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团】火焰是你无人所知的梦(一)

 

:啊,被诅咒的人,从不可探测的深渊

直到天空的最高处,除了我,谁也不回答你的呼唤!

 

当它第一次睁开眼睛时,世界上还并未有梦。

 

作为尚未凝聚的虚空,在某时某刻毫无征兆地闪现过意志的碎片也不足为奇。毕竟自它从原先聚合为一的意志溃散为汪洋后,那些狂乱的,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吞没的情感,就悸动在这片漆黑大海的每一朵狰狞的浪花,与四分五裂的苍白之中。

 

那时的世界尚未构建起所谓的秩序,战胜了黑夜的女神在虚空的海洋上方开始创造天空。先是无形的巨手撕裂开厚重的云翳,而后由她自身的光辉照耀开来世间的模样,璀璨的光芒延伸,铺天盖地,如穹顶隆起的罩子一样盖住了黑暗四周的边界。它因此得以仰望光明,但除却想要吞噬的本能外,它没有萌生出别的念想。毕竟,哪怕光明占据了天空的全部,创造了之后万物能够相连在一起的梦,对于它而言,那光芒或许是美味的,或许是厌恶的,却绝对不是值得令它去憧憬的。谈起抗拒,身为虚空它拥有许多拒绝光芒的原因,对于落败的一方整体的虚空而言,最大的原因或许是在自身陨落时被光芒所伤的刺痛。那伤口上残留的感觉无需任何具体的形状,甚至无需任何锋利的匕首去二次重创,仅是光芒照亮了虚空,就足以让这无边的大海回忆起剧烈的疼。

 

作为意志的碎片之一,它理应与虚空有着同样的感知。可当梦境的最后一块拼图完整地契合在天空的所有角落后,它望着毫无阴霾的云翳,由女神化作成的太阳,与耻辱紧密相连的疼痛并未将它无形地灼伤,是一个念想升起胜过了它败亡的过往:

 

这不是我想要的光芒。

 

那由这意识碎片孕育的思想,犹如波涛里荡漾开的涟漪,虚空曾经确有意志,在它这片涟漪之中,那意志或许从未想过吞噬万物的欲求也包含着对光芒的渴望。但谁能佐证,这样的渴望真实存在过?毕竟黑暗之外就是光明,在光芒万丈的女神眼中,在她创造的梦境之下匍匐于深渊里,永远悸动着的,似要抓住吞没一切靠近之物虚空卷须,渴望拥有与渴望吞没毫无差异。所以,在无人所知的时刻里,那一闪而过的念想致使虚空意志的碎片闭上了苍白的眼睛。它只需睁开眼睛就能望见不属于它的光芒,从此它不愿再睁开双眼去将刺目的金光映入自己的黑暗之中。它所在的那一片虚空的波涛,在光芒之下因此变得平静。世界的规律尚未被彻底构建,时间的运作还未带来种种纷繁复杂的事端,它却已先于万物,甚至先于梦的诞生,就有了自己的欲求。

 

当它第二次睁开眼睛时,世界已有了确切的形状。

 

如果命运的纺车将万物的丝线不断编织,并从未引来自另一个以荒原为名的世界里,终日匍匐前进的宏伟之神,或许它永远只会是那片沉寂的波涛。但祂到来了,带来了另一个梦。那苍白的,足以构建起世界崭新秩序的光芒重新照亮了沉寂的深渊,比起最初光芒的炽热,那苍白的光辉是如此冰冷、肃穆,神圣与高洁是对其最羞愧的形容,可这样陌生的光也刺痛着黑暗的汪洋,令它久违地睁开眼睛,目睹了光芒中的神明削减身形化作国王的模样。

 

曾经沉寂的,如风般转瞬即逝的思想上升,汇聚为一条有确切实体的卷须,它试图效仿碎片里的记忆去触碰苍白的光芒。可那卷须只是刚一抬起就被光芒灼烧,受本能所控瞬间就缩回了黑海之中,它尝试再度抬起自己的卷须,却无论如何尝试都只能在虚空之海的表面荡起轻微的涟漪。意识到虚空已经本能对光芒有了畏惧和疼痛之后,它不再继续徒劳的行动,而是凝视着深渊之上苍白的国王。它想,好吧,虽然疼痛,至少这苍白的光辉并非是来自于那太阳的光芒。但这苍白的光芒会是属于它的光吗?它看起来如此神圣,仿佛与俗世的一切都隔绝开来。凡是亲眼目睹其光辉者,或许都会心生与它同样的幻想,只是无论是虚空的意志碎片,还是世界上所有仰望无瑕之光的朝圣者们它们没有意识到,白色是过于赤裸又独立的色彩,它一旦存在就无法融入世界的任何一角。想要靠近它,就注定浸染它,想要憧憬它,就必然被它渲染上同样的苍白。

 

所以虚空意志的碎片对于苍白的幻想,只有浸染与被浸染两种可能。

 

事实也确实如此发展,它虽然因偶然又未知的原因获得了意志的残片,却无法理解何为使命,何为理想。当那看似遥不可及,也无法为它触碰的光辉从高高的悬崖上一跃而下,降落到黑暗的海潮间,几乎所有的虚空都退散开来,将一块平整潮湿的土地留给这位静默威严的王。祂圣洁的六翼收敛起时,它才与它的同胞们看清了它的面庞,原以为那几乎不可直视的光辉会是何等高大的存在,没想到真正的国王身材矮小,几乎如一个白色圆点。

 

就是这样身材矮小的国王,在其躯壳里寄宿了一个巨人的灵魂。祂的手指触碰虚空的黑暗,卷须本能缠绕祂的指尖,又为光辉的明亮瑟缩开来。祂怀揣一个无虫可以理解的理想来到此地,带着无人可以媲美的决意向这远古的浪涛伸出了双手。当它(虚空意志的碎片)意识到苍白的光芒在它的眼中近到避无可避时,它已经被这位高贵的国王捧在双手之中,映入国王漆黑的眼眶里。

 

它听见,祂的低语:

 

“虚空啊,你将被驾驭。”

 

“你将为王国而战,将承载伟大的理想……你将献身,为了崇高的愿望战胜梦境之中盛怒的光芒。”

 

它并不理解祂的话语,也无法知晓祂的决意。但在无数祂所无法领悟的情感与意志之中,有一个感觉与对光本能的渴望一样,让祂在倾听之中彻底明白:

 

是吗?原来你也是不属于我(虚空意志碎片)的光。

 

在它清楚这一界限存在之后,原本躁动在它虚空里的渴望也消散。那渴望像它第一次面见光芒时一样闭上了眼,可它没有放弃直面将祂捧在手中的苍白之光,不同于辐光的温暖要让万物为其包裹,这白净的光辉自有其无法言语的吸引力。或许是因为化作此光的神有超越一切生灵的坚定意志,又或许是因为它的苍白已睥睨了万物的悲哀,也仍然执意追求崇高的愿望,总而言之它虽确信这苍白不会属于它,但它也明白了另一条道路。那是早已为命运决定好的,呈现给它的两个选择之一————是浸染这纯白?还是沾染祂的色彩?

 

如果你(苍白之光)不会属于我的话,就让我属于你吧。

 

于混沌之中睁开眼睛的虚空来说,也许他人从属于它与它从属于别人是一样的选择。对于命运而言,这则两个相背而驰的道路。只是懵懂无知的它如何明白选择的代价?需时间教诲的,自然要由它的未来亲身体悟。现在,它先是被打捞而起,化作液态的黑色灌入白色根系打造的容器之中,而后获得了崭新躯体不再是一片平静浪涛的它被封印在漆黑的卵中。黑卵之中没有光,它仍然在黑卵光滑的内层表面看到了自己此刻的模样。它变成了它无法理解的存在,有什么笨重的成为它的头部,有什么结实的延展开来成为它的手足。它第二次想伸出手,它的手就如它所愿触碰到光滑的卵壳。冰凉的触感通过它短小的手部传递而来,它因此得知它已经脱胎成了真正的个体。先前它听到的,低沉又不容置疑的声音仿若无法驱散的回响,在它体内的虚空中回荡。

 

它听见祂的残忍:

 

如果想拥有这光芒,就必须染上祂的颜色。

 

对于那再度受光明普照而睁眼的它来说,它第二次萌生对光的渴望,也带来了它的梦想。这梦想催促它打破黑色的卵,与它成千上万的兄弟们成用那空洞的眼眶纷纷四目交接。它们也同样渴望光芒吗?它们也与它一样想要拥有(属于)苍白的光辉吗?它无法言语,更无法思考过多,它数以万计的兄弟们拥挤在此黑暗僻静之地却不再联结为一体,头顶的天空挪动出笨重而沉闷的声响,让光从天上垂落到地上后,将虚空的大海分为无数独行的露珠的神命令它们上升,唯有上升才能触及祂的光辉。

 

于是本为一体的虚空们开始斗争,以彼此的躯壳作为上升的台阶,以同胞的死亡化作自身迈进的助力,它与它们开始厮杀,它为它生来就先于兄弟们拥有的愿望不断向上。破碎的声音如雨点般坠落,击打在尖锐的石台上,坠落的声音如风声般呼啸,迅速向下与它擦肩而过。

 

没有可以屈从的意志。

没有可以思考的心灵。

没有为苦难哭泣的声音。

 

生于神与虚空之手。

踏上台阶,唯一上升者。

 

必将成为光芒的从属,受苍白浸染原有的色彩。

这是它与生俱来的愿望,在它踏上那坚硬的台阶时,它重新看见了那苍白的光辉。啊,祂是如此耀眼,如此叫万物愿为其奉献。祂不是虚空最初抗拒的理由,可祂不属于它。

 

祂不属于任何神,任何虫,甚至任何人。

 

这是很久以后,它才知晓的事情。

 

在历史行进到它知晓那一刻之前,在它能够一眼望见的此刻,缄默无言的国王转过身去,与祂来时一样冷漠无情,果断干脆。有什么也攀爬上来,它回过头,那是与它样貌几乎一致的兄弟。但它也转身,离开,因为它沾染上了苍白的色彩,它已经不再是那黑暗汪洋的一份子。

 

大门紧闭,徒留死亡与黑暗交错盘结,沉重的,痛苦的,好像一场无法醒来的梦。

 

世上怎会有没有光芒的梦?

【前团】火焰是你无人所知的梦(二)

 

:啊,被诅咒的人,从不可探测的深渊

直到天空的最高处,除了我,谁也不回答你的呼唤!

 

当它第三次睁开眼睛时,世界已没有无光的梦。

 

它本不该做有关光的梦,自它从虚空意志的碎片成为纯粹的容器之后。它本该断绝一切念想,只为完成苍白之王那近乎偏执的愿望。可它还是梦见了光,将它的诞生以及它的重生全部回望。谁都没有预料到,那耀眼灼人理应不屑于世上所有卑贱又肮脏手段的女神,竟然让毫无瑕疵的光去行了窥探的行迹。那本是撑起梦境天空穹顶的光芒竟然也可以从伟岸的样貌中脱离,俯身匍匐于最漆黑的梦境,只为撬开它被层层封印加固的头壳。光芒万丈的女神挖掘那藏于虚空之中最不可告人的秘密,仅是想要令光辉平等地照亮所有的世界,让所有的生命都同她一起做有关光明的美梦。

 

对它来说,这梦过于漫长,又过于折磨。最开始,它尚能以苍白之王的理想作为抵御光芒穿凿它胸膛的力量。被锻造至极的骨钉可以劈开太阳扫射的金光,被教导到运用娴熟的法术能令它躲避过梦境凭空浮现的尖锐梦钉,它无愧于圣巢最强大的骑士,也以自己虚空的本能去憎恶最初的光芒。它确实成功了,但仅持续了一段时间,因为神的不灭胜过它自我的坚强,一位完美无缺女神的毅力远远强于一位有所缺陷的容器。

 

缺陷,是的。苍白之王为它冠以纯粹容器的名讳,赐予它空洞骑士的名号,是希望通过它的完美无缺证明祂自己对国度的统治,及这封印无形之敌计划的完美出色。但被给予厚望者身着那纯白的甲胄,向高傲的太阳举起它的骨钉时,太阳沉默了片刻便大声嗤笑着它的破损残缺:

 

“不敬者!我已看穿你的伪装!”

“你既不纯粹!也与空洞无缘!”

 

面对太阳一针见血的话语,它仅是紧握手中的骨钉。它并非完美的容器,这是它早已知晓的事情。虚空陨落后意志化为无数的碎片,但并非每一块碎片都能拥有聚合虚空的资格,至少对致使黑暗濒临瓦解的光也产生渴望的它,无法成为真正空洞的虚空之神。而怀揣了渴望本身就意味着它泯然众生,奈何它如何在苍白之王的教诲之下将意志打磨至坚,连最坚硬的钢铁都无法弯折它的信念。可致使意志诞生的土壤仍然柔软,埋藏于躯壳里的渴望无法拔除。更为可悲的是,追求完美者本身竟然也心生了裂隙,那位王祂本该冷酷无情,却也在这由祂亲手打造的虚空躯壳里,灌注了本不该拥有的感情。悲剧的连锁在于每一个选择都恰好避开了最正确的一支,无数在当时被认为无足轻重的错误,最终积少成多,让它既无法成为完全的神,也无法成为完美的容器。

 

它仍然来到了这里,面对太阳的质问,它向上晋升,跨越梦境悬浮的石阶,它无比熟悉这场景只是这一次再无任何兄弟陪伴它,让它哪怕走错一步也能向上攀登。笔直的金光顷刻间会击碎它的落脚处,它只能不断移动,不断试图接近太阳,哪怕最初卧于深渊最底端的它从不愿睁眼目睹她的光。

 

“你分明心怀渴望,为何佯装无欲无求?”

 

不该思考的容器,不容许回答的声音,如何让这位骑士回应女神的质问?或许连它自己都不明白,为何是它,为何它追逐苍白的光芒来到了世界上,最后的归途却淹没于炽热的金光。它本该属于苍白,哪怕苍白之色不属于它,但它的归宿与它的愿望背道而驰,甚至从未有过一刻交错。它不是早已明白了吗?它不是早已知晓了吗?因为不够完美,所以它承接那神王授予的意志。因为不够纯粹,所以它无数次复述神王寄托的言语。金色的光球炸裂这它的身侧,震碎了梦境里洁白的甲胄,它也将骨钉扎入女神的羽翼里,用尽全力地紧握住骨钉的握柄,将她压下天穹向着黑暗坠落。一道光芒刺穿了它一边的臂膀,可它还是紧紧握着骨钉,如同野兽紧要住猎物就不再松口。

 

“放弃抵抗!拥抱光明!”

“篡位者!必将归还王座!”

 

愤怒的女神怒吼着,梦的精华从骨钉刺穿的伤口中大量脱离,它们切实坠落,有风的声音狂啸着穿过它们身侧,越是坠落越是让太阳的光辉隐于云翳之中。它第一次如此接近光,感受着光的温度。

 

太过炽热了。光一直是如此吗?不是过分冰冷,斥责旁人,就是如此灼热,逼退万物。它能理解肃穆的苍白踽踽独行,也可以忍受盛怒的光华普照世界。可当黑暗真的上升,饱受岁月磨蚀早已失去了本能恐惧的卷须将太阳拉扯至黑夜之中时,它却抬头,无论是黑夜里被封印的太阳,还是在它梦境之外孤高地坐于王座的国王,它们的光都与它无缘开来。它意识到它前行至此的理由竟是如此卑微,它在两道光芒之间,既不能实现最初的渴望又不能摒弃使命的坚韧。

 

直至太阳彻底沉没在它梦境的黑暗后,它第三次闭上眼睛。在那漫长的,寂静的,时间流逝着好像最开始岁月的沉眠之中,它残缺的部分好像不曾存在,能够握住骨钉的手与能让它站立在地的足好像逐步瓦解。不知过了多久,也需有几个世纪的沉浮。

 

它做了梦,梦见了睁眼的瞬间,光芒映入它的眼中。如此美丽,如此无法被替代,又如此无法令它可以企及。它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仅是作为在深渊之地,偶然诞生意志的碎片想到:

 

我想要属于我的光。

 

于是就连最漆黑的梦也梦见了光,世上再无黯淡的梦想。

 

它失败了,毋庸置疑。

 

无论是追逐光也好,还是封印光也罢,无有一事由它做成。它的不纯粹让它无法归属于任何光,也让它无法成为任何意志最好的容器,它自身与生俱来的渴望毁灭了两个王国,一切努力付之一炬,这样的悲痛比被灼烧的疼痛更钻心刺骨。当它被它有性的姊妹搀扶出黑卵圣殿时,那疼痛追随着它,在它同样残缺不全的躯壳上如血液的流淌传递全身,红衣的姊妹告诉它瘟疫泄露后圣巢发生的一切,带它艰难走过十字路口乘坐上通往地面的电梯,她说有一位它的同胞来到这里,但它不是那些失败者。它无比强大,对一切道路上的阻碍披荆斩棘,它或许认得那个强大无比的容器。可她还是称之为圣巢的鬼魂。它沉默着,仿若对有性姊妹的一切话语都置若罔闻,可它又注视着她,任凭她用比它相比略显娇小的身躯撑着它残留的那一只胳膊,将它一步一拐地颤抖引向冰冷的座椅。

 

它坐下时,它感受到久违的温度。是如苍白之王一样肃穆冰冷的光芒在向它碎出裂隙凝聚而来,红衣的姊妹还在诉说着圣巢鬼魂的故事。它听到一半就神游到了过去,它想确实认识它,仅是一个回望就注定了它们彼此的渊源。如果,它没有比它先一步踏上钢铁打造的平台,或许一切会变得不同。至少那对万物都别无所求的兄弟,会比它更适合纯粹之名。

 

大黄蜂注意到,终于从长无止境时光中逃脱桎梏,卸下枷锁的(名义上的)兄长并未认真听她讲述关于圣巢鬼魂的故事后也不再喋喋不休。她只是太久没说话,过去熟识的存在一一凋亡,她也为使命束缚,活成了她父亲希望她成为的样子。大黄蜂又注意到这把椅子对于它来说尺寸有些过小,它几乎是蜷缩着身体才能勉强坐在上面,在她还未长高之前,它似乎就是如此高大的样子。可现在它身上弥漫出的气息是如此颓废,如果不是她刚刚扶着它走出电梯,她会以为自己高过了它。

 

现在瘟疫之光已经熄灭,圣巢也彻底化为了废墟,她的使命结束而它的使命也不需要继续。之后呢?她能感受到在这王国停滞许久的时间终于开始转动,但太久了,守望的岁月早已久过她懵懂无知的襁褓时刻,她也好,它也罢或许都未想过一个问题:当它们不必在为一切意志效忠之后,它们该何去何从?

