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人之神
:祂犹如月亮坠落人间。
马克·斯佩克特在午夜使团接待过很多在夜晚想要寻求帮助的夜行人,而这些他曾帮助过的夜行人,总是能在未来带给他产生诸多裨益的回馈。
比如曾经伪装成特里的十二宫,因为他指出在他尚且以特里身份行动的街区里总是频繁发生人员失踪案,这让马克解决了吸血鬼导师麾下的绑架犯们,并结识了现在他的得意助手瑞茜。再比如,他解决了在霍利操纵下的士兵男孩,一位前九头蛇战犯寻求的帮助,由此他获得了一位忠心耿耿的战士。当然还有更多夜行人的求助,让他与构成现在午夜使团团队成员的人们有了相遇的契机。
这一切都是发生在孔苏纪元结束之后,月神孔苏被囚禁于金光闪耀的阿斯加德监狱里的那段时间中发生的事情。尽管马克·斯佩克特几乎与他的神明分道扬镳,但他仍毋庸置疑地在践行孔苏赐予他的使命时,获得了他作为人所需的一切意义:
在回答我是谁?我从何处来?我又要向何处去?这三个终极的哲学命题上,马克·斯佩克特在他的午夜使团里找到了他的身份:他是月光骑士,离经叛道的孔苏的大祭司。他也在每一个夜晚里庇护夜行人的守护中,愈发清晰了自己的来处:他从死亡中而来,从一位疯神施舍的,有条件的复活中走来并在被赐予的义务中,实现了他存在的价值。而在他因黑魅影与十二宫的阴谋诡计,被戕害于废弃的施工大楼顶端时,他也知道了他的去处:哪怕命垂一线,也要拯救他发誓庇护的夜行人,再像一位英雄一样死去。
但死亡从来不是月光骑士的终结,或者说,死亡从来不是马克·斯佩克特能被命运允许的结局。当他的身躯化作齑粉在高楼的爆炸中灰飞烟灭后,在永夜的危机笼罩地球时,重获自由的孔苏又再一次地赐予了他崭新的生命。这让他得以再作为他自己,作为马克·斯佩克特,作为史蒂芬·格兰特,作为杰克·洛克利,以及作为月光骑士重新回到他的午夜使团中继续帮助那些总有问题需要解决的夜行人的上门求助。然而,在马克·斯佩克特帮助过的,无数需要帮助的夜行人里,纵使有过伪装成善人的反派、被操控而求助的傀儡、以求助为名实则别有他求的等等怪胎异类,可马克从未想过,他会在重生归来后的某一日里要在午夜使团里帮助一位神明,而且这位神明并非是来自阿斯加德的雷神,或者是他叛逆的故事之神洛基,祂也不是瓦坎达信仰的豹神巴斯特,更不是至尊法师斯特兰奇牵扯出的其他维度的神祇。
马克·斯佩克特绞尽脑汁也无法想象到,他会在他的午夜使团中接待使午夜使团代表的一切,以及月光骑士最初的起源——月神孔苏,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帮助他自己的神明。
身着骑士装束,以骑士先生自居的马克沉默地坐在以月光骑士形象打造的雕塑前。本该是以月神孔苏作为信仰的使团,在马克死后瑞茜以及他人一致同意(猎人之月少有的在孔苏的问题上没有发表异议)将孔苏的神像改换成马克代表的月光骑士的神像。对于马克来说,形式上的改变并不会影响午夜使团庇护夜行人的本职工作,可当前来需要帮助的人,变成孔苏本人后,马克坐在那张用于倾听夜行人烦恼与需求的沙发座上,他第一次地感受到坐立难安的尴尬。尽管在血缘关系的意义上,马克并不算作是月神孔苏的亲生子,但在他的第四次重生是以孔苏亲自使他受肉的形式归来后,他也终于承认了这位与他有四十年之久,有数不清的爱与恨纠葛的神明是他的父亲。这就造成了现在尴尬又局促的场面,月神的长子自立门户后,不得不在他前来探望的父亲面前展示祂缺席人间的那段时间里,其儿子创造的成果。
可如果仅仅只有尴尬与局促也就罢了,马克的十指交叠在一起,以手肘撑着膝盖,并将他戴着孔苏之面的下颚搭放在自己撑成拱形的双手手背上,每当他开始做这个动作就意味着他不得不陷入思考,以遮掩他正与其他两个人格激烈探讨的思想交锋。而致使他的夜晚变得如此不平凡的罪魁祸首,那位既是他的塑造者、复活者又是他宗教意义上、事实意义上的父亲,月神孔苏正以一副与祂寻常呈现出的模样完全不同的样貌站在他的对面。
孔苏站在可以看见月亮自夜晚的繁星之空中,向着午夜使团二楼的房间地板,投落月光的窗户前,握着一柄银白的弦月权杖。本该是汇集鸵鸟、隼鹰以及白鸽与乌鸦等鸟类所有颅骨特征的头颅,如今却有着与人类无异的脖颈衔接,并像曾经马克看过的所有神像人形面庞一样,他头戴以所有月光骑士作为参考原型的法老的头罩,唯一能用以区分神明与凡人不同的只有兜帽下方的面庞是银白还是漆黑的颜色。而祂面戴只有神明才得以装饰的银白之色,那象征月神之面的色彩,足以告知所有人祂的身份,以及祂的地位:祂即为旅行者、开拓者、引路者、守护者,众神中最伟大之神,赫利奥波利斯的月神,孔苏。
祂的身份从祂的装束,祂手握的银月之杖,以及祂显露出的不同于常人的肃穆里无一不在体现,可问题就在于此。在马克·斯佩克特看来,站在窗户前的神明的身份根本不容置疑,也无需谈论,然而这位无论是看起来还是事实上都显然是孔苏的神明,在见到他时所说的第一句话却是:
“你是谁?”
起初,马克·斯佩克特以为这是孔苏又一个身处疯狂边缘所做的轨迹,并指责祂不要再试着耍花招。可后来,当这位被马克所指责的“孔苏”没有表现出任何的诧异或者是受到侮辱的迹象时,马克察觉到了什么。尽管这位手握银月之杖,身材高大的神明哪怕戴着头罩,马克也能一眼看出祂面罩下迷茫的表情,并且接下来祂说的话更说让他十分吃惊。因为祂说:
“孔苏?那是我的名字吗?我不清楚你在说什么。”
马克·斯佩克特在他与月亮纠缠不清的整整四十年的时光里见过太多面貌的孔苏,他在埃及的沙漠里见过以神像的面貌示人的孔苏,也见过化身为布什曼顶着面露血红真皮面庞的孔苏,他当然也知道最早被世人歌颂为食心脏者的,有着秃鹫鸟颅的孔苏。而在后来他还见过,作为月亮之神,集合埃及多数鸟类特征为一体的,以被风尘洗礼后裸露枯白之色鸟型头颅,身着亚麻布编织成神袍的孔苏。马克见过太多的孔苏了,他深谙孔苏的各种面貌,知晓孔苏变化多端的诡计以及祂试图欺骗马克时的隐瞒与虚伪。可这个孔苏,哪怕是在孔苏纪元最开始时的马克都没有见过如此迷惘、如此无措的月神,祂虽然有着月神应有的一切,却唯独欠缺了最重要的内核,即祂是谁,祂从何而来,又应向何处去的认知。
月亮忘记了自己的一切,除了祂作为神明的本质没有改变之外,祂对自己的一切认知都像凭空消失一样化为了一张白纸。
而谈起这位犹如白纸一样空洞的月神,是如何现身于午夜使团的门前,并被马克请入二楼,专门用于倾听夜行人烦恼与诉求的求助室里的开端,则还要把时间的指针向前推移两个小时。从永夜带来的月全食后的第一周里,第一个暮色笼罩大地月亮攀升上夜空的夜晚开始说起。
瓦尔纳招致的全球范围性的吸血鬼危机结束之后,月神从阿斯加德的牢狱中重获自由,死于山峰大厦高楼顶端爆炸的马克·斯佩克特也从死亡中归来。他的第四次复活被孔苏自无到有的捏塑,按照巴德尔的话来说,月光骑士每一次的死而复生都会付出相应的代价。肉体虽然完整,可精神总有欠缺,随着复活次数的越来越多,被复活者最终将失去全部的理性,变成为疯狂占据大脑的行尸走肉。但马克·斯佩克特归来后却并无感觉自己精神上的缺失,在他重归午夜使团,并肃清了占据其街道的吸血鬼后,他特地询问过巴德尔关于他这位毫无血缘关系的兄弟,上一次复生后精神上的变化,可得到的结果却不尽人意。
因为似乎,如果他看起来与常人无异的兄弟仅仅是在第二次复活中,与他脑海里那些历代孔苏之拳的意志链接得更深。那么早就与自己的人格交流密切的马克,恐怕早就在疯狂这点上超越常人太多。巴德尔的案例不足以作为参考,而马克调侃自己过去有过的四次死而复生看起来毫无代价,或许是因为他早已在疯狂上行得太远,所以目前为止的死亡都并没有凸现出他已经付出的,精神上的残缺。
既然归来的月光骑士看起来仍旧健全,且月神赋予的崭新肉体,又使他的身躯重回巅峰时刻,而不至于留下任何伤病。那么月神的使徒就依旧要履行他们在夜晚对夜行人庇护的承诺,月亮每一次攀升,让月光照耀大地的夜晚,月神的双拳就应穿梭在楼宇之间,为守护夜行人的安全进行日常的巡逻,这一夜自然也毫不例外。
身着白色西装的骑士先生(同样也是马克·斯佩克特),从自己的助手瑞茜口中得知,近几日并无居民前来求助之后,他就换上了月神亲手打造的崭新战袍,不走正门而是翻窗直接从二楼的窗台上跳跃到隔壁楼宇的窗户上,按照他自己的喜好执行夜晚的巡逻。对于马克·斯佩克特而言,纽约的建筑布局早已在他心中烂熟于心,早些年间弗兰奇在其还开着新月飞机,于纽约市上作为其外置导航时,他就已经把这座熙攘的都市摸得滚瓜烂熟,所以他完全熟悉那些犯罪率较高的社区,以及该如何有效地从布鲁克林的布朗斯维尔一路荡去皇后区的社区巷道。而巴德尔,那位在布鲁克林区开着专门接待穷人的救济诊所的孔苏之拳,则总会选择与马克相反的方向进行巡逻,以保证整个市区没有一个街道会不置于月神的庇护之下。
于是,这对不被血缘,而被信仰维系在一起的兄弟,作为孔苏的双拳能在夜晚中所做的事情,以及他们能照拂的范围就会远远胜过以往马克·斯佩克特一人单干的时候。更不必说现在马克·斯佩克特还拥有自己的团队,两名不必担心睡眠问题的吸血鬼,一名迅猛而致命的虎神姐妹,还有金盆洗手的前喷气动力飞行器设计师兼前银行抢劫犯。任何出现在纽约市区夜晚的异象都会被很快察觉。这其中自然包括,一位身高将近两米五以上,浑身上下身披白布矗立在人群中显得异常显眼的祂————巴德尔最先发现了祂,或者说是人群最先发现了祂。
没有人知道祂是怎样出现在那里的,分明像祂一样身高两米以上的强壮男性,如果要出现在人群中,一定会挤开拥挤的人群致使任何人都能看到祂的来处。可是祂就是那样突然,却毫不突兀地融入在了人流中。向街道西方前进与向街道东方走去的人被祂一人分流至祂的身侧,人们只有在与祂擦肩而过时才会意识到原来道路上还矗立着一位如此高大的人。但当人们离开祂时,祂又从人们眼中消失一般,宛如街道上驻足的一座雕像。巴德尔,不,在夜晚时应该称呼其为猎人之月,这位孔苏之拳在布朗克斯区的韦斯特切斯特大道上发现了祂。那时祂正在月光的照耀之下,在人群间,手握着银白的银月之杖,身着与摆放在午夜使团以及月亮医生医护站中的孔苏雕像一样的专属,纯白的长袍披散自他的肩头披散,头戴覆盖着整个头部的法老白冠,犹如一位人间之神肃穆且庄严地降临人间。
在猎人之月第一眼看见人群中驻足不动,只是抬头仰望夜空中月亮的祂时,他几乎是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无法理解,更多地是难以相信眼前所见的事实。那位始终在夜晚注视着他,聆听他祷告的神明怎会突兀地站在人群中?而当他试图通过祷告去询问一直与他紧密相连的父神时,他得到的只有一片空无的沉默,仿佛月亮已经从高远的天空落入人间一般,曾经使猎人之月感受到与月亮紧密相连的纽带另一端已然空无一人。
而祂站在那里,仿佛说明了不再回应他的月亮来到了何处。可为什么?月神为何要以这副与雕塑相仿的姿态现身于人间?这是巴德尔脑海中浮现出第一个问题,而当他落入人群中,不顾周围行人古怪的目光,径直走向仍然抬头仰望夜空的祂时,另一个问题在猎人之月的脑海中浮现:马克·斯佩克特知道此事吗?性情多变,且在世人眼里无比疯狂的疯神总是偏爱着与祂一样疯狂的长子。猎人之月试图思考,月神的降临是否与马克·斯佩克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但当他走到月亮身侧,小心翼翼地试探地向祂的神明搭话时:
“……旅行者、开拓者、治愈者、庇护者,诸神中最伟大之神。请宽恕我的打扰,父亲。但您为何不向您的祭司做出任何启示,就独自降临人间?”
他得到的答案,正与马克·斯佩克特闻讯赶来后听到的那句话一模一样:
“你是谁?为什么要用那些称谓称呼我?”
祂转过身时,只是一个视线的交接猎人之月就对祂的真实身份笃信不移。毋庸置疑,祂确实是那位本该疯狂的月神,哪怕此刻的祂并非身着亚麻布交织而成的神袍,也没有在本该悬浮着鸟类头颅的位置呈现出非人的面貌。但祂看待他的目光,尽管给猎人之月以陌生之感却仍然属于一位神祇俯瞰人类一样,能够让人类感受到自身的渺小,而夜晚的博大与宽广,以及属于月亮的宁静。
所以,毫不犹豫地,猎人之月呼叫了月光骑士。
之后发生的事情无需赘述,收到猎人之月消息的马克·斯佩克特虽然已经身处皇后区可还是马不停蹄地从皇后区直奔到布朗克斯区的韦斯特切斯特大道。在马克·斯佩克特的印象中,每一次孔苏出现异象,都代表着他那位疯狂且总是让人捉摸不透的父亲在酝酿着什么不怀好意的计划。所以,比起相信月神失去记忆,他更愿意相信着月神突兀地降临人间,是孔苏的又一个阴谋。但令他意外的是,当他到达韦斯特切斯特大道时,直落在孔苏面前时,身着朴素长袍的月神看待他的目光就像看着一位陌生人。
为了防止他们在街道上引起过多的骚动,马克和巴德尔最终协商好将这位月神带回午夜使团,以避免引来复仇者联盟和阿斯加德神族那边的麻烦。因为马克把他的两辆总统轿车都炸上了天,新月飞行器也造就葬身火海,所以他们最终选择的方式是让大兵开着属于杰克的那辆皇后牌黄色出租车,从韦斯特切斯特大道,将他们运了回去。虽然孔苏表现出不认识他们所有人的样子,但他还是乐意配合这些看起来明显知道祂身份的人给祂安排的行动,只是祂两米五左右的个头缩在出租车内显然是有些过于拥挤。巴德尔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而马克不得不在拥挤的后座上被挤到车座的边缘,这是他第一次无比想念孔苏以前总是以伴灵的状态出现在马克身侧,至少那时候他的神明不会用祂庞大的体格,把马克压得喘不过气。
总而言之,在折腾了好半天后,他们一行人终于是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午夜使团。
早已知晓月神孔苏来访的瑞茜和虎女,对于降临人世的神明充满了警惕,格里尔是虎神的姐妹,与月神自有说不清的渊源,而吸血鬼则本能性地畏惧夜晚中唯一的天敌,至于8号球,他能管住自己的嘴巴没对着神明不敬几句,已经让马克觉得他真有进步了不少。
至于神明本人呢?祂看起来对这一切都很茫然,只是祂认为这些人并没有加害自己的想法,才听之任之。过于顺从的表现,让马克在路上困惑了不久,祂到底是不是真的孔苏。可他和巴德尔再三在思想中呼唤孔苏本人,得到的都只有一片空无,监狱孔苏已经从阿斯加德的牢狱中释放,所以他们也只能相信这位身材高大,身姿素白,宛如大理石像雕塑出来的人就是孔苏本人。
然后,时间回到了这一刻。被带回午夜使团的月神站在窗户前,再次抬头凝视着夜晚中的月亮,而马克则坐在他的沙发椅上与他脑海中的两位兄弟进行天人交战。
“这是不是祂的又一个阴谋?”
