成为她女儿们“父亲”这一角色的最佳人选。原本,莫尔德有着许多的理由可以去拒绝掉卡敏夫人的要求,但他是一位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绅士,他从不轻易向别人许诺,因而一旦他许下承诺就必定会尽力实现对方的要求。他的诚信使他在见不得光的社交圈里也为他赢得了尊重,可现在,他的守则则将“结婚”这个词汇以不容被拒绝的方式纳入了他的词典里。
“好吧,我了解您的困境。”
“正如之前我说的,魔鬼的承诺永远有效。我同意与您结婚,成为您的合法伴侣,但您也要知道我不可能永远作为您的丈夫陪伴在您的身侧,而且我们只是收取人的灵魂,不收取人的肉体。所以您恐怕也要打消同我生下一位儿子的幻想。”
夜晚里的烛火点亮了他们二人的面庞,一人的脸上静如止水,一人的脸上是骤雨刚过后的平静。卡敏夫人没有对莫尔德的话语发表任何反对的态度,她在不谈论她的女儿时神情总是冷漠、淡然,好像一尊完美的大理石雕像无论经过怎样的风吹日晒都不会动摇。所以,莫尔德推测,她大抵是不喜欢男人的,无论是那些将要娶她女儿的男人,还是她的第一任丈夫。她谈起那些男人的时候,面上只有平静,或者厌恶。即便他对她来说是未来的利益关联者,但莫尔德也觉得,卡敏夫人并不是真的坐在他的对面,而是在一个更加遥远的地方,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到来可以填补上“泽斯蒂尔”男爵的空缺,她或许连看都不会看他一眼。
多么美丽,又多么冷漠的女士啊,她的存在就像踽踽独立在花园里,情愿在冬日里盛放也不愿与群芳在春日里竞香的玫瑰。在莫尔德的生平里,如卡敏夫人一样的女人别说听过,直到他亲身同卡敏夫人有过交谈前,他都认为女性是感性的,易于动情的存在,以至于不曾相信其中会有这么独特的一支。但无论莫尔德再如何欣赏卡敏夫人,他都必须要保证他的任务要率先得到完成,如果成为卡敏夫人的丈夫,能够让他知晓为何卡敏夫人的真名是:卡米拉·卡曼,那么他就会利用这一层关系,直到他寻找到《卡米拉·卡曼》那幅画像会出现的端倪。
所以,尽管他从未给自己许诺过任何的婚姻,但他仍然很快地露出一如既往的笑容,就像一位真正的魔鬼一样起身,并朝着卡敏夫人递过去他骨瘦如柴的手掌。
“既然您如此期望,那我会实现您的愿望。”
“您会得到一位称心如意的丈夫,直到您将您的女儿们安排妥当,使她们远离这场权力的纠纷之前,我都会恪守一位丈夫的职责,对您忠贞不渝。”
他对于旁人来说过于高挺的个头,以及他那宽大瘦削的手掌,确实会给人以他是从阴影里走出来的恶魔的错觉。但当卡敏夫人握住他的手时,他才发觉到,这位夫人的手掌对于一般女性来说也较为宽大,且她的掌心布满厚茧。他眯起眼睛注视着已经愿意同他达成合作的,这位美丽的女性,他意识到她身上的秘密是如此之多,以至于他竟然开始分心地觉得,她手掌的热度是如此的温暖非凡。
当宴会到达高潮时,宴会的两位主角也是即将成婚的二人来到了神父面前。他们被众人簇拥着,但这些簇拥者们并不知道,即将成婚的新人,是一位不再信仰虔诚的女人,以及一位自称自己是魔鬼的男人。神父只是重复着在过去与未来已经轮番上演无数次的戏码,走着每对新人结婚时要走的仪式。
“那么,卢多维科·泽斯蒂尔·勃艮第,您是否愿意发誓,您会爱着贝尔斯特拉·卡敏·科维尔,无论贫富,无论贵贱,无论生死都会对她忠贞不渝?”
轮到莫尔德宣誓时,他又看向了贝尔斯特拉·卡敏·科维尔,不,这位真名实为卡米拉·卡曼的女性。尽管岁月也在她的容颜上平添痕迹,但她毋庸置疑,仍是一位美丽的女人。他想结婚的步骤原来如此简单,没有任何浪漫寄宿其中,就像签订一份合同那样需要仔细、再仔细,以防止在无数大大小小的条款里忽略了文字中的陷阱。他原本就不是拥有太多浪漫情节的人,这样与签订契约无异的虚假婚姻,或许既增添了他人生中的一种经历,也让他可以再好好地,正大光明地端详她的眼睛。
如同珍珠一样,却比白玉更为剔透的,一双看着他却并不真正在注视着他的眼睛。
他很难想象,自己正是为了想要多看看这一双美丽的眼眸,才会接下了这个任务。那些试图到来此地的人,究竟是因何原因陷入了剧烈的应激反应?难道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要与一位美丽、端庄的女士进行一场虚假的婚姻?那这个可能性未免也太过无趣。
曾经名为莫尔德,现在则是作为“泽斯蒂尔”的男人知道,尽管他已在法律意义上成为她的丈夫。但他绝不会爱上,已经被他宣誓会真心去爱的女人。“兜网蜘蛛”伪装成为“蜘蛛国王”远亲,既像命运的玩笑,又像是对他本人的再次定义,于是他宣誓:
“我发誓。我会恪守作为她丈夫的职责,爱她,呵护她,并对她忠贞不渝。”
5
:人们对于誓言的笃信不疑
就像每一位会给自己的仆从
在口头上承诺以千金的君王
他们的歹毒比裹着糖浆的砒霜
更会杀人于无形
他在清晨,太阳还未升上枝头前就已经苏醒。
尽管无人监督,但他一直维持着早睡早起的良好习惯,哪怕是在执行任务的当下,他也没有一天,因为自己突然成为了某个活在历史中的人物的“丈夫”而打断这个习惯。对于入梦师来说,过去的夜晚和当下的时间流速并不一致,因为锚点的存在他完全可以决定回到过去的时间是一晚之后的清晨,还是一夜之中刚刚流逝而去的一刻钟之后。
在“泽斯蒂尔”男爵与卡敏夫人成婚之后,本该由二人步入共同的卧室的夜晚,就成为他借机回到现代进行喘息的休息时间。幸好,卡敏夫人的宅邸一向与孤僻为邻,她不允许除却女仆与清洁工之外的仆人随意在城堡中随意走动,而那些侍卫也仅在夜晚,才能以维护她安全的名义在走廊上按照值班表的安排进行巡逻。所以那些本想聚首在他们卧室之外,怀揣各种心思想要知道他们是否能够完成政治婚姻的首要任务:生育,这一重要目的的科维尔的亲戚们,并没能如愿以偿。
生育,这个词汇对于莫尔德来说也是颇为陌生的词语。他在成年后就与父母断绝了来往,一直在外忙于各种公务,无暇顾及家事的父亲在莫尔德心中没有留下任何深刻的印象,至于他的母亲,那可怜的女人与许多平凡的女性一样,并非怀揣着对他父亲的爱意,而是出于各种各样利益的需求,才结合在一起。在莫尔德年少时,他的母亲虽然一直有在尽职尽责地做好一位家庭主妇所能做到的全部,比如陪伴,比如关怀等等。但对于莫尔德来说,那些饱含母爱的关切,也不是他真正需要的,可以填补其灵魂的甘露。他真正的喜好是阅读,钻研学识,并在探究的道路上触及到了他本不该触及的,那些已有许多年岁的历史文物潜藏着的另一段不为人知的秘密。
所以,尽管莫尔德绝不能说是有一个不幸的童年,可直到因“结婚”而牵连出的一系列与家庭有关的词汇,一个又一个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迫切地想要寻求一个可以供他独自思考的空间。好在,卡敏夫人也绝无和他共睡一床的打算。她提前准备好了从她领土内的妇人手中收买来,带有女人经血的被单,只为了在第二日能够用这证明她又一次与一位男性结合的证据,来堵住她第一任丈夫亲戚们的嘴巴。他们在婚后经历的第一夜就是如此,当他们装模作样地送走了所有的宾客,并且故意让大多数侍从亲眼看着他们共同走入卧室之后,卡敏夫人就立刻甩开了“泽斯蒂尔”男爵的手臂,变回了那副对待一切都十分淡然的冷漠女性。“泽斯蒂尔”男爵呢,他则是象征性地向卡敏夫人鞠躬一礼之后,就迫不及待地握着茶杯消失在她的视野中。新婚第一夜,两位新人如此默契地不愿多见彼此,也算得上是一种别样的“情投意合”。
回到了现代的“泽斯蒂尔”男爵,在脱下如同只有古典戏剧里才会出现的奢华戏装之后,他就马不停蹄地奔去盥洗室将全身沐浴在热水中,以洗去中世纪时期人们不加检点的生活习惯,带来的过分浓郁香薰的刺鼻气息。经过温热水流的冲刷后,这位老绅士就穿着墨绿色的睡袍来到了他的书房,他的私人管家已经贴心地为其泡好了一杯用于缓解紧张情绪的热茶。普洱的香味没有过分激烈的刺激性味道,也没有任何会使人化学中毒的添加剂,他在自己的书桌后坐下时想到古代的女性甚至会允许她们的女侍将含有铅的染料涂抹在眼皮上,只是为了使眼球过分突出的效果就觉得十分荒唐可笑。
但他一想到贝尔斯特拉·卡敏·科维尔夫人可能会因为这种无知的愚昧,而被破坏掉她美丽的双眼后,他又觉得之后,他应该跟卡敏夫人多提几句不要在化妆品上下太多功夫的建议。普洱的清香随着温热的茶水流淌过莫尔德的咽喉后,他放下了茶杯,借着桌上点亮的台灯开始了他对于复写历史的汇报工作。他详略得当地为当局记录下,卡斯蒂利亚时代里的贵族中有一位特立独行的女士,她过着与其他贵族完全不一样的生活。同时,他还记录下她的婚姻情况,关于贝尔斯特拉·卡敏·科维尔女士的第一任丈夫的信息,以及其亲戚是如何虎视眈眈地想要从他的遗孀手中夺得权力与土地的事情。这些历史中没有他的痕迹,他巧妙地将卡敏夫人原本应当与那位“泽斯蒂尔”男爵的婚姻,嫁接在由他顶替延续的故事上,并确保当局不会察觉到任何异样后,他才停笔将蘸着墨汁的羽毛笔重新放回墨瓶里。
完成他作为入梦师应该完成的定期工作汇报后,他少有地没有将杯中的茶水慢慢饮尽,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感在他开始写下那些文字时,就悄然地爬上了他的肩头。察觉到自己已经开始睁不开眼睛的莫尔德想,也许他不应该过早地去洗澡,一下子从紧绷的状态中松懈确实会让人疲惫不堪。但他实在是无法再忍受萦绕在他身上的那些刺鼻的香氛气息,所以他决定趁着睡意还未真正将他吞没前,让管家把他写好的文件装订打包并在第二日让斯派德亲自上门来取,自己则是把茶水一饮而尽,就躺倒在他卧室的床铺上任凭睡意的席卷。
少见的,一向不怎么会做梦的莫尔德,在闭上双眼后沉入的并非是一片宁静的漆黑。他模糊地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好像在翕动着,与某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进行一场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对话。对话的人有一头金色的长发,除却这片璀璨的金色之外,他在她身上看不清其他的细节。尽管他是一位入梦师,可他无法作为自己梦境的真正主导者,于是他只能像幽灵一样静静地旁观着梦境发生的变化。看起来是青年的他,以及金色长发的女人,他们仿佛跟他隔着一层水膜在对话,一些字句透过这层水膜就变成了模糊不清的字句。他隐隐约约地捕捉到了一些词汇,比如“家”,比如“离开”,再比如……“母亲”。
母亲,母亲。活在自己梦中的幽灵无意识地喃喃自语起这个词汇,他一时间对母亲所代表的含义感到十分陌生。自他与家里人断绝来往后,他就再未与家里人有过任何的通讯,自然他也无从得知那使他降生于世,并把他抚养长大的血缘联系者,是否已经过世,又会安葬在哪片墓区。他在自己热衷的钻研里游荡许久,以至于十几年来他甚至没有回头看过他的来处。但既然十几年来,他都没有对自己的来处,自己母亲所在的“家”有过感觉,又为何会在当下突兀地回想起,早就和他的父亲一样,样貌变得模糊不清的母亲?
