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行将就木,却从不摇尾乞怜
那人濒临死亡,却从不低头颔首
那人步履维艰,却从不满含怨言
那人将成为骑士,并被你授予此剑
马克·斯佩克特是我的月光骑士,但他从未真正承认过此事。
我在狂风呼啸的黄沙中前行,自然的伟力从不是如同命运般模糊不定的诡谲奇遇,而是磅礴如滔天巨浪的黄沙,不会浸湿人的身躯,却会使人被同等淹没在尘埃之下的,无可拒绝的狂乱之力。但古老埃及的清冷孤月,与漫天飞舞的黄沙之间似乎无法牵扯上太多的牵连,人类在抬头眺望月光的夜晚如被风沙遮蔽,则在他们心中尚未萌生信仰的渴望,便已被致命的黄沙席卷,最终埋葬在一望无尽的黄金“原野”。
但正是因为夜色下行色匆匆的行旅者们要夜以继日地与赶路的骆驼,在风沙之中一步步地踏出那条通向人迹罕至之地的行商之旅,又或者是他们渴望在比漫天的黄沙,更教会万物何为掩埋的时间之中,寻找着早已无人问津的寺庙与古迹,我才会在这凶险的月夜之下注视着一位又一位的行旅者、夜行人,那些善良的,或心怀不轨的人类踏足我的遗迹。
马克·斯佩克特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类,却也是在一个风沙呼啸的夜晚行至我的面前。如果说一切看起来是偶然的意外,都可以在命运的注脚中寻找到它得以发生的必然,那么我们往往会将这种相遇称之为命运的安排。至于马克·斯佩克特,这位前半生几乎浸没着暴力与血色,在后半生还未开始,就在行将就木之前匍匐前进至我身前,并向我请求唯一得以生还下去的相遇,是否能够被称之为命运,我在此尚不急于做出定论。因为从古至今,我已赋予无数的人类重获新生的机遇,而那些人类逃离死亡的阴霾之后,也必须要践行侍奉我的道路。换句话说,我的救赎并非毫无代价,所以也无法称之为一个“奇迹”,更很难将其界定为一种“命运”。
可拯救死者为我效劳的行为虽然古已有之,但被我拯救,却不诚心侍奉于我则是稀世罕见。
在月亮指引世人前行的那数千个夜晚之中,我从未拯救过如此忘恩负义的门徒。马克·斯佩克特的存在是千百年来,无数以月光骑士为名的孔苏之拳中特例的特例。我不是没有拯救过那些曾信仰过其他教派的异教徒,但他们在被月亮赋予新生后,无一例外都会皈依于月亮的麾下。毕竟,比起信仰虚无缥缈的,从未对他们显灵过的神祇,还是一位会主动现身于人前,并提供指引的上帝更值得被信仰与尊敬。然而,马克·斯佩克特与所有被我拯救过的异教徒都不同,他起先并不知晓我的存在,把我对他生命的救赎视为是拉萨路现象的又一案例。他身边的同行者也告诉他,使他起死回生的并非是神,而是他个人的意志,说得好像他身中数枪血流不止,被匕首刎入致命的肺腑这些伤痕无需经由医者的疗愈,就能自行愈合的伤口完全是其超人的体魄所成的“奇迹”。
即便他在早年间不曾将我信仰,至少,他也仍然身披我的白袍,以我门徒的名义行使我赋予他的职责:庇护夜行人的安危,为每一位饱受不公欺凌者复仇流血。
但对于马克·斯佩克特这位特立独行的门徒而言,哪怕他的性命被月亮所救,他的内心也仍然渴望着回归他从未遵守过一次教诲的原生宗教。即便以他从生至第一次死亡前的人生来说,他用暴力殴打制止他的父亲,手握枪械加入屠杀无辜者的战争,又为沙漠中戕害他人的雇佣兵卖命,这些罪恶足以使他原生的宗教宣判他的死亡,可他仍然渴望着有朝一日能够回归原本的宗教,而不是为愿意宽恕他罪恶的月亮出生入死。