马克向史蒂芬和杰克抛出他的怀疑,而史蒂芬则反问出一个关键的信息:
“但一个失忆的月神能制造什么阴谋?祂甚至没有反抗就和你们回到了使团。”
杰克对于史蒂芬抛出的反问给予了另一个猜测,他一口气喝完玻璃杯中的威士忌说:
“如果这只是祂想要试探咱们的方法呢?我是不相信一位神明平白无故就会失忆。而且再怎么说,失去记忆的月神,听起来可比有自主意识的月神要更危险。谁知道祂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呢。”
马克认同杰克的推测说得有道理,毕竟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孔苏人畜无害的模样。每一次孔苏在马克面前的示弱,基本上都意味着祂会在另一方面对马克进行变本加厉的要求。从祂想要篡夺马克的肉身,到祂谋划出统治地球的孔苏纪元,马克·斯佩克特已经经历过足够多的,来自月亮的折磨。尽管从阿斯加德牢笼中获得自由的孔苏给予了他生命,也确实在之后履行了祂发誓在夜晚庇护人类的使命,但马克·斯佩克特了解孔苏,就像了解午夜使团街区有几条巷道,几个下水道井盖一样熟悉。
“我觉得我们最好的办法,就是看住祂,不让祂离开我们的视线。如果祂有什么异样,我们就立刻行动,联系复仇者联盟,或者是阿斯加德那群神————该死的,上次索尔把我揍了一顿,而我没有来得及要到他的电话。阿斯加德那边有电话吗?”
史蒂芬坐在他的办公桌前,然后一转转椅,看向他身后的落地窗,在马克脑海中的三分之一的,属于他的区域里,落地窗外的风景总是夜晚。他支持马克的计划,可他也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听起来不错。但你似乎忘记了一点,马克。我们是人类,尽管孔苏给我们超乎常人的力量,但我们还是要进食,要睡眠。你要怎么在我们睡觉的时候解决监视祂?毕竟神明可不需要休息。”
杰克在吹出一口跑调的口哨后,笑着给史蒂芬递刀补充:“还有巡逻。你总不能带着祂一起去不是吗?想想看,这算什么?带着自己的现世神一起巡逻,让祂现场给咱们打分?我们都已经成年那么久了,还要搞爸爸看儿子那套?我以为咱们的Daddy Issue早就已经解决了。”
有些时候,马克·斯佩克特真心希望他脑子里的两位兄弟能够闭嘴,不要在他好不容易做出决定时候就给他两肋捅刀。但史蒂芬和杰克说的不错,就算他真的要监视孔苏,那他就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孔苏是一位神,至少现在的祂看起来是。而神明不需要休息,他自己也经常重复那句名言“孔苏永不休息(Khonshu never rest.)。”,这就意味着他不能仅仅自己一个人去监视孔苏,还要动用整个午夜使团……想到午夜使团,马克突然猛拍大脑站起来。
他看向一旁的墙壁,意识到了他一直忽视了他另一位最亲密的朋友,也就是使团本身。
马克看了一眼月神,祂自从来到午夜使团后就一言不发,只是安静地站在窗户前,就像一尊面向窗户的大理石像。他确定此刻的孔苏不会做出翻窗逃走的行动后,便推开了他办公室的门,在走廊的一侧抚摸上墙壁。一个想法在他脑海中酝酿,而使团则是帮助他实现这个计划的最好助力。
“嘿,使团(Mission)。我想接下来,我可能需要你帮一个忙。”
“这是只有你能做到的事情,我想你一定能够胜任,我相信你伙计。”
……
当马克重新推开门时,他还穿着那身月光骑士的战袍。透过透视口,他看着站在窗户前的孔苏,而孔苏本人的雕塑不偏不倚地就摆放在他沙发椅的身后。这让马克感到有些尴尬,考虑到月神本人已经亲临人间,那么还摆放着月神的雕塑显然是有些多余。但这些是之后的考虑,现在他要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在今夜好好找孔苏本人谈一谈。因为从猎人之月发现祂,到他们回到午夜使团之后,他们之间还从未好好聊过。
于是,马克来到现世之神的身侧,他双手环胸,仰着头看着比他高上几头的月神。
“嘿。嗯,孔苏?我们得聊聊。”
被称呼为孔苏的祂转过头来,祂的目光与马克四目交接,祂的眼神中包含着马克所熟悉的一切,可是祂的话语还是让马克感到陌生:
“你再次以那个名字称呼我,而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在你们交谈时,我听到他们称呼你为:马克。也许,我也该用‘马克’来称呼你?”
该死的,祂太有礼貌了。马克在心中吐槽着,史蒂芬和杰克对此也表示赞同。他压下心中那种不适感,因为他更习惯对着不讲理的孔苏大喊大叫,或者厉声斥责,态度强硬。现在他不得不以更有素质的一面去同他交谈,尽管史蒂芬说自己可以代劳,但马克坚持这次要自己来交谈。
“好吧,看起来你是真的失忆了……是的,马克。马克·斯佩克特,你可以暂时称呼我。孔苏,虽然你不记得你自己是谁,但我知道你的身份,了解你的一切甚至比了解我自己还要透彻。我不想说太多的废话,只是,如果你想找回自己的记忆,你最好的方法就是先和我们呆在一起,听从我们的安排。”
太生硬了。史蒂芬在马克说出这段话后点评道,杰克耸着肩摇着头说如果这是他来,他可以做得更好。马克小声暗骂了一句他看戏的两位兄弟,他自然知道自己说出这些话太生硬,太强硬。但他发誓他已经用尽全力,没有指着孔苏本人去对他强硬下达什么命令。而且,比起他的习惯,孔苏一副看陌生人的样子看着他的神情,才是让他心情更焦躁的原因。一位与他有着四十年纠葛的疯子,尽管他十分讨厌月亮给他带来的种种折磨,但不得不说,如果不是月亮对他的眷顾,他也无法活到现在,拥有如此多的成就。然而,现在这个孔苏却忘记了一切,祂不记得别人也就算了了,可祂竟然不记得自己,不记得马克·斯佩克特?这让马克更加烦心。
不过好在,失去记忆的孔苏,比祂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好说话,祂只是沉默了半晌就点头同意了马克的提议,或者说是要求。
“如果这是可行的方式,我愿意尝试。”
在马克想要疏松一口气时,孔苏的下一句话又让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但我仍有一个困惑。马克·斯佩克特。既然你说你十分了解我,那么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从你看到我第一眼起,你就一直表现得很焦躁?我们之间是否存在着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
我说什么来着?杰克在马克的脑海里笑出声,他这时候又不是马克的好兄弟了。他把一张钞票塞入酒吧女郎的皮裤缝隙中,以看热闹不嫌弃事大的态度笑马克面对的窘境。史蒂芬则是摇头叹气,他表示自己这时候爱莫能助。如果马克早一点听从他的建议,让他来和孔苏沟通,或许孔苏不会问出这个问题。但马克·斯佩克特总是十分倔强,除非他碰壁,否则他不会乖乖听别人的建议。所以,现在马克·斯佩克特不得不直面他失去记忆的神明抛给他的第一个难题:
祂与他之间到底存在着什么矛盾?
本是环抱双臂的马克直接愣在原地,他的大脑在听完孔苏问出这句话后嗡鸣了一下。他本该想到,就算是失去记忆,可站在祂面前的仍然是一位神明,凡人的心思在神明面前无所遁形,哪怕是他强压在心中的不满,也被月亮一眼看出。他不再维持着现在的动作,而是松开臂膀,攥紧了自己垂落的披风。他不再能直视月神看向他的视线,于是他低头,别过面庞不继续与孔苏四目而对,尽管他们都戴着头套,但显然覆面的面罩并不能阻挡马克表达自己的情绪。
在默念了数十次这个孔苏并非是那个混蛋老鸟,哪怕现在的祂可能只是孔苏假装出的假象,马克·斯佩克特最终还是成功压下他一瞬间想爆发出来的情绪。
“……没什么。只是点私事,一些不太开心的过往。这不是我们今天话题的重点,倒是你,在窥探别人心思的习惯上是一点没变,失忆了还这么敏锐。”
驻足在他身前的神明没有继续追问,此刻的祂太过贴心,如果忽视掉祂先前敏锐的话语,马克几乎要错以为祂不是孔苏本人。
“所以,你记得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吗?巴德尔,额,我是不是应该率先做我们两个人的自我介绍?算了。你先说一下你是怎么突然出现布朗克斯区的大街上的吧。如果你知道自己怎么来的,我们还能帮你顺藤摸瓜,搞清楚到底你身上发生了什么。”
肃穆的月神握着祂的银月之杖再次陷入了沉默,马克认为祂是认真在思考,而他脑海里的另外两个声音则也终于消停了一会,不再乱起哄。他趁此机会特意端详了一下,与他放置在自己办公室里那尊月神塑像,有着一模一样面庞的孔苏。说实话,这副模样的孔苏虽然一直作为塑像相伴在他人生数十年的岁月里,可马克已经看惯了脖子以上部分是鸟骨头的孔苏,祂瘦骨嶙峋的模样不会让人类心生亲近之感,然而以人类姿态显露人间的月神,则完全打破了以往月神给马克若即若离的感觉。
看着此刻的孔苏,马克甚至产生了一丝,祂看起来很亲近的错觉,就是仰着脖子看祂实在是累脖颈。然而没等他观摩多久,孔苏说出的话就把他唤回了现实。
“我不清楚。”
“你不清楚?”
马克猛拍自己的脑门,追问道:“什么叫你不清楚?你连自己怎么来到大街上的记忆都没有?”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来到你口中的布朗克斯区。我最初的记忆是一片黑暗,在某个时刻我得以睁开眼睛,然后我的视野里就充斥着难以描述的景色。我看你们在我身侧走过,看着不知名的物体快速移动在道路上,然后我看见了月光。”
“月光?”
“是的。月光。当我抬头凝望着月亮时,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宁静。不会忧心我是谁,也不会忧心我的来处,以及我的去处。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很遗憾,我的记忆恐怕没有任何能让你做参考的价值。”
这下事情陷入了死胡同,马克看着孔苏的眼睛,试图想确认孔苏的话语里有所遮掩。如果祂有的话,凭借着他和月亮打了四十年交道的经验,他一眼就会看出来。然而遗憾的是,月亮并未说谎,祂的记忆确实是一片空白,以至于祂与马克对视时的坦然和沉稳,根本没有让马克质疑的余地。一位不知道自己来处,不知道自己去处,更不知道自己是谁的神,唯独在凝视月亮时才不会思考那些问题,听起来祂的身份已经再次得到了证明:祂正是月亮本身,是月亮降临人间的本体。
但问题仍存在于此:是什么导致了月亮的失忆?
他们的交谈最终只能草草结束,除了让马克确信孔苏的身份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线索可以通过交流知晓。
关上门的那一刻,马克倚靠在门上发出了一声沉沉的叹息。作为午夜使团的组织者,以及创立者,作为月光骑士,他解决过无数夜行人的烦恼。从人类的到地下世界居民的,只要是夜晚中需求帮助的生命,他都会力所能及的履行他作为夜行人守护者的义务。然而,在他帮助了无数人之后,现在他遇到了他职业生涯里最大的一个难题。他连世界级的问题都解决过,而他自己也当过世界级的难题,但现在,赋予他力量,赐予他职责的月神本人却成为了那个求助对象。
月光骑士该如何帮助他的神明?这听起来就像是在说如何让信徒如何帮助他的神明,重新认识到祂自己是一位强大的神祇一样。帮助孔苏统治世界,本是马克·斯佩克特认为是他这辈子做过最疯狂的事情,可现在他意识到,原来他还能做到更疯狂的事情。
“看起来你和我们的父亲沟通并不顺利。”
突然出现的声音并非响自马克的脑海,而是在出现在他的面前,马克不用看过去都知道说出这句话的人是谁。
还身着猎人之月战袍的巴德尔站在一旁,他在楼下等待许久,这是他少见的没有耐心的时刻。牵扯到月亮的问题,这位狂信徒总会如此。斯特曼医生拥有极高的职业素养,不会暴露她与任何人的交谈,但马克心里清楚,能让猎人之月耐不住性子上楼找他的唯一原因,有且仅有孔苏本人。
“顺利,但没什么用。祂确实忘记了一切,身份,职责,甚至是我……我们。”
“你打算怎么办?我们应该去找斯特兰奇,至尊法师应该能解决我们父亲身上发生的问题————”
“不。先不要着急,万一这又是孔苏的阴谋呢?这段时间我会看好祂,一旦我们确认了祂确实记忆缺失,而我们也束手无策的话,我们再去找斯特兰奇。”
说出这句话时,马克能明显感觉到,在猎人之月漆黑的面罩下升起的不满。他显然已经在尽全力压抑自己的愤怒。
“你怀疑我们的父亲是假装失忆?兄弟,尽管你和我们的父亲有再多的矛盾,你怎么能做出如此冒犯的假设?当务之急,我们应该尽快解决我们父亲身上发生的事情,如果你真的是祂的拳头,你就更该如此。”
马克看向了猎人之月,与他异父异母,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却因为侍奉着同样父亲而成为兄弟的巴德尔,他比以往要更加激动,声音里的情绪更加突出。他说的话语确实没有问题,可马克·斯佩克特仍然不想赞同巴德尔的话,因为他心中还是留有一丝怀疑。正是每一次他心底的那一丝怀疑,他才能总能在最后时刻揭穿孔苏的阴谋。所以他走到巴德尔面前,跟他只有毫米不到的距离,认真且严肃地说:
“听着。巴德尔。我知道我在做什么,而且我确实想好了所有可能的后果。相信我,如果我们确定孔苏记忆的问题,我会按照你说的去做。但是现在,我要确保祂没有伪装,且不会伤害到任何人。所以我会暂时把祂放在身边看着,我和‘使团’达成了一致。我会确保我们没有问题,如果你实在不放心,那你也加入其中。至于冒犯,如果你被你信仰的神明戏耍了大半辈子,你就会发现‘冒犯’是我对他能做的最轻的一种尊敬。”
兄弟二人就这样对视了片刻,最终,做出了妥协的是巴德尔。作为孔苏虔诚的信徒,也是马克现在的兄弟,他在固守自己信仰一事上,总是比马克更关照月神。但他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的人,所以尽管他们总是意见相悖,他们仍然还是能像真正的兄弟一样为彼此留出余地,而不至于互相紧逼。
“我希望你能记住你的承诺,兄长。”
猎人之月离去之前,他转头看向了马克一眼,就像是等待马克的承诺一样。而马克自然也知道巴德尔心中所想,他向巴德尔保证,他会遵守他的承诺,不会在对待失去记忆的孔苏事情上有半分的私心。
“当然。我一向遵守承诺。”
得到了马克承诺后,猎人之月便离开了午夜使团。马克·斯佩克特本以为他会想对着孔苏本人进行祷告,但他的兄弟恐怕比他更需要整理思绪,去面对他一直以来信仰的神明。直面神明的冲击感,对于曾经被月神救赎过的巴德尔来说还是太大,所以他的离开也是合情合理。至于其他人,格里尔在了解了情况之后就借着月色回到了她的家中,大兵回去守着他年迈的母亲,而瑞茜以及八号球则与马克一样都住在午夜使团内部,所以他只是跟她们简短讲述了他要亲自监视神明的计划,并得到瑞茜无奈的叹气还有八号球神经质的吐槽。比起孔苏的失忆,他们更在乎自己要与一位神明同住一个屋檐下,这件十分荒唐但确实发生的事情。
在妥善安排完午夜使团各个人员之后,马克·斯佩克特回到了二楼,他轻轻推开了门扉的一道缝隙,透过缝隙,他发现孔苏仍然还是站在窗户之前后,马克短暂放下了心中的忧虑。然后,他重新关上了门,并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自他组建午夜使团以来,每当他遇到了超出自己心理能够解决的问题时,他就会拨通这个号码。
“你好?是斯特曼医生吗?”
“是的,我想之后我们之间每周的治疗咨询,可能需要调整一下重点……”
“不不,不是我的人格问题。也不是关于信任危机,或者死而复活后出现的精神问题。我们要探讨的问题不再仅仅是我了,医生。”
“我们要探讨的问题是孔苏。”
“赋予我重生,给予我使命,却在现在忘记了一切的,我那混蛋父亲。”
【二】祂本不该像一位父亲
:你的父亲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想我们之间已经知根知底了,马克·斯佩克特。”
“是啊,斯特曼医生。除了我之外,我觉得你是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甚至比我自己还要了解我。”
“所以我们已经不必再谈论你自身了,对吗?”