“…我……不……错误……保护……”
另一个声音断断续续地透过水膜回响在他的梦境里,幽灵略微皱起眉头,何时起他每日的酣眠竟产生了如此多不该有的涟漪。但作为幽灵的他只能听着,直到他的大脑里的听觉丘脑内侧部催促他可以清醒时,他才可以从梦境里睁开眼睛。在那之前,他不得不先作为观光客,看着陌生的过去,和陌生的已不再有清晰面容的母亲进行着他无法听懂的沟通,另一个更加遥远却听起来让他更为熟悉的声音,则断断续续地重复着一句话:
“我……不……错误……保护……”
“……会……一切……她们……”
“我……错误……她们……”
断裂开的字句,无法被拼凑起来的音节,在他的梦里回响着。他沉默地倾听,又沉默地看着仿佛有一场永远无法结束的谈话横亘在过去的他,以及他的母亲之间,这些不可被清晰描述的意象和意义不明的字句到底要对他表达怎样的用意呢?一位入梦师可以走入无数文物的过往,将如同幻梦般遗失在岁月长河里的过往打捞而起,但他们终究无法作为自己梦境的主人,也无法在自己的梦境里打捞上一轮映在水中的月亮。当这些无法被解析,也无法被他从梦中带走的片段重复了不知多少次后,他突然间有了想要睁眼的征兆,于是他就醒来,在睁开眼的瞬间,那些画面和声音全都消逝而去,比风吹过的浮尘更无声无息。
莫尔德睁开眼之后,前一夜的疲惫并未消失,反而更加沉重地压在他的肩头,不过这些疲惫并不足以阻拦他将生活的步调继续纳入到原有的作息规律里。尽管他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做梦,为何会梦见他许久未有联系的母亲,但他仍然在太阳未升起前就做好了洗漱,在管家安排好的早餐中翻开了今日的早报,知晓着除了发生在过去之外,还发生在当下的不同事情。有哪位总统为了下一轮竞选拉票提出了怎样的新政策,哪个地区出现了某起入室抢劫案,全国的油价又有了怎样的涨幅,报刊的边栏撰写了怎样的生活日常,这些信息让莫尔德再次真切地感受到他真正应该生活的时代,是当下,而不是已经定格的过往。
但当他的视线,在印刷有密密麻麻的文字的报纸上扫视到新出台的政策里,有几项为促进女性生儿育女的新提案时,他又想起了贝尔斯特拉·卡敏·科维尔。那本只有短短几句话就简单将其介绍的百科书中,仅写下过她的身份和地位,而真正活在那几句话里的贝尔斯特拉·卡敏·科维尔则不得不为了守护她的女儿们,将已经被毁坏过一次的身体,再度出嫁给一位“魔鬼”…苦涩的味道在他的味蕾上盘旋,或许是因为他在早晨有喝黑咖啡提神的习惯,但莫尔德想,他口中的黑咖啡原来有这么苦涩吗?
他原本计划着,用一天的时间去放松他在接触这项任务之后一直紧绷的精神,可是他又希望自己能够早一点回到过去。如果贝尔斯特拉·卡敏·科维尔是一本书,他就是翻开了这本书的前几章,就急切希望看到结局的毫无耐心的读者。这种想法对于一位入梦师是危险的,莫尔德放下了他的咖啡杯,也无心再去看手中的报纸。尽管他与卡敏夫人总是在夜晚匆匆忙忙地不告而别,可是,真正令他想要脱离的并非是卡敏夫人本人,莫尔德锐利地意识到,他所厌恶的实际上是那个时代里一切目的都过于浮于表面的氛围。一种催促着人们迫切成为某个巨大齿轮下一环的压抑,还有卡敏夫人的前夫留下的烂摊子,让卡敏夫人和她的女儿们(这么想,他还没见过那两位年轻的女士)不得不被推上婚姻这个把女性明码标价的拍卖台上,来让各地的富商,贵族竞拍出价。
他的出现毋庸置疑是终止了这种对于卡敏夫人及其女儿的竞拍,但他也被世俗的陈规套上了名为:生育的责任。眼中觊觎着钱财与土地的贵族表亲们将生育视为一对新人的头等大事,而他最厌烦被人逼迫做事情的感觉,更何况是与一位他不熟悉的女性诞下子嗣这种事情,所以他们在新婚第一夜才在共同步入卧室后,狼狈地逃回了各自的“领地”之中。可一旦莫尔德回到了现代,没有任何人催促他要去完成某种义务,也没有那种窒息压抑的氛围后,他反而又会想起卡敏夫人。
自他和她相遇以来,他就一直觉得她的身上有一种吸引着他的特质。尽管他们的几次遇见都没有任何的浪漫要素存在,甚至最开始,他差点在她面前丢了姓名。可只要莫尔德想到卡敏夫人,他就会发现,她隐藏的姓名在吸引着他去探究,她对他有着明确距离的冷漠吸引着他想要去了解,而她究竟会在未来的哪一个时刻命人为她画下那幅名为《卡米拉·卡曼》的画像,更是让他心生无限的遐想。
尽管世界上有无数特立独行的玫瑰,但在他的眼中,仅有这一枝红玫瑰独一无二,绝无仅有。或许,将她比作是玫瑰也是一种谬误。他相信如果他能够和她有过一次,不再是只交换目的,也不再仅是针锋相对的对话,或许他就能透过那双美丽的眼睛,知晓到她的魅力。贝尔斯特拉·卡敏·科维尔,她绝不仅仅是可以被简短几句话就能概括和形容的存在,而为这些早已死去的过往,揭开藏匿在时光里的魅力,正是他走上这条道路的初心,不是吗?
于是,莫尔德在结束了早餐后决定将他回到贝尔斯特拉·卡敏·科维尔的时间稍稍提前,在他重新见到第二日太阳升起时的卡敏夫人之时,他希望自己不是两手空空地同她打招呼。但过于贵重的礼物会被拒绝,且容易引起时间的紊乱,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见面礼是送上一束花朵。在管家前来收拾餐具时,莫尔德撑着面颊一边思索着一边询问道:
“你觉得,是粉百合合适,还是郁金香更好?”
被主人突如其来的询问打断了收拾餐具动作的管家并未在思想上产生停顿,他没有思索就反问起莫尔德一个关键性的问题:“恕我直言,莫尔德先生,您是要送给和您有着怎样关系的女士呢?”
关系?莫尔德的手指敲着脸颊,他想了想,如果从客观的角度说,对于卡敏夫人来说,他既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也是世界上距离最远的人,他总不能恬不知耻真的以卡敏夫人的丈夫自居。但如果他渴望建立一段友谊,那么他自然也不能将自己贬低得一文不值。
“就当我是要送给一位,令我萌生好感的女性。”
“那我推荐您送给这位幸运的女士一束水仙花,我想她会喜欢这种美丽又质朴的白色花朵。”
6
:但求知者,您怎会不知?
乌鸦与白鸽的晦暝
衔接的不是希望至绝望的过渡
甚至也不是白昼与夜晚的间隙
而是一个世界的窒息
“早上好,卡敏夫人。”
“早上好,‘泽斯蒂尔’阁下。”
他们的“问候”发生在初夜结束的清晨。在卡敏夫人醒来后,她发现一个崭新的陶瓷花盆被摆放在他们初次对话的小圆桌上,而她的杯具里缺失的那只茶杯被放回原处,则意味着来无影去无踪的泽斯蒂尔男爵已经如约归来,他们不会像真正已婚的夫妻一样在夜晚践行生育的义务,但会在白日之下对外人装作他们确实关系融洽,且新任的坎塔布里亚领主确实有足够的手腕治理这片领地。
最初,贝尔斯特拉·卡敏·科维尔夫人并没有完全相信一位不知来路的魔鬼会妥善管理好她的庄园,并了解坎塔布里亚地区的征税制度。但由恶魔假扮成的泽斯蒂尔男爵,在他们新婚后的第一日就非常熟稔地与庄园的总管取得了沟通,当贝尔斯特拉·卡敏·科维尔穿戴好繁琐的礼裙时,新任的坎塔布里亚领主已经知晓了庄园的运作,以及为了举办一次婚庆及宴会,他们花费了多少八雷亚尔银币。正是泽斯蒂尔男爵的聪慧,还有他能言善辩的好口才,他很快就为他在这缺少娱乐与欢笑的庄园中取得了不错的声望,只是所有的重要性文件,比如财务开支及税收的问题,还有与不同贵族之间保持明面上的书信来往,仍然由卡敏夫人亲自过目。
随着日子渐渐飞逝而过,泽斯蒂尔已经与庄园里居住的每一个人都熟稔到可以随口调侃上彼此几句,他的博学以及他在文学上过高的修养,也让他在周围的贵族圈中颇受欢迎。人们纷纷开始议论着这位跨洋而来的勃艮第贵族末裔为坎塔布里亚带来崭新的气象,有一位更好的领主治理着土地,谁又会去怀念着那位早已死去的科维尔伯爵?尽管泽斯蒂尔在爵位上,不比科维尔这庞大的贵族家系里的一支要更有权有势,但他的能耐足以让人们抵消卡敏夫人是嫁给了一位无法门当户对男人的顾虑。
至于卡敏夫人本人,她在支持着泽斯蒂尔男爵维护和巩固领土工作的同时,也一改过去她深居简出的习惯。她开始参与许多贵族女性的社交宴会,与一些埃斯图尼、阿尔巴家族的夫人和小姐一同共享下午茶。许多人认为,是泽斯蒂尔男爵的出现改变了卡敏夫人的生活,也有人认为,是泽斯蒂尔男爵出色的能力给予了作为其夫人的卡敏女士过多的压力,她必须要显示出科维尔家族的威严和风度,所以她自然也不会甘愿独守在她的宅邸里。这些猜测在坊间受过无数次讨论,尽管具体内容不同,但所有人都认为现在坎塔布里亚的掌权者为泽斯蒂尔男爵,而不再是贝尔斯特拉·卡敏·科维尔。
人们对一位陌生男性的信任,要远远高于一位陪伴了他们多年的女主人,这在卡斯蒂利亚王国内不算是一件新奇的事情。
每当太阳坠下天空,夜晚归属于星星与月亮的时刻,成为当下人们热议不绝话题中心的坎塔布里亚夫妇,也就是泽斯蒂尔男爵和卡敏夫人会在侍从们的注视下,共同进入他们同床共枕的卧室。但当沉重的金属门扉关上时,泽斯蒂尔男爵就会从怀中掏出一些文件摆放在卡敏夫人的圆桌上,那些在繁琐事务之中真正值得被注意的重要细节,在羊皮纸上由泽斯蒂尔整齐罗列而出。卡敏夫人会在夜晚一一浏览过泽斯蒂尔给她提供的信息,作为一切关键事情走向的真正主导者,来决定着许多重大事情里泽斯蒂尔该做出怎样的抉择。