 

长久的沉默之后,她询问面前的它:

 

“你之后打算去做什么?”

 

它从神游中回归,将空洞的眼眶对准它的姊妹。在万物的梦想尘归尘土归土之后,它还能去往何处?它又能做些什么?更长的缄默代替了回应的声音,直到当大黄蜂就要认为它不明白自己所指的意思时,它抬起来那只一直以来都未曾放下骨钉的手,粗大细长的指节握住红衣姊妹的纤细小手。

 

像海水一样冰凉的,却未有丝毫潮湿的气息,石子被投掷进湖面,溅起了轻微的涟漪。这就是她第一次听见它的声音:

 

回家。

 

它要回到它诞生的地方,黑暗伊始了渴望的海洋。

【前团】火焰是你无人所知的梦(三)

 

:啊,被诅咒的人,从不可探测的深渊

直到天空的最高处,除了我,谁也不回答你的呼唤!

 

圣巢的辉煌虽然早已衰败,但它曾有过的版图确实足够宽广,左至苍绿直径右连水晶山脉,上至呼啸悬崖下至古老盆地,即使是无名的骑士,如果想要从德特茅斯的地表返回它诞生的地方,也要因这古老王国遗迹地势的复杂而费些功夫。不过,于它来说,最艰难的岁月已经过去,由上至下的回归并不比由下至上的擢升要更加困难。

 

没有使命与意志的束缚之后,它选择回归的道路简单而暴力。灵魂的法术被凝聚在它的骨钉之上,哪怕它现在仅仅只有一只手臂也能够以无比凶猛的力量砸穿地灭。巨大的震动宛如巨石的崩塌,一下,又一下,在它的脚下那些坚硬的磐石,古老甲虫抵挡住时光磨蚀的躯壳都显得不堪一击。它的身体随着脚下土地的碎裂而逐步坠落,越是靠近土壤的深处,它越是能听见土地自身孕育的回响。

 

早在圣巢之前,世界就已存在过膜拜黑暗的王国,这虽然不是什么秘密可在苍白之王统治时期,威严且独裁的王就已经下令将通往地底之国的道路封锁,至于对别神的信仰更是被视为异端。但文明敌视文明的结果,也在文明的衰亡之后荡然无存,当它终于触及到土壤的最深处时,那些巨大的,连时光也早已遗忘的巨大甲虫尸体如一尊尊肃穆的雕像,整齐排列在漆黑道路的两侧。它对于这些曾经信仰过黑暗的子民毫无印象,或许有另一个虚空意志的碎片继承了这部分的记忆,证明生命肉体的灭亡并非是真正的消亡。可它只是走过它们,就像它所追崇的光芒走过它自身,深渊里的呼唤还在响彻着,哪怕时间遗忘了黑暗的土地,历史也仍然将已经发生过的事情重复推举上生命起舞的世界。

 

它看到那扇大门的时候,原本由层层铁链封锁起的大门不知被谁彻底毁坏,金属的残片和锁链的残骸散落在两侧,看来它无需再从那些蠢笨的野兽与地窖里的爬虫身上再获取灵魂。而最深处的幽暗仿佛真有生命寄宿,影子在门框之后微弱地浮动着边界。这让它想起自己最初的模样,手足尚未延展开来,意识也无法彻底驾驭溶解的虚空,只有不成型的卷须抽动着袭击所有试图接近的生命。敞开的大门里有风的气息,它能感受到自己头壳上空气流动带来的摩擦,或许这黑暗并非真的吞没一切,至少在石块之间的缝隙里仍然有无形的气流穿越最隐秘的角落,证明奈落之底仍然与世界相连。无论是蠢蠢欲动的阴影,还是流动的空气都无法成为阻拦它迈入无形门扉的脚步,可它仍然停留在原地,空洞的眼眶里思索着无人所知的想法。

 

层层厚土与坚固的甲壳它可以轻易破开,唯独这无形的,没有任何阻拦的大门让它犯难。它想,只要踏入门中,走入阴影里,身后残余世间的苍白光辉必然会让它在钢铁平台上俯视到那古老的海洋。肆意的,徜徉在奈落之底虚空之海在光芒陨落之后是否仍然维持着自身的无序?据说它不知名的兄弟已经聚合起虚空,那海洋是否也已经干涸,如果是,它将被剥夺最后的归所。一种难以言说的感情悸动在它体内的虚空之中,毁坏的瘟疫之心如今成为它的心脏,代替暴虐的光芒维持它自身的运转。它归来此处,本是希望能够闭上眼睛,一劳永逸地沉入黑暗中,将对于光的渴望也好,对于光的执着也罢统统抛弃在已经发生的故事里。

 

当它真正来到遗忘的大门前,它又开始犹豫。不完美且残缺的容器想,它是否真的愿意忘记自己被赋予的情感,尽管过往皆是哀伤,可苦痛从未磨灭它最初看见光时的想法……但这个世界里,何处有属于它的光呢?它已经看到了,亲身体会过光的两种姿态,或耀眼刺目催人融化的,或宁静肃穆踽踽独行的,一者消亡,一者无踪,两道足以照亮世界的色彩都不属于它,那它怀揣着无法实现的渴望又有怎样的意义?它能够理解这一切吗?它能够继续忍受下一个不知何时才能有光到来的孤独岁月吗?

 

圣巢历史的悲歌没有给予过它答案,它有性别的姊妹也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它向她隐瞒了很多,作为空洞骑士及纯粹容器的它无法给予自己的姊妹以真正的拥抱,可虚空意志的碎片可以,所以那时它用仅剩的手臂给予她一个迟来许久的拥抱,才继续踏上回归的旅程。作为虚空里较为特立独行的个例,它确实与虚空本质的空洞有着很大的不同,所以,它才停留,它才踌躇。没有谁的声音在催促它了,王的意志与神的决意都烟消云散,它需再一次为自己做出抉择,却不是为了触碰任何光辉,仅是抉择是否要保留命运留给它的祝福与诅咒。

 

正在它独自驻足在大门前,迟迟无法下定决心时,一道不同于所有它已知光芒的猩红突然在大门后的黑暗中闪烁。

 

这转瞬即逝的红打破了它独处的寂静,也让它倍感诧异。原本松弛的骨钉被它重新紧握,它空洞的眼睛紧紧凝视着黑暗,试图确认刚刚一闪而过的猩红并非是它的错觉。很快,它确信了自己并未产生幻象,在黑暗中确实隐约有红色的,一簇簇起舞的光晕闪烁着。

 

那是什么?它无言地询问,然后迈开步伐踏入有猩红光晕跳动起舞的黑暗之中。

 

在那本不应该有任何虫、任何野兽停留的平台上,它看见了光。不,准确地说,那应当是由一团剧烈燃烧的物质自旋汇聚而成的猩红之虫。被它在黑暗中看见的频繁闪烁的红是如花瓣般张扬绽放的领子,带有弧度的尖角证明它并非是某种野兽,而通红的体色和随着空气摆动的,分叉散落的斗篷衣摆则让它误以为是某种光晕的光芒延伸的边角。它从未见过这样的存在,它所认知的光芒都是孤高的,不容置疑的,要将一切黑暗抗拒于身外的存在,可是眼前这发光的猩红之虫却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好像黑暗本身延展出了这抹刺目的红色。

 

它怔住在原地,骨钉脱离掌心摔落在平台上的声响吸引来了视线。

 

它第一次在别虫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前团】火焰是你无人所知的梦(四)

 

:啊,被诅咒的人,从不可探测的深渊

直到天空的最高处,除了我,谁也不回答你的呼唤!

 

“真是让我倍感意外……”

 

燃烧的,为它所不理解的红用其双眼映出它的轮廓,它未有听清猩红喃喃自语些什么,只是缓慢地走向它。

 

“你竟然会来到此处?看来命运确实对我们都另有安排。是因为你同胞的聚合,所以你也想要融入那伟大的存在之中?还是说,你是来此追逐自己诞生的真相,去探索漫长岁月留给你的无数谜题?”

 

没有言语可以回答猩红之虫的询问,残缺的容器,虚空意志的一支,它走向它直到近无可近。它发现,这簇燃烧的红比苍白之王要高不少,可它显然成长得太多,太高,以至于当它走到猩红之虫的身前时那抹艳丽的红色不得不仰起头才能与它四目交接。另一种感觉也令它困惑,如此长久的时间里它体会过接近光的感觉,无论是苍白之光还是金辉之光,都仿若要将除自己之外的万物都拒于身外,但眼前的虫所散发的,理应是光的光子并未拒绝它……一种难以言语的冲动涌上它虚空的内核,它看着祂,看着猩红双眼里化身为阴影原本模样的自己,而后在冲动的驱使之下,它抬起手轻轻攥住了那散开的衣摆一角。

 

它们同时睁大了眼睛。

 

温暖的,炽热的,却未有灼伤它,而是要令它自身也随之引燃。上一次,它接触这样的温度,还是在梦中,向神明举起骨钉的战斗留给它被金光洞穿的伤痕,还有至今没有愈合迹象的残缺左臂。

 

而那赤色的猩红之虫呢?祂更多是意外于残缺容器的举止,毕竟寻常的昆虫与野兽别说触碰祂,就连站在其面前保持不动都是一件难事。这残缺的容器突然来到奈落之上,擅自又突兀地攥住祂的衣摆,好像对祂的名讳与象征毫无感知。作为古老的存在之一,祂本该对此感到气恼,为无知者无礼的言行露出狰狞凶恶的面貌,但祂没有。为什么?不仅是对残缺容器的行为感到好奇,祂也对自己的反应有所疑问。那些看似如花瓣般散开的衣摆实际上也是祂身躯的一部分,残缺容器冰凉的手指摩挲着祂躯体的延伸,并未如祂想象中那样难以忍受,相反,祂反而感觉这冰凉的触感好像颇为熟悉……祂就此默许了它的失礼,随后祂察觉到了,为何刚刚还在与祂谈论圣巢的现状,回归现世之后感受的伟大存在在感知到残缺容器的气息之后就突然驱散了聚合的形状,重新沉入漆黑的汪洋之中。起初,祂本以为那虚空之主好像是在躲避着什么,现在看来,虚空之主可能是不愿意打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或许事实真如祂自己所言,命运对它们彼此都另有别的安排。

 

“触感如何,我的朋友?如果你想一直将我的衣摆攥在手指中,我可是会非常困扰。”

 

但容器并未松开手,它只是松开少许力度,然后用漆黑的眼眶凝视着祂,对祂可能会有的任何攻击性举动都毫不在意。虽然无法听到它的话语,因为空洞骑士没有可以倾诉苦难的言语,祂还是能通过容器的肢体动作理解到它的意思————你是谁?它询问着,在得到自己疑问的回答前不会松开它攥起的衣摆。

 

见此情形,祂只好伸出自己收敛于衣摆之中的手臂,将手掌摁在容器唯一完好的手腕上。未有言语的交流,祂选择对这不知恐惧为何物的残缺容器,以一个玩笑式的惩罚,并借此回答它关于那个问题的答案:

 

祂是谁?

 

周遭的世界突然黯淡下来,久经锻炼的容器几乎是本能地摆好了防御的架势,可这时它才发现自己在看见猩红之虫第一眼时骨钉就脱手掉落,而刚刚还被祂攥在掌心里的衣摆也消失不见。失去了能触及到的所有目标后,它只能空手环顾四周警惕着不知从何处会突然袭来的攻击。一股刺鼻呛人的气味传来,它没有鼻腔无法理解这烟熏味是如何,紧接着一道笔直的白光落下,照射在它的面前。光束正中央是一个背影,一个它无比熟悉的背影。那是沃姆,苍白之王,启迪了它的神,又牺牲了它的王……它愣在原地,随后快步走上前想要如它还身为纯粹容器时那样屈膝行礼。但沃姆,那苍白之王突然张开夺目耀眼的六翼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光华,它矮小瘦削的躯壳一片片剥落下纯白的碎屑,这纷飞起舞的碎屑仿若王国边境终日不停的大雪。它们积少成多,飞舞着,坠落着,在残缺容器想要触及沃姆之前把它重重压于厚雪之下,如同埋葬一具尸骸。

 

它听见那威严肃穆的声音斥责道:

 

…你辜负了我的期待,也辜负了整个王国…

 

苍白之光的斥责刺痛了它,它无法出声,也无法反驳,于是它拼尽全力挣扎着,用仅剩的一只手臂凝聚灵魂的法术将自己转移出掩埋于它的大雪之上。可当它传送至积雪的上方,在它身下厚重的,雪白的碎屑又骤然上升并在上升的同时剥落苍白的色彩,展露金色的光芒。最终这些笔直向上的碎屑凝聚为一道又一道从黑暗中向上袭来的金光,那声音也变换了主人,从苍白之王的低沉之声转为光芒的怒吼:

 

失败的容器!你无法阻挡光明的回归!

 

是啊,它是失败的,它已经知晓了此事,却仍然选择了战斗。在这纯粹的,令生命窒息的黑暗里没有梦境的落脚点,它只能在半空的坠落里堪堪继续凝聚灵魂法术,带动身体再次转移躲避过那些笔直的射线。没有固定可以作为武器,它就用手,用它虚空的内在作为刀刃向下刺入光芒之中。可当它的手就要触碰到斥责它的光芒时,光芒也好,那些金色的光柱也罢又突然消散开来。它摔落在地,却没有发出预想中“咚”的一声。地面不知为何是蓬松的,柔软的,甚至有弹性的。它的独手摸索着,触碰到了仿若针线串连起的缝合口,然后漆黑之中有了光。由远及近的点燃声将炽热、熊熊燃烧的火焰一路燃烧至它的两侧,不是苍白的光,更不是金色的光,那是与一切圣洁、高贵区别开来的,诡异、狰狞的不详光芒。在猩红之光的照耀下,它看清了所处的世界,由无数颜色各异的绸缎缝合拼接而成,仿若置身于容纳脏器的胸膛之中,而在它的正前方确实有一颗巨大的,正在跳动的,猩红心脏。

 

“…使命的失败不为你惧怕…”

 

“…残缺的真相不使你恐惧…”

 

没有任何虫存在,声音直接响彻在它的脑海中。但每一次声音响起时,心脏都随之颤动,在最后一声古老的回响落下时,红色的光芒从其刻意留有的缺口之中迸发而出。在巨大心脏的中央,一道裂口撕裂开来,它漆黑的眼睛映入了那熊熊燃烧,迸射出无数火星与尾焰的猩红之光,在火焰的中心,它再次看见了祂。

 

祂的光是猩红色的,是圣巢与它的世界从未出现过的色彩。

 

“…敬仰吧,畏惧吧,臣服吧…”

 

祂的光就在黑暗之中。

 

“…你真正应当忌惮与畏惧的是…”

 

祂是谁?

 

“…梦魇与火焰之王…”

 

祂是它没有梦见过的漆黑之梦,是它从未预想过会遇见的猩红光芒。祂从心脏破裂的缺口中走下火焰构成的台阶,一步一级地向下,祂走向它,看见它,用其火红色的火焰映出它的轮廓及狼狈不堪的模样。宛如神走下祂光芒万丈的神坛,行至众生鼎礼膜拜的匍匐间。

 

格林。突然间,它想起了这个名字。

【前团】火焰是你无人所知的梦(五)

 

:啊,被诅咒的人,从不可探测的深渊

直到天空的最高处,除了我,谁也不回答你的呼唤!

 

“我是格林,格林剧团的团长……”

“……所以,亲爱的沃姆选中的容器就是你吗……”

“……真遗憾啊,如此强大的力量最终却……”

 

……

 

这些是什么?