“是的。斯特曼医生……我想我们谈论‘我’的问题已经足够多了,所以现在我想和你谈谈另一个人。如果他确实能算得上‘人’的话。”
“孔苏。实际上这也不是我们第一次谈论祂,但在过去,祂只是话题的一个延伸,而不是一个主题。我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不像黑豹与他的神明巴斯特那样清楚,也不像其他阿斯加德神明与复仇联盟的关系那样简单易懂。马克,在我们正式进入话题探讨祂之前,我想询问你一个问题。”
“请说吧,斯特曼医生。你想要知道祂的什么事情,我都一定知无不言。”
“不。马克,我不是在询问你关于孔苏自己的隐私问题。我是想问你,对你来说,孔苏是一个怎样的神?或者说祂对你来说,祂到底具有怎样的身份?”
“……”
“我很难将我与祂的关系一言蔽之,斯特曼医生。嗯,你瞧,如果我要单独说祂是我的神明,那只是对你的一种演示。毕竟关于信仰的问题我们早已经谈论了很多,你知道我并不真的信仰祂,至少不是以一位虔诚信徒的方式信仰祂。所以祂对我来说算不上一位真正的神明。至于仇人,死敌——好吧,我确实恨过祂,但是比起像敌人一样的憎恨,更多的是像憎恨我那苦不堪言的人生的憎恨。怎么说?有点像对命运的仇恨。孔苏给了我糟糕透顶的人生一个新的开始,却没有救赎我的人生,反而一次又一次把它变得更糟。然而,如果没有祂的存在,我的人生甚至也无法延续到现在。”
“祂给予了我生命,赐予我新生。虽然祂一次又一次将我折磨,也一次又一次地给予了我渺茫的希望……如果我真的要说祂对我而言是什么,那么世上只有一个名词,能够统括我们之间复杂多变的关系:父亲。”
“对我来说,祂就像我的父亲一样,既混蛋又真的让人难以去恨得彻底。”
“我了解了,马克。那么现在让我们开始谈论你的‘父亲’吧。”
“你的父亲是一个怎样的‘人’?”
斯特曼医生,一位具有极高道德素养与职业操守的心理咨询师兼超级英雄心理学家。她曾是复仇者联盟在孔苏纪元之后,派遣来为月光骑士定期做心理测评,评估他的心理状况是否会让他再度与他疯狂的神明沆瀣一气,做出危害整个复仇联盟,甚至整个世界的危险行为。
但现在,经历过了如此多的事情之后,斯特曼医生成为了月光骑士无话不谈的友人,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再能用医生与患者来简单地概括。对于马克·斯佩克特过去糟糕透顶的心理治疗体验来说,斯特曼医生可以说是精神治疗界最具有道德操守,也最专业,最值得叫人信任的精神问题专家。她不会列出一整张药物清单,给马克开出氟西汀、阿普唑仑,又或者是卡马西平,把马克看作是真正的解离性人格障碍一样对待。她关注马克·斯佩克特本身,意识到了他从小到大的人生里,最大的问题并不在于他患有的精神疾病,而是他的人生里充斥了太多的困境。
精神问题对于马克·斯佩克特来说只是最小的障碍,有些时候,它甚至是马克·斯佩克特对抗他糟糕透顶人生的助力。
在斯特曼医生解开了马克·斯佩克特身上一个又一个心结之后,现在的马克遇到他无法解决的棘手心理问题,就会第一时间拨通斯特曼医生的电话。他对斯特曼医生的信任,已经远远超越了他曾经对孔苏雕塑寄托的信任。前者会给予他帮助,后者只是他曾经无处宣泄自我,寻找到的宣泄对象。关于孔苏失忆一事,尽管马克·斯佩克特掩饰得很好,也许他确实可以逃过格里尔敏锐的嗅觉,避开瑞茜犀利的目光,在比他更加激动的兄弟巴德尔面前也装作冷静,拥有计划和安排。但马克·斯佩克特唯独无法欺骗他自身,在他吃尽因隐藏自我的情绪,导致事情变得不再可控的苦头后,他知道,在这世上他还可以信任另一个人,那就是斯特曼医生。
所以,他找到了她,希望这位帮助他走出那么多精神困境的医生,可以再帮助他走出一个他对所有人,乃至对他自己来说,都算得上是逃避了数十年的问题————关于孔苏,那位疯狂的月神,同样也是现在塑造他肉体的生父,祂到底算作是怎样的存在?尽管斯特曼医生所负责的范围仅仅是超级英雄的心理学,谈论神明与凡人已经大大超出了她所钻研的那些精神学科,可她仍然还是问出来让马克·斯佩克特感到局促不安的关键问题。
“用一个‘人’来评价祂实在是有点困难了,医生。要知道,祂可不是能被‘人’这样简单的词汇就能统括的。”
“实际上人本身就十分复杂,马克·斯佩克特。如果人性十分简单的话,那么也不会催生出我所钻研的心理学,也不会有精神科来解决人们的精神问题。尽管你的父亲是一位真正的神明,但我想人性本身也足够承担得起祂的复杂性。这牵扯到人类与神明之间互相的投影,考虑到我们以往谈论的那些话题,我想你的父亲确实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确实总是将自己投影到人类身上,来寻求着什么。”
“你说得很对,斯特曼医生。我只是想拖延一下时间,因为这个问题确实难倒了我。我想谈论孔苏不比我承认一直以来,真正给他人带来麻烦,给整个世界带来打击的人不是我的解离性人格障碍,而是我一样要简单,甚至要更加困难。”
“你不必直接向我说出一个答案,马克。关于面对问题,就像精神问题的治疗方法也不仅仅是局限于药物一样,我们总有别的方法触及到答案的真相。”
“那么,让我们换一个话题。你能告诉我这一周以来,你和你失忆的父亲相处的如何吗?祂是否有表现出记忆苏醒的征兆?”
“关于这一点,我得说……祂表现得很好,甚至说好过头了。”
马克·斯佩克特一辈子里做过太多匪夷所思的梦,但如果说最令他感到匪夷所思的梦是什么,那么他一定会说就是他现在的生活。自从失去记忆的孔苏来到了午夜使团后,他的生活就有了极大的变化。这种变化并非是他的作息变得更加紊乱,他的人际关系因为孔苏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他的改变是在他的幸福配得感上的改变。
长久以来,作为月光骑士的马克·斯佩克特都有着极低的幸福配得感。他曾在梦魇折磨他的梦境里,看到过他不同的人格所做的不同的幸福之梦,却唯独没有看见他自己有关于幸福的设想。对于马克而言,他早已不再设想自己能够拥有幸福,哪怕在他身边已经聚集起足够多可以信任,足够让他托付肩膀,诉说内心的同伴。可是,总有一个缺口存在于马克的胸痛,让他对于幸福的感知,就像一个漏斗一样被装入多少,最后就会流淌出多少。
关于被爱的设想,他自言自语过太多次,他不幻想被爱,不再试图寻求被爱。这一点让他纵使身处人群中,心中也总是反复溢出他的过往,那些因为他的职责,而被他伤害至深的那些人。无论是玛琳、吉娜、法国佬还是因为他死去的影子内阁成员,他在已经拥有足够多的当下,仍然会生出对于过往的愧疚。这是他拥有巨大的幸福不配得感的原因之一,可马克从未设想过他的生活有朝一日能被填补上那个豁口。
他更没有想到,来填补这个豁口的人,不是午夜使团的任何一人,不是格里尔,甚至连真正的人类都算不上————孔苏,他从未想过致使他变得不幸,拥有巨大幸福不配得感的罪魁祸首,与他纠缠了四十余年的神明,他现在的生父竟然会是填补那个豁口的人。这说起来太过令人诧异,可事情就是那样发生了。当孔苏不是作为天上高远的月亮,也不再是对他总是颐指气使的神明,而是作为他的监视对象存在于他的身侧后,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祂的又一个阴谋。我真心希望这是祂一时的伪装,因为祂真的对我很好。好到我根本挑不出任何刺的类型,甚至还很有分寸感。”
“你能相信吗,斯特曼医生?一个折磨了我半辈子的疯神,仅是一晚就摇身一变,变成了我身边最懂得如何去关切我的人?这种关切不是像巴德尔那样的关心,也不是瑞茜与大兵那样作为友人的关爱,甚至也不是格里尔对我的感情……祂。我不知道,祂是怎么做到的。”
“你认为祂对你的关照胜过其他人?”
“不。我认为祂对我的关照不同于其他人。那不是地位平等的人能互相给予的。”
“祂就像我从未拥有过的父亲一样关心我。”
谈起马克的亲生父亲,老斯佩克特的身份和他与马克之间的感情,可以简单归类为不善言辞的父亲与他离经叛道的儿子形成典型的父子困境。马克·斯佩克特早年丧母,他的父亲却并没有填补上他母亲缺失的空缺,反而把他推到了更远的被爱位置。他的父亲作为犹太人拉比,地位崇高,学富五车,在犹太人的社区里拥有足够多的尊敬,却不受早些年美国社区里拥有种族歧视之人的爱戴。小时候的马克看过太多次他的父亲身负暴力,却不反抗的‘软弱’,而他自身的暴力倾向,让他注定与他反对暴力的父亲分道扬镳。这就导致了马克·斯佩克特在母爱缺失的过往里,父爱也稀缺到可怜。
于是他离家出走,按照他本人的话来说:与父亲告别的儿子,为了寻求爱离家出走。他在死而复生之前,在暴力这条道路上做得太好,拳击手、海军陆战队成员、雇佣兵,太多的人看到了他暴力的潜力而爱他。
但在所有人中孔苏爱他最甚。
祂把马克·斯佩克特当做自己的儿子一样培养,作为一位父神而言,孔苏将祂照看的人类全部视为祂的儿子,而马克·斯佩克特在这一身份上也本不具有特殊性。但时间是最好的溶剂,能融化千年不化的寒冰,也可以溶解神明对于一位人类抱有的无情。斯特曼医生知晓,正是重获自由的孔苏,让马克有了第四次的新生,他前三次的死亡都是对原有身体的治愈,唯独第四次死亡是真正从无到有的塑造,这或许是神明对人类动了恻隐之情的缘故。可祂也并未像马克的人类父亲一样,填补马克·斯佩克特缺失的那份父爱,直到现在。
在马克·斯佩克特决定将孔苏放在自己视线范围内监视后,他的生活也进入了到了这位失去记忆的月神眼中。没有人知晓失去记忆的孔苏到底是怎样的存在,但祂用祂的行动,让马克意识到,这个月神与他认知里所有的孔苏都并不相同。
“这周周二,我遇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知晓我再次死而复生的十二宫,又策划了一起针对我个人的袭击。虽然他自认为自己是一流的反派,但在我看来,他算是三流,甚至是不入流的那类。但他在埋雷技术上确实有一手,我们防住了汽车炸弹,却没有防住他在房屋支柱里放入的塑胶炸弹。”
“大兵和巴德尔没有事,是因为当时我们在那栋四面通风的高楼顶部,他们的位置恰好在边沿位置。而我就比较倒霉,也是十二宫精心算计的结果。他笃定一定会在人质与自身的安危里选择前者,所以我护着人质冲出接连不断的爆炸,再从百米高的高楼上跃下后,我感觉我几乎摔断了我的脊梁骨。至于大出血之类的问题就更不必谈论了,说实话,如果那不是一个月圆之夜,我恐怕当场就会直接毙命。”
“但你没有,而且完好无恙地坐在我的面前。这其中一定发生了很多事情。”
“是的,确实发生了很多事情……但也都是人们听到耳朵出茧的旧事。月光骑士不会死亡,他总是能从死亡中归来。”
“所以,是孔苏再一次将你复活?”
“不。是祂将我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尽管我们谁都没有想到祂会直接来到附近的高楼上,但考虑到,虽然祂失去记忆,可祂还是一位神。一个神想去哪就去哪。按照‘使团’的话来说,祂本来站在我的办公室里,跟祂到来时一样只是站在窗户前单纯看着月亮。然后,祂就像感知到了什么一般,只是拿权杖轻轻敲击了地面,就从使团来到了我重伤的现场。”
“祂治愈了你的伤痛,让你看起来完好如初。这确实听起来算不上新鲜,但考虑到这是四十年来,祂第一次亲自为你治疗伤痛,我想你的心中一定有很多困惑和不解。是吗?马克。”
“你猜测得不错,当时我的心中确实有太多的惊讶、意外,还有困惑。毕竟就在你自暴自弃想着,你的第四次重生这么快就要迎来死亡时,你却没有死去,而在睁开眼后你第一眼看到的对象不是你的同伴,而是最叫你讨厌的神明时,你也会大吃一惊。”
“如果这是祂的逢场作戏,这戏也太逼真了。”
回顾起周二的夜晚,马克·斯佩克特记忆最深刻的不是他的死而复活,而是他在睁开眼时感受到的,属于那位月神的目光。尽管孔苏曾经的形象都是以眼窝空洞的鸟类头骨,身着各式各样的服饰出现在马克身侧,但马克也能从祂空洞的眼眶中感受到祂的视线。居高临下的俯视,事不关己的漠然,盈满戏谑的嘲讽,还有几乎微不可闻的一些关心,但他从未在过去的孔苏眼中体会到他重伤痊愈后睁开眼时感受到的那种感情,忧虑、恐惧,并非是针对神明自身,而是神明看向他时,因为恐惧于失去他才萌生的感情。
他体会过太多次,孔苏因为畏惧他的反抗,畏惧某个可怖预言而萌生的恐惧。
但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天,能在孔苏的眼中看到:对失去他这一事而深感恐惧的感情。
那不是上帝对人类渺小的忽略,更像是一位父亲对于自己的儿子怀有的感情。
“那是第一次,我真切意识到我们之间的父子关系不再是我们彼此口头上的称呼,而是祂真正对我抱有了父亲对儿子一样的关爱。但有趣的是,我们第一次有了父子一样的感情联系,竟然是在祂失忆之后,而不是在祂拥有记忆的时刻。”
“这听起来很奇怪,马克。如果按照你的说法,祂既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也不清楚你是谁。那么祂怎么会用一位父亲的目光来注视着你?你觉得,这是祂伪装自己失忆的有力证据吗?”
“恰恰相反,斯特曼医生。正是因为祂会用那种眼神看着我,甚至主动出手拯救我的生命,我才相信祂没有装作失忆。因为以我的认知里的那个孔苏来说,祂实在不会做这种事。什么从天空降临到我身边,只是为了挽救一位凡人的生命,把我视为祂的亲骨肉,这些想法我想都不敢想。而那个失忆的祂却这么做,尽管祂不记得自己的身份,也不知道我是谁。但祂就是那样做了,甚至在我提出来祂为什么要这么做之前,祂就先于我做出了提问。”
“‘你在每个夜晚都要像这样一样,把自己陷入险境之中吗,马克?’”
“……祂这么说了。祂询问我时的惊讶比我的困惑更多。”
“祂就好像完全不知道我过去的夜生活有多么糟糕和危险一样,祂完全不知道祂自己就是那个,让我每个夜晚都那么危险,那么可怕的罪魁祸首。”
危险,这个词汇对于马克来说并不算陌生。当他决定使用暴力来维护自我时,他就已经走在了一条危险的道路上,而他的四次死亡也足以说明了他的生活经常与凶险相伴。但他从未想过,致使他走上一条更加凶险道路的神明,会成为关心他安危的人。马克同斯特曼医生说起此事时,已经距离事情的发生过去了整整四天的时间,但他仍然能清晰地记得他那时的心情,以及孔苏看着他的目光。
“为什么?是什么要让你如此不顾生命地行动?”
祂的一边膝盖跪在地上,用未握权杖的手扶起想从冰凉地面撑起身体坐起来的马克,然后问出来这个问题。马克环顾四周,其他人错愕的神情几乎代替他表达他心中的一切思绪。猎人之月在黑色面罩下的脸像拧巴在一起,马克不用猜都知道他的心情肯定和他一样五味杂陈,至于大兵根本是大气不敢出一声,对于吸血鬼来说,月神近在眼前的感觉让他浑身上下每个神经都并不好受。但最终打破沉默的是格里尔,永远直白,永远坦诚,永远炽热如火的虎神姐妹。
她用大到吓人的力量一把抓住了月神围在领口的披风,然后把祂拽到一边愤怒地出声斥责:
“听着!我不管你是不是失忆,也不在乎你到底是不是伪装————但你最好现在给我闭嘴,你这混账神明,你怎么有脸去关心他?你想知道答案?我会告诉你,让马克总是身处险境的人不是别人,就是你!如果你还有点良心的话,就站在一边,老实呆着。”
在她愤怒的双瞳中,映出的是神祇惊讶的神情,看来即便戴着面罩也无法遮掩神情这件事自古有之。
“格里尔……她很愤怒。她大概是最愤怒的那个人,因为她爱我。而她从来不会压抑自己的感情,所以她反而替我说出来了我心中的想法。”
“你很庆幸你的身边有一位直言不讳的女友,但孔苏之后是怎样的态度?祂还是像你认识的那位孔苏一样,对于她的冒犯感到愤怒吗?”