他们二人之所以能够维持着当下的合作,原因无他,仅仅是因为泽斯蒂尔在他们新婚之夜后主动找卡敏夫人进行过一次谈话。具体的内容无人知晓,但他在谈话中向这位夫人坦诚了一些他的善意,并且有意指出他希望与卡敏夫人不要总是维持表面的契约关系后,他在夜晚里陪伴在卡敏夫人的时间也就越来越长。当然,他们仍然不会真正同床共枕,魔鬼会在吹灭蜂蜡的烛火后,就在黑暗中隐去身形,夜晚的宁静与和谐独属于卡敏夫人一人。他们默契地维持着现状,且没有任何一方有想要打破的意思。
但意外的发生,总是让人难以预料。
泽斯蒂尔第一次打破了那份无言的默契,选择留在卡敏夫人身边陪同她度过极为漫长的夜晚,是在某一日,他将一封信件递交给这位夫人后发生的事情。众所周知,尽管坎塔布里亚因为有泽斯蒂尔男爵与卡敏夫人的联姻,所以没有导致它的领土会因为继承权的纠纷而陷入动荡不安的局面,但卡敏夫人与科维尔生下的两位女儿至今未有露面的原因,就在于科维尔的亲戚们不愿意将他们手中唯一可以牵制住卡敏夫人的把柄乖乖交出。贝尔斯特拉·卡敏·科维尔的两个女儿,克拉拉及奥黛塔仍然作为人质,居住在萨拉曼卡的皇宫之中,她们会以书信的形式互相告知彼此的平安,传递母女之间的思念。那一天,卡敏夫人收到的本该也只是和往常一样,诉说着表面套话的书信。从泽斯蒂尔看到送信的使者不像以前那些彬彬有礼,且配有科维尔家族家徽,而是一幅风尘仆仆,像挨饿受冻了很久的乞丐一样,跌跌撞撞地把一张破旧的纸张塞入他的手中时,他就隐约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即将发生。
只是他没有预料到,当他把那张破破烂烂的纸张在夜晚递交到卡敏夫人面前后,一直以来给人以无坚不摧感觉的卡敏夫人,在他尝试以一位友人的身份而不是以一位虚假“丈夫”的名义同她交谈后,仍然留给泽斯蒂尔以坚如磐石般印象的贝尔斯特拉·卡敏·科维尔,最后竟然忍不住在他面前哆嗦着攥紧了手中的纸张,失声痛哭起来。她的哭泣引来了门外护卫的骚动,但泽斯蒂尔出面制止了护卫宣扬卡敏夫人情绪激动的异样,然后他再次关上了门扉,让整个卧室里留下的只有他,卡敏夫人,还有后者的哭泣。
在他与她初遇的那个晚上,这个房间也是如此,沉默像膨胀的泡沫拥挤满卧室的各个角落,卡敏夫人的泪水与啜泣声则是填满了膨胀泡沫内部的空气。在他完全不了解她第一次相遇时,莫尔德漠视了她的流泪,她的软弱,以及她的哀伤。但现在,在他已经对她有所了解的并共事过一段时间的当下,以泽斯蒂尔为名的他再无法像“莫尔德”那样忽视她的流泪,她的软弱,以及她的哀伤。他小心翼翼地拉上窗帘,从床铺上扯下轻薄的马尼拉披肩为泪流不止的人披盖在肩膀上,然后手掌贴合住落泪之人的背脊轻轻地上下摩挲以示安慰。
贝尔斯特拉·卡敏·科维尔很少会外露如此明显的情绪,当泽斯蒂尔听从管家的建议以一束水仙花的赠送,作为他想要与卡敏夫人交流的开端时,他遭受到她完全的拒绝。但在泽斯蒂尔以为这位不近人情的夫人,真的是铁石心肠,不愿与他有过多交谈时,她又会在夜晚主动询问他关于魔鬼的话题。她会询问他的来处,他接近她的真实目的,以及他会在他们的交易完成时向她索取怎样的报酬。
这些话题没有任何的浪漫可言,却远比任何一种空谈喜好与情绪的情感类话题,更易于让他们交谈甚多。他从她第一次主动开始向他搭话后,就对于她完全不逊色于他的聪慧感到十分惊讶及欣赏,且有时候她目光甚至比许多男性更为锐利刁钻时,他会觉得自己不是在与一位女子交谈,而是与一位男性站在古希腊的辩论场上,互相投掷着哲思的观点。逐渐适应了自己作为“泽斯蒂尔”的莫尔德,没有愚蠢到会对卡敏夫人剖开他的全部,以换取虚无缥缈的好感。他将真假参半的话语用颇为真诚的态度诉说给对方,他会同她说他来自一个她永远也无法想象的世界,但即便在那个世界里没有无时无刻喷发烈焰的火山,没有物理意义上水深火热的灾难,人间也与地狱无异。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确实是一位魔鬼,对于卡敏夫人,对于卡敏夫人生活的当下来说,就像一滴油墨混入了清澈的池塘。
卡敏夫人每次听他说起这些时,总是会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有时,泽斯蒂尔会好奇她是否会幻想从这个时代走出,因而会开玩笑地说如果她现在改变主意,许愿去往一个比现在更好的人间也不是不行。可卡敏夫人会严肃拒绝他的玩笑,并告诉她,她对当下的生活没有太多憎恨,只是不能陪伴在孩子们的身边,才让她对现状无法忍受。但来自一个更加开放,一个更加包容社会的未来人,如何能理解活在过去的女性会心甘情愿地画地为牢呢?有时,泽斯蒂尔也会以他作为未来者的视角,想去劝说他面前的女性。只是每一次他的劝说,都是让他进一步了解,贝尔斯特拉·卡敏·科维尔的决心以及她的强大之处。
“即便,那对您,对像您这样的女性来说,是一个更有同理心,更具包容性的世界?”
“所有的魔鬼都像你一样,总是用花言巧语,想循循善诱别人吗?无论你询问我多少次,我的答案都是一样的。我的愿望自始至终只有一个……那就是能让我的孩子回到我的身边。”
正是泽斯蒂尔从她口中听过这句话,他才会发自内心地对卡敏夫人升起敬意,也让他毫无顾虑地打消他悄然升起想要让卡敏夫人接触到更多未来知识的念头,那些危险的念头比他本人更像魔鬼的劝诱,而在固守本心这件事上,显然卡敏夫人比他更有自制力。但正因为如此,他才无法想象是怎样的悲痛席卷了卡敏夫人的内心,以至于坚强无比的卡敏夫人,竟然不顾形象地痛哭流涕。
“亲爱的卡敏夫人,您为何如此伤心?听着您悲痛欲绝的啜泣声,即使是一位魔鬼冷漠的心肠,也会不忍关切。”
他试图去想象,在那封破破烂烂的信纸上写下的内容。是怎样惊天的消息,能化作一道惊雷劈开贝尔斯特拉·卡敏·科维尔这颗坚硬的石头?难道是她与他的交易被泄露出去,导致他们在坎塔布里亚所做的一切耕耘都以白费告终?又或者是她牵挂的女儿们遭遇了不测,所以她才因为丧女之痛潸然泪下?他在脑海中想象了许多,可未有一种想象能够真正动摇他内心里坚强勇敢的卡敏夫人。
就在他认为自己的询问,会被仍在流泪着的女性用下一波悲伤更为高涨的哭泣声吞没时,一直伏在桌子上啜泣连连的卡敏夫人却抬起了她的头。泽斯蒂尔无比痛心地注视着她哭红的双眼,琥珀色发丝粘连在她的脸颊上,让她的面庞有一种破碎的美感。他伸手想要用手帕拭去了卡敏夫人眼角的泪水,但卡敏夫人则抓着他伸过来的手,力道之大让泽斯蒂尔错愕得无法抽离。他的目光对上了不断掀起涟漪的,永远无法为他的手掌打捞起的,沉浸在她双眼湖泊中的一对明月。然后他听到了自他认识她以来,她第一次有气无力、痛苦不堪的声音:
“我的孩子们……我亲爱的克拉拉,我心爱的奥黛塔……”
“她们说,她们说……”
“她们说,她们十分十分地思念我……”
再之后发生的一切,泽斯蒂尔都无法用他的理性加以描述。他只是记得,在卡敏夫人说出这句话后,他从她的手中抽下了那张几乎要被揉碎的纸张,上面没有什么写给别人装作生活里的一切都十分美好的字句,有且仅有的是两位年轻的女儿直白地表达,她们渴望与他面前这位哭泣的女性见上一面的愿望。最后一切字句都不再对任何具体的事情进行形容,她们不再诉苦她们在萨拉曼卡宫殿里生活的种种遭遇,只是不断重复着一句话:妈妈,我们很想你。这一句话填补了纸张的下半段,直到字迹被泪水打湿再无法辨认。
“为什么?为什么上帝要把她们从我的身边夺走?”
“她们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让一位母亲与她的孩子们无法见面?这群人面兽心的混账,他们不允许我的孩子们回到她们的故乡,不允许她们来见她们的母亲!”
“科维尔,科维尔……这该死的,被诅咒的科维尔,为什么你就连死了也不愿意放过我?你要诅咒就诅咒我一人,我的女儿们她们是无辜的……”
她的泪水再次从她挽留有月光的湖泊中决堤而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莫尔德视为累赘且是麻烦象征的泪水,在现在的泽斯蒂尔眼中则成为涌入沙漠的汪洋之水。他怔怔地看着歇斯底里的卡敏夫人,听着她撕心裂肺的哭喊,以及她一直以来埋藏在心中如今再也无法被压抑的思念。曾经的莫尔德会冷眼旁观每一位无法抑制住自己情绪的人,他会像观赏一出马戏表演一样,静静地等待情绪失控的一方恢复平静。但现在的泽斯蒂尔,他无法再以莫尔德的目光去审视眼前痛苦的女性,也无法再将她的痛苦视为一种脆弱。他这片炽热干燥多年的沙漠,被他面前的女人,以痛苦的洪涛吞没了所有的砂砾。
那些被大海吞并的砂砾向上浮起,成为他本能想对她说出的话:
“请冷静一些,卡敏夫人……”
但他的话语换来的是更汹涌的波涛,一个他等待了许久却是他现在最无心想去关注的答案:
“闭嘴!闭嘴!不要称呼我那该死的、可恨的名字!科维尔,科维尔我诅咒你,我诅咒你们……你们这群被千刀万剐都死不足惜的混账,我诅咒你们!”