 

它无法理解此刻纷纷出现在自己脑海里,又一闪而过的声音。它感到茫然,好像只有在亲自面见声音的原主人时,它的记忆的一角才有所松动。可当它想要深究究竟是何时,它已经遇见了格林,那藏于隐秘角落里的声音再也无法被轻易回响起来。但有一点令残缺的容器确信,刚刚在它脑海里不断闪回的声音的主人就是此刻走下台阶的梦魇之王。

 

梦魇的君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匍匐在地的残缺容器,距离上一次它们见面已经过去了极其漫长的时间。长到祂离开圣巢时,苍白之王的国度还处于兴盛之中,但当祂再度归来时,梦魇之灯照亮的是一个早已化为废墟,往日的荣光了无踪迹的瘟疫之国。正是过于漫长的时光连强盛的国家都能摧毁,所以祂再次见到这失败的,一度矗立在悲剧之巅的被命运捉弄者时才会感到意外,不过既然连溃散为汪洋大海的虚空都能再次凝聚,虚空意志碎片之一,被祂“亲昵”同族选择的容器存活下来也是理所应当。

 

只是……在祂眼中,残缺的容器有一瞬间的触动,那触动足够令祂借由梦的权柄去再现祂的过往,但极为讽刺的是,虽然祂贵为噩梦的主宰,残缺容器对祂的印象则毫无恐惧可言。更何况,这摇晃着身体艰难从地面爬起的容器似乎还未记起与祂有关的回忆,祂便明白虽然苍白之王早已陨落多年,可祂留下的诸多法术,还有诸多封印仍然在维持着自身的效应。不然黑卵圣殿早已从内部溃散,祂的子嗣也不会被拒于王城中,藏匿白宫的尸体之外,而在祂面前,这已破损、不再完整的失败容器也该回忆起些什么。一想到那向来以严肃,不苟言笑,不近人情闻名的神王将自己最不愿直面的秘密,还有空洞骑士的部分记忆永久地封存于苦痛的道路之中,梦魇之王不禁笑出声。

 

无论是国家,还是理想,哪怕是祂最难堪耻辱的秘密,祂亲爱的朋友都没能守护。越是有极大执念者,命运越会对其施以最残酷无情的惩罚,所以那时祂才会离开,祂才会放下…………直到命运将祂与祂眼中已不再纯粹的容器重新牵引至此,这久别多年的重逢确实让祂明白了一件事:

 

祂仍然无法忘记自己的出身,祂仍然寻求着黑暗的温度。哪怕那是冰冷的,空洞的,只会吞没所有光芒的虚无。

 

不过,对于残缺的容器来说,在它看见这猩红火焰时就能想起早该被遗忘的记忆,说明虚空之主确实成功挑战了那苦痛的道路,不仅让苍白之王最隐秘的秘密解开封印,有关祂的故事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步掀开尘封的面纱。祂确实,这一次祂们会成为无数荣耀与悲剧的主角,只要命运如此期许,祂就愿意再一次燃烧,哪怕除却祂自己之外,无虫,无野兽,更无神对此有所期待……

 

这一次,你会与我起舞吗?我的朋友?几乎是以微不可闻的声响,梦魇之王喃喃着转过身闭上祂猩红的眼睛。随着“啪”的一声响指,所有的火焰都瞬间熄灭。世界又归于一片黑暗中,容器再次置身于与祂以往所处的漆黑区别开来的寂静里,说是寂静,但它已经能敏锐感知到黑暗中潜藏着的细碎声响。它曾经听过,无数微小的爬虫爬过黑卵圣殿时,它能听见昆虫的复脚在土地摩擦前进的声音,还有昆虫与昆虫抢夺食物,用强而有力的下颚与前肢上锋利无比的镰刀撞在一起的声音,直到光芒将它吞没后,那些声音消失了。现在它又一次听到,熟悉感却未让它放松警惕。

 

有什么突然发出被丢在地上的声音,叮当的微弱声响惊散了那些虫子,它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却意外地发现发出声响的物体竟然是被它掉落的骨钉。它赶忙走过去拾起纯粹骨钉,并暗自下定决心,决不会再轻易将其松开。毕竟这修长巨大的纯粹骨钉是它曾在这世上努力过的证明……至于格林,它虽然一时间无法想清楚为何它会知晓梦魇之王的名字,在它体内隐隐升起的悸动则让它知晓,那不同于众的火焰与它有一种秘密的联系。

 

它需要弄清楚,被它遗忘的记忆究竟是什么,也需要弄明白……那火焰究竟是否能被称之为光,因为哪怕岁月将它催折至此,构成它渴望光芒的内核仍然未被磨灭。它低下头,注视着披风下早已恢复如初的胸膛,那颗瘟疫之心如今在跳动着,就像格林的心脏一样。这颗心是它荣耀的污点,是它失败的证明,也是它如今行动的动力。

 

拾起了纯粹骨钉后,残缺的容器环顾四周,虽然它仍然能听得到声响,可黑暗仍然无边。它只能漫无目的地向它认为的前方摸索着前进,梦魇之王比起沃姆与辐光有着更令虫捉摸不透的性格,祂先是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它回归到路上,又强硬地将它拉入梦魇的领域,再到现在,不由分说地把它重新丢到黑暗之中,任由它自己去摸索出去的方法。为了出去,容器必须要思考,而思考原本是不被容许到事情,它在苍白之王的教诲下终日耳濡目染确实一度成为了完美无瑕的容器。一个只知重复苍白之王告诫的附属品,而梦魇之王给它留下的第一个难题,则必须要它打破这一切。它时而停下脚步,蹲下身子,用手指触摸着地面,时而又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倾听着爬虫移动的声音。

 

这多变,难以捉摸,善于诡计与欺诈的神明是何等狡猾?可祂留下的谜题对于容器来说又难得恰到好处 虽然它被剥夺了曾有的一切辉煌,但它残留下的,对万物敏锐的感知仍然健在。它仍然可以通过空气的流动,爬虫的爬行,还有地面上的痕迹判断哪里是出口的方向。当它不断重复着对黑暗中潜藏事物的观察,并结合那火焰残留下的,原本不为它所注意到的残留在空气里仿佛某物被燃烧后升起的硝烟味后,它察觉到了这黑暗并非无边无际。确实有一个出口存在着,而它已经摸索到了它的“面前”。

 

在容器面前,一切空气的流动,硝烟味的弥漫,还有爬虫细碎的声响都出自它身前的黑暗。它抬手去触碰,这黑暗则通过传递来的感知呈现出具体的轮廓,像石头一样的坚硬冰凉又粗糙的触感告诉它,这里就是出去的出口。

 

于是它拔出背后的骨钉,对准面前的黑暗挥以一记用力的劈砍。

 

石块碎裂的声响与骨钉碰撞硬物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黑暗四分五裂地碎裂开来,剥落下巨石剥落的碎块。它看到黑暗碎出一个巨大的缺口,而在缺口之后,有一个它无法想象的世界在等待着它。

 

那猩红的光芒也在等待着它,它第一次,为自己的选择迈开步伐。它已经摒弃了光芒是否属于它的想法,但那对光芒的渴望仍然是它走入崭新世界的理由。

 

这一次,它没有像在奈落之底的大门前一样犹豫不决,它走入黑暗的缺口之中,为红色的光芒吞没了全身。

 

当它第四次睁开眼睛时,它看到了一个它做梦也无法想象的世界。

【前团】火焰是你无人所知的梦(六)

 

:啊,被诅咒的人,从不可探测的深渊

直到天空的最高处,除了我,谁也不回答你的呼唤!

 

即使是圣巢最为强盛的时期,都未有一处景致能够与此刻容器眼中所见的世界相提媲美。

 

本该以地面为基石建造高耸入云的城堡,梦魇的亲族却以天空作为地基,由上至下建造宫殿。容器的一生并未到访过太多地方,可仅用在圣巢学习得来的知识也足够令容器知晓,以华美作为建筑风格的主调,夯实在钢铁与石块之上的各个具体的部件则汇聚了多种不同的风格。三条笔直的线条交汇两点,让宫殿第一眼看去呈现出棱角分明的倒三角形状,可只要仔细去看,就能发现宫殿的主体是三座尖塔,由两座较矮的附塔簇拥唯一的高塔,主殿屋顶那熟悉的锐刺风格与苍白宫几乎别无二致,但两座矮塔则是用它前所未见的洋葱式圆顶并涂抹不止红色一种鲜艳无比的色彩。至于那连接三座高塔的廊桥,防止来王者不慎从高处掉落(尽管这宫殿本身就倒悬于天空)特意修建的拱形护栏,以及无数种样式不一的彩绘玻璃则构成另一种毫不突兀的和谐,杂糅式的特点并未影响宫殿整体的宏伟。

 

容器猜测,梦魇建立王宫时收集了世界各地的灵感,这巨大建筑本身就是世界样貌纷呈的缩影。可梦魇是如何到访如此众多的国家?这就是容器难以想象的事情。

 

而且奇怪的是,宫殿之外的建筑仍然建造于地面,宫殿本身就像梦境对世界的投影,在它身前一条笔直的大道贯通了繁华的街道。它能看到王宫前的城镇中种族不一的昆虫,它们身着各种色度不同的红色衣装来往于街道两侧。即使是城镇,也与泪水之城严肃宁静的风格迥异,那些漂浮在空中的圆形物体它从未见过,它此生唯一一次参加过的典礼就是它的授封仪式,那仪式为避虫耳目也是秘密进行,唯有它与三位守梦者的送别仪式举办的声势浩大。它也从未见过彩旗与横幅,更无用说其他仅会节日庆典里出现的礼炮与彩灯。残缺的容器以为如此红火喜庆的装潢就是梦魇城市的主题,但它所误解的某种意义上也确实不错,哪怕没有节日庆典的渲染这猩红之城的日常也以其朝气蓬勃胜过无数死气沉沉的国度。

 

它走下巨石碎裂开的缺口,从小山坡上找到了一条没有修缮却已被无数昆虫踩过,行走过的曲折小道。它穿过密集的灌木丛,垂落的披风上一路上沾染了草叶、泥土以及花香混合在一起的气息,约莫过去了十分钟左右,它脚下的狭长小道才蔓延出嫩绿的草丛进入平坦的地面。这条旁支小径一路延伸至真正的主干道上,它前行至此,漆黑的双眼注视着由花岗岩石铺成的道路,在它刚想踏上这久经岁月磨蚀冰冷却并不粗糙的石路时,一阵急促的铃铛叮当作响的声音从道路的另一端传来。它收回了脚,并侧身看去,两只长颈虫拉着一辆猩红的篷车疾驰而过,坐在驾驶位上的虫车夫是一种它从未见过的虫子,尖尖的帽子,通红的躯体像是蠕虫的一支,它没来得及看清那火红的身影到底长什么样,篷车就迅速在它眼中化为了一个黑色的圆点。篷车从它面前飞驰而过后,空气里便残留下火焰的气息,熟悉火焰的味道让它猜想篷车里是否坐着那位变幻莫测,让虫捉摸不透的梦魇之王。但没等它多想,更多的由长颈虫拉驶的篷车响着同样尖锐刺耳的铃声从它身前一一飞驰而去,在模糊的残影里它判断出车夫都是同一种“虫”,直到不知第几辆篷车行驶过后,才终于轮到它走上这大理岩铺成的道路。

 

或许这就是梦魇之国的常态,或者是居民从别处归来时乘坐的交通手段。即使过去的容器足不出白宫与黑卵圣殿,它也知晓曾经的圣巢主要负责虫子们交通出行的工具有鹿角虫快车,蠕虫的拉车,还有由白王教导虫子们之后打造的电缆车,梦魇之国(它姑且如此称呼)的交通方式或许别有不同。就在它没走几步时,一张纸缓缓乘着风飘落在它的头壳上。那猩红的眼睛迷人又眼熟,它摘下贴在头壳的纸张一看,发现上面印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梦魇之王格林。可与它在梦境里所见的格林不太一样的是,这个格林不再通体赤红,尖锐的角冠好像也有所收敛。如果说梦境里的格林是一团炽热燃烧的火焰,纸张上印着的格林则是收敛起火焰漆黑优雅,蕴藏诸多秘密的黑色舞者。祂们的称呼也不再一致,它清晰记得格林自我介绍时说自己为梦魇之王,而这张画面炫丽的纸张则称呼格林为剧团之王。

 

愈来愈多的谜题浮现在容器面前,它一边走着一边阅读着海报上的文字。极为讽刺又滑稽的是,虽然苍白之王起初只是想要一个能够封印辐光的完美工具,但祂仍然教会了容器各种工具所不必须的知识与礼仪,识字是最基础的部分,所以它能读懂海报上宣传语:

 

猩红之火已衰落崭新圣冠,

零落的土地再次重新聚合。

剧团之王将举办盛大舞会,

点燃我们的火焰身着盛装,

若你展现的技艺非凡绝伦!

便会受到火焰共舞的邀请。

 

这是一张舞会的宣传海报。残缺的容器琢磨着舞会这一它熟悉又陌生的词。苍白之王教导它的知识里,自然也包含着宫廷王室应当具备的一切礼仪,祂请来过最好的舞蹈老师教导它如何像一位真正的王室成员一样迈开优雅的舞步。哪怕这样的时光最终也淹没于最后的送别之中,可它无论如何也记不清舞蹈老师的模样,只有身体残留的肌肉记忆回应它,它确实懂得如何起舞。至于如何参加舞会,从哪里找到可以穿上的华服,还有它这残缺了一个臂膀的身体是否能得到剧团之王的青睐,现在的它都无从想法。

 

它不清楚这是否是格林留给它的第二个考验,但它愈发理解一件事,如果它想触及那猩红的火焰,它必须要思考,自我抉择。在黑暗里寻找出口不算太难,可想要去满足能让它参加舞会必要的基础条件则拔高了一个难度。但海报上写着,舞会会在一个月后举行,它有充足的时间去准备,让自己焕然一新。与其现在去思索它从未涉足过的领域,不如先去了解梦魇的国度究竟是什么模样,自从踏上这追逐火焰的道路,一切事物于它来说都是崭新的,从未体会过的。而它感受这周遭的一切新事物并不需要放弃自我,也不必重走过去的道途。于是它收起了海报,背着骨钉来到了城镇入口。

 

与德特茅斯的破败荒芜大相径庭,梦魇的城镇在入口前就有许多热情的虫子在招呼着从别的道路上归来的昆虫,有着精美雕刻工艺的钢铁围栏上挂着火红色的牌匾,上面用黑色石块雕刻出简短文字:费尔丹斯(Firedance)。它高挑挺拔的身材一来就引来无数虫子的目光,它们忽视了它背着的巨大骨钉,仿佛见到一块巨大的待宰肥肉,瞬间虫子们就一拥而上高举石板刻成的招牌,树叶写成的宣传单,还有印着各种花里胡哨店面宣传的纸张贴在容器的身下,叫唤着自己的旅店、餐厅、服装店比其他地方都更适合作为它来此的第一站。

 

高大的容器矗立在原地,它低头看着这些热情的昆虫只是沉默。但沉默似乎也不影响虫子的自言自语,它的目光将那些招牌一一扫视而过,每一个宣传语都写得无比吸引虫前去参观或者住下,只是有一个问题使它不得不拒绝所有热情的昆虫。它抬起手指,点在看起来像是梦魇之国吉欧

成图标上,然后再对所有昆虫摆了摆手。

 

它的意思简单明了:我没有钱。

 

刚刚还把它围得密不透风的昆虫瞬间四散开来,看来即使是热情也需要支付金钱才能真正获得。没有虫子的阻碍后,容器顺利进入了城镇。可这繁华的小镇对于这样一位身无分文的穷光蛋虫子并不友好,无论它想走入哪家店铺,在服务员热情地将它迎进,了解到它只是一个看起来帅气实则穷得叮当响的穷光蛋后,就立刻变了张脸把它轰出店门。哪怕是看起来装潢最为朴素的一栋建筑,价目表上的钱也是它支付不起的。在经历了数次碰壁之后,容器坐在一把长椅上目光有些呆滞地注视着那些身着华丽衣裳的来往昆虫们,这些虫子们看见它便窃窃私语,评论着它高大的外表和与其外表毫不相称的肮脏披风。残缺的容器意识到,哪怕它过往的生活虽然浸没悲剧,可它距离普通的虫子生活还是太过遥远。以前在白色宫殿里它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尽管它不需要普通意义上的进食),所以从黑卵圣殿走出后它,失去了纯粹容器与空洞骑士这一身份后,它完全没有任何资产能够支撑它在另一个陌生的国度生存。

 

如果不解决获取金钱来源的问题,不要说去参加舞会了,它连在城镇里能否体面地生活都是个问题。

 

但它又该如何去赚钱呢?残缺容器低头,注视着自己的手掌,它既不会经商,也因身体的高大无法去干服务员之类的简单工作。它唯一会的是挥舞骨钉,如今它曾有过的一切优势都成为了它的累赘。天色正渐渐黯淡下来,城市里火柱一样的灯笼开始点亮猩红的火焰,它独自坐在街边的长椅上陷入沉思,一时间这困境竟然比封印辐光都更为叫它难以下手。

 

就在它一筹莫展之际,突然它感觉自己的脚被什么轻轻触碰了一下。它侧头看去没看见有什么,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很快它又感受到了脚部被戳的触觉,于是它环顾四周想要确认有谁在它身边,可无论它再如何仔细看向别处都没能瞧见有虫子靠近这里。正在它困惑时,一个细小的,宛如蚊虫嗡鸣一样的声音低低地从椅子下方传来:

 

“嘿,嘿……!我在这里!”

 

容器循着声音向下看去,它不得不单膝跪地才能看见椅子下面的阴影里正亮着一双大眼睛。声音的主人竟然是一只小鼠妇,它匍匐在椅子的黑暗中对容器摆摆小手,让它凑近点听他说话。

 

他的声音确实跟他的体型一样微小,容器不得不半个身子都要伏在地上才能听清它的话。

 

“嘿,大家伙……你知道绯红竞技场吗?”

 

“我观察了你很久,很久……看你虫高骨钉大,想必是一位骨钉好手…”

 

“如果你缺钱,又想要在费尔丹斯有一番作为的话……找到十字岔路口,左转,拐入漆黑暗巷中,对着第三面墙壁上涂抹有红色颜料的石头轻敲三下……”

 

“就会有绯红之虫带你进入竞技场……”

 

不知是否算作及时雨,现在不再是圣巢骑士的容器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一身武力。小鼠妇的提议确实给容器指引了一条路,但它不确定在这猩红的王国里是否有比它更强的战士也会出现在竞技场中。因为没有可以言语的能力,容器只是对栖身在长椅下的小鼠妇点了点偷,就准备趁着刚至的夜色还未深沉前去找找看那绯红竞技场的所在之地。但它刚想起身,就被小鼠妇拽住了披风的一角。

 

他急切地说:“如果你真的去了,别忘了报上我的名字……!”