“没有。祂表现得很平静,稳定到让人觉得对祂生气像是自己的错一样。还好格里尔不会产生那种感觉,但最后还是巴德尔把她劝下来了。”
“不过这并不算结束,因为在我们回到午夜使团之后,祂主动找到我就‘祂害我的生活变得如此危险’这件事进行了彻夜的交谈。我现在说出来都觉得,老天,如果不是祂真的失忆,就是我吃错了药。”
孔苏从不会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神明永远不会低头向他人承认自己的错误。祂永远高高在上,哪怕是祂最委婉的一次,祂也只是会柔和自己的态度,但祂不会向凡人,更不会向马克·斯佩克特进行道歉。但那个周二的夜晚,在他们一行人回到午夜使团后,马克换回了自己骑士先生的装束,像散了架的一捆钢筋般瘫在他的沙发椅上,那座孔苏的雕像被搬运到了巴德尔的诊所里,而真正的孔苏则没有像先前的每个夜晚一样,站在窗户前抬头凝望着月亮。祂站在马克·斯佩克特的身前,并不是作为求助之人,却仍然在沉思良久之后坐在马克·斯佩克特的身前那张沙发椅上。
“那名女性说,是我使你的每个夜晚都深入险境。”
身着骑士先生白色西装的马克虽然已经没有了身体表面上的伤痕,可他的精神仍不可避免地感到疲惫,所以他并没有抬起头去看向孔苏。他只是摆了摆手,对孔苏有气无力地说:
“别在意……格里尔性格就是这样,她只是关心我不是有意针对你。”
月神似乎并未因为他的这句话,就被安慰到几分,祂的目光聚焦在马克身上,一些无法言明的感情在祂的双目中徘徊着,沉默同样长久,但终究是要被继续打破。
“这就是为什么,你看着我的目光,总是压抑着那些愤怒?”
马克没有出声,史蒂芬同他说,这次让我来吧。但是马克·斯佩克特不为所动,杰克趴在酒桌上嘀咕着,让这混小子自己面对吧,史蒂芬。我看他是铁了心想自己解决这件事,你再怎么劝都没用的,不吃几个苦头,他是不会善罢甘休。史蒂芬见劝说无用也就没用继续,犹太人的精英富商懂得点到为止,这是他一贯维持的态度,除非马克真的要做出太过火的事情,否则他不会轻易越过那条界线。安静下来的脑海,让马克费劲地转动他疲惫的大脑,碍于今晚是个月圆之夜,所以他的力量无比充沛,即便他的精神确实想要睡着,但他的身体却比寻常的月夜要更有精力。
在又是一阵沉默之后,他终于从瘫倒在沙发椅的姿势上移动,并支起来身体,让后背倚靠在背靠上,然后抬头看着坐在他面前的神明。他的适应力不错,已经开始习惯了孔苏不再是那总是对他大呼小叫,唠唠叨叨的疯神后,就开始明目张胆地对祂展现他自由散漫的一面。但既然对方想认真谈谈他们之间的事情,他最好还是稍作收敛一些。
“或许吧。但不仅仅她说的那些原因。”
唯独让马克·斯佩克特无法习惯的是,他不想看到月神眼中噙满的关心与忧伤,还有那些愧疚之情。他更希望现在坐在他面前的神明,还是那个总是趾高气昂,抓着自己是众神中最伟大之神的身份一辈子不放的,顶着鸟颅的小老头,而不是现在这个有着人类姿态,却体型上过于完美,而目光幽邃深沉的月神。
“这件事很复杂,复杂到一晚上也跟你说不清楚。但我确实该和你说说你是谁了。在我跟你说你的身份,我们之间的过往之前,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赶来救我吗?以及你是怎么使用你的力量的?”
拖延时间的一种战术,比起单刀直入主题,先在主要话题开始前谈论些看似重要,实则无关紧要的次要话题。马克·斯佩克特这些年来多少也从他的兄弟史蒂芬·格兰特的谈判话术里学到了一些皮毛,他抛出新的问题,并让孔苏回答它们。失去记忆的月神对他可谓是知无不言,祂一五一十地告诉马克祂是如何突然间感受到他的危险,并在心中产生了巨大的恐慌,会失去他的恐惧攥住了祂的心脏(神明也有心脏?马克对此感到意外),于是祂本能地做出了行动,就像祂本应如此一样,祂畅通无阻地跨越数千米的距离就来到了他的身侧,然后就像祂生来就具有这治愈的权能般,祂治愈了他的伤痕。这与马克知晓的,巴德尔的疗伤仪式趋于一同,不如说巴德尔的治疗仪式本就是汲取神明力量的劣化版本,在人世间拥有诸多权能的月神本尊,无需繁琐的仪式就可以动用神力使马克大面积烧伤的躯体被治愈,而断裂的骨骼也会重新拼接。
虽然神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可祂的存在本身仍然会使祂履行自己作为神明的义务,至于祂口中的,对于失去马克·斯佩克特的恐惧,马克只将其认为是神明对于失去自己大祭司的担忧,而并不是针对他本人的忧虑(不然,他无法接受这种说法)。
“看来失忆并未阻止你履行自己的职责,就从这一点上,我会告诉你,你的身份不是什么凡人里的科学家、医生,也不是什么能力突发异变的变种人。孔苏,这是你的名字,而这个名字代表的是古埃及的月神。”
“旅行者、开拓者、治愈者、庇护者,赫利奥波利斯众神中最伟大之神,这些都是你的身份。”
“而我是你的拳头,被你四次拯救了生命,签订了契约,并被你赋予了庇护夜行人使命的大祭司。”
“我是你的月光骑士。”
“同样也是被你赋予的使命折磨了四十多年,这辈子都要跟你该死地捆绑在一起的,你的……”
他说到这里时顿了顿,像是直截了当地说出那个身份让他倍感羞耻,但最终他还是低下头轻声地说了。
“……我是你的儿子。”
马克·斯佩克特从未想过,在他于上次死而复生之后,还要再次重复承认他自己是孔苏之子的话语。但事实如此,他的生命被孔苏重新赋予,就连现在的战袍和武器也是孔苏亲手为他打造。汇聚神明之爱的馈赠成就了他的此刻,而他从来不是恩将仇报的混账,所以他会承认,哪怕这让他觉得很没面子。
“承认自己是祂的儿子,对你来说总是很艰难。但我想这不仅仅是出于心理的羞耻,还有你们过去的纠葛,让你不想轻而易举地认可祂现在的身份,是这样的吗?马克。”
“就当是这样吧,斯特曼医生。我也不好说到底是可悲的自尊心作祟,还是我单纯不想让祂听到我喊他‘父亲’会让祂感到高兴。可失去记忆的祂,不会对我喊祂父亲感到任何喜悦。”
“我想,祂表现得与喜悦完全相反。”
“没错。祂听到我说自己是祂的月光骑士,还是祂的儿子时,祂第一时间回馈给我的感情不是喜悦,而是愤怒。”
“一种源于祂对祂自身的愤怒。”
“祂说了些什么话,让你产生了这种感觉?”
“‘你说我是你的父亲,而你既是我大祭司,也同样是我的儿子?这真是荒谬。一位神明怎会如此苛责自己的祭司,而一位父亲又怎会如此不怜惜自己的儿子?如果我真的是你口中的月神,那么我认为,我没有资格成为你的神明,也没有资格被你称作是父亲。’“
“‘一位父亲不会像这样折磨他的儿子,更不会这样,像憎恨你一样为你带来如此多的痛苦。’”
“……祂是,这么说的。”
一位父亲,不会像憎恨自己的儿子一般,为自己的孩子带来如此多的折磨。祂在说出这些话时,手不禁攥住了权杖,但让马克感到紧张的是,祂在情绪激动时似乎无法管控好自己的力量,那扑面而来的气势,几乎要把马克掀翻,摆放在一旁桌面上的花瓶在震动中摔碎在地上。破碎声让马克一下子站起来,把双手摁在孔苏的肩头,他摇晃了好几下陷入自责的孔苏,试图让祂不要因为情绪激动就把他的办公室,乃至屋子搞得一团糟。
“嘿,嘿!我不管你现在是愧疚还是愤怒,但你不能把我的房子搞得一团糟?!”
月神的肩膀手感很好,马克紧握住他的双肩膀时意外他的掌心之下覆盖的不是真正如大理石一样坚硬的肌肤,就像人类的躯体一样,一旦他微微用力月神的肌肉就会向下凹陷些许。回过神来的月亮,意识到了祂在做什么后,有着一瞬间的茫然,但很快祂就收敛了祂外放的神力,不至于对马克的办公室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见到祂没有继续释放神力后,马克松了一口气,而在他察觉到自己就那样自然地掐着他神明的肩膀后,他又立马收回手,坐回了沙发椅上。他今晚已经收拾了足够多的恶棍,可不想再花大力气去制服他失忆的月神。
“我为刚才的所为感到抱歉。”
但他还需要花费精力去接受,这位月神会对祂做的每一个不好的事情道歉的态度,祂太友善了。马克可悲地意识到,这么久之后,他已经习惯听见老鸟目中无人的喊叫声,所以一个太过亲切,友善的月亮,反而让他感到不适应。
“没事。没关系。你就算不道歉也没事,真的。”
之后他们认真谈论了彼此的关系,又或者是马克·斯佩克特单方面对孔苏进行他过去四十年人生经历的科普。整个过程中,孔苏都表现得十分安静,作为一位聆听者任由马克诉说,对祂而言陌生至极的过往。有些时刻,祂会提出几个问题,打破沉默。但那些问题,也只是针对过去的孔苏为什么要做出折磨马克行为的困惑。马克每一次用自己的观念揣测过去的孔苏,为什么总是以折磨他为乐时,他都能明显看到祂面罩下的神情更严肃一分。看起来,失去记忆反而让孔苏的道德感拔高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高度,让祂对自己的过去深恶痛绝。
谁会不厌恶一位疯神呢?哪怕是神明自己,都会对祂那疯狂的过往倍感厌恶。
“你们的谈话听起来十分顺利,但考虑到孔苏现在具有极高的道德感,我想这也能解释为什么祂会对你抱有更多的关切了。你觉得,祂在之后对你的关心行为,是出于愧疚吗?作为关心的原动力有很多,愧疚心理往往会促发我们对有愧之人更多的情绪关切。”
“如果我们谈论的是个人的话,他或许真的会因为愧疚的心理来对我进行更多的关照。可问题就在于这里,孔苏,并不是一个人类。祂是一位神明。哪怕失去记忆,这个事实也不会改变。祂对我并没有产生太多的愧疚,那种感觉很奇怪,就像是祂的情绪一旦到达了某个点,就会被突然抑制一样。总而言之,祂对我萌生愧疚的感情也只有在最初祂情绪激动的时刻,之后祂就再没有那种表现,甚至连愤怒的情绪也是。”
“情绪被抑制吗?请原谅,我不是什么对神学有太多钻研的神学家,这一点上我无法给你提供太多的建议,但我之后会去查找相关资料,也许复仇者联盟的档案库里能够找到,对于神性比较权威的一些解释。”
“感谢你,斯特曼医生。自从我帮孔苏统治过全世界后,我就被复仇者联盟拉黑了进入档案库的资格,但你提醒了我,也许之后我需要去找巴德尔聊聊,关于月神神学上,他就像行走的百科全书无所不知。要是他不知道,他脑袋里历代孔苏之拳的记忆也总能给我一些答案。”
“多条探寻的出路总是好的,马克。鉴于你的神明现在的情况,我也需要提醒你,虽然你保证过不会让事态失控,而我作为你的心理评估师也会为你保守你的个人隐私,但在定期汇报上我恐怕会如实汇报孔苏失忆这件事……”
“距离下一次定期汇报,还有两周的时间,也就是说如果你不希望复仇者联盟或者更多人插手此事,你需要尽快解决月神的问题。”
“这不仅是对你,更是对他人的负责。”
“当然,斯特曼医生。我清楚,我不可能一直隐瞒所有人,我那混账老爹的失忆问题。但相信我,我会解决好此事。两周的时间足够让我把事情处理好,以至于让你在提交报告时,可以完全不必写上这件事。”
他们还谈论了这周内发生的其他事情,比如孔苏自从在他们谈话之后,就变得更加主动想要了解祂身处的世界是如何。祂请求马克为祂找来相关书籍,还有资料,去了解祂的自身到底是怎样一位神明。瑞茜帮了不少忙,八号球也把他以前当抢劫犯时熟悉的路子都用上了。当然要说最了解月神历史的,还要数巴德尔。当马克告诉巴德尔,失去记忆的孔苏想要了解祂自身的历史时,巴德尔几乎是严肃无比,却也积极过分地自告奋勇成为了月神历史的科普者。这一周里,只要夜巡结束,他就会带着他那些珍藏的史书来到使团,占用的马克二楼的办公室,为他们失去记忆的父亲讲述祂作为神明的伟大,还顺带给马克上了好几节历史课。
对于最讨厌上学的马克来说,听巴德尔的月神历史课比打击罪犯,吃几个枪子还要折磨。中途他实在听不下去,就让史蒂芬代班。史蒂芬听不下去,就让杰克顶替,以至于到最后马克的两个兄弟都不想再上让人昏昏欲睡的月神历史课,马克只能一个人和他的父亲坐在沙发椅上,听着巴德尔大谈特谈孔苏在人类历史上留下的诸多事迹。至少关于历代孔苏之拳的历史,还能被当做冒险故事一样听。对于巴德尔的热情,斯特曼医生表示,他作为孔苏的坚定信仰者,肯定也希望自己的父神能够早日恢复记忆,当然这也不乏他渴望通过这种行为,来他对自我意义的实现。
马克吐槽他的兄弟就像希望得到父亲表扬的小儿子般,幼稚且不可理喻。他被迫补全了孔苏的历史,现在时不时还能在脑海里响出几句巴德尔的唠叨声。但孔苏虽然知晓了祂的过往,祂也仍未表现出恢复记忆的征兆,祂只是在了解这一切后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时不时会抬头看向月亮陷入沉思中。没有人知晓祂在思考什么,或许祂是想在人类数千年的历史中,寻找到祂到底是怎样的神明,究竟来自何处,又为何要千年如一日地照看着人类的答案。
那是马克与其他人都无从知晓的事情,实际上,听完孔苏的历史后,马克的脑海中也同样萌生过一个想法:究竟是什么,让月亮不知疲惫地照看人类?这其中祂似乎没有得到任何的回报,祂的信仰与故事随着时间的推移,也被愈发削弱。对比起瓦坎达信仰的黑豹之神,祂的破败与凋敝几乎算得上是触目惊心。
然而马克并未在这件事上思考太久,因为他还要忙着处理夜晚的其他工作。只是孔苏的加入,会让马克每次临走之前,都会收到祂特地嘱咐,就像家长看着孩子去上班一样,孔苏总会对马克叮嘱几句:要注意安全,不要鲁莽行事之类的话语。马克在对斯特曼医生讲述这些细碎的日常时,承认他从小就没有感受过多少家庭的关爱,可在他的亲人都过世之后,月亮反而比他过去拥有的任何一位亲人,都更像他的家人。孔苏如父母一样叮嘱他注意安全的目送,多少让他心中感受到些许的暖意。
在斯特曼医生与马克约定交谈的时间结束后,马克虽然没有回答出斯特曼医生最初提出的,他现在的父亲究竟是一位怎样的人的问题,但他也在心中对于孔苏的现状有了更清晰的了解。斯特曼医生是很好的倾听者,解惑者,以及心灵疗愈者,她给马克的感觉就像是月夜中履行着月神治愈行旅人的另一位神使,可他永远不会把这句话说出,因为他清楚斯特曼医生是无信仰主义,所以他不会冒犯她的意志,只是把这种感觉悄悄藏在心中。
他们定期的心理咨询与评估总是结束在每一周的最后一天,在犹太人信仰的上帝里,上帝创造世界仅需六日,第七日就连神明也要享受假日。但已经不再信仰上帝的马克,信奉的是一位没有休息日的月神。所以他在送走斯特曼医生后,就回到二楼重新穿上了他的战袍。夜晚还未结束,意味着月光骑士的职责仍需履行。
但在他想要从窗户走出去时,办公室的大门突然被敲响出声。
刚抬起一只脚踏上窗户边沿的马克,不得不收回左脚来到了木门之前,尽管他可以让‘使团’开门,但他还是更习惯自己亲手开门。因为这样他才能确认敲开门的是他的同事,还是一位求助者。可在他打开门后,他发现敲门的并不属于二者之一,而是他失忆的神明。对于孔苏的到来,他有些意外,这段时间里马克觉得自己意外的次数已经赶上他过去一年的总和。