她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她的痛苦越来越明显,她像丧失了一切矜持与理智般发狂地诅咒着她名字里的姓氏。科维尔,贝尔斯特拉·卡敏·科维尔,这个从未属于她,对她来说与诅咒无异的名字。真正的她在何处呢?在大海不断地冲刷下,从未在心中有过如此感同身受痛苦的泽斯蒂尔不合时宜地想,他原本以为他足够了解她,可实际上他一直以来了解的只是贝尔斯特拉·卡敏·科维尔。他在斯派德及当局发来的资料中了解她,在记录有她姓名的百科全书上了解她,他以一个未来者的身份走入到她鲜活存在过的往昔里,站在她身侧观察她,试图去了解她。可到头来,他所认识的,仍然只是贝尔斯特拉·卡敏·科维尔。
那个让他凝神注视了许久的,画像的主人,《卡米拉·卡曼》他从未了解过她哪怕半分。他接下任务的初心,本就是为了见《卡米拉·卡曼》这一画像的主人一面。但他走进她,他仍然无法看清《卡米拉·卡曼》身在何处。直到今日,直到今夜,直到此时,直到她撕扯着自己身上华贵繁琐的衣裳,将她盘起的头发掀得肆意散落的现在,“泽斯蒂尔”才真正看到了使他一见倾心却始终没有交集的女性。于是他抓住她的胳膊,为了制止她进一步去伤害她自身,他低声致歉着:
“请原谅我的失礼。”
一记凌厉的手刀打在她侧颈的颈动脉窦上,致使只差一步就要陷入癫狂的女士失去了意识,在她瘫软下去时,泽斯蒂尔顺势将她身体打横抱起在怀中。房间再次恢复了平静,没有哭泣挤压着沉默,只有沉默包裹着不再出声的二人。他像第一次在那条长长的走廊上看到精装在裱框里的画像一样,以无法被任何外人能够理解的专注,注视着在他怀中一时晕厥过去的女性。但他不会在乎他人是否能够理解,就像他自己也不能用言语去向别人表述,为何他会在初见那幅名为《卡米拉·卡曼》的画像后,就为画像中的女性的气质深深着迷,以至于他希望不计代价也要与真实的卡米拉·卡曼见上一面。
如今,曾经作为莫尔德的他,现在以“泽斯蒂尔”为名的男人,在经历了许多曲折与意外后在此刻得偿所愿。
泽斯蒂尔·莫尔德终于寻找到了卡米拉·卡曼。
7
:循环往复的世界里
你睁开双眼却只为见证
那淋漓鲜血之外的
无边无际的苦难之海
卡斯蒂利亚,卡斯蒂利亚
你的土地广袤而无边
你的旗帜尊贵又鲜艳
你的人民勤劳且善战
她降生在石榴花盛开的季节,却沐浴在死去母亲鲜红的血液中发出第一声啼哭,在上帝因夏娃的罪恶而选择惩戒女人永远承受生育之苦的时代,一位难产而死的母亲只是无数悲剧里的又一个注脚。但当助产士,那些头裹白布的女性用颤抖的双手伸入罪恶的子宫中,将心脏仍在跳动着的她捧起时,她们面面相觑,最后哀叹般喊出新生儿的性别:
“女孩!不是一位男孩,而是一位女孩!”
在门外徘徊良久的男主人,听见从产房内传来的又一个不幸的消息,其所受的打击比他得知自己妻子的讣告要更为悲痛。他跪倒在地上,双手卡住产房门扉上的拉环,并用头部一下一下撞击着铁铸就的大门。尽管在他身边的护卫很快就将精神崩溃的他从地上拉扯而起,可他还是维持着用头部不断撞击的动作,歇斯底里地大喊着:
“为什么?为什么又是一位女孩?为什么她该死的母亲,那无能的女人生下来的又是一个女孩?!”
无论产房内外都处于喧闹之中,助产士叹口气为在一个月内连续生下三个孩子,却无一例外皆是女性的可怜母亲合上了眼球上翻的眼睛。前两个婴儿或被愤怒的父亲亲手摔死,或是因降生后高烧不断只能活活病死。可怜的母亲还未从接连丧女的悲痛中走出,就要为整个家族再做生育的准备。但她的结局正如她前两名死去的孩子一样不幸,难产导致的大出血染红了白色的床单,最后她因失血过多在剧痛之中失去了呼吸,为了不断子绝后的父亲则命人切开女人的腹部,即便要玷污她的尸体也必须要让这个家族的未来有所延续。
于是,卡米拉·卡曼在鲜血中啼哭,属于她的命运早在一开始就在死亡的边缘上起舞纷飞。
她的不幸在她的诞生之前就已经注定,但她在不幸中拥有的幸运,或许是她作为女人唯一可值得骄傲的事情。在这个骑士世家中,男人生来就要注定随父亲一同习武,外出巡逻历练,参与狩猎活动,直到他们长大成人时,他们才会正式领受封号继承家业。但生在骑士世家的女人则在荣光的历史里注定静静无声。可惜,并不是每位骑士世家都能一直享有先辈浴血奋战带来的辉煌,家族的兴衰在幅员辽阔的卡斯蒂利亚里正如东升西落的太阳般,叫人屡见不鲜。
有的家族会因为正处于年长者与后辈的交接期,却不幸逢上战争连绵的时代,而在为国王,为贵族的征战下亡命在战火纷飞的战场上。有的家族则因为男主人的个人能力不足,基因的缺陷,以及近亲结婚导致新生儿在身体及智力上的残缺,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走向衰落。卡曼家族十分不幸地属于后者的行列,尽管他们在风头极盛时期,甚至能够在萨拉曼卡宫殿内侍奉伟大的科维尔家族。但现在,他们的衰落已经成为定局,在这一代的卡曼未能成功诞下一位男性之后,没落的卡曼家族只留下了一位蒙受诅咒而生的子嗣:卡米拉·卡曼。
她的诞生杀死了她的亲生母亲,也逼疯了她的亲生父亲。不过因为卡曼家族已经衰落到举目无亲,所以她没有被亲戚夺权的不幸遭遇,但跟随卡曼家族几十年的主管则以主人无法再处理任何重大事情为由,软禁了她的父亲,而使年幼的卡米拉几乎无人照看。可好在,尽管她的诞生有太多不幸,让那个上帝仍未死去的时代里的人们认为她是撒旦的孩子,却仍有好心人愿意抚养她长大。那位好心人,不是别人,正是她母亲的助产士,一位年迈的老婆婆。她不忍见到卡曼夫人唯一存活于世的女儿,被贪婪的主管夺走全部属于她的财产,于是她请来了当地教堂的神父,为这位不幸的女婴用圣水洗礼三次,并让神父维护卡曼家族唯一子嗣的财产权不受侵犯。
这位教堂的神父此前蒙受过卡曼夫妇的优待,所以自然也愿意维护他们唯一的女儿,他出面要求主管当众签下契约,当卡曼小姐成年之时就要把卡曼家族的财产全部交还给她。而在她成年之前,其无法再履行抚养人义务的父亲,则需要付出足够多的抚养费,以让卡曼小姐能健康成长。年幼的卡曼便在襁褓中被命运给予了诅咒之后,又赐下了祝福。只是为了维护卡曼家族的延续,卡曼小姐必须被当作男士抚养长大,于是命运在看似给予了她新生的同时,也杀死了她与生俱来的身份。
显然,将卡曼小姐作为卡曼家族唯一的继承人,以及一位真正的男性抚养长大也仅是延缓了卡曼家族的死亡。年幼的卡曼,在助产士婆婆照顾下,度过了她人生中唯一算得上美好的童年岁月,可这样的美好也仅限于她五岁之前的生活。卡曼五岁时,她因个头已经比同龄的孩童要更为高大,且在其他孩子还在牙牙学语时,就已经展现出了识字上的天赋,所以她被提前两年被卡曼家族送去充当科维尔家族的侍童。
她不被允许留着长发,每个月都要定时修剪那一头琥珀色的碎发,每天鸟禽类还未啼叫时她就要与其他侍童们一起起床,打扫科维尔家的庭院,太阳升起普照大地后就要立刻洗净满脸的汗水,前去上早课。人们普遍认为,女性生来擅长的是像美丽的花瓶一样唱歌奏乐,是操持家务而不涉及任何辩论与武艺的锻炼,所以科维尔家族在接纳小小的卡曼时,也对卡曼家族提出,如果他们发现卡曼只要有一门课程无法跟上老师的步伐,就会被立刻遣送回卡曼家族的领地。
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卡曼家族的最后子嗣,卡米拉·卡曼非但没有跟不上任何一节只针对男性教授的课程,她甚至比其他男性的侍童,都要更勤奋刻苦地完成自己作为侍童的职责。那时负责教导科维尔家的家庭教师向科维尔家的家主感叹,也许卡米拉·卡曼只是生错了躯壳,就像传说中的弥涅尔瓦一样,本该是一位男性的神明却因要挣脱可怕的预言,最终选择了女性的躯壳。
“真是可惜,她聪慧无比,天赋卓绝,但她仅是一位女人……”
“一个天生的战士,却生错了躯壳,女人的身体浪费了她的天赋……”
“如果她是一位男性,我敢肯定她绝对会成为出色的战士……”
在宫廷之中,在科维尔家族之内,人们谈起卡米拉·卡曼,无一不是在惋惜她是作为女儿而生。尽管她已经不下数次在与科维尔家的长子辩论中取得优胜,甚至在对剑刃的使用上,她都要比科维尔家的长子更为富有技巧。人们一边惊叹她才华横溢的同时,一边又想起她可怕的出身。恐怕,正是因为如果她生而为男人,会在未来成长为比乌拉诺斯预言中的弥涅尔瓦更为可怖的怪物,所以她才会在害死了她的母亲,逼疯了她的父亲之后,作为女儿降生于世。但这些流言蜚语,这些世俗的偏见,从未被年幼的卡米拉·卡曼放在眼中。只是,每当她被允许回家探亲,她看着对她无比疏远的庄园主管,还有那卧床数年唯有看见她的时候,会痉挛发作的疯父亲,一种孤独感也在她的心中萌发。
盛放在五月的石榴花,赐予她每一位卡斯蒂利亚人都应有的美好品质,也赠予她比寻常男性更为健康的身体。可在女人仍被上帝惩罚的时代里,她作为女性拥有了足以媲美男人的强大之后,所遭受的不是阳光的照耀,而是更为艰难的风吹雨打。聪明的卡米拉·卡曼,当然知晓她作为女人永远无法为社会,为科维尔家族容忍,但她还是在老师夸奖她的聪慧以及机敏,在她的剑术导师称赞她在习武技艺上的天赋时,幻想着有一日她能够与那些男性侍童一样,领受封号,成为骑士。
这种幻想,在她听闻了贞德的事迹后在卡曼心中得到了更加旺盛的扎根,也使她相信只要她的信仰足够虔诚,就能够打动上帝以及周围人的偏见。于是在她作为侍童生活在科维尔家族庄园里时,无论是清扫庄园,去礼拜堂做祷告,还是与教导他们的老师学习各种知识上,她都十分刻苦且努力。年轻又天真的女孩,她以为自己的优秀会真在人人宣布信仰虔诚的土地上开花结果,可她的优秀反而成为了使她处处遭受针对的原因。与她同岁的,科维尔家的长子,因嫉妒她作为女性却比他更为优秀的事实,因而在她每一次取得成绩时,向他的侍从们传播着她是如何以种种不正当的手段获得胜利,绞尽脑汁才能勉强在科维尔家留下,不被赶走的谣言。
年轻的卡曼正直善良,自然没有理会这些由科维尔家长子散布的谣言,但人们比起相信一名女性的优秀,更相信一位女性的卑劣。所以很快,她不再得到夸奖,别人为了避嫌会故意削减她的身形,甚至在某次辩论课上,尽管她出口成章也依然会被判输给科维尔家的长子。卡米拉·卡曼崇拜着贞德的故事,却忘记了她最后的结局,世俗如何容许得下一位女性的光辉胜过他人?人们的歹毒,就像无处提防的毒虫一样,总会在那些正直的人身上咬下不够致命,但持续不断的疼痛。