在我化为夜晚中的明月,照亮人世每一个夜晚之后,我从未见过如此矛盾,又如此不信神明的凡人。毋庸置疑,受到上帝的恩惠,却不去信仰上帝的异教徒,对于一位神明来说其存在本身就是行走的耻辱。所以,在马克·斯佩克特以月光骑士为名行事的第十年里,我从无边的夜色中降临于他的身前,以一尊雕像的开口作为预言,指引着他完成他从神谕中获得的第一个任务:拯救西海岸复仇者,解决时间流中的危机。这是他第一次不是经由他人之口,而是直截了当地听到我的声音。对于从前不曾相信月神存在,经由他人一次又一次点明也无法打心底信任的异教徒来说,上帝的亲自现身自然能为其驱散多年的迷惘。
如果他的灵魂是如此轻易摧折,愿意为一位上帝低头的顺从存在,那么我也无需再于人间多做停留。毕竟,遥远的神代落幕之后,古埃及的人民也历经岁月更迭,早已遗失了最初的信仰,他们如今在口中叨念着古兰经,而不是捧着亡灵书,对着那些记载神明与人类曾经“亲密无间”的众神做祈祷的弥撒。卢克索人已成为伊斯兰教的从属,而马克·斯佩克特,这位在世界各地颠沛流离的犹太人也从不将自己的上帝与月亮同义,他虽以月光骑士的身份行动,在我降临于他面前之后,却仍心怀着一种亟待脱离的渴求。
这也是为何,我会在他每一次践行使命之后,自那双凝望着他金发爱人的双眸里看见他一心回归凡人之列的渴求。遥远悬挂天空的月亮,不被他所信仰;无奈行至他身侧的上帝,仍无法使他虔诚,我在他每一次洗完被血液染污的双手,然后将我的披风以及他的战袍都扔至旁侧,褪去所有被信仰附加的皮囊,以重新诞生于世的姿态步入温床后,看清了马克·斯佩克特心中索求:他虽有一颗一心向善的心灵,却始终被束缚于凡人的欲望。
第一次,我认为我对孔苏之拳,担任我祭司之名战士的选择出现了差错。我理应拯救的是那些走投无路,便在孤苦无依的夜晚里向月亮寻求救赎,从此之后就能因月亮赋予他们不曾具有意义人生以切实存在意义的绝望之人。但马克·斯佩克特被赋予新生之后,他非但没有从我给予的使命里获得任何存在的意义,反而总是在夜深人静之时,与他所爱的女人紧紧相拥。那双看似紧闭,实则仍然对活着不具有真正实感的,所以仍然在脚不着地的梦境里旋转的眼眸,尽管自始至终都在月光之下行走,却打心底渴望着摆脱英雄身份的自由————
多么耻辱的选择啊。他心之索求不仅羞辱了他的新生,更是羞辱了一位神明。我教诲向善而行,指引人类行过漫漫长夜,那些得我恩赐者无一例外皆在践行复仇的使命之中,寻找到了自身的价值。但马克·斯佩克特,他执意与神的意志倍道而行,他执意认为上帝的拯救是对他命运的操控,哪怕最初的拯救是他发出的一声呼唤。他那罪恶满盈的一生,直到濒死之前才行了一件善事,我以为他已经醒悟,正是因为他为无辜者的受害勇敢复仇,让神明看见了他身上得以被拯救的契机,所以他才能够得救。可他却自私地渴望用这以践行正义,履行义务为目的重新归来的生命,来去回归芸芸众生之间,只是为了和他心爱的女人共度余生。