“孔苏?你找我有什么事?我希望不是大事。因为我马上要去巡逻了,夜晚还没结束,你的骑士还有使命要完成。”
站在门后的孔苏依然穿着那身素白的衣袍,握着祂的银月之杖,祂看起来在外面等待了很久,一直到马克结束了他的心理咨询评估才主动敲开这扇门。‘使团’告诉马克,孔苏并没有强迫它将祂从另一个房间释放出来,而是主动请求了它,看起来它的礼貌也赢得了‘使团’的好感。孔苏低着头看着比祂矮小许多的月光骑士,以一种沉稳且平静的语调说明了祂的来意:
“马克。我向你提出一个请求。”
“我请求你能同意让我与你一同夜巡。”
【三】在你眼中所见
:三千多个日夜之前,我也曾如月亮照亮大地。
血液,马克·斯佩克特对它并不陌生。
早在他还不是作为月神的门徒行走于世之前,他就已经见过血液的流淌。在他年幼时深入下水道,窥见恩斯特叔叔造就的人性之暗中,他在血流不止的,被倒吊而起的无辜被谋杀者身上见过它。他同样也在他成年以前亲手打断过的,那些歧视他以及他兄弟出身的街头混混脸上的鼻梁骨时见到它。他当然还在他成为拳击手,用戴着PU皮拳击手套的拳击场上,在他的对手脸上、身上见过它。在他入伍海军陆战队之后,南下的战争里,他也没少在硝烟四起的战场上见过它。至于他在当雇佣兵的时期,那鲜血他见到得不仅更多,还从自己的身上流淌直下。
现在,马克·斯佩克特成为了月神的门徒,孔苏之拳,庇护夜行人的月光骑士,他见到的流血不仅没有变得更少,而是变得更多,这与他被赋予的义务与职责有关。
作为一名并不拒绝暴力,甚至有一定暴力倾向的骑士,他在夜晚中打断过多少劫匪的鼻梁骨,把多少欺凌弱小的暴力分子揍得七窍流血,又使多少在夜晚意图行凶的杀人凶手血流成河,他已经数都数不清楚。只要纽约这个城市仍然在地图上存在,人性中的罪恶没有一天被根除,他就没有一天会远离暴力带来的流血。今夜同样也是一个使罪恶流淌鲜血的夜晚,月亮高悬夜空,月光笼罩大地,夜幕深沉,而在阴暗的巷道中罪人的尖叫与哭喊,还有求饶声伴随着他们口舌与鼻腔的流血,不断回荡在纽约市深沉的夜色里。
一身白袍的月光骑士不惧怕沾染血色,而他不断挥舞的拳头,也无惧伤人带来的暴力。他已经习惯作为月神暴力的象征,为月亮涤荡除尽它目光所及、所不能及的一切罪恶滋生之地,然而今夜他有些心烦意乱,下手有些不知轻重,以至于当血液飞溅到他的面罩上的透视孔时,他才若有所思地松开了手中倒霉蛋的领口,趁他奄奄一息之前,留他喘口气的余地。他不知道他在生什么气,也不知道他是否是在通过暴力进行无意义的情绪宣泄。自从他组建午夜使团以来,月光骑士已经很少利用暴力威慑其他人,但今夜显然很特殊。
因为月亮不仅高悬于他的头顶,注视着他对义务的履行。祂还降临于人间,现身于他的身侧,注视着他履行祂赋予他的职责。
马克·斯佩克特并非是第一次在月神的监督下履行他对月神的效忠,事实上,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月神都如影随形地相伴于他的身侧,为他每一次夜晚的行动进行助力,又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进行点评和指引。他可以肯定,世上如此多的神明中,绝无任何一位神明会如孔苏一样热衷于干涉自己使徒的工作。祂就像恨不得自己亲自执行祂在夜晚对人类的庇护一样,对于马克·斯佩克特每一个行动都要进行言语上的干预。在马克于夜晚中奔驰在一栋又一栋楼宇之间时,祂会告诉祂在何处发生了暴力。在他深入邪教徒的秘密集会时,祂又会在他亲手抡倒一个又一个邪教徒的围攻中,告诉他,他必须要动作更为迅速一些,不然无法避免命中注定的悲剧时刻。
在过去如此多的岁月里,马克·斯佩克特已经习惯了听从孔苏的指引,又或者是把孔苏的唠叨视为他在践行月神暴力之举的背景伴奏音。尽管他组建了午夜使团之后,他的大脑少有的清净过,可那也是月神被关押在阿斯加德监狱后的结果,然而现在,月神不仅获得了自由,还就站在他的身后,祂拄着银月的权杖,站在巷道的入口处,月光不偏不倚地照落在祂的神躯之上,而马克·斯佩克特则恰好在月光所照亮不到的阴暗处。他刚刚起身,浑身溅满血液,这是他对一位企图在路上用手枪杀死一对情侣,抢劫一辆民用轿车的抢劫犯进行的制裁,他曾经在一个圣诞夜里放跑过一位不值得可怜的黑人流浪汉,导致了一对情侣中的男性躺倒在街头流血不止。于是在那之后,他不会放过任何看起来能被他投影他凄惨过往的流浪汉,不会松懈对于任何犯罪分子抱有不必要的仁慈幻想。
他的月亮曾经无比欣赏他对暴力的践行,以至于他总是能听到祂打趣地称呼他为最好的刽子手,祂最好的大祭司。但现在,他沐浴鲜血,从阴暗中走到月光之中,月亮并不因为他的暴力而称赞他,只是抬起掌心触碰他的面庞,替他抹去面罩上遮蔽其双眼的血液。
他的月亮曾经会告诉祂,世上的一切罪恶必须要得到暴力的复仇。正如同所有的流血牺牲,不能凭借迟到的正义,来慰藉那些无辜受害者所遭受的不幸,月神的复仇必须在罪恶被践行的当下,就对暴力的始作俑者进行最深刻的痛击。但现在,他被月亮亲手擦去面庞上的血污,没有得到夸奖,也没有得到任何的指责,祂只是在他完成暴力之后替他擦拭血液,然后目送他在夜晚中前往下一个暴力突发的街区中,重复着他的复仇行为。
这让马克·斯佩克特感到烦躁无比。因为月亮的仁慈,纵容,以及宽厚,让他体会到了一种久违的感觉。这种感觉曾萌生于他还未与他人类的生父分道扬镳之前,他站在拳击手的擂台上,一拳摞倒对手的时刻,他无意间瞥见了从观众席中站起的老斯佩克特。他在那时感受到了恐慌,不安,一种被大人发现孩子试图遮掩的秘密一样,老斯佩克特在众目睽睽之下爬上擂台,指责马克的暴力行为让他丢脸与蒙羞。失去记忆的孔苏,对于马克此刻的宽容,也与曾经的老斯佩克特有着异曲同工之处,祂注视着马克,为马克擦拭他人的血液,然后注视着他奔赴下一处流血之地,好像马克·斯佩克特践行的暴力并非神授的神圣使命,而是马克·斯佩克特自己一意孤行的结果。
所以,当这一次月亮再次为他擦拭血液时,他抓住了祂的手腕,制止了祂的行为。一股无名的怒火在他心中徘徊,于此终于积攒到了他能忍受的极限,可他仍然试图保持冷静,选择克制。于是他低着头,只是握着月神的手腕将祂的手扯离自己的面庞后,用尽全力压抑心中的怒火,咬牙切齿地说:
“你可以不必这么做,孔苏。我不是什么需要你特殊照顾的幼童,这些鲜血之所以会溅在我的脸上,也是因为你的要求。”
失忆的月亮察觉到他压抑的怒火,但祂并不明白为什么祂的骑士会如此恼怒于祂对他的照顾。于是祂见祂所见,并把祂的疑问尽数告知:
“我试图理解我见到的这一切,马克。暴力、流血,尽管我并不将它们欣赏,但既然这是你们口中的‘我’所做的要求,那么我也有义务去见证你们为践行‘我’下达命令后造成的后果。可你的愤怒并不源于暴力本身,我看见你心中压抑着一团烈焰,却不是来自于那些穷凶极恶之人,而是源于你的自身。”
“是什么让你怀有满腔怒火?”
马克没有说话,他啧了一声,然后松开了对月神手腕的桎梏。沾满血液的手掌心,也在其紧握月亮的手腕时,为后者添染血色。他的目光扫过月神素白的身躯上,那突兀的血腥,无名之火便在他的心中燃烧得更加旺盛。他有些后悔自己同意了月神的请求,他就不该让这失忆的月亮,陪同他一起进行后半夜的夜巡。如果他拒绝了月亮,让祂老实地呆在午夜使团中,祂就会照做,他也不会在与斯特曼医生结束了心理问诊后,就迎来新的心理问题。但就如月亮的盈亏总是反复出现,月光骑士能有一日不产生心理问题,这听起来就像是让每一个夜晚都是满月之夜一样荒唐无比。
他不想与失忆的孔苏吵架,至少从他们相遇一直到现在,这位彬彬有礼的神明都未有做错什么。所以他选择了不去回答孔苏的问题,只是保持沉默,把他想要抱怨的话语重新吞咽下肚,然后与他的神明擦肩而过,重新步入深沉的夜色中,在月光的照亮之下在一栋又一栋楼宇之间飞奔。
唯有失去之时,才会产生怀念,这本该是用来形容一个人失去珍重之物时的感受,但现在反而成为了马克·斯佩克特怀念起那个混账孔苏的想法。他在从一栋大楼的顶端滑翔至下一栋楼宇时,他会想到曾经的孔苏,与他几乎有着同样,或者更甚的恶劣。正是因为过去的月神太过疯狂,太过可怖,他才能在每一次于夜晚践行暴力之时,为自己的暴力行为寻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他可以在每一次,把人的面庞揍得血肉模糊时,安慰他自己:这是月亮逼迫的结果,是孔苏希望看到的结局。如果他不践行孔苏的意志,那么他就将受到更加可怖的折磨。然而,当疯狂的月亮失去踪迹,转而现身人间的是一位堪称慈爱、温柔的月神时,他就不能再以月亮迫使他践行这一切作为借口,为自己的暴力行为寻找到合理的理由。
马克·斯佩克特不得不在这个夜晚意识到,当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把活生生的人类,打击到只会颤抖尖叫,瑟缩成一团的可怜鬼时,实际上那些所有的暴力并非是来自于一位疯神逼迫的结果。因为在疯神离去的当下,他仍然可以这么做。无需任何指引,他也能做得很好。月亮温柔地注视,只是在加重他对自己暴力倾向的认知,而过去数十年里,他一直都能把这份暴力的渴望藏在月亮的疯狂中,不去亲自承认。然而现在,他不得不承认,那些过往的暴力同样也是他自身的渴求。
这就是为什么,他会在祂的身上,看到他死去已久的生父。尽管祂没有出声斥责他什么,但他可悲的自尊心,他该死的自我贬低欲,又一次让他体会到了那种不配得感————明明,一直以来,月亮都是他的归宿。因为月亮比他更加疯狂,更加不安,更加混蛋,所以他才能安慰自己哪怕是他这样可悲的人,也能拥有一个真正可以回去的地方。孔苏的疯狂,是他遮掩自身疯狂的庇护伞,他对此早有认知,只是这么多年疯神的疯狂哪怕收敛许多,也足够让马克为自己寻找到可以容忍自己心中那些疯狂的借口。但现在的孔苏,一个更好,更稳定,更博大、宽容的月神,就如一面镜子,把马克拥有的那些不堪折射得一干二净。
当他走过了布鲁克林区、皇后区,把纽约大半个街区都绕一个遍,也没有找到新的罪恶事件后,他只好停下来,站在高楼的顶端俯瞰着夜晚的纽约市。这座历经磨难的城市,正如他伤痕累累的人生,在完好无损的表面之下,仍然潜藏着那些过去的顽疾。他仍然会有自暴自弃的冲动,在他拥有了如此多的幸福之后,他还会时不时感受到那种幸福与他如隔水膜一样的隔阂感,与距离感。
每当他感受到自己与所有人,乃至所有的幸福都如此遥远之时,他就会看向月亮。尽管他可能配不上幸福,但他会在看着月亮之时,在他意识到孔苏是一个多么令人厌恶,多么不值得令人信仰的混账神明时,为自己寻求到存在的意义。他在世上唯一配得到的身份,就是月光骑士,即孔苏之拳,月神现世的大祭司一职。他为这个身份流出无数的鲜血,因为这个身份总是行走在刀山火海上。而这个身份,除却他之外,没有任何人可以胜任,所以他可以在凝望月亮的时刻,告诉自己:你看,哪怕你不配得到幸福,但你仍然配得到它————月光骑士,这就是你的命运。
糟糕透顶的人,与糟糕透顶的神,堪称绝配。
然而现在,糟糕透顶的神弃他而去,一位看起来完美无缺的月亮出现在人间,那么人世中便只剩下糟糕透顶的人还苟活于世。
他本不该如此贬损自己,但只限于今夜,在他看着神明一次又一次为自己擦去那些,由他亲手沾染的血液后,他无法压抑这种可悲的想法。在他与斯特曼医生的沟通中,他发誓会解决好月神的失忆问题,可现在他察觉到,失去记忆的月亮是如此慈爱,而重新找回记忆的月神又会和他一样变得疯狂。那帮助月神寻找自我,到底是对祂真正的帮助,还是他可悲的共沉沦心理作祟?他是想要真正的月亮回来,还是他希望他能在这世上找到同他一样糟糕透顶的存在,来成为他的家,他可以发泄、指责、并永远有理由去埋怨的对象?
意识到自己可悲的想法,马克·斯佩克特看着月亮不禁攥紧了双拳。
但没有给他深陷自怨自艾中太多的时间,月亮就追逐着他的脚步来到了他的身后。不必回头,马克·斯佩克特就能感受到孔苏的到来。失去记忆的孔苏虽然对自身还有诸多的迷惘与不解,但祂施展神力没有任何困难,所以祂非常完美地适应了祂与生俱来的力量,并成功地在人群中隐匿了自己的身形。就像祂过去只允许祂的长子与次子,才能看见祂的身形一样,此刻的月神只有马克·斯佩克特一人才能看见。
祂驻足在他的身后,夜晚的晚风吹拂起祂身后洁白的披风,祂的视线落在马克·斯佩克特的身上,这让马克想要忽视却无法忽视。于是他只好装作沉默,直到月神不再仅仅停步于他的身后,而是更进一步地来到他的身侧。比他身材更为高大的神明,与他一起站在高楼的边缘,看向月亮所在的夜空,也俯瞰着这座陷入沉睡中的都市。
“这就是你一直以来守护的城市吗?”
月亮打破了沉默,意外的是,祂没有抓住马克·斯佩克特内心的烦躁不放,而是转而换了一个话题。
“……是啊,这就是我一直以来守护的城市。”
“纽约,一座永远除不尽罪恶,永远无法停止发生灾难,但仍然有人生活着的城市。”
马克·斯佩克特没有侧头看向孔苏,他和孔苏一起看着月夜下的纽约,时不时会有几辆晚间的出租车行驶过大道,而霓虹灯之下也有稀少的行人会偶尔穿行过马路,消失在楼宇之间。有的人是为归家,有的人是去城市中的夜店酒吧,寻找可以通宵一晚的疯狂与乐趣。尽管在这个夜晚中已经发生过不少的事情,从马克双手中仍待洗净的血液就可以知晓,这座城市暗藏的凶险。但至少此刻,纽约市的夜晚是宁静且祥和的。
“我一直在试图去理解,我的身份,我的职责,以及在你们熟知的那个‘我’眼中,履行暴力,让自己的门徒深陷夜晚的危险中是必要之举的原因。”
晚风将月神与祂的门徒的披风共同吹拂而起,从下往上看去,会在高楼的顶端看到两面犹如旗帜一样飘扬而起的白色披风,但无人会在此刻向上眺望,所以他们的身影在夜风中驻足,只有彼此才能看见彼此身后飞扬起的一角。月神讲述祂的思考时显得平静,祂的声音就像拂过马克面庞的风儿一样,自然而然地融入他的心中,在他心底那团燥热的火焰上降下淅淅沥沥的雨滴。
“看着这座城市,你所守护的夜晚如此宁静,我总是会想你为了守护这样一个平静的夜晚,会付出怎样的代价。而想要夜以继日地维持这个现状,又要在多少恶徒手中,坚持你的信念。我不禁为思考之后的结果感到痛心。”
“马克·斯佩克特。”
他因这一声呼唤,转过头颅,侧脸看向了站在他身侧的月神。头戴白冠的月神以其双眼映出月光骑士的身姿,而在那双足以盈满整个世界浪涛起伏的眼眸里,马克·斯佩克特看到了它们噙满了他从未了解过的情愫。那是一个询问,发自灵魂,也深入灵魂。
“请告诉我,如果想要维护夜晚的宁静永不被打破。”
“是否唯有践行暴力这一条出路?”