当卡米拉·卡曼十一岁时,她因为被科维尔家族的长子当面辱骂她的出身,称其为受诅咒的女童后,她举起了自己的短剑,要求与科维尔家的长子进行一场维护她自身名誉的一对一对决。对决的结果毋庸置疑,从未有过一刻放弃对自己身体锻炼的卡曼,无论是技艺还是力气都轻松战胜了不学无术的科维尔家长子。但最后,被赶出科维尔家的是为自己赢得了名誉的卡米拉·卡曼。
十一岁的卡米拉·卡曼坐在接她回去的马车上时,她透过马车的车窗最后看了一眼教授她知识、技艺,又侮辱并驱逐了她的科维尔庄园,她在心中想要得到周围人承认的幻想破碎了一地。她对动摇世俗的偏见也不再抱有任何的期望。于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的哭泣没有在她被剑术师傅数次打倒在地,蹭破皮肤时流淌而出;没有因为背错了拉丁语被教师用木棍敲打掌心时流出;她第一次容许自己流泪,是在她知道自己永远无法成为一名骑士时。在那带她驶向故乡的马车上,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坚强的,优秀的卡米拉·卡曼,她的梦想和她的泪水一起顺着她的脸颊,滴淌在地上再无法被拾起拼凑。
卡斯蒂利亚,卡斯蒂利亚
垂念千万骨螺紫的双手
为你的徽印增添靡丽的绛紫
又使上帝的世俗之城辉煌夺目
十二岁是贵族女性谈婚论嫁的年纪,十一岁归家,未能得到科维尔家族推荐去到卡斯蒂利亚皇宫进修的推荐的卡米拉·卡曼,也因为在完成侍童之前就先受到驱逐,从而无缘走上成为受封骑士的道路。她的失败,和卡曼家族的衰落紧紧捆绑在一起,他的疯父亲不能被指望重新振作,在她回家之后老卡曼的疯病反而愈发加重,人们认为这是因为小卡曼的无能,导致他病入膏肓。
在卡米拉·卡曼十二岁时,老卡曼与病魔斗争了十几年后,还是未能逃过死神的镰刀,他的去世也给本就衰败的家族带来了雪上加霜的困境。而卡米拉·卡曼,她未能顺利从主管手中要得属于她的财产,因为另一件不幸的事情也发生在同年。支持她继承家业的神父积劳成疾,在老卡曼过世不久后,也被死神收割走了生命,人们为悼念他生时的善良为他举办了隆重的葬礼。可对于卡米拉·卡曼来说,神父的离开,则意味着只要主管坚持否认当年签下的契约,她就无法取回她的权力及金钱。
但不再对现实抱有任何幻想的卡米拉·卡曼是坚强的,她没有因为一个又一个不幸事情的发生而一蹶不振。本来,她对一直卧病在床,疯言疯语的父亲就没有任何感觉,是婆婆代替她的母亲,给予了她童年的快乐,而贪婪的管家,她早就知道想要让他按照契约,乖乖交出被独吞的财富同样没有可能。所以,在十二岁,这个她本该去参加各种舞会、聚会,结交各位贵族小姐,及先生的年纪里,她开始谋划着如何从主管手中夺回本应由她继承的权力。
她先是与主管据理力争,并学会了男人们的诡计,将主管妄图独吞财产,增收领土内赋税的消息放出。卡曼家族领地内的民众大多数务农的农民,他们一生被捆绑在不算富饶的土地上辛苦劳作一年,却总是只能赚得填饱肚子的银币,对于这些比贵族出生的卡曼要更为不幸的农民来说,收税的加重是无法被接受的事情。于是在谣言放出后不久,这些农民就成群结队堵在卡曼家的庄园门口,举着锄头和草叉抗议贪婪主管妄图夺权的阴谋。民众的反抗如果声势浩大,自然也会传到周边的贵族领地之中,就算主管压下了愤起的民意,也无法使自己真正获得贵族的头衔。于是恐惧被舆论及民意声讨的主管,不得不与年轻的卡米拉·卡曼交涉,小卡曼承诺,只要主管再侍奉他几年,直到她出嫁,那么卡曼家族的庄园便会归他所有。
对于一个落后的时代来说,女性想要固守一生的贞洁无异于渴望登天,再加上小卡曼已经到了贵族女性应当去联姻的年纪,所以贪婪的主管便同意了暂时放下他已经享受了十几年的奢华生活。他和一般抱有偏见的世俗之人一样,认为小卡曼不到一年便会被某个贪恋其美色的富豪或贵族家的儿子看上,而他只需要暂作等待就能再次回到过去奢侈无度的日子。但他没有想过,尽管小卡曼是被科维尔家驱逐回家的侍童,在科维尔那一代侍童里,她的优秀是出类拔萃的。他没有想过一个失去了梦想的女人,一个不再对世界抱有任何幻想的女性,会为了把握住自己仅有的一切时会下定怎样的决心。
毕竟,在他的心中,卡米拉·卡曼仍然只是一位涉世未深的孩童。他没有意识到,当他在卡曼的宅邸中喝着美酒,整日寻欢作乐时,小卡曼已经学会搭弓射箭,而她饱览群书,知道有一种无色无味的致命毒药,经常被人们涂抹在箭矢上,用于猎杀森林里矫健的野兽。所以,在早已有所预谋的,庆祝卡米拉·卡曼重新作为卡曼家族家主而举办的晚宴上,她亲手举杯为还在幻想着能够回到富贵生活,跻身名流的主管送上了一杯,萃取过西番莲的叶子里毒性的苦杏仁酒。
宴会举办一周之后,上了年纪的主管因头疼和身体乏力卧床不起,他的事务被卡米拉·卡曼委派给他新招揽来的年轻主管接手。又一周后,前主管的病情加重,他出现了与老卡曼生前一样的痉挛和疯言疯语的症状,尽管卡米拉·卡曼为他找来了神父试图为其驱逐他身上的魇,但在他发病后的第二日,黎明还未升起前,前主管就在床上停止了呼吸。他的子女从卡米拉·卡曼手中领取了一笔抚恤金,但他们一家没有被允许可以继续在卡曼家族的庄园里停留。
在第三日,卡曼家族终于回归了卡米拉·卡曼的主导之下,她站在宅邸的看台上,望着升起的太阳心中并未有太多的喜悦及悲伤。因为在她七岁时,照顾她的婆婆就因病去世,现在的她固然拥有一整个庄园,但她环顾四周,曾经辉煌的卡曼家族如今只剩她一人,她孑然立于她的领土上,升起的阳光照耀着她琥珀色的头发。她不再作为男子活着之后,她终于被允许蓄发,一年过去,她的长发已经及腰,那时正巧也是初夏的时节,漫山遍野的石榴花绽放着,它们与她一同闪耀,就像她在诞生时就已经用那染血的红色将她祝福。
好景不长,新的波折又再次发生。当卡米拉·卡曼试图将十年来,因前主管挥霍导致领土内的民众们叫苦不迭的生活带回正轨的第二年,这没有一位男主人立足的领地成为了许多贵族和富豪眼中,放在砧板上的肥肉。他们争先恐后地送来和亲的邀请,向卡曼家族年轻的女主人许诺了黄金和权力。
可对于卡米拉·卡曼来说,比起婚姻,她更想要治理好她的土地,尽管她唯独在财务知识上有所欠缺,但她治理领地的手段还算强硬和合理,农民们不会在乎他们头上的主子是男人还是女人,只要他们的生活变好就会感恩戴德,因而在卡米拉·卡曼掌权之后,她不光让新任总管辅佐她管辖领土,还聘请了新的私人教师,来教授她除了武艺与辩论之外,更多的管理技巧。
从这个方面来说,卡米拉·卡曼已经尽力做了她作为一名女性,能够在一个落后腐朽的时代里的一切努力,但她到底还是一滴水,一枚滴入汪洋就会被浪涛吞没,落入沙漠就会蒸发不见的水滴。有些时候命运的不公并不是因为个人的努力不够,而是在时代之下对所有的女性都抱有一视同仁的诅咒,毕竟在她信仰的天国里,将罪恶带到人间的是女性,所以她的苦难不因为她掌握了权力后结束。反而,在她试图将卡曼家族再度壮大时化作了风暴,更加剧烈,更加不容拒绝地向她席卷而来。
卡米拉·卡曼归家的第四年,卡米拉·卡曼的十五岁生日上,一位不速之客撞开了卡曼庄园的大门。他是一位信使,身上戴有科维尔家族的徽章。即便他是一位信使,但因为他代表着卡斯蒂利亚皇室近亲科维尔家族的脸面,所以他趾高气昂地踏入了卡曼家族的领地,并在卡米拉·卡曼生日的宴会上,将一封信亲自送交到了小卡曼的手中。准确地说,那并不是一封信,更像一个通知,科维尔家通过这封信告知年轻的卡曼女领主,她已年满十五岁,达到了与科维尔家长子结婚的年纪。但因为她曾在侍童时期,对科维尔家长子无礼,所以她只能与科维尔家的次子结婚。婚礼的时间定在一个月后,三日之内科维尔家的次子就带着迎亲的队伍前往卡曼家的领土,与她共同商讨婚礼的事情。
这封信件宛如晴天霹雳,对本来想要将卡曼家族壮大的卡米拉·卡曼来说更是最大的噩耗。她读完信件的最后一句话时,才明白,为何当初科维尔家族会愿意收留她一位女子,去当侍童。因为在老卡曼尚未被疯病彻底折磨到神志不清前,他派人与科维尔家族私下联络,将他的领土以及他的亲生女儿卖给了科维尔家族。十五岁的卡米拉·卡曼注视着信件最后那属于卡曼家族的徽章纹样,还有她父亲的亲笔签名后,她没有立刻宣布终止她的生日宴会,因为在这个宴会上她邀请了许多的商人。
原本,她想在宴席中,去与这些来自卡斯蒂利亚各地的商人交流商机,想要卖出一些能够在坎塔布里亚售卖的当地特产,并庆祝她跌宕的人生迎来了第十五个年头。但这场生日宴会最终只是作为了别人的陪衬,来庆祝坎塔布里亚年轻的女主人要嫁给科维尔家次子的“贺礼”。
这个婚礼没有卡米拉·卡曼拒绝的权力,因为衰落的卡曼家族根本无法反抗财大气粗且有权有势的科维尔家族,她也无法反抗早已由她父亲本人签订的契约。年轻的卡曼只能坐在她的座位上,强颜欢笑,然后对于命运里的无可奈何束手就擒。
三日之后,科维尔家的次子带领和亲的队伍来到了坎塔布里亚,卡米拉·卡曼亲自迎接了她的未婚夫。比她年纪还小上一岁的科维尔家次子,值得庆幸的是,他并没有像他的兄弟那样对女性毫无教养,他文质彬彬,亲切地称呼卡米拉·卡曼为卡曼女士。但他的礼貌并未得到卡米拉·卡曼的倾心,因为这被强求的婚姻对她来说是一个牢笼,牢笼的本质不会因为她丈夫的为人有所改变。她知道,当她与他踏入名为婚姻的殿堂后,坎塔布里亚将不再以卡曼为荣。
她的诞生,即是对卡曼家族衰落的见证。
卡斯蒂利亚,卡斯蒂利亚
乌鸦与白鸽在你的天空下
交替晦暝着数千个日升日落
当白色的飞鹳啼鸣之时
你的春天也将再度归来
那同样是一个石榴花遍地盛开的初夏,同样是一个新生儿诞生的季节,同样是一个令母亲要忍受分娩剧痛的时刻。焦急的父亲在产房门口来回踱步,女侍们不断用毛巾蘸水擦拭待产母亲汗流不止的脸庞,一声又一声痛苦的喊叫声被堵塞在,防止顺产期的母亲咬破舌头而夹在口中的毛巾下。怀揣不同想法的人们,在夏日到来的季节里不约而同地回想起卡曼家族不幸的故事。
卡米拉·卡曼是否会走上她母亲的老路,最后因为难产的大出血而死?