我予以他使命,他将使命视为负担;我赐予他新生,他却认为践行义务是一种约束;我赠予他在这条道路上,他所需的一切,他却从未真心认可他的行为,是对他人生的拯救而非摧毁他的整个人生!这样的奇耻大辱,怎能被一位神明所容许?如果马克·斯佩克特不珍惜这条来之不易的生命,不愿意履行我对人类长久以来的守望之责,那么我不介意亲自执行。
收回对马克·斯佩克特生命的赠予,撤销他曾经拥有的足以使他成为英雄的名讳,这是月亮对不虔诚将祂信仰之人理所应当降下的惩罚。可是,践行此事绝非是像那写在无数版本的经书中的,说神予以万物也能予以死亡一样,仿佛那些伟大的存在动动手指就能做到的一样轻而易举。因为全能的神明固然可以轻易创造万物,我确实可以让由死至生的生命重新归来,可让一位死而复活的人类心甘情愿地将生命奉献于我,则需要走过漫长的道路。
我为他创造了一个又一个悲剧,让他于半空中坠落摔断双腿,给予他作为英雄的一切在失去月亮的伟力之后,连重新站起都堪称困难。他从获得一切,到失去一切的落差里感知到了,原来他所拥有的不过是神明应允的馈赠。我还需要让他坚信他怀有的顽疾,那精神的疾病正逐日增长侵蚀他的身心。在他决意重新履行侍奉神的使命时,赠予他一座巨大的囚笼,让他在那幻觉所致的疯人院中看到他所处的世界,正是一个对于他这样疯狂的边缘人士来说完全无所适从的可怕牢笼。我为他展现,他所处的社会是如何看待他这样的蒙面英雄。他们首先会完全否认你的身份,告诉你,你的所作所为,你迄今为止为守护人类做出的一切努力都只是自身产生的幻觉。他从来不是月光骑士,更没有史蒂芬·格兰特以及杰克·洛克利的人格,他从来没有什么月神,更没有被月亮赋予什么使命。因为他亲身所历,并不是那些活在城市之中,一辈子远离暴力,一辈子都没上过战场,甚至一辈子都没扣动扳机的人能够想象的。
人们无法想象他们无法经历过的人生,于是月光骑士的身份也被说成是他自身的幻觉。我予以他现实的残酷,告诉他,你看这就是你的悲哀,你的不幸。你侍奉我,却永远不会被人理解。哪怕你再为人类流下更多的鲜血,他们也只会觉得你疯了,你病了,你需要得到医治而不是得到鲜花和嘉奖。正是人类的悲哀和思维的局限性,让马克·斯佩克特永远无法得到社会的认同感,所以我计划于用这残忍的现实摧毁他存在的渴求。
凡人的悲哀并非上帝的悲哀,在那早已被我涉足,并愿意永久停留的苦难中,上帝早已选择好了祂要置身的地狱:永远为世人服务,永远爱着世人,永远践行使命,永远看护夜晚……是的,在上帝已死的时代之中,我早已为自己选好了一个地狱。而这地狱在我看来,并非马克·斯佩克特能够踏足,他没有勇气,没有信仰,他不认为他需要去履行对拯救他生命的神效忠的义务,那些使他成为英雄的行为也是使他痛苦的罪魁祸首。所以,我告诉他,放手吧。他当然可以选择他想要的人生,但他的生命自被拯救就属于一位神明的现实无法改变,所以我可以为他创造一个他能获得幸福,永远无需再流血牺牲的“世界”,他需要付出的仅仅是身体。
我宽恕他的逃避,愿意为他提供永恒的安宁。我作为一位上帝,做出了如此巨大的退步,在门徒不愿守护世人时,愿意亲自践行那份职责,马克·斯佩克特本应获得满足。可他没有。他身为我的骑士,却不诚心诚意将我信仰。他作为我的门徒,却打心底渴望摆脱月亮的一生。他被我拯救,又被我赠予如此多的恩惠,甚至在他渴望逃避时我也给予了他想要的生活,但看看他最终做出了怎样的选择?