暴力是唯一的选择吗?
马克·斯佩克特曾无数次询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当他亲手撕下劳尔·布什曼的脸皮,让他余生只能顶着一张真皮外露,狰狞无比的面孔时,他询问过自己他是否只有走上暴力这一条道路,才能阻止如劳尔·布什曼一样对于杀人毫无愧疚心理,施展暴力更无任何怜悯之心的狂徒进行对无辜者罪恶的迫害。当他在走入自己曾以百万富翁身份购入的宅邸,目睹马琳鲜血淋漓地躺倒在她自己的血泊中,而他只是迟来一步就仅能紧紧抱住被自己的亲生兄弟兰德尔残忍伤害,以至于流产的前任妻子,她在昏厥苏醒后还要安慰他不必坚守在她的病床前。他也发自内心地问出过那个问题:如果不用暴力进行复仇,谁又该对在早夭的婴儿负责?他的兄弟兰德尔被疯狂的信仰蒙蔽,便为了虚假的月神让无数人逝去生命,那么他为什么不能践行复仇之道,让他的兄弟以眼还眼,以血偿血?
疯狂的月亮曾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会认可他暴力行为的存在。
每当他怀疑暴力的正当性,复仇的合理性,他就会听到他的神明在他耳畔的低语。祂讲述那一个又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祂为马克·斯佩克特展现如果他不践行复仇的正义之举,那么必然要有更多无辜的生命为其流血。血液总是在流,不是在夜行人身上流淌,就是在穷凶极恶的歹徒身上流出,月亮让马克·斯佩克特做出选择,而只要一个人心中尚怀良知,那么他总是会选择后者。所以他在这四十年中被无数次教导,他的暴力有其用武之地,他在人世中各个角落都没有办法得到认可的暴力倾向,会在月神的应允之下,成为守护他人的铁拳,将月光的暴力照落在任何目光所及的角落。
无论马克·斯佩克特承认与否,他都无法忽视一个事实。在这么多年来,唯有月神一直承认他的阴暗与暴力,承认他的三个人格并非是相互割裂的存在,而是构成月光骑士的三位一体。至于他在每个夜晚对那些危害社会、他人的暴徒所施展的暴力与恐怖威慑,他那一袭白衣,最终沾染上淋漓的血液也只有月亮认可其血溅三尺的正当性。
但现在,最认可他暴力行为的神明,却询问他,在暴力之外是否具有别的出路可以选择。那赐予其存在价值,赋予其使命,让他四十年来都在暴力的尸山血海中行走的罪魁祸首,却试图寻找暴力之外的唯一出路————祂怎么敢问出这个问题?祂怎么敢抛弃暴力弃他而去?
马克·斯佩克特攥紧双拳,他咬紧牙关,又一次地他感受到愤怒盈满在他的心中。先前被月亮的慈悲所熄灭的火焰,在祂询问出那个问题后,再次重燃在他寸寸干裂的心田。他攥紧掌心的力道之大,以至于他的指甲都抠入掌心中,值得庆幸地是被刺破的皮肉流淌出的血液不会明显地显露。因为在他亲手流血之前,他的双手早已沾染了无数来自他人的血液。
没有给予孔苏太久的等待时间,也没有给予他自己太久的思考时间,马克·斯佩克特只是斩钉截铁地说:“没有。”
“除了暴力之外,没有别的出路。这是你——”
他直视着孔苏的双眼,试图从祂的眼眸中寻找到他所熟悉的疯狂,而不是那些陌生的稳定与平静。但他失败了,失去记忆的月神眼中没有他所熟知的一切,连那曾经被他以为,永远与月神相配的癫狂之色,如今也像从未存在过一般,在月神眼中那宁静的湖泊里寻不到一丝波澜起伏。
但他还是要说出那句话。
“——这是你一直告诉我的。现在你却希望我给出另一个答案?如果有的话,那么我过去的人生,岂不是一个笑话?这就是你的阴谋,是吗?假装失忆,然后撇开四十年里对我的影响,跟我谈有没有除了暴力之外别的出路?”
他越说越激动,血液自他攥紧的双拳中滴落在地面。
“你想知道答案?那就自己去寻找啊!你问我,我去问谁?我只知道这四十年来,为了践行你的狗屁正义,我的拳头上早已沾染了无数鲜血。在暴力的这条道路上,我已经走过了常人根本无法想象的艰难险阻。你现在倒好,让我撕了别人的脸皮,让我亲手杀了自己的亲兄弟,在我杀了那么多人之后,你跟我说‘是否唯有践行暴力这一条出路’?“
“我的答案就是:没有。孔苏,从来没有暴力之外别的道路。”
他的拳头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直到他脑海里的另外两个人格一齐喊出他的名字,并提醒他,他眼前的孔苏并不是那个一意孤行的月神后。他才深呼吸,为自己短暂地寻找到了平静。在孔苏做出任何回应之前,他率先从高楼一跃而下,张开他身后如鸟翼一样的披风在月夜中滑翔而去。
被独留在高楼中的孔苏目送着他的离去,祂没有急于跟上他的步伐,因为祂感受到了一种隔阂感存在于祂与自称是祂门徒的月光骑士之间。作为神明,祂本不该神明与凡人之间存在的差异感到悲伤,因为上帝与人类之间的差距是永恒的,且不可被抹除的。但即便如此,在看着自己的门徒愤怒地冲祂直言,为了守护这样美丽的夜晚除了暴力之外别无任何选择时,祂的心中仍然掀起了莫名的情愫,那是属于凡人的感情,而不应被神明所拥有。
良久之后,祂抬起了那只没有紧握银月之杖的手臂,对着马克·斯佩克特离去的方向伸出了手,但悬停在半空的手无法紧握住任何事物。于是哪怕祂也试着紧握住什么,祂最终能握住的,有且仅有吹拂过祂指尖的晚风。
之后,他们之间没有再进行任何的交流。马克·斯佩克特在后半夜没有再找到新的一起罪恶事件,孔苏也只是沉默地跟随在马克的身后,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时间飞速地流逝,直到太阳升起之前,纽约市的天际边沿泛起光芒照耀大地前的鱼肚白后,马克·斯佩克特和孔苏才彼此一言不发地回到了午夜使团。不必睡觉的吸血鬼瑞茜早已在此等候,八号球则是坐在门前的椅子上,撑着一杆击球杆昏昏欲睡。但当瑞茜看到马克·斯佩克特阴沉的面庞回来时,她把想要打招呼的话语咽了下去。
“看起来你心情不太好。我猜猜,是因为今晚犯罪率又一次提升?“
马克·斯佩克特看到瑞茜试图用无伤大雅的玩笑,来缓和他凝重的心情后,他确实感受到了一丝宽慰感。但他能看到只有他一人,以及‘使团’可以看到的月神后,他把刚刚提到嗓子眼的玩笑话降了一调后,才勉强能说出去。
“是啊。犯罪率真是太高了,高到我今晚巡逻了两圈,把皇后区和布鲁克林,还有布朗克斯都逛了一个遍,也没有找到多少人胆敢在我的辖区内生事。”
他用披风遮掩了自己布满血液的手,尽管这样的行为对于吸血鬼而言毫无作用。因为他们敏锐的嗅觉,会闻到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
“少数生事的人一定不是什么三流的罪犯和街边的小混混,因为月光骑士要是在小喽啰手里受伤,说出去会让你的名声在犯罪圈里大打折扣。”
“罪犯永远都是三流,甚至是不入流的。只要他们走上这条路,就注定他们永远上不了档次,瑞茜。不过你说得对,要是让别人知道月光骑士真的能被地痞流氓揍得七窍流血,那我的名声确实会一落千丈。好在,在我的身上流淌出的血液从来都是别人的。”
马克没有和瑞茜多在这件事上继续交谈,疲惫感再次席卷上他的肩头,他最后拍了拍八号球的肩膀,把他从昏昏欲睡的边缘拍醒后,就头也不回地冲入了午夜使团的内部,顺着楼梯上到了二楼。他没有脱下他的战袍,带着满身的血污推开了那刻着穆特凭借孔苏的月光之力庇护法老象形文字的棺材,然后径直躺了进去并重新将棺材闭合,只留下为呼吸用的一丝缝隙后就在太阳升起之时闭眼陷入了昏迷。
在进入沉睡之前,马克·斯佩克特脑海中最后飘过的一个念头,是希望‘使团’能看好回来的孔苏,不要让祂四处乱跑。但还没等‘使团’做出回答,他就睡死了过去。看着马克如此疲惫,‘使团’也不想打扰它朋友的休息,至于被马克嘱托要它看好的孔苏,也不需要它多费心思。因为祂自从回来之后,就只是在二楼安静地坐在马克睡觉用的棺材旁边。神明无需睡眠,意味着祂有充足的时间用以做祂想做的事情。所以这一次,祂将目光从祂的门徒身上转移开来,不是看向窗外渐渐笼罩大地的太阳,也不是重新拿起巴德尔给祂留下的那本称颂月神的信仰月神版本圣经。祂将一只手搭放在刻着祂母亲穆特的棺材上,抬头看向了祂对面的墙壁,对这座拥有生命的屋子说:
“你想同我谈谈我的门徒,马克·斯佩克特吗?”
‘使团’自墙壁中显露出一副骷髅头,祂想它确实可以和这座被祂的门徒驯服,并缔结深刻友谊的阴影之屋共同度过一个太阳照耀,而夜晚降临的白昼之日。
……
马克·斯佩克特在睡着时经常做梦,这多亏于曾经住在他大脑中的神明,总是会给他的睡眠带来无数的干扰。他清楚地记得他有一段时间,一直在与月亮玩一场杀死他的自我,杀死他的亲朋好友,杀死全世界所有让他感受到自我,而不必选择月亮的游戏。而每一次他被月亮拉入游戏之中后,他总能获得最终的胜利。还有一段时间,他的梦是以预知梦的形式反复出现孔苏会让他看见的危险,比如他梦见过猫神的诱惑,蟒蛇战争的先兆等等无比真实的梦境。
哪怕是在孔苏被关入阿斯加德之时,他也经常做梦,在梦里反复重现他的过往,他的当下,他所恐惧的,不愿意面对的一切。但今夜,对于世界而言是白日,对于月光骑士来说则是休眠之时的白昼之夜里,马克·斯佩克特久违地做了一场并不充满惊悚的恐惧,也不充斥着暴力与血腥的梦境。
当他睁开眼时,他正站在高高的金字塔顶端。用巨大的石灰岩作为构建金字塔的大部分基底,以花岗岩作为支撑金字塔结构的重要支柱,以无数人挥洒血汗顶着太阳的暴晒,不顾风雨堆砌而成的金字塔此时正沐浴在宁静的月色中,在黄沙遍布的埃及中,能够触及天穹最近的建筑,便是这些高耸的三角形金字塔。而他站在金字塔顶端,于距离地面一百四十米左右高度的三角形顶部,迎着沙漠夜晚的寒冷,在巨大的月亮照亮之下俯瞰着整个沙漠,古埃及人生活的世界。
他想挪动身体,发出声音,但他发现他无法移动哪怕一根手指,甚至连声音也无法发出。当他试图看清他身处的世界时,这具不受他掌控的身体却自己行动了起来。这时他才看见,他抬起的胳膊有着与人类完全不一样的肤色。比起古埃及人历经太阳暴晒,而生有的古铜色皮肤,他抬起的左臂有着与石膏一样苍白的色彩。如果苍白的肤色还不能够提醒他,他此刻正处于谁的身体之中,那么当身体的原主人转动视线,在目光所见的边缘,他看到了他正手握的银月之杖后,他就明白了他正处于谁的过往之中。
不是任何凡人,不是任何陌生存在,他正在古老埃及的月神体内,以祂的视角俯瞰着祂曾经作为月亮照亮过的世界。对于一位直到在他成年之前,他都从未到访过,更从未了解过任何相关知识的陌生世界而言,马克·斯佩克特对于埃及的所有印象几乎只与他濒死时的体验紧密相连。他对一望无际的沙漠能够联想到的只有他临死时,匍匐过的那条绝望沙路,对于沙漠中拔地而起的建筑,那一座又一座古老的神庙,他只能想到他垂死挣扎后爬入的,决定他后半辈子人生的月神庙宇。然而,在孔苏的眼中,他所见的不仅仅是与他最初的死亡密切相连的一切。
他看到的是这片沙漠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他看到的从不局限于这看起来无边无际,对于月亮来说,却只占据名为地球行星上一片地区的沙漠。他看到的是月亮在夜空中凝望的一切,自波涛汹涌的大海,再至寸草不生的贫瘠土地,从祂足下的沙漠,一路蔓延至罗马人的地界,还有那些建造于不同环境中的房屋。那些有着不同肤色,却一样要进食,要说话,要群聚而活的人类。在月亮的眼中,他看见的世界如此博大,以至于曾经使他认为可以轻而易举使他毙命于黄沙之下的沙漠也显得渺小,而祂所俯瞰的时间中,他凭借祂的全知之眼还看见了那些纷争,那些自古有之的罪恶。
古老的仇敌,被名为瓦尔纳的恶魔一心成神的私欲戕害的无数牺牲者,那些平白无故流血而死的人类,祂目睹了他们的死亡,并对此产生了滔天的怒火。祂看见了月夜下发生的一桩桩血案,为了金钱,为了纯粹的满足杀人取乐的嗜好而产生的杀戮,以及袭击夜行商队的沙漠匪徒,那些罪恶,那些不知悔改,那些在时间中与人类一样长存不灭的罪恶使祂的夜晚中,永远不会拥有一个足以被称之为宁静的时刻。
于是,他听见了祂曾在数千年前发出的一声叹息,对于命运中人类永世不可脱离的苦难做出的一声诘问:
“如果想要维护夜晚的宁静永不被打破。”
“是否唯有践行暴力这一条出路?”
未有等待马克·斯佩克特的回答,甚至也没有其他的存在可以回应月神千百年前发出的一声对于人类命运注定悲惨,且盈满血腥与杀戮的诘问,黑暗就重新笼罩了马克·斯佩克特的双眼。他再次跌落回了睡眠的深处,而那属于月亮的梦境,则像向上漂浮的泡沫一样,在浮出波涛涌起的梦境之前就破碎得一干二净。他试图记住他的月亮曾经看过的景色,可他最后能够紧握在手中,被他烙印在脑海中的,只有那不断滴落的鲜红之血。
如果想要维护夜晚的宁静永不被打破,是否唯有践行暴力这一条出路?马克·斯佩克特不曾真正思考过这个问题的答案,但这个问题早在月亮降临凡尘之时,就在祂凝视人世的命运之后从祂的肺腑中喟叹而出。祂最后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了吗?是否正是因为祂在苦寻多年之后,最终悲哀地发现,复杂多变的人性,从混沌中孕育的生命,想要在夜晚中得到片刻的宁静,就一定要付出暴力的流血。祂才会在千年之后毫不犹豫地践行那条暴力之路,并对祂拳头的痛苦毫不关心,甚至漠然处置?
但如果祂真的认为暴力是唯一的出路……马克·斯佩克特在黑暗中握着那不断流淌进他手掌中的,温暖的血液。他试图于黑暗中寻找到血液流淌自哪个伤口,试图渴望在梦境中再度睁开双眼,看清数千年前月亮的面庞,可他的行为注定是徒劳无用的挣扎。他再也无法回到月神的体内,也无法拨开黑暗的层层迷雾,看清月亮凝视人世时的目光。他只能在心中对于月亮千年前就怀有的疑问与感伤,提出一个他从未想过的问题:
如果祂真的认为暴力是唯一的出路,那么为什么祂还要曾试图侵占他的身躯?