没有人能够知晓,在医学与神学没有太多区别的时代里,每一位母亲的生育都是一场她们运气的豪赌。不过,幸运的是,卡米拉·卡曼的运气不算太差,她的女儿在血水中被助产士顺利拔出,但不幸的是,她的痛苦没有因为婴儿的出生得到结束。尽管她没有像她的母亲一样因为生育死去,可她为科维尔家次子诞下的孩子并非是一位男孩。这意味着刚刚从死神的镰刀下侥幸生还的卡米拉·卡曼很快又会进行一次分娩。
这个时代里贵族对于男性继承人的追求几乎抱有一种病态的执念,而科维尔家的次子尽管在与卡米拉·卡曼结婚之时抱有尊敬和爱慕,但当他知晓新生儿并非是男性时,也不免做出了失望的叹息。他劝解自己大汗淋漓的新娘,细声细语地为她讲述,只要她再尝试一次,也许下一次他们的孩子就会是男孩,那么他们在家族中的地位也会提高。
对于自己丈夫的劝说,卡米拉·卡曼……噢,我们应该纠正对她的称呼了。已经连着本属于她的坎塔布里亚一同被许配给这位科维尔家次子的卡米拉·卡曼,已经更名改姓,后世人人所熟知的贝尔斯特拉·卡敏·科维尔是她现在的名字。她有权力拒绝丈夫的要求吗?哪怕她只要用一把银质的刀叉,就能将他杀死。但他的死亡也不会让坎塔布里亚回到她的手中,卡曼家族在她更名改姓之时就已经灭亡。她能够维持的骄傲是在生活上与科维尔家的次子,过着泾渭分明的夫妻日子,他们更多时候比起夫妻,更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而这样勉强留有尊严的生活也是她用生育权换来的。
即便最终生下孩子的是女性,但女性并不能决定自己的生育权,这在中世纪里也是十分寻常且无人质疑的事情。贝尔斯特拉·卡敏·科维尔为自己的大女儿取名为奥黛塔,在这个时刻里,她尚未拥有成为一名母亲的实感。奥黛塔无疑是自她身上切下来的一块肉,只是这血肉会呼吸,会长大,最终她会成为一名富有教养的贵族小姐,不会像她母亲一样活过没有父亲和母亲疼爱的童年。可卡敏夫人看着被女侍怀抱着的,早已擦干净血水,已在白色裹布里的奥黛塔。她肉嘟嘟的小手握住了她触碰她的指节,她试图用自己现在的心情去想象她的母亲如果在活着的时候看到她时,会怀抱着怎样的感情。她会笑着赞美她吗?她会哭泣着抱紧她吗?
种种的猜想之后,卡敏夫人唯一能够想象到的,她死去多年的母亲会在看到新生的她露出的表情,只有失望和憎恨。因为她未能尽到一位“母亲”的职责,未能给卡曼家族生下健康的男性,所以比起爱,比起喜悦,比起无数种美好的感情,她能够想到的仅有憎恨与失望。
女人也不爱女人,在她这一代,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去爱她的孩子。但她的孩子紧紧攥着她的手指,那么用力,好像不愿意离开一样,让卡敏夫人心中升起一股微弱的暖流。虽然她未有得到过真正的母爱,可她会尽力去作为一名母亲爱着奥黛塔。
至于那个男人,她从不对他抱有希望。
没有希望,自然也不会产生失望。在她十一岁时就已经知道的事情,这位科维尔家的次子直到二十岁也没有学会。不久之后,她再次怀孕,但生下来的孩子仍然是一位女性,次女被卡敏夫人取名为克拉拉,两姐妹的降生仿佛是延续了卡曼家族的又一个诅咒:卡曼的子嗣永远无法再孕育一位男性。对于这个结果,科维尔家族的次子再如何怒不可遏也只能认命,他不希望走上老卡曼的老路,也不希望和已经为他诞下两女的卡敏夫人撕破脸皮。因为他作为一名贵族在装样子上还算合格之外,就再无任何特长。领地内大多数事务,还得经由他的夫人主持,才能妥善运作下去。
他本希望通过对子嗣的教育,来向他的亲戚证明他并非比他的兄长要差劲,可奥黛塔与克拉拉的诞生还是阻断了他最后重振雄风的希望。于是他只能继续维持和卡敏夫人相敬如宾的日常,对于两位女儿,也无法投以太多真挚的感情去热爱。郁郁寡欢之下,他开始嗜酒,热爱与侍女们寻欢作乐,嗜酒与纵情纵欲的不良生活习惯,很快让这位年纪轻轻的坎塔布里亚伯爵染上了疾病,而他妻子,贝尔斯特拉·卡敏·科维尔夫人始终陪伴在她的女儿们身边。
从小习武的卡敏夫人在两位女孩年幼之时,就教会她们健康的身体是极为重要的。虽然她没有教会她们如何用剑,但每当风和日丽的日子到来,她就会亲自骑马带着女儿们和侍从外出出游,在山毛榉树及开满白花的单子山楂树下聚餐。她会教克拉拉玩木头制成的陀螺,为奥黛塔用银梳子梳理她柔顺的秀发。与她不断堕落的丈夫不同,尽管卡敏夫人的前半生跌宕曲折,但她从不放弃对生活的热爱。
这样的热情,最终使她在奥黛塔和克拉拉的陪伴之下得到了回馈。奥黛塔继承了她的聪慧,比起玩木陀螺,她更喜欢捧起书籍钻研知识。克拉拉则遗传了她健康的身体,她喜欢去坎塔布里亚的教堂附近与工匠们攀谈,那些既是手工绘图大师,又是教堂修建的建筑专家的工匠们很喜欢这位活泼外向的贵族小姐向他们请教关于绘图,以及建筑学上的知识。她们在各自的领域都展现出极佳的天赋,这让卡敏夫人欣慰又骄傲,她不遗余力地支持两位女儿的兴趣,也不忘记教导她们贵族小姐的礼仪。
但她们的父亲对于她们的优秀根本不放在眼中,他对她们的漠视,就像他对生活失去了热情一样冷淡。作为卡敏夫人的丈夫,他将作为坎塔布里亚领主的大小事务推脱给他的妻子后,就终日寻欢作乐,唯独在许多重要节日举办宴会时会装作一家之主的样子,给前来探望他的亲戚们表现出一些威严。卡敏夫人虽然从未瞧得起她的丈夫,可他的无能也让坎塔布里亚重新回到了她的手中,她作为坎塔布里亚领主妻子,替她的丈夫践行着一名领主应当具有责任与义务。
尽管人们依然不会因此,就将坎塔布里亚逐步从贫瘠的困境中走出的实绩归功于她的勤勉和负责,但她的心中早已没有了给卡曼家族复兴的念想。她从未想过,她会因为诞下两位女儿,而收获到以前从未有感受过的快乐。她与自己丈夫分房而睡的习惯,让她每晚都可以怀抱着奥黛塔及克拉拉陷入深眠,两人沉稳的呼吸已经成为了她的助眠音乐,使她忙碌一天后很快就会睡去。这样的美好,对于卡敏夫人来说是奢侈的,但她从未觉得这不是她应得的。
如果不幸没有再一次发生在她的身上的话,她一定会觉得,当下的生活已经足够令她心满意足。
可不幸总会到来,意外必定会发生,这就像世人相信上帝真的对她命途多舛的诞生降下诅咒一样,贝尔斯特拉·卡敏·科维尔的健全,对于整个时代,对于整个卡斯蒂利亚而言,都无疑是扭曲的,必然要被惩戒的。
坎塔布里亚的伯爵最终死于一场突发的流感,本来每年春季频发的流感不会轻易夺走一位成年男性的生命,但他的过度纵欲导致身体免疫力的下降,让他在初春时节就在高烧之下死在了床榻之上。他的死亡就像维持着这个家庭的最后一根弦崩断一般,诸多的不幸紧紧追逐在死亡之后,席卷了卡敏夫人温馨的小家。先是极端天气导致卡斯蒂利亚农业供给短缺,再加上卡斯蒂利亚与葡萄牙边境的冲突加重,饥荒与战争让更多死亡弥漫在卡斯蒂利亚的国境内。科维尔家为了支持皇室的战争出钱出力,次子的死亡让他们不愿意放弃坎塔布里亚这块肥肉,为了让卡敏夫人继续服务科维尔家族,他们强行从她的身边掳走她的两位女儿。
那场冲突,让坎塔布里亚境内曾属于卡曼家族,后以科维尔家命名的城堡内一时间血流成河。人们不仅惊讶于贝尔斯特拉·卡敏·科维尔为了保护她的两位女儿展现出的果断和决绝,更惊讶于为什么一位女性竟然能身披甲胄与诸多经过专业训练的骑士进行厮杀。她手中紧握的利剑,让那些趁着夜色突袭进她家中的“歹徒”如芒在背,他们原先以为,一个女人根本无法在他们杀死了她的护卫之后有任何的反抗能力。但他们没有想到,在卡米拉·卡曼成为贝尔斯特拉·卡敏·科威尔之前,她曾经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受封的骑士,而在她的梦想破碎之后,她仍然未有放弃她的剑术训练。
为了保护她的女儿,也为了让不断践踏着她理想与尊严的科维尔家族付出流血的代价,她不惜要这些歹徒一个个人头落地,也要告诉科维尔家族,她绝不会放弃作为坎塔布里亚领主的自持也不会允许他们拐走她的女儿们。
但命运的回旋镖总是无情,贝尔斯特拉·卡敏·科维尔未有想到,她曾经驱逐的,试图从她手中夺走权力的前管家的妻女,竟然会参与这场可耻的绑架。
就在她带领增援的护卫将城堡内的歹徒洗劫一空后,她赶到藏有她女儿的密室。但当她情绪激动地打开密室的大门时,她只看见空荡荡的房间和一条因争斗而撕扯下的,本属于她城堡内清洁工所穿的,被水洗过无数次,落在地上后变得肮脏不堪的围裙。
原来,因她仁慈而被放过的一家人,始终未有放下对她的怨恨。于是前主管的女儿不惜用火石自毁容颜,也要以一位清洁工的身份混入她的城堡中。这憎恨的火焰在多年来一直隐藏,直到这场明目张胆的绑架发生才终于有机会得到释放。她趁着夜色深沉,为其中两名歹徒领路去了密室,当贝尔斯特拉·卡敏·科维尔发现时,她的女儿们早已被绑架上了去往萨拉曼卡宫殿的马车。
面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满身是血的贝尔斯特拉·卡敏·科维尔跪倒在地,她最后一次在人前失声痛哭,在鲜血如石榴花般绚烂绽放的只剩她一人的城堡中失声哭泣。
在那之后,她遣散了城堡里大多数的仆人,只剩下必要的,经过忠心考验过的侍从和只在夜晚时才会来巡逻的护卫。她收敛起自己的锋芒,将自己关在偌大的城堡之中,她的身边已经没有任何再能作为牢笼将她束缚,但她自身,她的身份已经成为了她永远也躲不开的囚笼。
贝尔斯特拉·卡敏·科维尔成为了关押卡米拉·卡曼的监狱,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她自己的地狱。
但身处如此绝望之中,她仍然没有放弃拯救女儿们的想法,她想奋力一搏,通过私下召见商人与线人,让她终于与远在法兰西境内一位苦于自己即将绝后的男爵取得联络,她本希望通过与这位“泽斯蒂尔”男爵的来往,让她为自己,也为坎塔布里亚再做一搏。经过一段时间的书信沟通,她收到了“泽斯蒂尔”男爵的信件,她未来的第二任“丈夫”在信中告诉她,他已经启程前往卡斯蒂利亚。就在希望差点就要出现在这位拼尽一切的夫人眼前时,更深的不幸与绝望将贝尔斯特拉·卡敏·科维尔击垮。
本欲要与她成婚的“泽斯蒂尔”男爵距离坎塔布里亚只差跨过一个荒原时,他的生命戛然而止。得知此事后,卡敏夫人最终无法抑制自己的痛苦,她的所有努力都在命运的玩笑之下功亏一篑,她在此前从未质疑过她的信仰,她对上帝的尊敬,但当不幸将她推向绝望的深渊之后,她曾有过的一切虔诚与尊敬都化为了在她心中燃烧的憎恨之火。
她憎恨上帝,憎恨命运,最终她的憎恨不再仅仅是止于内心的诅咒,更成为她脱口而出的愤怒。
“如果您对您虔诚的孩子所遭受的不幸,永远袖手旁观的话……我宁愿与魔鬼做交易!”