他决意抗争,认为我所赠予的不是幸福,而是谎言。他对我要以他的身躯,践行他不愿履行使命的行为视为更为疯狂的篡夺之举。于是他从我为他安排好的人生中一跃而起,在高空中,在沙漠里,在一次痛苦地坠落之后,他再次血流不止地躺在金色的黄沙上,让我注视着他“死去”的尸体不得不掩面叹息。我从未遇到如此执拗之人,我发自内心地认为他在这次反叛之后,再无真正信仰我的可能。我这可悲又可恨的叛教者,给予他遥远的注视,他会产生怀疑,一旦我离他过近,他又会对我进行指责和干涉他人生的控诉。马克·斯佩克特永远有理由声称我的不对,而这样的指责我也只能置若罔闻,毕竟同人类的幼子置气,只会进一步羞辱我身为神明的身份。
但是,我远远低估了马克·斯佩克特对我产生的影响,也远远低估了他身上的矛盾性。他不愿将身躯给予使他数次复生的神明,便将我投影于他脑海中的意志掐碎会飞舞的尘埃,我的一部分就此永远与他结合,直到他真正死去的那一天,我才能重新归于完整。长久以来,孔苏之拳一直都在继承先代精神的传承中,感悟着历代孔苏之拳在历史长河中留下的或浅或深的痕迹。只是马克·斯佩克特是那唯一的信仰不虔诚者,他的脑海中才没有那些先代们共同的和声,而是上帝亲口降下的神谕。正是因为他是万中无一的例外,是我不得不干涉的孩子,所以我的一部分才在这种因缘巧合之下与他的意识融为一体。
那矛盾的感情,就像一颗种子,落入了众神早已遗弃的情感之野。
最开始将这颗种子浇灌的是我的愤怒。上帝理所应当对门徒的不敬感到愤怒,可这愤怒不仅仅是神明受辱而生的愤慨,还怀揣着用心多年试图教导之人,最终仍然选择反抗的心痛。这不再纯粹,变得复杂的情愫灌入神明干涸的心田,种子由此得到了发芽的契机。其后这颗种子被更多的情感涌入,深入干涸的天地之中,赋予早已干结皲裂的泥土以重新愈合的潮湿。我被遗留在马克·斯佩克特脑海中的自我,将他以及他的其他人格视为孩子,与他们共同生活时我时而予以他们建议,时而在危难关头将他们庇护在臂弯之下,上帝与人类如此亲密,此事并非古已有之,因而让我这天上的月亮日益增长那恐怕的念头。
古老的埃及没有美好的伊甸园,可禁果的典故是世人共有的,无法逃离的劫难。从神的位置跌落,与人的思维融合为一体的月亮,自然也无法逃离这品尝禁果的宿命,自西海岸复仇者联盟结束之后,时隔数十年再次与人类的意识合二为一,那些悸动便成为甜美的甘露,在更长久的时光之下变成了一条可以缓慢流淌在上帝心中的河流,让那颗名为感性的种子破土而出。
我从马克·斯佩克特的双眼里看到了完全属于人类的世界,那被上帝视为理所应当的生活,对于人类而言却也是竭尽全力需要去获得的不易。我在他即使三番五次与我抗争,却仍然愿意履行守护夜行人使命的执着中,看见了他的渴望的人生,他所爱的人,他生活的世界,那些对于月亮而言每夜重复,却始终过于遥远的“生活”是他的内心一直不愿虔诚将我信奉的唯一支柱。如果他不能生活在社会之中,无法从友谊与爱情里得到滋润心田的露珠,他也不会愿意继续履行对我的职责,甚至他会放弃活着,在离群索居中真正丧失斗志。
一具丧失意志的行尸走肉,无法承载任何伟大的意志,而我透过他的眼睛,以他的思维去重新看待了他所处的世界之后,我在长久沉默的尽头最终选择了:宽恕。