 

“……罗齿(Crouch),我叫罗齿。”

 

说完自己的名字后,他就松开容器的披风,蜷缩起自己的身躯顺着阴影一溜烟滚向了别处。容器目送着罗齿的离开,它没能来得及向这只小鼠妇表达它无法言语,但小鼠妇跑得实在是太快,这个想法也只好作罢。重新起身后,它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为了赚取能在费尔丹斯立足的第一桶金,容器决定找到绯红竞技场,去尝试通过经年累月里,它唯一擅长的技艺在这猩红的王国为自己找到立足的资本。

 

而在那倒悬于天空的宫殿之中,载着猩红的火焰的篷车由,头戴面具的布鲁姆驾驶挥舞车鞭由两只格林坐骑拉动着缓缓驶入宫殿的大门前。在这倒悬着的宫殿里,进入宫殿者会随宫殿一起倒转视角,于是天空成为大地,大地成为天空。

 

那与宣传海报上的模样别无差异的剧团团长从敞开的车门之中一跃而下,早已等候多时的格林亲族围拢上来,系有黑色蝴蝶结的领头亲族拿着长长的事务清单向巡演归来的格林汇报着祂不在时,猩红之国运转的现状。没等亲族说上几句,格林就摆摆手,示意亲族晚些再汇报这些琐事。

 

“我尊贵的客人已经到访了这猩红的国度。你们知晓该如何理清当下事物的轻重缓急,而现在,我要享受久别重逢后短暂的喜悦。”

 

“准备好我的乐器,我要用一首歌的时间去沉淀思想,而后迎来命运带来的崭新机遇。”

 

“在这火焰熊熊燃烧的舞台上,阴影与火终于要迎来第二次的共舞……我很期待,当它登上那盛大的舞台时,我会看见怎样一位不同于众的共舞者。”

 

祂看向远方,“天空”里城镇的方向。祂走到眺望台的边沿,握着雕有玫瑰与火焰花纹的护栏扶手笑着想,此时此刻的它是否已经看见了这伟大的王国,瞧见了聚集了无数零落土地拼凑成的独特景致。

 

祂在期待着,一个月之后舞会的盛大开场。

【前团】火焰是你无人所知的梦(七)

 

:啊,被诅咒的人,从不可探测的深渊

直到天空的最高处,除了我,谁也不回答你的呼唤!

 

经过用肢体语言不断打听之后,残缺的容器最终还是成功进入了绯红竞技场,并被告知。在今夜,谁能率先战胜十位挑战者,谁就能获得银质的奖杯和一大笔由绯红竞技场官方赞助的一笔数目可观的奖金。

 

容器对奖杯毫无兴趣,倒是奖金的数额让它动心。除了名字之外,容器在用羽毛笔于纸张上写好报名所需的一切信息,因为参加者不问来处也不问身份,它只需要填写自己所擅长技艺以及会使用的武器之后,就由负责引领挑战者参与战斗的引导虫带入了等候室。在等候室里,它看见了许多像它一样的挑战者,有的昆虫双手天生自带锋利的弯刀,有的昆虫像它一样挥舞骨钉,还有的昆虫使用圆环一样的武器。但它们和容器不一样的是,它们没有容器那样苍白的,会散发微弱光芒的头壳。它们的脸上戴着的是不同纹路颜色各异的面具,绯红竞技场如许多其他的竞技场一样,对于选手们身份的象征有统一的要求。

 

自然,残缺容器也不会例外,它从引导虫手中得到了一副面具,即便那只是一个廉价的,由一个昆虫蜕去的甲壳雕刻成的面具,仅有几道画技拙劣的红色花纹作为装饰。

 

竞技场并不会为想来竞技场求得名誉与金钱的挑战者以崭新的衣服,所以戴上了这红色花纹的面具之后,它身上的不协调达到了一种滑稽可笑的地步。

 

然而这并未影响它的力量,也没有让它失去观众热烈的掌声。只是,它从未置身于如此众多的目光之中,就连苍白之王为其举办的送别仪式,也没有如此多的视线同时汇聚在它的身上。

 

原本在休息室里等待的时间里,残缺仅是在握着自己的骨钉,没有所谓的冥想也没有别的多余的想法。残缺容器仅在考虑如果真的获得那笔金钱,得到银杯的殊荣之后,它该如何继续下一步的行动。现在,它则成为了众星捧月的焦点,不得不倾听着浪潮一下又一下将它拍打。

 

汹涌波涛的海浪本是它曾经的姿态,但看台上的看客们则用它们的虫声鼎沸,让热情化作音浪的波涛一波又一波向残缺容器涌来。聚光灯笔直地照亮它的身躯,使它手中修长又巨大的苍白骨钉照得反射刺目的白光。在它身前,被医疗虫们用担架抬走的,伤痕累累的甲虫是今夜第十位败于它手下的战士。常年隐姓埋名来到这地下角斗场的观客们从未见过如此凶猛强悍的力量。最开始,当这位身材高大却仅有一只手臂完好无损的残缺战士,握着它的骨钉走入决斗场中央时,没有一虫认为它能够胜过第一局的对手。

 

它最初的对手是一位名为罗伽力的螳螂族战士,他以其修长的身躯及危险的弯镰闻名绯红竞技场之中。当这位战士从栅栏门后走出时,无数看台上的观众都为其抛掷鲜花,好像他不是一位身经百战的战士而是一名颇负盛名的表演家。他猩红的的斗篷与印有火焰痕迹的面具,都让他看起来像一朵鲜红的红玫瑰。他也因此获得了猩红之刃的美名。这样一位早在竞技场里闯出名堂的战士,作为残缺容器第一战的对手,自然很多人都将钱押在了罗伽力身上。直到沉重的敲锣声响起后不足三秒的片刻,巨大的声响撞在看台下的墙壁上掀起一阵灰色的尘埃,没有虫看清发生了什么,它们甚至还没有结束对罗伽力的喝彩,而那被认为绝无可能会输给一位残缺容器的战士就已经被打到只剩半个身子露在墙壁外面。至于让罗伽力出尽洋相的始作俑者,只是默默地收起了骨钉,按照记忆里学习过的知识向它的手下败将鞠躬行礼后就转身走下了竞技台。那些自以为早已见过各种大场面的员工虫们,直到容器在铁栅栏门前停步了数分钟,才大梦初醒般慌乱无比地拉起栅栏门,让容器回到休息室里。

 

这之后,竞技场里喧哗声炸裂开来,所有的虫都在议论着那不可思议的一幕。它们甚至未能看见那不受看好的战士是如何挥舞骨钉,战斗就一瞬间结束。那些给罗伽力押了不少钱的看客们则颤抖着身躯,怒骂着离开了席位,然后更多的虫子涌入竞技场中,想要看看那神秘的不知来处的战士究竟还有怎样的能耐。

 

结果就是其后接连九场战斗里,所有容器的对手都没能撑过铜锣声敲响后的三分钟。无论是以身手敏捷著称的,拥有飞翔能力的飞虫,还是以坚韧强大闻名的甲虫,都未有一者能够胜过生于神与虚空之手,被千锤百炼磨砺出的强大容器。当然,这些猩红国度的居民们自然不会知晓它的出身,它们只是为容器的强大感到震撼。在第十位竞技的对手也被医疗虫抬下竞技场后,它本想如先前战斗结束之后重新回到栅栏门之后,但竞技场的工作员工赶在它退场前来到它的身边,低声告诉它需要在竞技场中央等待片刻,因为它的实力太过出色,所以竞技场的高层考虑是否还要进行后面的挑战。于是就有了最开始的那一幕,残缺容器宛如一尊雕塑一动不动地矗立在原地紧握着骨钉,倾听并感受着看客们雷鸣般的鼓掌声,这是它从未有过的感受。

 

一直被漠视才是它过去的常态,一直在奉献却从未有过掌声的称赞才是它往日的面貌。但自从它来到了这猩红的国度后,如火的热情似乎无时无刻不在环绕着它,它对此感到陌生却在虚空的躯壳里感到一丝暖意。

 

它记得,上一次它得到夸奖还是在……

 

……是在什么时候?容器对自己会抱有的想法感到困惑,而后就在观众潮水般的喝彩里,突兀地,没有任何征兆地,一个微小到几乎没有声音产生的裂隙发出碎裂的声响。它听见了被封印记忆的回响,那个为它所遗忘过去里,曾有谁如此说道:

 

“……很好,做得不错……”

 

它自持的缄默与沉稳在这个声音响起后自然地破碎开来,两种不同的预感从它体内升起,那

它们或许是可以被称为本能的想法,一个预感这说,它不能回头,如果现在它回过头去就会看见不该被发掘的秘密。另一个则告诉它,如果此刻它不去回头,它会后悔没有转身,就像它会后悔没能早些向它曾敬爱的苍白之王诉说,自己的不完美一样。良久的沉默之后,容器转身看向了身后。

 

一个漆黑的影子站在那里,它的身形样貌被刻意模糊了起来,与液态状的虚空不同。这漆黑的影子就像被顽皮的幼雏用黑色的涂画笔在名为现实的纸张上随意涂抹,最终将原有的画像彻底掩盖,便成为现在它所看到的情形。但在影子身前的它,不,是只存在于过往里,那仍然戴着纯粹的外壳,身披完美外衣的纯粹容器握住了漆黑影子的手。是那个还未让任何虫,任何神失望,没有将王国的命运付之一炬的它在听影子诉说着,现在已不再完美,残缺不全的容器所遗忘的话语。

 

它们的身影交织在一起,纯白与漆黑交相辉映,构成残缺容器所见的过往。戴着面具的容器,仍然穿着那沾染无数风尘,早已与洁白无瑕毫无关系的残缺容器意识到,就连辐光也未能撬动这一隐秘的角落,因为这秘密不能令过去那个忠于职守的它产生动摇,却能叫现在这个,处于万众瞩目之中的容器心生悸动。

 

这悸动与被众人环绕其中的感觉一样,都是它所不了解,又再难以遗忘的感情。它看着那白与黑的过往,缓慢的,近乎是带有犹豫的伸出手去。也是在它伸出手的瞬间,过往的回音与过往的幻象消散了,站在它面前的是一位身着华丽的绅士。在它手中捧起的是一个银质的奖杯,容器伸出的手恰好触碰上银色的奖杯,可这不老的银不是它想要的。所以它停下即将握住奖杯的手,像第一次打败了罗伽力后毫无犹豫地转身,将递来奖杯的绅士,还有看台上的观众留在了身后。虽然它获得了胜利,可再精美,象征荣耀的奖牌与胜利的杯盏都不能带来它想要的事物,所以它离开,作为时间的败者离开了竞技场的中央。

 

无所谓员工护卫的阻拦,也无所谓看客们的哗然,当它看到那个只属于荣耀与完美的过往之后。它意识到,获得了绯红竞技场的胜利不过是它迈出的第一步,也是最微不足道的一步。在黑暗的长廊重新将它包裹后,它摘下来红色花纹的面具,但并未选择将其丢弃,它把面具捆绑在骨钉的握柄上,至少这面具是它从这个王国得来的第一件“礼物”。

 

在离开绯红竞技场之前,残缺容器拒绝了竞技场高层开出的各种待遇丰厚的挽留条件。它所求的不过是能在这猩红之国立足的启动资金,至于竞技场的当红名人,在今夜彻底感受过看客们的热情之后,它确信自己还是更适合默默无闻一些。但竞技场的高层们显然觉得不能放过这块肥肉,于是他们最后“请求”容器留下一个姓名,以便竞技场日后好在其斗争的丰碑上记下有过一位无比勇猛强悍的挑战者。

 

残缺容器不能言语,因此它拿起笔,看着被递来的石板思考了一会后,它写上了一个名字。

 

罗齿。这个名字后来被绯红竞技场用来描述一位只短暂出现过一夜,就再无身影的强大挑战者。以至于当真正的罗齿想以自己真实的姓名进入绯红竞技场时,被有着粗大臂腕的蝼蛄虫从大门口扔进了门口的垃圾堆里。当然这是后话,作为冠军的残缺容器得到了一笔钱,让它获得了真正进入这国度的门票。那银质的奖杯则引绯红竞技场的主办方强硬要求容器带走无果后,最终和容器达成了一致,不会腐朽的银将被打造为虫造的假肢被接在了容器的身体的缺憾处,弥补了它左臂的不完整。

 

它虽获得胜利,可它的追求令它获得了暂时的完整。

 

 

【前团】火焰是你无人所知的梦(八)

 

 

 

:啊,被诅咒的人,从不可探测的深渊

 

直到天空的最高处,除了我,谁也不回答你的呼唤!

 

 

 

猩红的殿堂里,在大理石与玻璃双层地板的夹层中,艳丽无比的玫瑰正在以圆点为中心,向外怒放着自己华丽的美。花核之上,剧团之王正弹奏着他的钢琴。黑白的琴键在剧团长灵活的手指下被敲击出接连不断的优美旋律,除却舞姿的优雅之外,他也擅长音乐。从未有一位古老的神灵如他一般如此热爱名为艺术的瑰宝,大多数神明不是沉溺于自己的梦境中,就是醉心于自己对造物对自己世界的精心雕琢里。

 

 

 

祂们有且仅有一种执着与理想的生活,在格林看来甚至比不过祂们自己的造物。至少脆弱吗渺小的虫子一生会遇见无数种色彩,它们的生活在精彩程度上比不知变通的诸神要更纷呈,所以他才不似那些高高在上,热衷于故弄玄虚的同胞。他喜爱走入平凡的虫群间,与那些从未见过火的昆虫、野兽结交,并一起上演一场有关于火焰无止无休燃烧的热烈共舞。

 

 

 

但这不意味着他失去了作为神的高傲,与虫共舞中在舞台响起的旋律从未有一次由虫子主导,他仍然主导一切,无论是对共舞者的筛选,还是对表演高潮与结局的落幕,高傲而华丽的剧团之王从不允许他的旋律里,有音符置于无法被他掌控的位置。也恰恰是这样傲慢,自以为一切都能如他所愿的神,也终是遇到了他所无法掌控的事情,就像他亲爱的老友,苍白之王沃姆一样。祂们某种意义上是相似的,都对渺小的生命有独特的关照,也都有十足的野心,这正是为何当圣巢开始封印光芒的计划后,他会被邀请加入其中。以同为最初光芒的敌人,也是梦境天空的另一位主宰,梦魇之神能够给沃姆的计划提供的最大帮助就是帮沃姆测试纯粹容器是否真的完美无瑕,又是否真的拥有战胜神明的力量。

 

 

 

世上仅有一位神热衷于生与死的轮回之舞,现实意义上肉体的分崩离析,并不意味着梦魇之神的陨落,将死亡也玩弄于鼓掌间的神明作为测试纯粹容器是否拥有弑神的力量是让纯粹容器挑战辐光之前,最为保险的测试。为了守护自己摇摇欲坠的王国,沃姆不惜与祂一样抱有野心的猩红之神缔结契约,允许火焰的主宰将一位亲族留在王国的边界,以未来作为赌注,若有一日王国衰落它必然会被召唤过来。

 

 

 

这是格林与纯粹容器结缘的理由,也是他此刻弹奏时重新回忆起的开端,一种难以被描述的情绪翻涌在格林的胸膛之中。对于诸神而言,祂们几乎不会有凡虫由喜怒哀乐延伸出的各种感情,可他分明从自己演奏的音乐中听见了,以c小调为主的奏鸣曲里,原本他所不具有,却在他离开圣巢之后极为漫长的时光里盘踞在他心脏上的感情,正在命运的授意下,逐步超出他的掌控。他的手指敲响琴键,本该是庄板动听的旋律逐步脱离原有的低沉音色,舒缓而虔敬的节奏。

 

 

 

他热爱音乐,因为音乐以其无有形状的巨手可轻易撩拨开时间朦胧的面纱,唤醒久远的过往。它调动感情,唤起火焰,猩红的烈焰自它身下从花核的中心向外沿着花朵绽放的脉络,一圈又一圈将沉浸于演奏的格林环绕在地板的圆心之中,随着音乐的起伏变换着姿态,将他记忆里的往昔重新描摹。

 

 

 

他与它的初识,是利益与欲望的纯粹安排。那时的容器身材矮小,比沃姆要更矮的个子,让格林不得不低下身子才能向它鞠躬行礼。

 

 

 

他与它的结伴,是苍白与猩红的刻意为之。沃姆虽将容器视为工具,可祂认为即使是工具也代表着王室,所以祂要求格林教导容器礼仪,让容器身上的象征意义远远超出容器自身。

 

 

 

他与它的战斗,是梦魇与虚空的短暂交锋。为了完成沃姆的要求,剧团之王可谓将自己的技艺倾囊教授。当然灵魂法术由白王亲自指导,不允许格林插手半分,所以他所负责的那部分则是如何把战斗的凶狠融入优雅与致命,他教导它如何将沃姆赐予的法术化为地面隆起的地刺,这需要将力量分散,想象力量不是空无的概念,而是他手臂的延伸。他教导它如何向前快速冲刺,以其锋利的骨钉给予敌人难以躲避开的致命打击。

 

 

 

这些过往都在格林弹奏的音乐里自然流淌而出,在他回忆的旋律里,他对容器一切有意的言行都指向着他唯一的目的:焚烧自身,延续心脏。容器随着时间成长,也愈发强大。当高大的容器已经能将剧团之王在战斗上全面压制时,格林认为机会到来了。战胜剧团之王的战士就获得了面见梦魇之王的资格,他与沃姆交易中隐秘的一环正是他计谋的一部分。他答应栽培容器,不是为了虚无缥缈未来里的承诺,而是为让这纯粹又强大的容器在他还存在于圣巢期间就杀死祂,杀死漆黑梦境里的猩红火焰。

 

 

 

当回忆伴着回旋奏鸣曲式的第三章到来时,他已将音乐整体拔高一调,本就以游弋、飘忽,仿若要让演奏者与倾听者都置身于云烟缭绕的迷雾之中,让他们脚踏并不坚实的土地。旋律情愿他们在自己肆意的想象中编织梦境,也不愿停止这逐步由无序攀升上狂乱的躁动。这象征着他的记忆来到了新的一幕,他邀请纯粹容器来到他的剧团之中,面见他,挑战它,杀死它。