“只要能让我的女儿们回到我的身边,就算出卖灵魂,万劫不复,我也在所不惜。”
在她决意舍弃了信仰,因无法抑制的痛苦和愤怒说出了想要与魔鬼做上赌下灵魂的交易后,就在她身处绝望深渊的夜晚里,一位为追寻着《卡米拉·卡曼》而决意跨越时间的“魔鬼”来到了她的面前。
“我寻着您的悲伤而来,想要为您一扫心中的哀愁。我是一位魔鬼,一位为您的美貌所倾倒的魔鬼。”
8
:在最爱与最厌恶的世界里
用你如火般的目光
灼烧着俗世的荆棘环
即使你不必行过髑髅地
我也将向你走来
“您好,非常感谢您愿意在康复之后,接受当局对您的询问。您可以放轻松,只需要将您在画中的经历如实阐述就好。我们会根据您的经历来综合评估《卡米拉·卡曼》画像的危险程度。”
“有些细节我可能已经记不清了……”
“没有关系,您只要想到什么说什么即可。合理性会交由专业的评估人员进行判断。”
“好吧。那我直说了。在接到探索《卡米拉·卡曼》画像的历史任务之时,我本以为这次任务和以前那些探索文物历史的任务一样,并不会有太多的风险。但可能是因为我太过于相信自己的经验,导致我忘记了一个重要的事情。”
“您忘记的是什么事情呢?”
“我很难用科学的方法阐述,请见谅斯派德先生。我会尽力用你们听得懂的方式来解释。实际上,入梦师们并不能随意通过文物穿梭时间线,这牵扯到一个比较抽象的概念。您应该知道,在许多宗教中,死亡并不意味着生命进程的结束,人们的灵魂会在完成一世的考验后进入轮回再次投胎转世。相信人的灵魂会轮回转世,不断重新降生的理念在东方很受欢迎,可对于我们入梦师来说,这种说法并不真的只是一种劝诫的说辞,而是一个确实存在的‘事实’。”
“您的意思是,入梦师们坚信自己有‘前世’的概念?”
“对!对。您说得很不错。我们入梦师相信自己的灵魂有前世,所以一些穿越时间跨度很强的入梦师并不是因为天赋,而是他前世生活的年代更为久远,才能在后世的追根溯源上展现出强大的力量。”
“情况我了解了,尽管我是一位无信仰者,但我也会尽力向当局传达你们入梦师的这方面‘特殊性’。但恕我直言,前世也好,灵魂的轮回转生也罢,它们与您在接触到《卡米拉·卡曼》所产生的不良影响之间有什么关联呢?”
“现在我们才要说到点子上,斯派德先生。正是因为入梦师有着自己的前世,所以就会出现一个可能性极为微小的事件。那就是我们的前世会有很小的概率,与文物的历史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更有甚者可能就是创造出文物的主人。但我们只有亲自通过文物作为媒介,穿越时间后才能知晓,我们前世的灵魂是否与文物有关系,而这种可能性又太低,至少每百年才能发生一次,所以我完全没有考虑到我的前世可能与《卡米拉·卡曼》的画像,有直接或间接的联系。”
“但按照您的说法,如果您的前世确实与《卡米拉·卡曼》有牵连,那不应该会让您更好地适应过去的时代,从而更清晰地了解文物背后的历史吗?”
“不,不,完全不是这样的斯派德先生。文物有自己的故事,如果我们与文物之间的联系仅仅是有所牵连还好,但您是否想过不是所有的联系都是好的,或者是中性的?万一我的前世与《卡米拉·卡曼》画像的主人有深仇大恨呢?我将不得不再承受一次死亡的体会。我看过你们给我的检查报告,我在回来后出现了口吐白沫,痉挛不断的症状,没错吧?那就是灵魂重新体会过前世经历的最好写照。所以,很遗憾,我的前世与《卡米拉·卡曼》画像的主人之间的关系要比你们想象得还要恶劣。”
“那您能否描述一下,您在进入画像之后看到,或者感受到了什么吗?如果这会引起您的不适,我们的询问可以到此为止。”
“嗯……让我想想,我很难描述清楚。一切都太过模糊了,我是指当我穿越到那个时间线后,我就像一位喝醉的醉汉一样,感官完全紊乱,双眼根本看不清东西。我的胃袋不断抽搐着,然后就是接连不断的呕吐。一种巨大的痛苦包裹着我,痛苦之中我觉得很愤怒,我想这些情绪可能是我的前世所拥有的。具体在愤怒什么,我无法知晓,我只知道我即便在这种愤怒与痛苦的状态下,仍然想要咒骂什么。”
“这个提问是出于我个人的好奇,您是否知道您的前世在咒骂着什么吗?”
“尽管其他的事情,我不太记得,但我唯一能准确描述的就是那句诅咒,我记得我的前世在说着:‘我诅咒你卡米拉·卡曼,你这个扫把星,你这个灾星,你毁掉了一切!’”
“我了解了,感谢您愿意提供这些宝贵的信息,希望您的身体能够尽快恢复。”
与第一位入梦师的对话记录,发生在莫尔德先生进入画像后第一个月第一周的周日,由莫尔德先生的助理及当局指定的询问专员,斯派德,在第一位入梦师苏醒后的私人病房里完成。经过专业评估人员的判断,斯派德专员应当补充第二位、第三位入梦师的对话记录后,才能完成他们对《卡米拉·卡曼》画像的危险性准确评估。
“您好,科维尔先生,我代表当局对您表达亲切的问候,您现在感觉身体恢复得如何了?”
“少跟我套近乎,莫尔德身后的跟屁虫。你来这里,是想笑话我没有成功?而莫尔德又一次完成了别的入梦师做不到,他却做得到的事情?”
“请相信无论是当局,还是我,都真心在期盼着您能早日康复,科维尔先生。而且我此次前来,正是希望能够得到您的支持,以帮助我们进一步判断《卡米拉·卡曼》画像的危险性评估。”
“哈?让我来说?你们在开玩笑吧。你们怎么好意思让一位刚刚被那个**画像伤害过的病人,再次回忆起被伤害的全过程?护士呢?护士!护士!快把这个人带走!”
“冷静一下,科维尔先生。我们当然知晓您的痛苦,所以才要对《卡米拉·卡曼》进行危险性评估。如果这幅画像的危险性超过我们能够掌控的范围,我们会对该画像进行销毁处理。”
“这是重点吗?我才不管那该死的画像能不能被销毁,难道你们指望从别人嘴里套话而不给报酬?”
“当然,所以您可以放心,您在住院期间产生的医疗费用,会由当局来为您报销。”
“还算识相。好吧,我可以给你们提供点信息,但你们不要指望我能说出来多少。因为那个画,实在是太诡异了。你们根本不知道,我做了那么久的入梦师工作,第一次在进入一个文物之后会产生,我正在被文物的历史本身排斥的恐惧感。你懂吗?不是我自己对这段历史感到恶心,而是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瞧不起我,恨不得早点把我丢到一边去的感觉。之前我听说你们请来了老卡曼想要探寻历史,结果失败了还以为是老卡曼技艺不精,现在想想真是可笑。”
“排斥?您能具体说说这种感觉吗?”
“稍等,我拿根烟。你有打火机吗?哦,很好。”
“让我想想,你们能找到我想必也是已经问过老卡曼了,老卡曼经历了什么感觉,我就是什么感觉。别点头!我知道我坚持的时间比他更短!问题也在于时间,那段历史能够那么快把我排斥出来,说明我的前世和画像主人的关系不能说算得上差,只能说差不多有血海深仇。我在跨越时间后,也是看不清所处的地点,一团巨大的感情淤积在我的胸口,压得我喘不过气。我有尝试呼救,可是就连四肢都发软无力,于是默默忍受这种痛苦直到想一死了之的念头出现,我才有了力气挣脱开前世带来的影响,拨动了怀表的指针。”
“我了解了,看来您的前世确实与《卡米拉·卡曼》画像的主人关系差到了极点,但我还是要继续询问您,您被前世的情感裹挟时,是否有过想要诅咒某个人,或者想说出点什么的想法?”
“……诅咒某个人,说出点什么?没有,说实话那个状态下,我根本无法思考,更不用提想要说些什么了。也许我的前世确实想说些什么吧,但如果对方让他憎恨到已经无法言语的地步,那么一切话语都显得苍白。这就是我感受到的一切。如何?你满意了吗?能让当局给我报销医药费了吗?”
“我会将我们的对话完整地递交给当局,请您放心,等到评估批复下来,当局也会拨款来帮助您渡过这段艰难的时刻。”
“你可千万不要骗人啊,斯派德。我知道去哪里找你。”
“哈哈,看在您如此惦念我的份上,我也肯定不会说谎。”
与第二位入梦师的沟通记录,发生在莫尔德先生进入《卡米拉·卡曼》画像后的第五个月里。尽管第二位入梦师有着夸大其词的可能性,但依然与第一位入梦师表达了他们在进入《卡米拉·卡曼》画像后产生的极大应激反应。经过专业评估人员的判断,《卡米拉·卡曼》画像的危险性已经超过了一般历史空缺的文物,最终决定是否要销毁该画像还需要斯派德专员提供第三位入梦师的对话记录。
“您好,女士,我是……”
“不要过来!我错了,我错了,夫人。请您放过我,宽恕我……我不是有意的。我绝不是有意想拐走您的女儿的!是他们逼迫我的!求求您,求求您不要再折磨我了。我有罪,我可耻,但我又有什么错呢?我只是想为我的父亲复仇啊!不,不,不!求求您……”
“医生,请问这位女士的疯病症状从她醒来后就一直持续到现在吗?”
“是的,斯派德先生。可怜的女士在醒来后,就产生了强烈的自残行为,她激动的情绪导致她产生了幻觉。这或许是因为她承受了巨大的打击,导致了她的精神出现了崩溃的症状。”
“您知道她口中的夫人究竟是谁吗?”
“卡米拉·卡曼,她有时会突然冷静下来,坐在病床上对着这个名字祈祷。经过我多年的经验判断,这个名字应该就是她口中的夫人。并且,当我们试图用该名字与她对话时,如果她正处于平静的状态中,就会因为听到卡米拉·卡曼而突然陷入癫狂。”
“好的,我了解了。除此之外,我还想询问一下,凭借您对她的治疗,您觉得她是受了什么打击,才会导致现在的精神崩溃呢?”
“嗯……这不好做出准确的结论,斯派德先生。这位女士的癫狂症状比许多病人要更严重,我们很难透过她毫无逻辑的话语里,去摸索出一条准确的线路来描述她所受的创伤。我只能以我个人的想法来向您推测。”
“那就请您以个人的观点来阐述您的推测吧。”
“坦诚来说,我个人觉得该女士可能曾经是一位‘绑架犯’。无意冒犯各位入梦师的身份,但她在无数的疯言疯语里不断重复着一个词:拐走。况且,她对于卡米拉·卡曼这个名字的应激程度,更多的是展现出忏悔和求饶的感情。所以我认为她可能曾作为一名‘绑架犯’,对卡米拉·卡曼这个名字的主人造成了不好的影响,又或者,她就是拐走了卡米拉·卡曼的孩子也说不定。至于她受到的创伤,我认为可能是她的愧疚情绪在看到了当事人后突然爆发,导致了情绪与精神的崩塌。”
“……拐卖吗,这位女士的档案可是非常清白啊。我清楚地记得,以前她还经常会喊我去参加献血活动之类的。”
“是的,我们当然也清楚这一点。但一位经常参与公益活动的女士,为何会多次表达自己绑架了别人孩子这样的话语,我个人觉得也不是那么难以猜测。”
“这么说,您还有想法?”