宽恕,即释然于马克·斯佩克特虽然以月光骑士为名,却不会真正愿意虔诚地将我信仰。我原谅了马克·斯佩克特的背叛,原谅他一次又一次冒犯上帝的不敬之举。哪怕我们之后仍有矛盾,仍有冲突,甚至他用凤凰之力这对行星上的生命而言亦为摧枯拉朽的力量将我打入阿斯加德的监狱里,我也在那漫长的煎熬中原谅了他的冒犯。因为,透过他的眼睛,透过那夜色中高悬天空的月亮,我看见了他选择走过的道路,虽然不以信仰为名,却仍然坚守了对夜行人的守护。历代孔苏之拳里,他是最为特殊的一位,他是最矛盾重重的一人,他的背叛使我心碎,可正因他使我心碎,才让我看到了作为神永远无法获知的一切————于是,我宽恕了他所有的罪过。
我原谅了马克·斯佩克特虽然是我的月光骑士,却永远不会承认此事。
放下了作为神的执念,我便需履行作为父亲的职责。尽管马克·斯佩克特永远不会承认他是我的月光骑士,哪怕他已经对他人无数次重申,他已经与我疏远,认为我不值得任何去信仰,我也仍需对他的生命负责。因为在与他相处的五十年岁月里,我撇开了我的执着,就再次看清了他的本质。并非是他的一己私欲使他想要从使命中逃离,而是他所爱的生活,使他会一次又一次投身于成为英雄的使命。如果一位上帝自称爱着祂的人民,那我又何须继续强求他承认此事?我缄默了言语,不再重提他必须对我履行的义务。
血夜灾变的劫难之后,重获自由的我,重新化为那轮明月见证他的故事。马克·斯佩克特再次从死亡中归来,这一次我不再诉说他的生命天赋使命,我只恳求他承认我作为父亲的身份,而不再诉说他是我的骑士这一职责。因为那些无需被言语反复重复的话语,已经经由他的行动被一次又一次地讲述而出。我已经释然了马克·斯佩克特对我的不敬,作为一位上帝宽恕了那与我同行在炼狱里的门徒,只要他仍然以孔苏之拳的身份行走于世,履行守护夜行人的职责,我又能再多强求他什么呢?
再多的恳求,再多的强求,也无法使他低下他的头颅。
于是我选择放手,在一旁注目,已经无需再亲自现身让他知晓我的存在,他已经从他身披的战袍中感受到我的存在。上帝虽不被信仰,却依然愿意爱着他的孩子,由此,神与人得到了和解。而在和解之后,竟然有人胆敢窃取神来之不易的,最好的造物!
窃走众神中最伟大之神造物的贼人,是一柄在人间区区存在了不过百年的一把利剑。祂以第一次饮下的龙血塑造了身形,用那贪婪的利爪强掳了属于神的一位灵魂。这不过是以饮血为目的,以偷窃作为乐趣的,囤积着名为灵魂宝藏的巨龙,祂既不知晓我门徒的生命千金不换,更不懂得他的来处早已证明了他的灵魂除却神明之外,再无他人可以拥有。这无价的宝物,唯有在人间行走,才能焕发光辉,而鼠目寸光的小贼将这无价的宝物带离了他原本的位置,更是把一位上帝用心血铸成的“奇迹”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祂是多么胆大,多么愚蠢,又对上帝来说多么冒犯!在那炼狱之中,有且仅有一种可以被容许的不敬,那就是在同行的奉献里的观念不同。
而一位贪婪的宝剑,如何走在那条为世人做出奉献的道路之上?祂只是饮血百年,岂能伟大过一位上帝对世人亿万年的所爱?