尽管,马克·斯佩克特曾以为,祂渴望篡夺自己的身体,是为了给祂能够自行干涉人类世界寻找到一个一劳永逸的媒介。但祂如果真的认可暴力,并不会介怀任何的受伤与流血,那么祂也理应把祂的使徒视为纯粹的工具,不必介意他们的损毁,更不必去口口声声地谈论那些职责与义务。
为什么?疑问在马克·斯佩克特的心中堆积。他突然发觉,那些在他过往之中看似只是孔苏对他进行毫无感情的压迫,以及恶意满贯的控制,与祂想要击垮他自身的精神得到他身体控制权的最终目的之间有着非常矛盾的一点在于:祂既然在数千年前就已经得到了暴力是解决问题的唯一答案,并将复仇作为祂神格之一,永远与暴力捆绑在一起。那么祂自然也不会对祂的使徒有任何的怜惜之情。但频繁地降临在使徒身侧,对容器的一举一动进行引导,与神明对使徒的漠然毫不相关。三番五次地将使徒从死亡中拯救而起,也与暴力的践行毫无关系。更不必说祂想要占据凡人的身躯,以治愈其精神上不可逆的损耗,与神明在灵魂上的相融,与祂使徒宣扬暴力的恐惧根本是背道而驰。
上帝只需高高在上,任由其信仰者,践行其意志。但月神,几乎要事事亲为,力求祂在每一位孔苏之拳践行正义的道路上留下祂存在的痕迹————不,祂从来是如此吗?在梦境的沉沦中,马克·斯佩克特骤然间想起了另一个被他忽略许久的细节。那是他与巴德尔初次以月光骑士,以及猎人之月的身份发生冲突的夜晚里,巴德尔对他说过的话:
“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我不是在讲你对于那些吸血混账们所展现出的软弱,我在说你移动的样子,你战斗的样子。”
“你可是一位孔苏之拳……但你的战斗之姿没有任何美感可言。”
“你像头野兽一样战斗,你本应拥有每个曾经侍奉过孔苏的拳头的技巧和力量。”
“难道你在被授予职责之时没有收到那和声之中的礼物吗?那些前任孔苏之拳的记忆没有注入你的脑海吗?”
他忽视了巴德尔的话语,他曾把巴德尔对他不同于众的诧异,归结为那是巴德尔的一派胡言。可他忘记了一个重点,如果,如果巴德尔所说的状态,才是孔苏之拳理应具有的状态。如果他拥有的那些和声,那些听起来才更像是上帝给予凡人职责,让凡人在传承中践行暴力道路的正常之姿,那么为什么他会是历代孔苏之拳里唯一的异类?
在他过去四十年波折不断的人生中,在那些与上帝试图践行祂所认可的暴力是守护夜晚宁静唯一出路的信念之中,有什么发生本质的改变。他意识到了他从来没有真正去了过孔苏的想法,没有了解过孔苏的疯狂,更从未真正去看待他与巴德尔、与历代孔苏之拳拥有的不同指向的一个使他振聋发聩的声音:
孔苏到底想要得到什么?
终于在黑暗中紧握住那流淌不断血液究竟源自哪个伤口之后,马克·斯佩克特猛然自睡梦中睁开双眼。
【四】你对月亮一无所知
:事实是,祂不曾像一位父亲一样爱过你。
“我们需要谈谈,巴德尔。”
“我还以为你对现状已经胸有成竹,不需要任何‘外行人’的建议,兄长。”
马克很少会来到他毫无血缘关系的兄弟,孔苏的双拳之一,现世的猎人之月巴德尔·叶海亚所在的诊所。他所负责的地段与马克所在的街道隔了好几个街区,但登门拜访月亮医生的诊所,对于马克·斯佩克特来说从来不是难事。
每当猎人之月有心情去揶揄月光骑士的时候,这一般都代表马克·斯佩克特不仅做错,还一意孤行了很久,才愿意承认他的错误。他们之间总是在处理事情的观念上有极大的差异,最初引起这两位孔苏之拳矛盾的是他们对待吸血鬼雏儿的态度,后来他们发生过的矛盾则是马克企图向唐人街的吸血鬼寻求帮助,再后来他们在针对孔苏是否应该被解救一事上也有过争端,现在他们的矛盾来到了孔苏本人身上。弦月与满月虽然多次同仇敌忾,可他们永远无法彻底说服彼此,去在某些观念上达成统一。
于是验证谁的观念更正确的永远是时间,这位公平公正的裁判。马克·斯佩克特获胜过很多次,在以前。但现在,时间判决他这次固守自我的选择是错误的,这就是为什么他必须要选择亲自在白天穿着骑士先生的西服,去敲开月亮医生的门诊室。有一个问题,这个世界上,有且仅有月亮医生能够回答他,那就是关于历代孔苏之拳的记忆。与马克·斯佩克特的解离性人格障碍不同,巴德尔·叶海亚的大脑中存在的并非是由他自我的观念分化出的多重人格,而是历代孔苏之拳鲜活的过去。上一次在处理“震源”这位甚至连复仇者联盟的反派档案室都没有收录太详细资料的超级恶棍时,他在意识濒临死亡之前,被最初的孔苏之拳侵占了身体的控制权,然后发生的事情就是最初的孔苏之拳把“震源”揍得奄奄一息的故事。
而马克·斯佩克特特地放弃他休息的机会来找巴德尔·叶海亚,可不是为了与过去的历代孔苏之拳过招,他不想被野人,或者什么十字军圣骑士打得要被送入重症监护室。他想要获得一个答案,这个答案对应的问题是:为什么在历代孔苏之拳中,只有他的精神分化出了不同的人格,而其他的孔苏之拳只是简单继承亡者的记忆,传承他们被选中后应该践行的使命。
“我以为你的大条神经,已经完全忘记了最初我对你说的话,毕竟你看起来对自己和历代孔苏之拳的差异总是漫不经心,也从不上心。”
巴德尔一边说着,一边从他储藏有能进行一切古老埃及祭祀仪式的仓库中,取出来他为了能让他的兄长与历代孔苏之拳进行通灵仪式所需的祭具与祭品。象征生命循环的安卡符,为使通灵者灵魂出窍时庇护其安全,也同样作为媒介的荷鲁斯之眼,以及用于祭祀的莲花、圣鹭的羽毛、狒狒的毫毛,还有用以画出圆阵的埃及蓝染料。马克·斯佩克特每次看到巴德尔为举办仪式,总能准备得如此万全时,都会暗自在心中为自己身为月神的大祭司的失职感到尴尬。比起巴德尔,他更像一位借着月神之名在街道上打斗的街头混混,那些影视剧里最爱创造出的暴力神父。
“每次要做仪式都一定要这么麻烦吗?我以为,额,我们只需要用心祈祷,或者大喊孔苏的名字,祂就能用祂神奇的月亮魔法,来实现我们的愿望?”
被巴德尔强行摁坐在地板上,看着巴德尔用沾染着埃及蓝染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画着通灵阵的巴德尔,马克不禁为仪式的复杂性感到意外。他吐槽的结果就是换来巴德尔镜片下对他翻出的白眼。
“是你一直对我们的父神太肆意妄为了,兄长。我们的父神是一位真正的神祇,祂留给人类的诸多智慧,以及众多的仪式都是抵御时间侵蚀后的珍宝。我以前还困惑为什么你的战斗风格如此不具有美感,现在我算明白了,你是真的凭借一腔孤勇去战斗。如果不是父神对你偏爱有加,你能战斗到现在还没陷入彻底的疯狂,真是一个奇迹。”
听着巴德尔的训话,马克显然有些不满,他盘腿而坐环抱双臂看着巴德尔将孔苏的雕塑小心翼翼地画入阵中,并将净化过的圣鹭羽毛,以及狒狒的毫毛放置在献祭的祭盘中不忘记回嘴一句:“偏爱有加?哈。那是我命大,所以才有能耐活到现在。”
“那是谁一直用不顾自我受伤的方式进行战斗?我想肯定是一位十分、爱惜、自己、身体的战士,对吗?兄长?”
巴德尔一语中的的话语就像木楔一样被一字一句地敲入马克·斯佩克特的心中。他没法反驳了,因为他确实是一直仰仗自己死后,总能被孔苏复活的特性而鲁莽行事,所以他的战斗风格才如不畏死亡的野兽一样,既凶猛,又总会使他自己陷入险境之中。见马克终于安静下来后,巴德尔终于可以聚精会神地完成通灵仪式所需的一切,他将安卡符号递给马克,让他紧握着守护生命的神杖,并为其戴上荷鲁斯之眼,便开始在室内焚烧了乳香与没药,以净化过的尼罗水再于法阵外侧画出一个圆形。在他用埃及蓝的染料为头戴孔苏之面(也就是骑士先生所戴的面罩)画上月亮符号的行为完成后,他也戴上了自己的孔苏之面,让马克·斯佩克特为其画上同样的符号。
一切准备就绪后,他坐在马克的对面,将盛满尼罗河河水的神谕碗放入彼此之间,最后叮嘱了他对古老仪式一无所知的兄弟,他需要注意的一些事项:
“你还记得最开始我提醒你的,你绝对不能做的事情是什么吗?”
“当然,当然……不能干扰亡灵的安宁,不能招致亡灵的愤怒,对于逝者抱有绝对的尊重,决不能出言侮辱我们亲爱的兄长与兄姐。”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对我们的父神抱有绝对的尊敬。”
“我尽量对祂抱有尊敬,只要祂不来招惹我——好吧!好的。我会的,我保证,这样行了吗?”
“不是尽量,是你必须做到,兄长。”
巴德尔看着他的兄弟,与拥有良好家教,以及对孔苏抱有虔诚信仰的他不同,他宗教意义上的长兄对于他们共同的父亲抱着极大的不敬。他有太多次想要指出,马克·斯佩克特对于孔苏的态度不像是尊敬一位父神,更像是斥责一位顽劣的老头。尽管他也有过违背他们父亲意愿的时刻,但更多的时候,他仍然像尊敬一位真正的神明一样,去尊敬并信仰着孔苏。
这就是为什么,他在最初知晓孔苏失去记忆时会如此激动,对于马克·斯佩克特将伟大的神明视为一位观察对象时,他的不满让他再一次与马克·斯佩克特有了意见分歧。可尽管他对马克抱有如此多的不满,而马克·斯佩克特对孔苏也总是抱有如此多的不敬,孔苏仍然爱着他,将他视为自己在世的长子,这就是为什么他会帮助他。
但这一次,他只希望他兄长对于月神的偏见,不会影响到通灵仪式的结果。因为除了马克·斯佩克特之外,历代孔苏之拳都如巴德尔一样,对孔苏怀抱有彻彻底底的尊重与敬爱之情,所以如果他不幸招致了他们的愤怒————那么他就要狠狠踹马克的屁股,摁着他的头让他好好跪下来对他们的长兄长姐进行谢罪。
愿父神保佑您顽劣、执拗的长子,以及您虔诚、忠诚的次子吧。巴德尔在闭上眼时如此祈祷着,然后他们共同念出对月神的祷词:
“……银弓之神,撕裂夜帷的猎手……”
“……你驾驭圣船穿越努恩的深渊……”
“……满月的圆盘是你称量灵魂的天平……”
“……用月光编织保护的网罟……”
“……孔苏·帕·赫雷德……”
“……用母亲穆特的乳汁洗净我眼……”
”……让我看见月光下隐藏的真理……“*
在月神雕塑的见证下,以尼罗河水画出的圆阵中,他们一同睁开了双眼,然后他们看向了盛满尼罗河河水的神谕碗中,月亮自圣水中显露祂在人世的倒影,令祂信徒们的眼中溢出皎洁的月光。
……
黑暗,熟悉又令人陌生。
在人类尚未拥有勇气与力量走出洞穴时,他们活于洞穴的阴影中,畏惧太阳的照射。他们在漆黑的洞窟中唯一不会畏惧的光芒,便是皎洁的月光。初代的孔苏之拳,最早可以追溯到旧石器时代。彼时的众神只是存在于高远的天穹之外,作为巨大的天体俯瞰着这颗蔚蓝行星上的一切生灵,孔苏自然也是如此。
马克和巴德尔在黑暗的洞窟中穿行,他们的视线两侧是尚未脱胎自野兽姿态的直立人,这些人类的先祖于夜晚中蜷缩在漆黑的洞窟中躲避野兽的袭击,也躲避风雨的侵害,而在他们之中唯一一位没有远离洞窟入口,选择为所有的同胞放哨的异类,则是他们要寻找的最初之人。他站在洞窟外侧,迎着月光看着黑夜中的月亮,月亮也为他照亮了自身,为他指明了他应该成为的那伟大的存在————最初的孔苏之拳。
他站在那里,沐浴月光,聆听他圣父的话语,这或许是人类有史以来上帝与其信徒进行交谈的时刻,而马克和巴德尔所寻找的就是这个时刻。他们来到最初的圣拳身边,作为来自未来的幽灵,静静地听着他们本该与旧石器时代的人类有极大语言隔阂,但在通灵仪式里,所有的话语都被赦免了巴别塔诅咒的祈祷。
“伟大的月亮,敬爱的父亲,请指引我的方向。”
“我该如何为我的族人,在这危险四伏的大地寻找到可以填饱我族人饥饿的食物?我该如何迎击潜藏在黑暗中的可怖之物,为我的族人寻求夜晚的安宁?”
马克听着最初圣拳的祈祷,心中不免升起一丝困惑,他不知道孔苏在以前还会关照人类的生存问题。在他想出声说出他的疑问时,巴德尔用眼神阻止了他的冒犯,并且示意他注意洞穴之外,那片由树林排排相列形成的阴影中出现的异样。看来最初圣拳口中,那些黑暗中的可怖之物,正在向他步步逼近。
他们清晰地看见了月光未有照亮的地方,阴影在涌动着,就像大地突然升起了一片山峦般,但它们并非是真正隆起的山脉,而是具有黑暗思想的岩石精怪。在人类尚未成为地球的众灵之长前,黑暗中生存着太多自混沌坩埚中孕育出的魔鬼与古怪之物,它们与人类共同生存于一片土地,以人类的血肉为食。而月亮在灵长中选择的长子,被教导的第一课,就是紧握着由月亮碎片打造成的月岩之棒去击碎试图吞噬他族人的敌人。
凡人的血肉之躯本无法击碎坚固的岩石,可被月亮祝福过的身躯以及被月神选中的拳头,可以击碎世上最坚固的石块。
马克和巴德尔看着原初之拳自山体的洞窟中一跃而下,月光照亮了他的前路,也为他照亮了他栖息在黑夜中的敌人。他以拳头击碎坚硬的岩石,用月岩造就的武器槌裂开它们生有锐角的头颅。巨大的震动声让他洞穴中的族人不敢靠近洞窟边缘,但对于来自未来的两位孔苏之拳来说,这一切早已司空见惯。他们手下从来不只是沾染罪人的鲜血,还有无数魔鬼与古怪的血液。
原初之拳对于他的敌人毫无怜悯之心,在古老的时代中,仁慈并不具有存在的资格,一切对敌人的仁慈,在原始的暴力里都只是对自身及族人的伤害。所以他们看着原初之拳在每一个月亮升起的夜晚,都无情地屠戮了他的敌人们。无论是岩石的精怪,还是真正的魔鬼,亦或是食人的四足野兽,它们的尸体在夜晚中被不断堆叠在月神选中的,庇护人类的孔苏之拳捍卫的洞窟中。
看起来,暴力最初就是孔苏赠予凡人的礼物。
但他们,不,或者说马克注意到了一件事,他注意到了原初之拳固然骁勇善战,且驾驭着最原始的暴力,但他仍然会受伤,会流血,也会因为寡不敌众而濒临死亡。每当他被围攻到骨骼断裂,奄奄一息时,月光都会照射在他的身躯上,治愈着他的伤痛。也许,正是因为月亮在见证他的长子,总是在夜晚发生的暴力冲突后总是会留下一身的伤痕,所以祂才会生出对凡人的怜悯,愿意用其神力治愈祂长子的肉体之痛。
然而,真正让马克感到意外的是,原初之拳的第一次死亡。
那是一场超越原初之拳以往任何一场战斗的艰辛困斗,在漫长历史中受到更高等存在赐福的,不仅仅只有人类。觊觎这资源丰硕土壤,并渴望得到信仰的也不仅仅只有那些伟大的天体。它们,那些邪祟之物,或许可以被称之为来自地狱维度的魔鬼,又或者祂的名字早在人类的历史诞生中就已经广为万物所知。
墨菲斯托,地狱领主,他也渴望在地球的土地上开垦出属于他的一片天地。于是那些曾经被原初之拳击败的敌人卷土重来,他们变得更加强大,并学会运用智慧,在原始的暴力中加入诡计的力量。岩石深挖土壤,树林编织绊下双足的罗网,而从维度裂隙中侥幸逃出的魔鬼们,则成为指使它们致敌的幕后谋划者,只等原初之拳落入陷阱时现身,用尖锐的獠牙与利爪将他置于死地。
原初的圣拳,月神的第一位长子面对过去敌人们共同打造的陷阱,自然毫无获胜的希望。马克看见他是如何被诱敌深入,被藤蔓绊住双腿,然后跌入岩石挖掘出的陷阱中,再被活埋在土壤中,只有头颅裸露在大地之外。然后潜藏在黑暗中的魔鬼献身,它们用石头猛敲最初的孔苏之拳的头颅,用利爪撕裂了他的喉咙,它们在月光之下犯下暴行,让最初的圣拳血流一地,最终惨死在月夜之下。
之后,这些终于战胜了庇护者的邪恶之徒们踏着原初之拳的尸体,冲入他一直以来庇护的洞窟中。凄惨的尖叫,与肉体撕裂的声音在这可怖的夜晚中不断自洞窟中传来,当最后一人的身躯被撕裂成填补魔鬼们的饥饿的肉块后,夜晚中的杀戮才得以结束。
如果这就是一切的结束,马克或许不会如此惊讶。令他瞠目结舌的是,在这群全身浸泡过人类鲜血的魔鬼,刚要踏出洞窟之时,月亮降临了大地。祂手握两把银白的镰刀,其身躯沐浴在月光中不可见其形状,但所有的魔鬼都在窥见其真容时吓得四散奔逃。只是它们的逃跑是徒劳,月神挥舞着银质的两把曲刃将它们的肉体斩碎,就如同它们残忍地杀害了祂所庇护的人类一样,祂也无比残忍地杀害了它们。
这就是最初的复仇,这就是被誉为复仇之神的月神孔苏。
可孔苏的亲临人间还不是最让马克·斯佩克特深感意外的事情,他所意外的是孔苏杀死了魔鬼之后,并未回归高远的天穹之上,而是来到了祂惨死的第一位长子身侧。被活埋,被谋杀的原初之拳,一如圣经中被石头谋杀的亚伯,他的头颅被石头砸破,他的面庞被啃食得面目全非,他的喉咙破裂可以看到皮肉之下苍白的骨头。月神行至祂被谋害的长子身边,祂半跪在原初之拳身侧,然后亲手将祂死去的长子从土壤中挖掘而出。
紧接着,祂从自身盈满月光的躯壳中扯下了形同布匹一样的物体,那或许是绷带的雏形。祂亲手为祂的长子用这发光的布条,一下又一下缠绕着他的身躯,直到他凄惨的死状被泛着月光的绷带缠绕完全。
尽管马克看不出清祂的面庞,但他仍然可以从祂半跪在原初之拳尸体身前的孔苏,将手掌搭放在他被布匹裹尸身上的动作看出祂的悲伤。然后,他听见了,月亮初次降临人世时说出的悲悯之语:
“我的孩子,没有信徒的血液会无故流淌……你们的死亡已经借由你们父亲的双手得到了复仇。”
祂的话语中有着无限的慈悲,就如一位父亲痛失了自己真正的儿子与孩子们一样满含无限的悲哀之情。这是马克从未在他作为孔苏之拳活过的四十年里体会到的,也是他从未自他被孔苏选中作为祂的拳头,践行祂赋予他的使命里能够知晓的。如果没有巴德尔利用通灵仪式,使他走入伟大双拳们的记忆中,他将永远无法知晓他们的神明,在与人类结缘的最初就关爱人类,形同一位父亲关爱他的孩子们。
作为孔苏之拳,他本该知晓这一切,但为什么孔苏从不让他了解祂与历代拳头的过往?为什么在巴德尔口中,那被选中之人,在和声中受到赐福的礼物,从未降临在他的脑海中?