 

 

 

随着音乐愈发脱离原有的轨迹,火焰也愈发明亮,在剧团长急速的弹奏之中燃烧得更加旺盛。

 

 

 

自从知晓容器来到他的国家之后,他就再难不去回忆过往。对于情感,他本是理性的,就像曾经的苍白之王一样。火焰追逐他旋律里无法藏匿的情感,化为旧日的幻影,最高一簇燃烧的火攒动起烈焰凝聚为一个高大的身影,那无疑是曾经的容器。在这火焰对面,与其针锋相对的则是格林,他不再看着琴谱而是注视着火焰幻化成的幻觉。他的火太过炽热,激烈,丝毫未有冷静自持的感觉,但以此拙劣的幻象,也足够他的音符指引燃烧的火重现那一幕————为王国忠诚无比的骑士,向他举起修长而锋利的骨钉。这是他永远无法忘记的一幕,也是他漫长一生里唯一无法掌控的旋律。因为就在他将音乐弹奏至最高潮,一段急促的连奏将一切情感都推涌上悸动的最高峰时,突然的,一声重音令一切激情都戛然而止。那火焰幻化成的骑士也放下了骨钉,按照他的记忆再现着那一日的情景。

 

 

 

本该与其共舞的骑士没有再举起它的骨钉,面对剧团长共舞一曲的邀请,它只是收起了致命的锋芒之后向这位梦魇之王微微颔首,而后转身离开,将偌大的舞台留给格林独自一神。

 

 

 

它拒绝了与他共舞一曲的邀请,这是格林第一次未有掌握自己的旋律。

 

 

 

落下重音后,一切仿佛又回归了平静。无序又狂乱的音符重新归位,他的手指轻按琴键,火焰在骑士的幻象转身背离他之后也随音乐的降调与舒缓一同消散。在他身下,原本绽放于地板间的红玫瑰也凋谢了,他久久的沉默,凝视着前方。正是这从未有过的拒绝让格林记忆犹新,但他虫生里有史以来第一次的被拒绝,却未以耻辱的感情镌刻在他的心中。

 

 

 

他只是不解,他仅是遗憾,好像从与容器的相识再到邀请共舞都理应是一首歌里水到渠成的一环,本不该有任何纰漏,却在旋律到达高潮后戛然而止。

 

 

 

换作是其他神,或许会对有凡虫敢于拒绝自己感到愤怒,但他知晓容器的本质。它原本是广袤无边黑暗汪洋的一滴,又或是无边大海中的一片波涛。它的空洞眼眶中无法映出万物,这与格林是相反的,猩红之火能描绘万物的形状,哪怕是虚空也能在火焰里找寻到自己存在的姿态。所以映出一切,回应一切,燃烧一切的他,与截然相反的它没能共舞一曲也是理所应当。骑士有自己的使命,它被召唤至苍白之国也是为完成与沃姆的交易,它们本是不该相交,始终平行,永无触碰的对立两者。但他还是无法忘记,那一日,他邀请纯粹容器来到他的剧场,让不会言语的容器看见他的火焰后,容器拔起骨钉又再度放下,将他独自留在剧场里的感情。

 

 

 

那空洞的失落之情,正是他无法理解的情感。

 

 

 

它留给他的空洞,时至今日仍然在扰乱着猩红之神的心绪。对于命运当下的安排他当然毫无抱怨,也怀揣喜悦。但他也再次感知到了,自己的心脏具有的残缺。他也成为了与沃姆一样,不再完美的神明。

 

 

 

一曲终结之后,格林扣合了钢琴的琴板。它站起身,挥手让亲族们来打扫房间,自己则要按照惯例履行作为王的职责,从琴房离开后就让系着黑色领结的亲族汇报着王国运转里的问题,还有猩红之眼又观测到了哪几个国家处于分崩离析的边沿。

 

 

 

他倾听着,时不时下达新的指示,却从未将视线聚焦在亲族身上。实际上关于亲族的汇报他已经不再关心,毕竟王国运转多年,若真有什么大事,不必亲族汇报格林之心自会感知。所以他只对未来,关于格林亲族要去哪几个世界制造锚点有了详细的安排,其余的琐碎事情,比如他亲自投资的地下竞技场突然冒出来一位名为罗齿的选手把他精心栽培的战士们通通击败这件事,他只是听过就说让那些负责的亲族自己安排,便不再过问。

 

 

 

他的视线随着脚步的前进,逐步将地面长长的红毯上各种刺绣的花纹烙印眼中,他无法彻底静下心来,所以只能看着脚下的地毯,任凭思绪发散。虽然弹奏已经结束,但他知道,属于他的,无法为他所掌控的命运之歌仍然在响彻着,响彻在猩红的国度,响彻在华丽的殿堂中。

 

 

 

响彻在他已有空洞的心脏里。

 

 

【前团】火焰是你无人所知的梦(九)

 

:啊,被诅咒的人,从不可探测的深渊

直到天空的最高处,除了我,谁也不回答你的呼唤!

 

为了挑选能够适于参加舞会的衣服,容器第二日天刚亮就准备出发前往王城的中心区。它计划海底捞针般,将繁华的商业区里最好的服装店都逛一遍,但在它背上骨钉整理好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一副面具,一张海报)下楼后,一个念头在它的脑海里升起。

 

若是以前,那个不知思考为何物的容器或许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可自当容器发现了思考能使它受益颇多后,它不禁想,那对热情又话唠的蜗牛夫妻是否会给它一些逛店的建议?毕竟,他们看起来对任何新奇的事物都感到好奇,也比容器在这梦魇的国度要居住更久,就算它们的热情探索的范畴不包括对于服装店的考究,至少也会告诉它走哪条路能在商品琳琅满目的街区里,找到通往服饰衣服的道路。

 

过去容器具有的残缺,如今却成为它立足于费尔丹斯的一大优势。兰氏夫妻在见到这位身材高大瘦削的骨钉好手主动前来时,显然非常高兴,但容器赶在它们之前,率先拿起前台石桌上的羽毛笔蘸了墨水,在一张空白的纸张上写下了它想向它们求助的问题。两位热情好客的蜗牛看了看容器写下的问题,便立刻从石桌下方的杂物堆里翻找出一张有些老旧的地图。

 

“如果你要是想找导游,那你可问对虫了!在我们还年轻的时候,就把整座费尔丹斯逛了一个遍,什么服装店,什么珠宝店啊都被我们标注在这张地图上了……唉,但是你自己没有领到地图吗?我记得那群见钱眼开的虫子们天天在王国的城门前揽客,它们几乎会给每位来到这座城市的旅人、过客发放王国的地图。”

 

容器一边看着由兰氏夫妇用各种颜色的记号笔,各种不同形状的甲壳钉上的标记,一边回想着它刚来到费尔丹斯时的情形。或许正是因为它当时身无分文,所以它才成为了那几乎未能囊括的例外。不过,如果它先拿到了标注着商家们自己宣传的地图,就会错过兰氏夫妻愿意借给它的这一张更好,更详细的地图。它向热情好客的蜗牛夫妇颔首道谢后,便用羽毛笔继续在纸张上写下对租用价格的询问,兰女士则摆摆手说它们不靠这个挣钱,除非容器不小心把地图弄丢要付给它们一笔补偿费,在它还在这里住宿的时间里地图可以一直免费使用。

 

听着兰女士的话,一种暖暖的感觉再次洋溢在容器的躯壳内。在告别了兰氏夫妻,离开了驿站旅馆后,它按照记忆里来时的道路原路返回了市中心的区域,并找到了与罗齿相遇时坐下过的长椅。它重新在椅子上坐下,小心翼翼地摊开有着对王国市中心区域详细标注了各种注释的地图。兰氏夫妻真的十分热爱探索,容器的眼眶里映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好在它的注意力足够专注,以服装店三个字作为关注点,让它很快筛选去无用的信息(比如哪家饭店最好吃,哪里的娱乐设施值得一逛),一条名为紫罗兰的街道恰好就在它所处的市中心主干道的旁侧,只要按照红色的指示线一路向东,穿过几个十字岔路口,它就能找到因性价比颇高而享誉整座费尔丹斯的服装店————纺线之家。

 

不过,容器未有想到一件事。虽然兰氏夫妻对地图的标注十分清晰,但这上了年份已经泛黄的地图是否还能准确描述现在费尔丹斯的城市面貌,那可要要打上一个问号。与一旦建立完美之后就不愿再追逐崭新事物的众神不同,格林毎隔数年就会对自己的王国重新翻修一次。将整齐排列的街区重新打乱,让鳞次栉比的建筑重新无序,梦魇追求让躯壳与力量焕然一新的燃烧,它的王国自然也不会例外于它的要求之中。容器直到拐到第三个巷口时才发现,原本被命名为绯红之路的十字路已经变成了殷红大道,而写着有笔直道路的地方则变成了分岔路。这下,容器明白了为何兰氏夫妇不会对地图收钱,因为过去的地图对于当下的费尔丹斯根本毫无作用,它必须自己重新认识这个不时会改变面貌的国度,才能找到自己真正想要追寻的东西。如果对费尔丹斯一直抱有相同的认识,那么它就会和它手中写满了注释,却毫无引导作用的地图一样,无法分清费尔丹斯的昨日与今日。不过,好在目前城市改变的只是道路,店铺的名字还未改变,容器用从兰氏夫妻那借来的笔和纸写上了:怎么去往纺线之家后就靠着一股遇谁问谁的气势,一路东穿西拐了各种早已被翻修一新的街区后,终于在费尔丹斯居民的帮助之下找到了那家服装店。

 

和古老的圣巢一样,费尔丹斯居民对各种建筑,店铺的起名风格也简单明了。但令容器感到意外的是,它本以为经营这以纺线为名服装店的店主会是一群像它有性姊妹原有族群里的纺织者。可当它推开店门时,迎接它的店员也好,它抬起头用目光瞥见于二楼不断纺线的缝衣匠也罢,都不是头戴三对黑目的纺织野兽,而是一群名为纺线婆子的昆虫。这群甲虫容器从未在圣巢伟大的梦中见过,看来即便是以万虫聚集为傲的圣巢也并不真的聚集了世界上所有的虫与野兽。同时,纺线之家内部的装潢格调,还有纺线婆子们所穿戴的服饰,都与展示在街道外的店面风格和颜色截然不同。容器记得它从外面看这座巨大的服装店时,它的整体格调几乎紧贴奢侈华丽,鲜红色的绸缎像舞台上的幕布垂落在门口两侧,金色的螺旋纹样绣在布匹的边角,两根银针穿插在火焰中的标志告示着过往的行虫它们主营的业务。

 

但容器走入店内后发现,纺线之家内的一切入眼所见的事物都是如同素雪一样的洁白。踏入店内的瞬间,它误以为自己重新回到了白色宫殿之中,只是白色宫殿里的肃穆里可没有掺杂熙熙攘攘的声音。看着那些与它一样来此想要挑选服饰的虫子也是白色的素体后,容器低头看向自己的身躯。原本只有一只胳膊为银白之色的它,从上至下连它沾染风尘,早已脏污不堪的披风也变成了苍白的色彩。

 

所有的一切都为那苍白之光浸染,这样的情形让它感到怀念。看来,无论是在何处。苍白之光都是如此孤高,如今的容器不再是沃姆的骑士,以自由之身重新见到过往的一角,它想,那曾令它甘愿奉献的光芒仍然是美的。

 

可再美的光芒若不属于它,那也终将失色。

 

容器拒绝了想要帮它收起骨钉的导购虫,它向各式各样的衣服之间走去。纺线之家不愧是费尔丹斯最好的服装店,这里挂在衣架上的衣服不仅仅只有布匹与绸缎及其纺线制成的柔软衣物,还有用坚固的石块,硬钢打造的甲胄。除了颜色都为白色之外,所有的衣服都不再有任何相似之处,容器在甲胄与衣袍两种不同的款式之间抉择了很久。正在它犹豫不决时,说话细声细语的导购虫同它说,也需有一款不是用于战斗,只是为出席隆重仪式才会穿戴的铠甲,会很适合它这种体型高大的虫子。

 

容器想了想,在这国度之中它已经没有战斗的必要。而且它也确实更喜欢穿戴甲胄的感觉后,它向身边的导购虫点了点头,就由系着领结的纺线婆子领着穿过了几个由昆虫模型摆放好的盔甲之间,走过了由白布遮盖的,挂着“已售出”牌子的模特,于长廊的尽头看到了摆放在透明橱窗里,由白色蜡花簇拥起的苍白铠甲。

 

它在看到铠甲的样式,并读到标在铠甲上铭牌的名字时,怔住在原地。

 

“客人您看,这就是我提到的,最合适您这样的虫子应该披戴的仪仗队式铠甲。这副铠甲也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纯粹容器(Pure Vessel)。”

 

 

【前团】火焰是你无人所知的梦(十)

 

:啊,被诅咒的人,从不可探测的深渊

直到天空的最高处,除了我,谁也不回答你的呼唤!

 

纯粹容器。

 

这是它的过往。

 

纯粹容器。

 

这是它被赋予的名字。

 

纯粹容器。

 

这是它曾经想要实现,却最终没能实现的理想。

 

现在,它就存在于那里,容器与它的过往仅有一窗之隔,玻璃的橱窗里安静地被摆置在模特上的盔甲与它记忆里的样子几乎没有差别。只是,这副铠甲并未被寄以无比宏大的理想,也不必化作美丽的囚笼囚禁什么理当牺牲的存在,所以它的肩甲虽然仍如合拢的花朵一样层层闭合花瓣,却未有为悬吊起的铁链易于扣合的圈孔。但它与过往里用于囚禁它的甲胄之间,也仅有这一种区别,无论是领口蓝白的花纹,还是披风的长度都好似以原本的盔甲为蓝本盖上模具,再灌以白蜡重新雕刻。它无法想通,为什么这副应与圣巢一样,早该化为时间车轮之下齑粉的铠甲会出现在与圣巢毫无联系的梦魇国度之中。如果费尔丹斯连苍白之王藏匿在黑卵圣殿中的秘密都能够知晓,生活在费尔丹斯的居民又为何不认识这铠甲的主人?

 

为何不认识它呢?

 

见容器对橱窗里的铠甲望得出神,导购虫以为它是为这铠甲的圣洁与美丽所动容,被其简单却不失高雅的设计迷住了眼睛,便继续热情地为其讲述铠甲的来历:

 

“哎呀,您是看出神了吗?这也是理所当然。这副铠甲自从被送到店里之后,就常常吸引客人前来观赏。与其说它是一副铠甲,不如说它更像是一件艺术品。据说,这副铠甲的并不是出自我们这些纺线婆子一样的昆虫,而是一位伟大神明亲自设计的作品。纺线之家虽然出售的衣服大多数都是我们自己的设计师亲自设计,但偶尔也会收到来自世界各地设计师巧夺天工的精美作品。如果您看上这身盔甲的话,我会建议您买下它。”

 

“毕竟衣服也好,铠甲也罢,若无虫穿戴最终也会毁坏,锈蚀。与其让这些无主的服装烂在橱窗或仓库里,还不如卖掉,让它们跟主人一起,哪怕破破烂烂也是成双成对嘛。您意下如何呢?”

 

容器没有回答导购虫的询问,它的目光始终停在以纯粹容器为名的盔甲上,那没有瞳孔仅有黑暗沉积的眼睛凝视着苍白的铠甲,仿佛要用这锐利的目光去破开不会复流的时间,要从已经无可挽回的过往中定格住某个瞬间。它不相信那苍白的国王会将这副铠甲送往别处,可它也没有证据证明导购虫的话有虚假的成分。先前,它虚无的躯壳里仅仅只悸动着那些温暖的感情,可现在,它感觉那些温暖正膨胀开来,变得愈发巨大,滚烫而又炽热,像是曾经被封印于它体内的光芒 但不同的是,被封印的怒火仍有抗拒的可能,此刻的炽热却无从抗拒。

 

它攥紧了自己的双手,掌心发出指节要被扭动弯曲而制造的嘎吱嘎吱声。它虽已不再是王国的骑士,可它又怎能允许那沉重的过往,被视为供人欣赏的观赏品,被装饰以毫无意义的花朵,被锁在谁都可以瞧见的地方?

 

如果它愿意,也许下一秒,它可以不顾一切地挥出一拳。强而有力的拳击会轻而易举地击碎玻璃,毁坏掉苍白的甲胄。但直到导购虫发现容器并非在简单欣赏盔甲的美之前,它都只是紧握着拳头,没有允许自己挥舞出那一拳,也没有宣泄那份它不知生自何处的怒火。

 

“……先生?”

 

“先生?您还好吗?您的双手好像在流血唉!”

 

容器不会言语,所以也没有办法告知它身边的导购虫,此时此刻它心中的所思所想。它用了最为简单明了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无事,既松开紧握的拳头,然后摇了摇头。至于是否要买下这副铠甲,它不得不思考买下“纯粹容器”的意义。因为,若是重新穿上它,它便再次获得了和过往一样的模样。不再残缺的手臂,圣洁而高雅的无名骑士,以容器为名,这几乎是要让它再度成为那圣巢理想的象征。那个光芒万丈里的它,被寄予厚望的它,而不是现在这个,已成为失败者,只不过重新被拼凑而起,看似完整的它。

 

容器上前了一步,它抬起银之臂去触碰玻璃的罩子。透过光在玻璃的反射,它看见自己的面庞恰好被光影卡在苍白的甲胄之上,它看着橱窗里的铠甲就好像看见久远的自己。它会买下它吗?它又想起,它在绯红竞技场中回头看见的,转瞬即逝的画面。那个能握住某人手臂的它,也正穿戴着洁白的铠甲。难道它必须成为“纯粹容器”,它才能像记忆里的残影般,拥有可以紧握住谁的手的权利,才能有踏入别人殿堂的资格?