“人们往往会在产生愧疚心理后想要去弥补什么,如果这位女士曾经犯下过不可饶恕的罪行,那么她在犯罪后心中萌发的愧疚心理,当然会催动她想要去弥补。但这种弥补能否真正填补被她伤害过的人的心灵,恐怕只有当事人才能知晓了吧。”
“情况我了解了,感谢您的慷慨解囊了,医生。恐怕她还需要经由您再照顾一阵子,我会把她现在的情况和您的观点汇报给当局。”
最后一次对话记录,被记录于莫尔德进入画像第一年的年末时期,经过一年的精神治疗,第三位入梦师的女士仍然被精神病医院判断为重度精神病,需要住院治疗。但斯派德专员仍然通过他与治疗医生的对话,为评估人员提供了充足的证据。最终,在入梦师家属的强烈要求,及其他入梦师的集体声讨之下,当局决定对《卡米拉·卡曼》画像进行销毁工作。
斯派德专员需要立刻联络入梦师莫尔德,让他将《卡米拉·卡曼》画像交换给藏馆,并终止他继续入梦的行为。
“……所以,综上所述,我很遗憾您无法继续对《卡米拉·卡曼》画像进行入梦工作了,莫尔德先生。”
“如果您希望当局为您提供补偿,我也会尽力为您争取,只要您——”
“我知道了,斯派德。我会停止入梦的工作。”
“我就知道您会这么说,但是您……啊?什么?您同意了?!”
“嗯,我同意了。但是,给我一晚的时间,让我最后再看一眼这幅画吧。明天,你可以把这幅画带走,交还给藏馆让当局去销毁。”
“按照您的脾气,我还以为您会据理力争,绝不妥协呢。看来您也意识到了,这幅《卡米拉·卡曼》画像的危险性。呼,感谢您,莫尔德先生,您让我省去了很多功夫。您放心,只是一晚上当局会允许的,那么明天我会把这幅画带走。”
莫尔德目送着对他挥手作别的斯派德后,他关上了宅邸的大门。他缓步来到了,挂着《卡米拉·卡曼》这幅画的藏室。在深红色的花纹墙纸之上,《卡米拉·卡曼》静静地在他的收藏室里展现着它独特的美丽。上了年纪的老绅士注视着这幅画,沉默徘徊在他与画像之间,有许多个世纪就这样窒息在他们彼此的沉默里。他在初次遇见这幅画时就对自己一眼相中画中的美人感到意外,但在这段入梦的时光中,他知道了所谓的一见倾心只不过是早有预期。
毋庸置疑,他并非是真的怀抱着爱慕与倾心才想要与画中的卡米拉·卡曼进行交流。但当他跨越了时间,作为一名未来的来客,一位满嘴谎言的魔鬼来到卡米拉·卡曼面前时,他才知晓吸引卡米拉·卡曼身上吸引他的,正是他在当下的生活里绝对无法体会,以及触及到的。一位母亲,一位不愿向命运妥协的女性,当时代的洪流要将这样一位美丽动人,又坚强无比的女人吞没,即便无情如他,也不免为她垂泪伤感。
但很快,不管是她的历史,还是她在世界上存在的痕迹都将被摧毁。因为人们无法容许有任何事情脱离自己的掌控,对未知的恐惧致使人们迫切想要击碎,为他们带来未知的对象。在过去,这个未知代表着那些无法被世俗捆绑的女人,在现在,这个未知则是《卡米拉·卡曼》画像本身。莫尔德意识到,像卡米拉·卡曼一样活着的女性,无论在何时都无法为周围的人所容忍,只要她的光辉仍然璀璨夺目,那势必会有因注视她的光芒而被灼伤双眼的人,借此理由来将她迫害。
她的死亡命中注定,她的悲剧正是她自身,过去如此,现在依然。
“人们恐惧你的强大,忌惮你的果敢,畏惧你的光芒……可悲,多么可悲。”
他悲叹着,然后抬起手指触碰了这幅跨越了百年的时光,却仍在他面前栩栩如生,光辉耀眼的《卡米拉·卡曼》。画像中的女士平视着前方,他曾深深地为她迷人的双眼沉沦,但现在,当他知晓了她心中的渴望后,他再无法将画像中目视前方的女人双眼里的感情,解读为朦胧的未知之美。
因为,那是一个母亲满含思念的眺望。
再多的话语去讲述她的故事,都是多余的累赘,他不会再向别人去讲述她的故事,也不会期望大多数人会理解这幅《卡米拉·卡曼》代表了什么。他是贪婪的,自私的,希望此后永远只有他理解她的伟大,但他又心生幻想,幻想着之后会有任何人去读懂她,读懂她双眼里噙着的目光不属于任何有关男女情爱的猜想。可无论他或自私,或幻想,这幅油画都会在明日得到销毁,他所能做到的只是将她最后的容颜收入眼中。
他所能做到的,仅仅是这样,不是吗?
一夜的无眠之后,斯派德如约来到了莫尔德的宅邸中,他敲开大门,迎接他的是莫尔德的管家。年迈的管家对斯派德说,家主因为不愿意做感伤的告别,所以早早就离开了宅邸外出散心去了,画像将由他代为交给斯派德。斯派德也理解,毕竟这个任务莫尔德先生少说也跟进了整整一年,他怎么可能会忍心目睹自己心爱的画像被销毁呢?所以,他没有过多询问,只是表达了希望莫尔德先生早日走出感伤的关心后,就带着画像离开了莫尔德的宅邸。
《卡米拉·卡曼》在当天午夜被当局销毁,火焰焚烧自下而上地焚烧着《卡米拉·卡曼》,将它的裱框还有它的色彩和人物缓慢融化。人们注视着它的美一点点被火焰吞没,漆黑的斑驳在美丽的人像上从裙摆开始扩大,最终无数的斑驳将画像中的女性美丽动人的面庞也蚀出一个巨大的空洞。《卡米拉·卡曼》的销毁,对于当局来说只是他们销毁的诸多历史文物的其中之一,没有人会在意它到底蕴含着怎样的艺术价值,也没有人会在意画像中的女性到底有过怎样坎坷的经历。
一切未被时间记住的,最终也将被人们遗忘,先是死去,后是遗忘,再至最后的无踪无迹,所谓真正的死去就是如此。《卡米拉·卡曼》被大火吞没,象征着卡米拉·卡曼真正在这个世界无人记得。
但,这在未来注定会发生的事情,对于活在过去的人来说未必是一种值得去感伤的难过。
在卡米拉·卡曼还活着的时代中,她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无人问津,更不知晓自己在几百年之后唯一留存于世的画像会遭焚毁。太过久远的未来,对于她来说也是童话,也是传说。现在的她正坐在她圆桌前,一手端着胭脂色的茶杯,一手撑着面颊,透过卧室的窗户看向窗外的景色。火红的石榴花开得漫山遍野,她的一生就是为这样鲜艳炽热的红色包裹着,它们象征着她的活力,也预言了她的命运。
她仿佛在等待着谁,但她不确定那个人是否真的会到来。不管如何,她都提前准备好了红茶,微风拂过夏日的热浪,她茶杯中的茶水却已经微凉。她已经失望了许多次,她早就明白不抱期望才是最好的希望。但万一呢?她的沉默让微风的拂动更为清晰,她在今天下午没有太多的公务需要计划,于是她打算在此等待,还好,她在今日有足够的时间等到这壶茶彻底凉透。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窗外的石榴树也落下了几片绿叶,她听见了城堡外人们熙熙攘攘的声音,欢笑、争吵都与她遥远无比。她第一次如此有耐心,比她第一次练习扎马步时还要有耐心。这是因为她对那个人笃信不疑吗?还是因为她觉得,她这青春不再的女人,还能对某个人来说有极大的吸引力?
答案无人知晓,她就这样端坐在只有她一个人的圆桌上等待着,等待着,直到窗外的太阳也有了落下地平线的征兆。茶杯里的茶水已经凉透,无论是香气还是口味,都失去了意义。她冥冥中有所预感,觉得对方可能今天不会再来了。但她不会责怪对方,毕竟失望才是人们经常拥有的情绪,于是她决定举起茶杯,将这冷却的茶水送入口中一饮而尽。
就在她刚要抿上一口杯中的凉茶时,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在她的身后。
“请原谅我的迟到,贝尔斯特拉……不,卡米拉·卡曼夫人。”
“为了能够帮上您的忙,需要的东西实在是太多,所幸我这上了年纪的身体还有力气,所以还能拎得动几个大箱子。您杯中的茶水一定已经凉透了吧?还请放下来,让我亲自为您重新泡一壶。”
卡米拉·卡曼放下了手中茶杯,她回过头看向身后,那声音的主人穿着他们第一次见面的衣服。古怪的内衬和几乎已经拖地的漆黑衣袍,再加上那高高挺直的黑色礼帽,配合上他一直挂在面上的笑容。但这个笑容,只有此刻,才真正是怀着真诚的笑意。卡米拉·卡曼看着她名义上的丈夫,自称要在未来夺走她灵魂的魔鬼,她本该想说很多客套话,可在她几次欲言又止地注视下,她最后说出的话语是:
“你有一分钟的时间,来让我决定是否要将你驱逐出去。”
瘦高的黑衣男性面上的笑容在他听到这个话语后笑得更加灿烂,他摘下自己的黑色礼帽,正如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样,对他面前的卡米拉·卡曼夫人行了一个脱帽礼。
“亲爱的夫人,您为何要驱逐一位您未来注定会需要的好帮手,以及当下与您早已有夫妻之实的丈夫呢?但如果我必须要为自己再做介绍,才能打消您对我迟来许久的不满,那我愿意再次向您介绍。”
“我是泽斯蒂尔·莫尔德,我是一位魔鬼,一位为您的魅力所倾倒,不惜跨越时间也要将您追寻的魔鬼。”
他举起了那只与卡米拉·卡曼桌上一模一样的的胭脂色茶杯,向她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后记
莫尔德,曾作为资深入梦师为当局服务四十余年,他最后一次和人对话是在斯派德专员被派遣去回收《卡米拉·卡曼》的画像的前一夜。根据其管家的介绍,他在第二日清晨就去室外散步,但在之后他并未归家,也没有任何人再知晓他的踪迹。
第一位入梦师身体痊愈后选择提前退休,不再进行任何入梦师相关的工作。据悉,他曾因为多次与家中妻子吵架,而与妻子离婚,而他的妻子独自养育两位女儿目前正在乡下生活。该入梦师在辞退工作后,将自己大半积蓄寄给了远在乡下的前妻,之后人们在公园的人工湖中发现了他的尸体。
第二位入梦师出院之后,依然从事着入梦师的工作,但他因为长期抽烟加上酗酒,导致身体情况急转直下,在他出院一年后,他因得了肺癌再度入院可当局不愿意再承担其医用费。最终他因肺癌死于病床,享年三十三岁。
最后一位入梦师女性,她的精神病始终未有痊愈的迹象,其家属不得已只能接受自己唯一的女儿患上精神病的事实,但好在该入梦师在入院之前攒下的积蓄足够供她父母养老。所以这一家的不幸,在对比其他人后也算得上幸运。
前入梦师莫尔德的助手,现当局负责跟进文物历史修复工作的斯派德先生,他的工作一直稳定,没有上升也没有被辞退。他工作到五十岁时,向当局申请了退休,并在退休时重新登门拜访了失踪的莫尔德先生的旧址,那里已变成展出莫尔德先生失踪前收集的不同文物的新展厅。当他走过对他有恩的,莫尔德先生展出的诸多藏品陈列室时,他发现了一面深红色的花纹墙壁上,有一个空缺的展示区域被标记了一行字。
在这里展示的作品为:寻找《卡米拉·卡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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