我的怒火宣泄而出时,祂所藏身的维度轻而易举地破碎。那被刻印在一座又一座法老坟墓中,讴歌着月亮为食人心脏的,凶残之神的祷告之词,也在此时,在此地,在这把剑的内核中成为现实。如果我的心并不被名为人性的感情浇灌,那么原有的荒野或许不会对灵魂的被篡夺而怒不可遏。可正是因为第一次浇灌在我心中那颗种子上的,不是别的情感,而是名为:无法拥有的愤怒,所以这窃贼必然招致我更多,更不可被宽恕的怒火。神明虽然被契约束缚,无法干涉人世,但是在这维度之中,神明无需再隐藏自己的伟力,我的指爪将巨龙庞大的身躯压于身下,祂硕大的体型对于一位怒不可遏的神明来说脆弱得犹如飓风中的一棵树,只需我稍微用力就能轻易摧折。
但就在我准备将我的怒火,践行为真正的神罚时,我听见了马克·斯佩克特对我的呼唤。
“父亲!父亲!手下留情,宽恕这把剑的罪过,因为祂还有使用的价值。”
被我予以宽恕的孩子,我第一次从他的话语里感受到了名为虔诚的感情。可在怒火中烧的我,对他的虔诚误以为是我气上心头的错觉,只是我仍然有履行作为父亲的义务,所以我停下手,没有将这面目可憎的巨龙掐碎在掌中。我转头向他看去,马克·斯佩克特身披我的战袍,他无价的灵魂在这巨龙的宝库中闪闪发光,无时无刻不在用这闪烁的光辉证实他灵魂高尚的价值,但这无法使我心头的怒火消散,所以在疑惑中我询问他:
“你是说这把剑,这把对你的父亲如此冒犯的剑,仍然有‘使用”的价值?”
始于最先被人类教会的,名为愤怒的情感,在熊熊燃烧中萌生了第一次的不解。我能够理解我的儿子不愿意信仰我,数次冒犯我的原因。在五十年的时光中,我已经为他作为我的门徒,却数次将我冒犯的情感,在人类的观念里寻找到了可以用于准确形容的词汇,即“家人”。但这一次,作为一位父亲,更是作为一位神明,我要惩戒窃走我造物的小贼,他又为何要阻止我?他又为何让我感受到了,我已经原谅并释然的虔诚?
等待的时间,实则不过是两三秒的间隔,我不合时宜地感受到了另一种莫名的感情,这种感情是一种期待,一种不受掌控却对某事将要来临的征兆预感。在人类的词语里,这种征兆将至的预感,往往伴随着命运的瞬间。但一位上帝如何感受到祂与凡人的命运?在那种种的特殊最终将上帝以为理所当然的预期尽数摔碎之后,祂还能再期待什么呢?
“是的,父亲。我是您的骑士。而每一位骑士,都需要一把剑。”
在听到他脱口而出话语的瞬间,这又是仅仅数秒的停顿,但对于上帝来说,数秒中发生的事情已经足以媲美一个世纪的变迁。曾经,那被掐碎于马克·斯佩克特脑海中的自我,透过凡人的眼睛看到的世界里,有太多的这样不期而遇的瞬间到来,但对于上帝自身来说,这样的瞬间来临却是茫然的,是无措的,是那本不再期待,却在某一个突然被满足后为凡人的情感涌出心头所难以叙述的。
马克·斯佩克特是我的月光骑士,而我以为他永远不会愿意承认他是我的骑士。
但就在现在,就在此地,就在我的眼前,他说,父亲我是您的骑士,而骑士需要一把剑。他说出这句话时毫无停顿,理所应当地就像他的生命就像为这句话才得以诞生一般。于是,我不禁想到马克·斯佩克特在半个世纪中带给我的诸多“意外”:被上帝拯救却不信于神、被神赋予使命却从不对神心怀感恩、作为神的祭司却总是对外人强调与神的远离。比起他的父亲,他更像一团火,在接近时烫伤于神的掌心,在远离感受到了那疏远的寒冷性。但现在,他承认了那早在他被第一次拯救时,就被赋予的身份,他说出我是他父亲的话语里并不再是从前,当月亮还身陷囹圄时,他迫不得已才会喊出的字句。
我的儿子历经五十年的时间,经过数次死而复生,终于愿意承认他是我的骑士。现实也确实正如他所言的那样,如果骑士对一个人宣誓效忠,那么他理应得到与他身份相当的配剑。
对于一位无价的灵魂,一位被神视为最伟大造物的骑士而言,怎样的宝剑才能被神明授与,与他的身份相配?
答案已在我手,这卑鄙无耻的巨龙,却也是他今后屠龙的证明。我的儿子说得十分正确,这把剑虽死不足惜,但也确实还拥有着别的用处。
“如果这就是你希望的,我的儿子……”
“那么,我就授你此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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