 

即便容器已经离开了圣巢,可圣巢的影子依然追逐着没能承载圣巢宏伟之梦的,旧日的阴影。

 

已不再拥有国王的骑士,在陌生国土上无虫知晓的无处可归者沉默良久。它面对着橱窗里的身影回忆过往,直到它的掌心由张开缓慢地收拢,它将头壳抵在玻璃窗上,没有任何叹息。最终收紧成拳头的手滑下,垂落在它的身侧。

 

最终,它做出了抉择。

 

它转过身看向站在一遍大气不敢换出一声的导购虫,它用手指了指身后的铠甲然后摇了摇头,并将手指指向了另一边,那些与铠甲区别开来,由柔软布料和昂贵丝绸制作成的服装区域。它示意,它并不会购买这身后的铠甲,它会去挑选别的衣服。

 

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也不了解容器此刻心情的导购虫,仅能凭借自己多年的职业素养立刻调整状态。他重新摆正领口的领结,转换语气将容器引导至旁侧的服装区,将那苍白的,本是为这无名骑士量身打造的铠甲落在身后。于是,“纯粹容器”再一次沉默在无虫愿意打开的橱窗之中,它为不具生命,不会凋谢的蜡花簇拥。哪怕时代不同,位置不同,但与纯粹容器有关的一切都不约而同地在孑然上达成了默契。就连纯粹容器本人,都不愿玷污这已有过,为时光去无尽哀悼的沉重牺牲。

 

其实,它本可以买下这副铠甲。在容器挽起一件高领的长袖白衫时,它想着自己本可以重新穿上它。但它还是没有,它选择让雕塑成为雕塑,被观赏的永远锁在观赏之中……它为自己挑选了一件朴素的,仅绣有简单花瓣纹样的长袖衫,还有一件长摆的灰色披风。它本可以重新选择成为骑士,哪怕是早已死去国度里,从未被承认过的骑士。但它还是穿上了这它从未穿戴过的装束,它从落地镜里看见了现在的它,花碎领口与花袖让它本就挺拔精瘦的体态突显出一种朦胧的美感,而披在身上暗度较低的灰色披风则让它看起来不那么像一位轻飘飘的,浮夸的贵公子。容器不知晓自己的审美如何,它是半靠直觉,半听从导购虫的引导选择了这身衣服。

 

刚刚还面带犹豫,此刻又笑容可掬的纺线婆子一边不断搓着双手,一边夸赞容器现在可真是容光焕发。本来就出众的身材,现在有了好看的衣服搭配更显得容器俊俏无比。容器只是静静听着导购虫千篇一律的赞美,它看着镜子里,不再身着甲胄的自己,虽然现在的它确实不再像一位风尘仆仆的流浪乞丐,可它始终觉得缺少了什么。它走到一边,从衣架上拉开许多衣服,一件件查看比对,思索不停。它在想,比起过去的那个处处透露着高洁,像它曾敬爱的苍白之光一样看似要拒绝万物垂怜的纯粹容器,它到底欠缺了什么。它又在衣架上挑选了几件衣服,不是花袖的长衫,不是短袖的紧身衣,更不是蓬蓬袖的金与白相衬的衣服……即便导购虫又从衣柜里挑出几件精美华丽的衣服供容器选择,可它始终觉得,在镜子里的它欠缺了某种极为关键的事物。

 

可无论它如何尝试,堆在椅子上被试穿的衣服已经垒成小山包一样的高度,它仍未觉得满意。一直陪伴在它身边的导购虫靠着衣架气喘吁吁,它觉得自己工作多年,已经足够老练,却也未有接手过如此难以琢磨喜好,难以判其要求的客人。这沉默寡言的客人,分明适合穿上它们纺线之家为所有瘦长体型昆虫精心设计的衣服,但它对于那些由费尔丹斯伟大设计师们亲手创作出的精品全都没有露出满意的态度。他不明白,为何它如此执着,如果只是为能得到一件合身的衣服何必大费周折?于是它询问起还在试衣服的容器,带着略显疲惫的声音:

 

“先生……恕我冒昧。请问您挑选这么多衣服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吗?”

 

听着导购虫的询问,容器放下了手中刚拿起的一件新衣服。理由?它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已经换过无数件崭新衣裳的它,早已不再是那个会被虫子轻易视为流浪者的乞丐,但它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为了能够见祂一面。

 

答案无比简单,实践起来却又无比困难。它低头看着怀里的衣裳,想着它最开始来到这座猩红的城市,就是为了能够步入那倒悬在天空之中的绯红殿堂。它挑选衣服不是为了让自己焕然一新,也,也不是为将自己打扮华丽。它之所以抛弃了那副铠甲,又对如此多的衣物纠结不已,只是因为它想要走入梦魇的宫殿里。而在一个月后,能够站在那梦幻般殿堂里的虫,决不能是现在这个尚不完美的它。但到底什么样的衣服,才能配得上梦魇的高贵?怎样的华美,才能被允许走入那盛大的舞台?它纠结着,思索着,最终迷失了方向。

 

它再次意识到,它从未了解过格林,就已经开始擅自揣测起对方的喜好。于是面对镜子里映出的模样,它始终无法满意。

 

它不是祂,它无法成为它所不了解的火焰理想中的模样。所以它停滞在这里,面对上百件衣服也无法挑选出一件满意合身的衣裳。容器侧头看向一旁堆如小山一样高的衣服,又看了看它手中还未换上的新衣服。抛弃了铠甲之后,它该如何选择呢?未来的蔓延好像不知不觉就已经开始,它站在无数分支的岔路口,放下了手中的新衣服。它不再要对着镜子里的形象摇头,它向导购虫要来了纸和笔,凭借着模糊的记忆,以及不可细思的直接想法。

 

在苍白的纸张上,它勾勒出了一个形状,几道线条相接构成领口,交错开来向下蜿蜒形成衣袖。它无法知晓自己从何时学会了绘画,可这技艺仿佛也是它过往生活的一部分,随着它一笔一划地将那记忆里被封存的部分再度撬开一个小小的缺口。它把大海激荡起的涟漪化为线条流畅的花纹纹理,由虚空卷须延伸出的齿痕边沿描出衣服长袖的袖口。它把它曾有过的眼睛,涂抹在胸口的位置,像心脏,更像心对世界打开的窗。它意识到它不能成为火焰理想中的模样,它就自己画出它理想中的自己。

 

“你有想过,除却纯粹容器之外,你还会成为怎样的个体吗?亲爱的朋友。”

 

曾几时,它听见过这声音,那时候它是如何回答的?那时候的它或许无法回答。但现在,不知自听到这询问之后过了多久的时间,它终于有了自己的答案。

 

它将图稿交给在旁看得瞠目结舌的导购虫,它指了指这图纸上的衣服,无言地诉说着:

 

我想要一件这样的衣服。

 

【前团】火焰是你无人所知的梦(十一)

 

:啊,被诅咒的人,从不可探测的深渊

直到天空的最高处,除了我,谁也不回答你的呼唤!

 

容器预付了一笔价格不菲的吉欧之后,纺线婆子们告诉它衣服要等到十日之后才能领取,但在这十日里容器总不能继续穿着破披风,于是它买下了那件花边领子,长袖口的白色衬衫和银灰色的长摆披风。

 

换上新衣服之后,它整个“虫”都看起来干净利落了不少,仅凭现在它给别虫的印象,很难让虫联想起之前那披着破布一般披风,打扮得如街边求乞的流浪虫一样的残破容器。

 

离开了纺线之家后,世界又恢复了多姿多彩的模样。来往在路上的行人都不禁停下脚步,看着从纺线之家里走出的,英俊无比的容器窃窃私语。他们开始谈论这位样貌出众(多亏于苍白之王精湛的手艺)的虫子来自何方,是怎样的出身。有些大胆的虫子想要了解容器的来处,甚至假借购物之名闯入纺线之家中,拉着刚刚送别了容器的导购虫抛出诸多问题。好不容易才送走了容器这位难以投其所好的客人,纺线婆子还没喘几口气就又要迎接这些好奇心强烈的王国居民。但他无愧是纺线之家专业的导购员,容器的沉默寡言与挺拔出众的身材恰好可以成为纺线之家的宣传,于是它向这些前来询问的虫子们侃侃而谈。

 

他说,以他多年看虫的经验猜测,那位容器是一位从古老王国远道而来的王子,因为在旅行的途中遇到了一场骤雨导致随身的行囊都被雨水冲刷走,只剩下一把骨钉和身上残破又肮脏的披风,所以才不断流浪。好在王子的钱囊还未被雨水冲走,在它来到了费尔丹斯之后,为了能挑选合适自己的衣裳才来到了纺线之家。虽然它这位流浪王子的衣着品味非常刁钻,但最后纺线之家还是满足了王子的要求,会为这位流浪的高贵虫子量身定制一套合适的衣服。听完这位纺线婆子杜撰出的故事之后,王国的居民们纷纷点头认可纺线婆子所说的可能性,毕竟他们从那位刚离开不久的容器身上一直能感受到一股独特的吸引力,在它举手投足之间也能体会到贵族一样的优雅。即便它不是一位古老王国的王子,也绝对大有来头。

 

于是,关于一位流浪王子在纺线之家重换新装的事迹就从纺线之家所在的街巷,被虫口传虫口地散播开来。因为容器当天还去拜访了几处别的店面,所以很多人都亲眼目睹了那位“流浪王子”的身影。

 

在绯红之路的街边开着花店的兰花螳螂女士称,就在当天下午,她的店铺里来了一位举止优雅英俊非凡的高大昆虫。它苍白的面庞与空洞的眼神仿佛能轻易洞穿虫子内心的想法。她慌忙从为花朵修剪枝叶的工作中起身,去接待这位看起来就十分高贵的客人,这位客人确实像传言般犹如一位真正的王子(哪怕她并不知晓王子应当是怎样的存在),除了沉默寡言之外,对待她紧张无措的表现展现出无比的包容。它在这花店里挑选了许多的花朵,却未有轻易选择任何一束花来作为要送给不知名某虫的礼物。直到它从一捧颜色各异的玫瑰之中,一眼相中了一朵漆黑色的玫瑰,它才付下钱要她用两层透明度一浓一浅的雾面纸包裹好离开。原本,在猩红之国里玫瑰花只有鲜红这一朵色彩,可不知从何开始,王国里开始盛放着如夜晚一样漆黑色泽的玫瑰,这朵黑玫瑰被虫子们誉为恶魔的花朵,而那位优雅的“王子殿下”竟然对所有美丽的花朵置之不理,只选择那一朵黑色的玫瑰,这让原本就给虫以神秘感的容器再添一层神秘的色彩。

 

一位首饰店的石蛾店长说,他也见过那位神秘的“王子”。当时它手中正握着一束黑色的玫瑰,黑色与银白在它身上互相映衬,也无比显眼。他很快就从一群来挑选珠宝的客人中注意到了它。石蛾还注意到,“王子”的穿着虽然朴素却无比美丽,而让他这位识辨无数矿石,钻矿的宝石商人最意外的还是“王子”的左臂。他激动无比地说“王子”就像童话故事里才会出现的奇幻角色一样,它的左臂竟然由纯银构成。它来挑选首饰时,虽然一直用作为惯用手的右手去触碰精致的项链,或是戒指,但遮掩在衣袍里闪闪发光的银之臂只要瞧上一眼就会被吸引去全部的视线。如此奢侈的手笔,肯定只有一国的王子才能有能力去收集如此多的,有一个巨大银杯那样重的银块来打造一只纯银的臂膀。如果不是因为太过失礼,他肯定会想举起“王子”纯银的手臂好好端详这做工精细的手臂,去询问它为何被装配在手臂上,替代了原生的肢体。至于神秘“王子”在他的首饰店里挑选了怎样的首饰,石蛾老板说,那位眼光独到的“王子”,并未选择店铺里摆放在橱窗里的,任何一件做工精美的饰品。

 

似乎费尔丹斯里所有能工巧匠的艺术品都无法轻易进入它的视线,得它满意。最后,它竟然把自己随身携带的那巨大的苍白骨钉递给了他,询问他打造这骨钉的材质是否在这王国的附近能够找到,好在他见多识广,通过敲击骨钉传来的震感和响声,他判断出“王子”随身携带的巨大骨钉必然是用一种稀有、苍白的金属打造而成。这种名为苍白矿石的物质他只见过一次,那还是在国王结束了一次巡演之后,从某个古老王国里带来的珍贵收藏品。现在,这种稀有的苍白金属被收藏于王国的猩红藏馆里,如果“王子”想要找到类似的矿石,恐怕它要失望而归了。不过据说王国边境里,在群山连绵的最高处,有一种极其稀有的矿石其硬度也不逊色于这苍白的矿物。那位“王子”在听说了这件事后,通过笔和纸要他写下了去往矿山的方法之后,就离开了店铺。

 

有还有许多过路的行虫,和负责拉车的长颈象鼻虫都见到它的身影。他们说那位苍白的“王子”在街道上走着,就与别的虫子区别开来。更何况它手中还握着一朵黑玫瑰,谁也不知道它要将黑玫瑰送给谁,一些雌虫则开始幻想或许自己会是那朵黑玫瑰的主人。原本只是纺线之家传出的故事,在许多目击者的“证词”下被不断扩大。于是王国里真的传出有一位不远万里,历经千辛万苦才来到这猩红之国的王子出没于费尔丹斯的城市中。虫子们不知道它为何来此,它们猜测它是来寻找某人,因为它手中握着玫瑰,所以它们进一步猜测它来寻找的人一定对它意义非凡,或许它是来寻找与它身处异地的爱人。

 

可在这伟大的梦魇之国里,有谁的身份尊贵,有谁的身影特别,能让一位别国的“王子”倾慕?这是费尔丹斯居民们无法想透的答案,也是印在第二日费尔丹斯日报头版上被放大的问题:

 

震惊?!别国王子不远万里来到猩红之国,只为追寻自己的爱虫?

究竟谁是这位“神秘王子”的所爱,谁能获得这朵玫瑰?真相,仍等待揭秘!

 

这份报纸由格林亲族放在托盘里递给格林时,格林正慵懒地躺在红色沙发椅上,用指甲刀磨着自己又因时间的流逝变得锐利的指甲。

 

但当他看到报纸上用大号字体写下的爆料标题,还有被拍摄到,那手持黑色玫瑰身着朴素衣着的容器,站在城市中心喷泉雕塑前看得出神的照片时,难以按耐住的愉快笑声响彻在宫殿里。

 

格林几乎要笑出眼泪,尽管他早已不会再流泪。但他还是感觉眼眶里的火焰摇曳着,就像真的要流淌出一滴液态的火一样。他笑了很久才终于停下,记者把从王国各个角落里收集到的有关容器的讯息,夸张化地重新描述在报纸上。于是他看到了各种对于容器的猜测,各种对于容器心上虫的推测。这些热衷八卦的虫子们,甚至专门搞出了一个投票栏目,列举出王国里赫赫有名的昆虫,供居民们投票判断谁会是异国“王子”秘密的所爱。那些名字里不乏有王国出众的表演家,也有他剧团里的迪万,唯独他们的国王没有被提及,或许是因为他们认为如果容器要是为国王而来,那么它早该直接冲入王宫何必在街上徘徊。

 

一旁看着格林饶有兴致地翻阅报纸的亲族询问,是否要它通知报社把格林的名字也加入其中,却只得到格林的摆手。剧团之王并不在乎他的名字,是否被那荒唐可笑的名单列表忝列其中,他只是容器的过往竟然被如此戏剧化地“讲述”在他的王国里感到好笑。

 

即便诸多细节与现实相差甚远,可他的国民们并未猜错容器的身份。

 

它确确实实是一位古老王国存在的象征,是一位傲慢神明为其理想创造而又不被承认的“儿子”。他从很早之前就知道此事,纯粹容器是沃姆的儿子,也是圣巢没有姓名的“王子”。但如今,它的身份真正被承认并不是在圣巢中,而是在他的王国里。

 

那被铭记许久的牺牲,如今正以不同的面貌重现于另一片土地。圣巢未能亲口承认的王子,在梦魇的国度里得到了证明。

 

格林读完报纸之后,吩咐格林亲族把报纸收起来,并要其将该报纸送到收藏室里。他可以预见,在之后不久就会到来的未来里,这份报纸里提及的“王子”将会成为轰动梦魇之国的另一大讯息,为他的王国带来一场热闹非凡的惊喜盛宴。

 

注视着亲族握着报纸飘走后远去的身影,格林重新躺会沙发上,它对着天花板伸出手,无比玩味地笑着说:

 

“究竟谁会是‘它’的心上虫吗?”

 

“答案还真是让虫无比期待。”

 

 

【前团】火焰是你无人所知的梦(十二)

 

:啊,被诅咒的人,从不可探测的深渊

直到天空的最高处,除了我,谁也不回答你的呼唤!

 

它来过这里。

 

更准确的说法是,这里是它的来路。

 

它记得自己正是沿着这条羊肠小路一路向下,才走到了通往绯红之国的主干道上。石蛾给它的地图让它重新走上了这条小道,只是向上的方向不再一致。根据石蛾的说法,在这没有苍白生物生存的国度里,有一种极其稀有的矿石存在于群山的山巅,但多少年来从未有虫能将那矿石取下。

 

是因为攀爬至山峦顶峰的道路过于困难?还是因为坚硬的矿石用现有技术打造的铁锄无法凿下一块碎片?王国的居民如此猜测着,在珠宝界里也有许多收藏家出价高昂想收取一块那稀有矿石的碎片,却始终未有一虫能够满足收藏家们的愿望。费尔丹斯里的虫子仅是知道,那坚固的,比任何钢铁都要坚硬的矿石有着火焰般猩红的色彩,谁能将其从群山之巅采下,谁就能用其打造出价值连城的精美珠宝,或比任何锋芒都更为锐利的强大武器。

 

容器未有听说过有关这奇异血色矿石的各种传说,也不知道多少年来想挑战这座古老山脉的探险家们全都刹羽而归。它们或是因为山体几乎垂直于地表的凶险而停在半山腰的位置,又或是因为山体高耸入云的高度最终半途而废。总而言之,凡是自认为自己有无比执着毅力的虫们都怀揣着同样的想法,最后在攀爬中得到了相同的结局。但对容器来说,它既不是为得到什么功名,才来攀登这凶险的高山,也不是为了获得价值连城的宝物,才想要到达山体的顶峰。

 

它仅是认为静静平躺在玻璃橱柜里,那些过于精美的首饰都不足够成为它想要在一个月之后的舞会上,作为自己赠送给格林的礼物。至于为什么,容器要在原本不是参与舞会的必须品列表里多增加一个赠予格林的礼物,那还要从它在纺线之家得到那只导购虫的提醒开始说起。在容器意识到它并不需要去设想,如何才能成为格林理想中的面貌之后,它发现了另一个问题————格林贵为猩红之国的一国之王,如果自己两手空空去见他,那也不合礼数。曾经在圣巢的白色宫殿里生活过的经验告诉容器,面见一位国王决不能失礼,否则那会代表它不尊重一国之王,这与它的愿望是背道而驰的。当它又回想起,它第一次遇见他时没有经过格林同意,就紧紧攥住格林的衣摆后,它几乎就差把头壳砸穿进费尔丹斯的虫行道上。但它最终还是忍住了,并决定要在再次见到格林之前准备好赔礼道歉的礼物。

 

它去花店挑选了黑色的玫瑰,又去首饰店想要挑选一件合适的饰品,虽然漆黑色的花朵衬它心意,首饰店里的珠宝却没有一件令它满意。所以它要来了地图,趁着天色还未彻底沉入黑夜来到此地,穿着那身素白衣装就去攀登悬崖峭壁。不过,容器并不真的鲁莽,它没有打算为了一块奇异的矿石就毁坏自己新买的衣服。它只是习惯了向上这个过程本身, 即便从山顶刮来的风怎样呼啸,比起过往里,空中几乎毫无借力点,无数同胞互相以对方的身体作为向上登顶台阶的困境仍要轻松不少。更何况它也不再是过去,没有学到任何技艺仅会挥舞骨钉的稚嫩者,有灵魂法术加持下,它只需要有一个落脚点,就能让它调动寄宿在头壳里灵魂的力量将自己的身躯传送到高处。而它背后巨大的骨钉也能为它适时挥舞,用于削去那些过于平整的山体表面。

 

容器不是一位合格的探险家,但它比任何一位探险者都更强大,这让它攀爬的过程几乎没有什么困难可言。对于许多昆虫来说,如何在极短的时间里用勾爪抓住陡峭的峭壁,再找到下一个可以让勾爪卡住的缝隙就已经十分困难,容器则不需要借助工具,仅是凭借自身的强大就能在石壁上凿出裂痕,以骨钉作为卡入石壁的固定点,借此积蓄灵魂的力量再做传送的支点。它用此方法爬过了最艰难的一段垂直于地面的峭壁后,更加寒冷的空气告诉它,它已经与地面有了一定距离,且如果有一个手误让它没有找到落脚点,它必定会摔得粉身碎骨。随着高度的不断拔高,容器看到的风景也与地面越发不同,这座高耸入云的山脉的寒冷就像圣巢边境的呼啸悬崖,极高的海拔上几乎没有植物生存,它能见到的有且仅有冰冷而坚固的岩石,再往上去它能听见的也只有狂风的呼啸声。

 

那些曾经想要只身一虫攀登这座高峰的昆虫们,或许都因为这难以企及的高度最终望而生却,这也难怪面对几乎望不见尽头的山体,产生畏怯的情绪是情有可原的。它们的放弃是一种对生命的自保,容器没有停下对岩壁的穿凿则是因为它已经无惧于攀升时已有的风险。更何况,如果它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死,就算头壳碎裂,那漆黑的遗憾仍会漂泊在这片土地之上。或许遗憾会比它更有勇气,更无惧于世俗的眼光,因为遗憾一旦形成就会不顾一切地想要去实现生前未尽之事,这是它在奈落之底里时就已知晓的事情。但另一种念头早已高过它无惧于死亡的“遗憾”,也让它没有考虑过上升何时具有终点。

 

就像将时间往前推至,它尚被纯粹容器的名讳与空洞骑士的封号束缚在黑卵圣殿中的时间线里,那是一片孤寂到将万籁无声的沉默尽数消解的黑暗,它在那黑暗中沉睡又反复在光有意地驱使之下去重现虚无深处最深的渴望。它渴望光,这已不是什么可被隐藏的秘密,正是这个念想让它不再仅是虚空的碎片,也是这个念头让它没能封印光芒。如果它一直被桎梏在圣巢之中,沉溺于古老苍白之王的理想之中,或许它会因为愧疚在余生里无法迈开步伐。可现在,同样的念想回荡在它的脑海里,它并不对此感到愧疚,反而因此获得了极大的振奋。它注视着岩石的峭壁在它的骨钉之下被凿出有力的响声,灵魂法术的传送把它送至更高的地方,呼啸而过的风愈发寒冷地吹打着它的身躯,它想到自己不必再牺牲任何一位同胞,仅是做出了选择,然后付出与之相对的代价后,这看起来困难无比的攀登也变得简单。

 

当它的骨钉终不能再凿进岩石里时,它来到了山脉的顶峰。这里的风景无虫瞧见,所有对此地的描述皆是未能完成攀登者的杜撰。比起那过于漫长又陡峭的攀登之路来说,山顶的景致实在是平凡到有些无趣。容器新穿戴在身的衣服未有损坏,灰尘沾染在其上仅需拍打几下就能恢复如初,山顶上没有道路,但或许是常年受风磨蚀的缘故地面倒是较为平坦。它环顾四周,想在山顶的碎石间寻找到那猩红色的奇异矿石,可无论它如何找寻,盘踞在山顶上的,有且仅有另一些尚未被岁月及冷风摧残的石头。

 

看着光秃秃的山顶,容器不禁想,难道它被骗了?但石蛾说起矿石,以及诸多探险家为此传说狂热地追求时的眼神不像假的。为了防止因它的粗心导致错过什么线索,容器只好连地面上的一粒石子都没有放过地去观察,想看看是否有一处隐秘的细节可以指引它找到稀有的矿石。它用手指在地面上摸索着,不时用指节轻轻敲击,听着山顶的地面传来的回响。这一原始而笨拙的方法竟然真的奏效,它在敲击到第五寸土地时听见了较为空洞的回音,像是在看似坚硬的石面下并未被结实的石块所填满。容器在这片地面的四周绕着边沿敲了一圈确定了一个范围后,它站起身来后退了几步,然后一个劈砍就将他面前的地面劈出一道巨大的裂隙。

 

但在裂隙里藏匿着的并非是猩红色的矿石,而是漆黑的,像此刻它头顶的天空一样幽暗,色泽深邃的矿石。容器凑近去瞧这黑色的石头,没想到所有的对于矿石的描述最终都只是虚假的谣传,山顶上藏着的从未是什么猩红色的石头。容器尝试用骨钉击碎一块黑色矿石,想带回山下的王国里,可无论它如何紧握起骨钉用力凿向黑色的矿石,黑色的石头都纹丝不动,甚至连一点碎裂的裂纹都没有出现。看来,尽管那些冒险家和珠宝商人的假说里,至少有一点是正确的,那就是这稀有的黑色石头确实坚硬无比。

 

容器尝试了几种方法,用灵魂法术轰炸石头,或直接将更大的灵魂力量凝聚在纯粹骨钉之上再拼尽全力地向下此去,都未能让这坚硬的石头屈服。终于,一路在猩红之国以其强大的力量过关斩将的容器,终于遇到了连它引以为傲的强大都无法轻易解决的窘境。它蹲在黑色的石头边上,用手指无奈地戳着石头,也不知如何是好。现在别说是被带矿物回去,它连矿石的一小块碎渣都掰不下来。难道,它终于攀上了顶峰之后也要像那些半途而废的冒险家一样两手空空的回去?

 

山顶的风不知疲惫地咆哮着,刮割着山顶的土地。容器的躯体不怕寒冷,可它也不能在此停留太久,因为这萧瑟不停的狂风正在拍打着它的衣袖,若是那个仍然穿着破烂披风的它,肯定不会纠结于衣物的破损问题。但自从它决定拾起它以前忽视的,现在需要注意的诸多凡虫生活里的琐碎细节之后,它重新获得的强大就在另一个方面大打折扣。

 

容器的眼眶凝视着破开石面下,那裸露在寒风里漆黑色的矿石。它从纺线之家里学到了即使是放弃也不失为一种选择,如果它最终未能成功带走这些矿石,那么它也可以选择由其他矿物打造的首饰,去作为送给格林的礼物。如果仅它自己的执着,让它还不想轻易放弃,那它仍会被束缚在原地。

 

就在容器准备再次汇聚灵魂之力,举起苍白色的骨钉对黑色的矿石发动最后一次击碎矿石的尝试时。一个声音突兀地在它身侧响起:

 

“如果你只是想继续用蛮力去击碎这黑色的石头话,那还是尽早放弃为好。”

 

“这世界上最坚硬的矿物,可是连苍白生物们死亡后的遗骸经年累月所形成的坚固矿石,都无法完全媲美的物质。”

 

“不过,看在你已经努力到了这一步的份上……或许我可以帮助你得到它。”

 

听着这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容器转过身去,在原本无虫所在的空地之上,一个影子矗立在它的身旁。它的轮廓清晰,内在却浸没在一片黑暗之中,唯独那双红色的眼睛无法为模糊影子的表象所遮掩。

 

容器认出了这突然出现它身边的阴影的身份————格林。与海报上那黑色华美的模样相似,却只是作为剧团之王分身一样的阴影出现在它的面前。

 

格林的阴影眯了猩红的眼睛注视着慌忙从地上站起的容器,即便是影子,也保持着主人自身一贯的优雅。它向容器行了一礼后,带着玩味的笑意调侃道:

 

“为追寻不知名的‘爱虫’,不远万里来到这猩红之国的异国王子啊。”

 

“你是否需要猩红火焰的帮忙呢?”

 

 

【前团】火焰是你无人所知的梦(十三)

 

:啊,被诅咒的人,从不可探测的深渊

直到天空的最高处,除了我,谁也不回答你的呼唤!

 

爱虫?王子?

 

容器咀嚼着这两个陌生的词汇,虽然它们作为独立的词汇容器都能理解其意思,可当它们被格林之影组合在一句话中,还是用于作为修饰它的前缀,它就无法理解其中的意味。

 

它左顾右盼,确认山顶之上除了它和格林之影之外就没有别虫后,才以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用手指了指自己:追寻“爱虫”的“王子”?是它?

 

格林之影眨着猩红的眼睛点点头。

 

???

 

如果容器能够言语的话,格林之影或许会听见它发出的无比震惊的声响。可即便它不能言语,格林之影也确信,他在容器身上看到了那可以被称之为茫然与纳闷的情感。自容器进入绯红色的国度,经历与许多昆虫的交谈之后,容器情绪的外露可谓十分明显。但在亲眼目睹曾经那个几乎做任何事都一板一眼,不会外露任何情绪,忠诚执行沃姆需求与理想的容器,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格林之影不禁笑出了声。他不得不承认,现在于他面前,对着“王子”这一身份云里雾里的容器,更叫虫喜爱。

 

他伸出手臂,打出一个响指,一团燃烧的火焰就浮现在容器的面前。火焰燃烧着空气,仿佛是将容器面前一团透明的纸张燃烧显形,最终化为真正的纸张飘下,由容器双手接过。这是一张报纸,在报纸的头版上赫然写着有关于容器莫名成为神秘的“异国王子”,追逐爱虫的“神秘之虫”等匪夷所思的噱头,还有被夸张化笔法重新讲述在报纸上的,关于几位店长和路人与容器有一面之缘后发生的故事。容器几乎是瞪大自己的眼眶去阅读这些毫无依据就造谣它是一国王子的文字,它明白为什么格林会调笑着叫它“王子”了,但它既非是某个国家的王子,来到这猩红之国也不是为追逐什么“爱虫”,令它费尽心思,在王国每日东奔西跑的理由就站在它的面前,它仅是追逐猩红火焰的光芒才来到此地————至于爱,容器并不理解爱为何物。

 

对某一事物近乎执拗的执着能够被称之为爱吗?它不明白爱与执着之间微妙的联系与区别,所以它也不确定,在看到格林之影后,重又浮现于它躯壳里的悸动,是否能被归为爱这种崭新而模糊的词汇。它抬起头看向格林之影正打算询问些什么,格林之影却将手指束在它的头壳前,比作噤声的手势。有着猩红眼睛的影子眯起眼睛说:

 

“不要急于询问,我的朋友。”

 

“回答你的问题并不是我此行的目的。你希望一个影子能给你怎样的回应呢?还是让我们率先解决正事,再在之后探讨你‘内心’里的困惑。”

 

说完,他径直从容器身侧走过,空气里凝滞的沉默与先前影子调侃容器时洋溢轻松惬意的氛围截然不同。容器对此没有异议,它也赞同影子的说法,确实如果在现在把内心对于光芒,对于火焰,对于格林的困惑向一位影子说出口有些不合时宜。它还是把心中莫名的那些悸动与思绪,留到之后见到真正的格林时,再做询问为好。容器收起了影子给它的报纸,它来到裸露在地表上的黑色矿石前,打算看看影子要用怎样的手段,才能取下连它纯粹的强大都无法击裂的稀有矿石。

 

出乎意料的是,格林之影并未凝聚猩红的火焰去燃烧矿石,而是抬起他锐利的指尖在手腕处快速一划。一道自阴影中撕裂开的红色伤口出现在他用手指划下的位置,容器对此一惊,但格林之影平静无比的样子制止了它想要上前为格林之影疗伤的想法。它站在原地,静静注视着属于火焰的血液从影子手腕上的伤口里缓慢流淌而出,如火一样的红化作液态的雨珠,点点滴落在黑色的石头上。原本有着漆黑色泽的石头被红色的血液覆盖住原有的色彩,容器意识到,这并非是一种浸染而是一种包裹。血液渗透进石块间最微不可见的罅隙之中覆盖住黑色矿石堆里最为外凸的一块,然后是像火星迸射的声音,那血液竟然就裹着黑色的矿石兀自燃烧了起来。

 

燃烧的矿石像被赋予了生命,萌发出渴望脱离桎梏的欲求般,独自颤抖着身躯,挣动着发出嘎吱嘎吱碎裂的声音。第一次,容器看见了那坚不可摧,几乎无可为任何事物动摇的矿石剥落下碎裂的石块,再然后,它看见有了“生命”的矿石剧烈颤抖着,被无形的引力向上牵引,最终发出一声碎裂的巨响。奈何容器怎样用力都无法击碎的矿石堆,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由火焰取下一块手掌大小的矿石。容器低头看了看它手中紧握的骨钉,它原本以为可以击败一切的力量,面对一颗坚硬无比的石头就完全束手无策,它惊叹火焰的神奇力量,也对火焰竟然驱动着矿石本身产生自矿石“脱离桎梏”有一阵难以言说的触动。

 

原来猩红色的稀有矿石真的存在,只不过是以一位神的血液包裹住了矿石原本的色彩,所以流传到猩红之国里的信息才从来都是猩红,而非漆黑……这也意味着,第一个凿下黑色矿石的存在,不是别的虫子,正是格林。

 

这猩红的火焰竟比纯粹至臻的骨钉,都更有改变物质存在形态的力量。

 

容器无言地向格林之影抛出自己的疑问,格林身上存在着太多谜题。每当它认为自己已经稍微靠近了格林一些,它对格林崭新的认知又会成为格林隐秘的秘密。这猩红色的,不断燃烧的火焰如此令虫着迷,又如此令虫感到恐惧的原因,它似乎能理解了一些……对于未知的事物,大多数生命本能都会选择恐惧。可它与多数生命存在的形式相反,越是未知的,越是灼灼燃烧的光芒,越是吸引它的视线。

 

它不确定,这样的感情是否能被称之为……爱。

 

取下红色的矿石之后,格林之影将红色的石块放入又陷入沉思里的容器的掌心。他没有去管容器翻涌的复杂心绪,只是自顾自地同容器讲,这黑色矿石的存在早于祂(梦魇之王)王国的建立。他用了极其漫长的岁月才磨动了这颗坚硬无比的黑色石头,但在那之前,他尝试过许多方法,请来了他能找到的最好的凿矿家,甚至不惜用梦魇的力量去焚烧这石头,皆未能撼动这坚硬的矿石分毫。他通过此事知晓了世界的一种真理,从此之后火焰对万物的改变便不再只执着于对自我强硬的剥夺。火焰的亲族虽然戴着面具,但那面具并未彻底剥夺它们的思想,火焰的容器仍有其过往生活里记忆的残留。没有什么比自甘沉浸在故事之中,更能让故事里的角色持久地为故事的延续服务。

 

至于它呢?猩红的双眼里映出容器现在的模样。曾经的它,是圣巢里,意志坚定到不逊色于苍白国王的存在,它仅仅凭借着顽强无比的意志,就独自承受暴虐狂怒光芒长达数十年岁月的流逝。它几乎就是那石头,不为外物所动容,也不为他这火焰的力量所撼动。可现在的它改换了面貌,穿着崭新的衣裳,它离开了封印它的古老国度。

 

它已经不再是圣巢那被雕刻在泪水之下,需被永远铭记的牺牲。

 

但它是否还是那颗顽固的,不知变通的石头呢?

 

格林之影注视着握着红色矿石的容器,再次展露了那饶有深意的笑容:

 

“对于顽固无比的存在……只能寄希望于它自身的动容,才能创造出可以被击碎的裂隙。”

 

“如果它自身不愿意做出改变,那么无论外界的力怎样强大,都无法致使它发生变化。”

 

“这样的道理,如果是现在的你,或许不难理解。但已经不再是圣巢骑士的你,又如何理解自身的处境呢?”

 

“你已获得了完整(哪怕并不真实),你已改换了样貌(虽然仍牵连过去),现在,你还得到了可以赠予‘我’的礼物。你确实已经拥有了参与舞会的资格,不过不要着急,你定制的衣袍还未制作完成,你手中的矿石还未由你打造成精美的首饰。”

 

“你的答案还悬而未决,而我会在半个月之后的舞会之上等待着。”

 

“等待你给予我你的答案,届时我也会告诉你一切的真相。”

 

没有说再见之类的告别,火焰的阴影只是转身就化作一簇红色的烟雾消失在原地。临走之前,他留下了对容器可以参加舞会的邀请,容器通过了第二个考验之后,这邀请就成为容器即将面对的第三个考验。

 

无论是火焰,还是容器自身都对未来抱有好奇。已经改变,却并未真正获得自身答案的它,要在半个月之后的舞会上给予格林怎样的答卷呢?它需继续思索,也要在这猩红的国度里再度启程,只因面对捉摸不透的火焰,它不能再闭塞视听。

 

容器紧握起手中红色的矿石,它体内的空洞回响着一个声音:

 

它必须成为它自身,才能触及到那火焰。

 

【前团】火焰是你无人所知的梦(十四)

 

:啊,被诅咒的人,从不可探测的深渊

直到天空的最高处,除了我,谁也不回答你的呼唤!

 

“你爱它吗?”

 

祂如此询问,静待回答。

 

苍白之王的六翼闪耀光辉,祂似乎正专心修剪宫廷后花园里,白色根系茂盛的一枝,替祂所不能自由行动的爱侣剪去多余的,会妨碍其养分吸收的增生根。

 

爱是一个玄妙又复杂的词汇,它可被用于爱侣之间,也可被广泛形容在家人之间。爱并不是一个特定的答案,只有前缀对它加以修饰才能令它得以独一,指向性明显。

 

但,祂爱它吗?祂已有自己托付终身的伴侣,虫与根的联结滋养了这由祂亲手建立起的国度。祂已是当之无愧的苍白之王,祂也是众虫皆知的苍白王后。而它呢?它是祂亲手从虚空中捧起众多牺牲品的一位,是由祂截断了所爱之神从近乎无限蔓延的渴望中亲自栽培出的容器。祂在深渊之上俯瞰黑暗之时,用其冷酷无情的目光注视着无数自黑卵中诞生的神与虚空造物都不抱以任何同情与怜悯。仅是为了祂的理想,祂可化身悲悯万物沦落在浑噩之中的苍白国王,削减自己的神威,甚至情愿“赴死”一次重生为渺小的昆虫。但如果仍旧是为维持祂的理想,祂可不惜数以万计的牺牲,将生命视为工具本身。

 

所以祂安排了它们的生,漠视它们的死,一如对土壤栽下种子而后收获果实。祂确实在数以万计的栽培下,收获了那唯一的果—————纯粹容器(Pure Vessel)。

 

祂会因为它是那唯一的果实就去爱它(Pure Vessel)?

 

面对询问,祂没有停下自己修剪枝叶与根系的动作,好像刚刚听到的声音只是风,吹过即散,哪怕是连续地轻抚也无需被在意。没有呼啸悬崖上终年萧瑟冷冽的寒冷加以伴随,风就是如此不被重视的事物。空气,泥土,乃至石头,都与它一致,构建世界的基底就是工具,而无有生命会热爱工具。谁会捧起泥土,亲吻它的松软与肮脏?谁会伸手触摸微风,去赞美它的柔情与多变?谁会收集不被任何技艺雕琢的石头,仅为怜爱岁月留给它无数的磨痕?无有生命会如此,最富有诗意的昆虫与最富有智慧的生命,都只会偏爱它们心中的幻象,那不是真正的空气、泥土、石头。

 

祂也是其中之一,祂对生命匍匐在蒙昧无知中的生存抱有垂怜之心,却不会对工具生有恻隐之情。

 

“既然你不爱它,你又要如何解释这些行为?”

 

那个声音继续说着,面对苍白之王的沉默,祂仿佛不愿死心般,又似胜券在握,好像祂手中真有可以将苍白之王的冷酷无情轻易击碎的证据。

 

“如果你不爱它,你为什么要特意建造这居所?”

 

“你本不擅长梦的法术,你在梦境里的神威仅能创造过去已有的存在。但那些存在不能被称之为生命,仅是虚影。为了锤炼它,让它能够在梦境之中也能自如行动,直面那另一个梦里的光芒,封印她狂放的盛怒,这样的理由看似完美,无可挑剔。可你偏偏还在梦境中重新打造了一座宫殿,你为它塑造了你现实中的王国一角,你以活生生的虫子作为模仿的对象,你甚至特地为它也安排了随行的侍虫。一位只需战斗的工具,本不应该享受到如此多的厚待。”

 

祂没有否认,祂确实动用神的威能干涉梦境。祂在梦境里建造了另一座苍白的宫殿。祂不能像辐光一样可在梦境里凭空造物,祂在梦境里的创造更像是基于现实已有事物的投影。祂把王国的阴影拾起,放置在祂苍白色的梦境之中,由数千昆虫日夜不停搬运石块挑来泥沙,再辅佐以时间才建造完成的辉煌宫殿在梦境里从现实的倒影中升起,那被挑选出的容器生活在此,与世隔绝。这究竟是祂为掩饰纯粹容器的存在,才刻意为之的行为,还是祂为遮掩自己的秘密,才有意隐瞒的行迹?无虫会知晓答案,但神明将这一切看在眼中。

 

“如果你不爱它,为何要请来那些造诣颇深的工匠?”

 

“为纪念与你联手的三族,即将成为守梦人化作永恒不破封印的三位贤者志士。你请来石匠决意为它们的永眠建造雕塑,用不会岁月轻易磨蚀的石头去永远纪念三位守梦人的牺牲。你令奎若去收集圣巢教师莫诺蒙的画像,你让追随高塔的守望者卢瑞恩忠诚无比的虫子去描述它的模样,你要求野兽巢穴里忠于野兽之母赫拉的纺织者用它们的丝线,纺织它们唯一之母的形象。你让石匠以这些收集品为蓝本,命令龙牙士兵搬来巨大的石块供这些石匠去雕琢。当然,它们的牺牲确实值得纪念,毕竟它们是活生生的昆虫、野兽,而不是工具。”

 

“可你又为何要为它也建造雕像?”

 

“石匠对纯粹容器(Pure Vessel)的存在一无所知,它甚至从未见过这无名无姓的圣巢骑士。是你亲手塑造那些苍白的矿石,你以灵魂的法术描摹出它的模样。你亲自对那些没有见过,更未听过它(Pure Vessel)存在的石匠们描述它的形象,让它的存在也成为永恒不灭的石头,被环绕在三位守梦人之中。”

 

“如果你不爱它,为什么要以两个永恒去将它纪念在无尽的泪水之中?”

 

祂停下修剪枝叶与根系的动作,祂注视着放在由藤蔓编织成的编筐中,即使生得繁茂却也要被无情用园艺剪刀剪下的叶片与根。祂没有回答,祂该如何回答呢?

 

最初,祂将它迎接来这伟大的王国之时,祂尚且可以对自己声称牺牲的必要性。但如果祂真的是能对万物的哀伤与死亡不抱以任何怜悯之心的神,祂就不会自降神格,不会来到虫群与野兽之间。从怀抱有无法泯灭的感情开始,祂就不能再以神来自居。祂引领容器走入梦中的殿堂,教导它灵魂的法术,为使它的强大连神都无法忽视,它命骨钉工匠用其古老躯壳剥落下的碎片,用那苍白的矿石锻造最锋利无比的骨钉,并将纯粹为这骨钉赐名。显然,祂创造的不是真正的工具,至少在外形上容器不是目前已知的任何一种武器。祂认为只有形似生命形态的工具,才能将祂的力量以及使命贯彻到底。所以容器生来就有昆虫的面貌,随着时间的淅沥,祂赠予它铠甲,给予它骨钉。祂在注视着这效仿生命形状的工具,由矮小昆虫的形态蜕变为高大的骑士。

 

祂要如何不对这与生命的姿态相仿的面庞生出恻隐之情?祂虽是容器,虽是工具,可祂不是泥土,不是空气,不是石头,更不是风。祂错误的念头让祂把容器创造为生命理应具有的模样,这恻隐之情萌发近乎是必然。

 

哪怕是一具青铜锻造而成的假虫,只要它看似与生命无缘的冰冷躯壳可以行动,它的面庞能映出每一位注视者的饱含真情的眼神……它就必然会成为生命,成为祂眼中对祂回以同样目光的造物。

 

祂爱它吗?

 

“多说无益。”

 

祂缄默不答。

 

“封印的时刻就要到来了,我已命虫遮盖它存在过的痕迹。那些白色的雕塑,曾经使用过的家具都盖上白布,所有关于它的事情我会尽数消除。但即便是一个工具,它也为了圣巢的存续做出了自己的牺牲。”

 

“所以我为什么它建造雕像,以纪念它与它们的牺牲让圣巢兴盛不衰。”

 

真是讽刺啊。

 

祂在旁注视,手指触碰身侧娇嫩欲滴的花朵。沃姆的抉择之于世界而言,是一个无情之王对自身理想毫不动摇的体现。它之于圣巢的子民来说,这是一位国王为维护王国竭尽全力之后尽职尽责的崇高。沃姆有许许多多的理由可以去要自己闭塞视听,对已在时间上镌刻的痕迹置之不理。可在祂看来,在猩红眼睛映出的苍白之王既不光芒万丈,也不崇高伟大。在祂的眼中,苍白之王是如此的可悲,如此的渺小,如此的脆弱而又不堪一击。哪怕在此苍白的梦境中,一切事物皆为神王的意愿而运作着,祂也仍能在苍白色的光辉之下看清沃姆的真正模样————圣巢的国王啊,你不惜一切代价强加于它的牺牲,却在真正应当告别的时刻里,在这苦难道路都尽头不忍直面离别的苦痛。

 

“如果这就是你真实的想法,我不会再继续多言。”

 

“但这个梦境呢?你花费如此多的心力去塑造白宫的倒影,总不会因为要与容器告别后就全部驱散。这样庞大的梦境之力要为你全部放弃的话,我可不会对此视而不见,亲爱的沃姆。”

 

祂松开了花朵的花瓣,行至苍白之王的身侧。

 

祂与祂一同站在苍白的梦境里,黑夜的颜色与火焰的猩红让祂同周遭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但苍白之王不会对此产生介意,祂与梦魇的交易生自彼此心照不宣的目的,在交易期间,梦魇确实是一位强大又可靠的盟友。祂忠实地履行承诺,尽心尽力辅佐祂将容器的各个方面都磨砺至最佳的状态。为满足沃姆那早已偏离最初想法的内心产生的愿望,梦魇甚至连祂引以为傲的艺术品位也教授给容器。久经时光碾磨之后到了现在,离别的时刻已至,容器已经完美而强大,祂的梦终于也走到了该被称之为终点的地方。祂们却没有谈论起王国的兴衰,还有对于藏于另一个梦境中的敌人各自的看法,祂们开始谈论起荒唐无比的话题。

 

祂们开始讨论它,讨论起爱这对于神来说从不溢于言表的感情。

 

祂从叶片与根系间抬起头,注视着一旁白皙色围栏之外那无限蔓延向上的,巨大的白色根系。

 

祂的梦与根之母链接在一起,祂常常于迷惘或困惑时注视着甘愿与祂一同踏上艰难道路的所爱之神仅在梦境中,才能无拘无束,延展向天空高处的巨大根系。

 

祂与它也曾在此,一同眺望祂爱的根系之神。

 

现在祂与祂在此,再度抬头,却怀揣着各自无法言说的想法。

 

没有叹息,没有无言,祂做出决定:

 

“不。我不会彻底驱散这苍白之梦。”

 

“但梦魇(Grimm),我可以允许你将这梦境最深处的梦境精华尽数带走。”

 

梦魇瞪大了猩红的瞳孔,仿佛沃姆不可能说出这句话一般。沃姆没有理会梦魇惊讶的眼神,祂向前迈出一步,将掌心搭在白色的栏杆之上继续说道:

 

“我会把你想要的全部托付给你。”

 

“而我唯一的条件是,你要亲自摧毁火焰的锚点,并决不能再回到这王国。”

 

“是接受这你穷尽一生都无法从世界各地搜集来的梦境精华,还是等待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时间见证我们交易的结局……梦魇(Grimm),做出选择吧。”

 

“是得到它(This dream),还是等待它(My kingdom)”

 

祂回过头,那漆黑无色的眼睛映出祂此刻的模样。如此惊诧,如此无措,仿佛被看穿了那副终日不破的假面下最隐蔽想法的祂,与祂一样都无法被称之为一位完美无缺的神。

 

祂把最初的问题拾起,然后重新抛给了祂。

 

你爱它吗?

 

祂对祂做出同样的询问,却并未说出一个有关于爱的字眼。

 

若是连为了理想可以无情决绝的神王,都无可避免地将自我情感的投影投射在容器之上。那以感情作为燃料,始终火热,激情,无时无刻不去追求完美的梦魇又怎会成为特例?祂彼此的瑕疵之大,正如祂们神性的不完美一样。

 

梦魇在原地足足怔住半晌的时间,祂少有的沉默,不去评判什么,因为难题的中心已经转移,沃姆已有了自己的抉择,现在要做出选择的不是别人,正是祂自己。多少年来,祂都试图以第三者的视角去看待圣巢里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多少年里,祂教导容器从最简单的步伐开始迈出直至最终它们能共舞一曲。祂能够成为纯粹的第三者吗?祂能对发生在眼前,即将被消去,却终不能泯灭于祂们生命的记忆,像祂面前为一国而牺牲万千的国王一样,假装自己的完美吗?

 

数个世纪的变迁静静流逝在无言里,由数秒构成意识认为的,近乎长无止境的缄默破碎了,苍白的梦境里回荡出尖锐而沙哑的笑声。

 

祂大笑着,颤抖着,毫不顾忌这是否有失礼仪。祂笑苍白之王疯狂而又切实可行的计划,也笑祂最后的提议如此致命,致命到祂根本无法不去直面本该是沃姆要面对的唯一困境。谁能想到?看似不为整个世界所理解,甚至一度被误认为对一切世故都毫不在意的国王,比猩红之眼将那些本是暧昧不清,不忍由当事者戳破的感情看得更深更细。

 

你爱它吗?

 

苍白的神明询问着,邀请祂抛下了骰子,很不幸,数字是3。

 

第一次是相遇,那是为达成火焰传承燃烧旧日敌人被安排好的遇见。第二次是教诲,苍白之王引领它走入神圣的殿堂,祂则教导它比骑士挥舞更为优雅的战斗。第三次是邀请,祂邀请它走入绯红的幕布之后,在幕布尚未升起前与它一曲共舞。三次刻骨铭心的记忆,三次让祂不能再假装自己仅是这个世界过客的证明。

 

3是祂输给了苍白之王的结局。

 

祂笑着,不再视苍白之王为愚蠢又天真的神明,祂张开手臂向这已洞察万象,知晓了未来却最终仍愿与命运豪赌一场的圣巢国王鞠躬行礼。

 

“美妙……如此美妙!”

 

“凡虫皆为你的光辉目盲,确实是它们自身的可悲。恐怕,经此一别,除了那纯白的王后之外世界上再无神、无虫,也无野兽会继续赞颂你的名讳。但请允许我,向你献上我最高的敬意————倘若这世界上还有谁能与你相提并论,那它必然要走过你的路,遍尝你的苦涩,才能来到你的面前传承你的意志。”

 

“伟大的苍白之王啊。我答应你。”

 

“就让我携带你的梦去往远方,在无穷世界里将这秘密隐藏。只要你的国度还兴盛一天,只要那锚点无虫主动点燃……”

 

“这深藏起的秘密将永无重见天日之时。”

 

由于两位旧神对那个询问默契非凡的沉默不语,由于对已做出的选择指名了两条相背而驰都道路,由于苍白光芒与猩红火焰都无法避免去怀念那注定无法复回的时间……所以两位古老的神明缔结了神圣的契约。在容器沉睡于漆黑的圣殿后,苍白之王梦境的天空就被割裂下一片区域。

 

此事就像那位年迈的先知所言:

 

过去梦境的广阔天空被割裂,

有一块领域永远被分离一旁,

深不可见之处,跳动的猩红,

沉眠之恐惧。梦魇之心。

 

自猩红之火离开之后,圣巢所有的梦里都再无它存在的痕迹。可命运还是再度转动齿轮,祂在无数世界里的巡演过后,祂本以为永远不会再回到沃姆的王国。但被沃姆抛弃的造物,那数万名未被筛选成为成功者的失败容器点亮了灯,时隔多年,祂重新回到圣巢。

 

却见祂凋敝,残破,所有的梦即将宣告终结。

 

祂就是这样再次睁开了眼睛,让潜藏于被割裂天空里的秘密浮上水面。被抛弃的容器成功带着祂的子嗣完成了火焰的试炼,它也闯入了由祂带来的,最深的梦境之中,见到了苍白之王隐藏最深的秘密。

 

于是,祂再次听到了那个声音。

 

祂在询问:

 

你爱它(Vessel)吗?

 

祂留给容器的谜题,也是祂自己一直以来未能回答而出的问题。

 

祂爱它吗?

 

格林在偌大的宫殿中睁开眼睛,对于跨越时光而来的回响,他无法轻易作答。

 

TBC

此作者没有提供个人介绍。
最后更新于 2025-07-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