他想要出声,想要走到那无法见其真容,无法观测其轮廓的月神身边询问月亮那些问题。可当他刚刚迈开第一步时,他们就已经从原初之拳逝去之后不再存有印象的记忆世界里,来到了下一位孔苏之拳的记忆中。
熟悉的黄沙在风中呼啸,随着狂风扑面而来,却未能迷蒙住马克·斯佩克特的双眼。他的双足踏入了熟悉的沙漠中,但这片沙漠并不再独属于他自己。巴德尔抓住了他的手,在他茫然于不知道该行向何处时,强行拽着他往沙暴掀起的中央里走去。
他们迎着有形的怒风,在飞舞的沙尘间行走,然后他们看到拥有这片沙漠记忆的主人,一位身着十字军甲胄的圣骑士,在席卷整个沙漠的沙尘暴之间迷失了方向。
他头戴钢铁锻造成的桶形头盔,身着沉重无比的锁子甲,但即便如此,在巨大的风暴中,黄沙依然从他头盔上为彰显信仰而刻意烙印出的十字,以及为不使信仰的徽章遮掩其双眸的眼孔中钻入其中。令他每一次呼吸,都将黄沙吞入肺腑。他每向前前行一步,那沙尘中巨大的呼啸就比他选择停留在原地所能听见的声响,要更震耳欲聋地轰鸣在他的耳畔边。
他是谁?他为何在沙尘中踽踽独行?马克·斯佩克特用眼睛无言地向他的兄弟询问着,而他的兄弟松开了抓住他手腕的右手,转而将其搭放在他的肩膀上。他听见了他的兄弟在他脑海中响起的声音,作为一位祭祀,巴德尔确实比马克·斯佩克特见过的任何自称侍奉过孔苏的人,都更像一位合格的祷告者。
“他叫卡西安,一位生于十三世纪初的英格兰人。”
“一位出身于信仰异域之神邦国贫瘠土地上,却从未拥有过虔诚信仰的农奴。”
“他被他从未笃信其存在,也从未受其恩惠的神明的信徒,征召入伍,因为他足够强壮,也足够强大。”
“那些异邦之国假借上帝之口,为凡人的国王发动一场填饱富人饥饿的战争。他因此踏上战场,在他从未渴望过的战争中浴血搏杀,跨越数千英里的土地,一路北行……”
“直到他来到了他命中注定要来到的土地,来到他命中注定要诞生真正信仰,以及面见他真正应该侍奉之神的沙漠中。我的兄弟,他和你如此相向,却又和你有太多的不同。”
“所有未经考验的无信仰者,在与我们的父亲相见前,总会历经考验。”
“这场沙暴,即是对他的考验,也是对他的指引。”
巴德尔不再将手搭放在马克·斯佩克特的肩膀上,他抬手让马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本该是一片灰暗之色的沙暴之中,可见神圣的光芒,神明的身影在沙暴中若隐若现,就像乌云再如何密布的夜晚,也总有月光隐约透射过云翳之间。祂手握银月之杖,就站在呼啸的沙暴之间,其身形高大,却不受这掀起的沙尘玷污其神圣半分,祂的身躯虽然仍然沐浴在月光之中,却已经初现人类的雏形。这或许是因为祂距离只是高高悬挂在夜空中的原初之刻,到人类走出旧石器步入文明社会中的此刻也已经倏忽了千百年的岁月,所以祂变得更加形似人类,而非是不可名状的存在。
马克屏息凝神,他想要知晓,这位在一千多年前,也和他一样在沙漠中迷失的人类,是如何成为孔苏之拳。这位名叫卡西安的人类,是否也和他一样,唯有在濒死之刻才能得到神明的垂怜。
可他的所见与他的所想互相违背。他看见卡西安在风暴中迷失,却并未在黄沙上濒死爬行。他不是口吐鲜血匍匐至月神的足下,更没有像可怜的乞丐一样,在月神的雕塑下乞求活命的机会。马克·斯佩克特看见他被豺狼的幻象呼唤至月神的庙宇之间,这座形同陵墓一样的神庙,矗立在无人所知的沙漠中央,只有像卡西安这样能够挺过沙暴的人类,才有命可以觐见庙宇供奉的主人————月神孔苏,祂呼唤他走入月光自人类为其打造的雕塑身前透过被风化的岩石穹顶,照落的地面上。然后他走入其中,便看见了他的命运。
过去,未来尽数呈现在他的眼中,也浮现于马克·斯佩克特的眼前,他在卡西安如一本翻开的卷轴一样,可供他人随意浏览画面的人生里看见他的过往。一位无信仰者,被迫走入他不曾渴望过的战争,直到他在看似无尽的杀人流血中,遇见了他要侍奉一生的神明。那神明之于他,就如他之于神明一样,互为彼此的异邦。但异邦的神明呼唤他走入光芒的言语包罗世间的一切语言,在月亮眼中,凡生于名为地球的土地上的人类,就足以成为祂的信徒,作为祂的孩子,替祂维护夜晚的宁静,对抗不公与暴力的恶行。
而卡西安无需付出任何代价,无需以死亡作为祭品,体会过濒死时的恐惧。他与马克·斯佩克特看起来相似,却比马克·斯佩克特幸运太多,他的命运引领他就像马克小时候听过的,有关亚瑟王拔出石中剑的故事一样,他命中注定要拔出神明赠予的利刃,成为拯救人民的英雄。
尽管他看见卡西安最初拒绝了侍奉月亮的要求,但月亮仍然让圣甲虫飞落在他的掌心,祂宽容得不像马克熟悉的那位睚眦必报,对于不信仰自己的马克用尽手段折磨的疯神。可事实就是这样发生,祂给予这位不愿意在一开始侍奉祂的异域之人一个机会,而这机会终会被再度选择。
因为当马克跟随着卡西安的步伐,在庙宇轰隆作响之中,离开了将他弃置于不再有沙暴掀起的沙漠上后,他就已经猜测到了卡西安的结局。
事情果然不出马克·斯佩克特所料,他和巴德尔一前一后,像两头在沙漠上被商人牵着前行的骆驼,在卡西安的身后步调平稳地走着他已经被时间记录下的行走轨迹。他们走了一天一夜,直到他们看见了他终于走到了他注定成为孔苏之拳的场所前要走过的髑髅地。
成百上千的尸体被长枪穿透过躯壳,犹如一道围墙阻挡了他前行道路。马克·斯佩克特看见这在夕阳下早已流干血液,被豺狼与秃鹫分尸的尸体们,想到了他第四次死而复生后被他的父神征召加入与全世界的吸血鬼对抗的神圣不死大军,他知道卡西安必然要接受孔苏赐予他的命运。可比起马克经受的折磨,月神给予卡西安的命运更像是一份礼物,对一位无信仰者施展的,足以使他发自内心生出信仰的神迹。
他看着卡西安穿越他的髑髅地,来到了使尸体串联成片,在沙漠上成为秃鹫与豺狼口中食粮的不幸的起源地。屠龙的勇士终将跨越千辛万苦看到他必要屠杀的恶龙,而那恶龙以恩·沙巴·努尔为名。
天启。马克·斯佩克特在心中念出恩·沙巴·努尔广为人知的另一个名字。
一位凡人如何战胜伟大的天启?他是最初的变种人,是人类在历史中注定要分化出的另一个更高等的姿态,但卡西安只是一位身体相较于其他人要强壮一些的凡人,他如何让这头恶龙为他的所作所为流下鲜血?
故事的答案早已注定,马克·斯佩克特甚至无需继续看下去,就知道了卡西安会在尝试挑战天启却失败后,接受孔苏为他选择的命运。而在卡西安真正手握胜利之刃,斩落天启的头颅之前,他就转身离开,在巴德尔沉默地注视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暮色降临时呼喊着斩杀恶龙的勇者姓名的庙宇之城。
巴德尔说错了。马克在紧握着拳头在心中想着。卡西安与他一点也不相似。他们不共有一个命运,不共享一片沙漠。他们甚至也不信仰同一位名为孔苏的月亮神明。
孔苏。注视着人类兴亡的孔苏,给予无信仰者以信仰救赎的孔苏,对于马克·斯佩克特来说无比陌生,从未有机会让祂知晓的孔苏,祂真的和他信仰过的那位月神是同样的存在吗?如果祂们真的是同一者,那为何他的经历与他的先代们相比如此不同?
他们走入了下一人的记忆,一位国王与一位王子的传承,这似乎更能体现出孔苏的过去与孔苏的当下是如何割裂。
古代美索不达米亚的古老国王,距离踏入坟墓只差临门一脚的卡梅齐尔四世,他刚刚经历一场世子之争,其结果是他的长子拉姆辛试图用血腥暴力篡夺王位却以失败告终,而他的次子萨尔贡,忠心耿耿为整个国家服务的决心经受住了考验。
马克·斯佩克特对于父亲与兄弟之间的矛盾有着不美好的回忆。因为他的父亲太像卡梅齐尔四世,而他本人又太像有暴力倾向的拉姆辛,只有萨尔贡与兰德尔有着天壤之别,才不至于让马克·斯佩克特陷入不必要的愁绪中,致使他忘记自己为什么要亲眼目睹这些记忆。
尽管拉姆辛与萨尔贡之间的夺权之战,已经以后者的完全胜利宣告结束,可不甘心让胞弟忝居王位之列的拉姆辛与孔苏古老的敌人,瓦尔纳之间达成了一个可怕的协议。在马克眼中,拉姆辛与恶魔为伍的行为反而更像被蛊惑成为虚假月神的月影骑士的兰德尔,但他的暴力又让他能看到自己的身影,然而这是发生在过去的故事。他从来不在这些历史中留有姓名。
他只能看着一切按部就班地发生,变成吸血鬼的拉姆辛要在夜晚杀害他的亲兄弟,而那位国王,则在悲剧发生之前就受到月神的感召,在兄弟自相残杀之前,就让一位父亲介入兄弟的纷争中,不必让兄弟中的任何一人背负弑亲的罪名————祂怎么能这么做?
马克·斯佩克特几乎要愤怒出声,但巴德尔再次扯住了企图干涉历史的长兄。他庆幸自己生得高大,才足以能用双臂完全禁锢住,因为看到了月神避免了兄弟斗争不幸而发狂的马克。
祂怎么能这么做?祂怎么能在悲剧发生前就介入这一切?祂凭什么——祂凭什么让他们如此幸运?
他的长兄,没有被月神救赎,反而在月亮的指引下,一次又一次亲手杀害了自己胞弟的长兄,马克·斯佩克特在目睹了孔苏能够救赎一个破碎的家庭后几乎无法扼制住他的愤怒。他恨不得扑到月神身上,用他的双手掐住月亮的脖颈,逼问祂为什么在过去如此全能,如此爱人,如此像一位真正爱着人类,把人类的不幸视为自己不幸的父神一样,尽职尽责地履行祂对人类的誓言。
却把所有的不幸,把祂认为维护夜晚应当履行的暴力之外,还要使凡人遭受的不幸尽数捆绑在他(马克·斯佩克特)一人身上?他的愤怒无法传达到历史的长河之中,巴德尔不得不拼尽全力,才能把暴怒的兄长拖入下一段记忆里。
之后的,属于那些不同时间线上的月光骑士们,尽管他们的记忆有着不同的细节,也有不同的成为月光骑士的契机。然而他们的共同点在于,他们都被月神爱着一般,在月神选择他们成为孔苏之拳时,都给予了他们人生以不同的救赎。在那条在月亮认为唯有暴力才可以救赎人世,并让人间的夜晚得到宁静庇护的道路上,祂似乎从未放弃过对人类的救赎。
祂给予原初之拳,以父神关爱自己造物的遗憾之爱;给予无信仰者,以一位上帝爱着凡人无知与不幸的全知之爱;给予深陷血亲之争的一国之王,以一位月亮不愿看见兄弟自相残杀悲剧的怜惜之爱……祂予以如此多的月光骑士,以如此多,如此深刻的爱,所以他们才虔诚无比地将祂信仰,尊敬祂犹如尊敬他们毫无血缘关系的父亲。
但他呢?但同为月光骑士的马克·斯佩克特呢?
在巴德尔即将带着马克·斯佩克特走入新的孔苏之拳的记忆之前,他停在了原地。他抓住了自己戴着的荷鲁斯之眼,赶在巴德尔阻拦之前就一把将其从脖颈上扯下。
随着一声痛苦的惊呼,马克·斯佩克特从神谕碗中映出的月光里回归了现实的世界。他强行从通灵仪式中脱离,本该触怒他的长兄长姐,可他脱离的时机恰好在两位孔苏之拳的记忆过度之间,所以他幸运地没有触怒任何已故的亡灵。巴德尔紧随他之后恢复神智,却已浑身被汗水浸湿,因为他不得不拾起马克丢落下的荷鲁斯之眼,然后念着感谢愿意将记忆分享给他们的先辈们的祷词,才没有让仪式最终被打乱。
“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做了什么?!”
巴德尔一把掐住了马克的领口,一拳打在他的脸颊上,力道之大,都能听见骨骼错位的声响。
但马克·斯佩克特就像感受不到疼痛般不为所动,他看着巴德尔,与他共有一个父亲的兄弟。突然间地,一声嗤笑从他的口中跌宕而出。他没有回答巴德尔的愤怒,没有因为巴德尔把他得鼻孔出血而生气,他只是笑着,随着胸膛的震颤而笑得越来越大声,直到巴德尔错愕地看着他的大笑,就像看着一位陷入癫狂的疯子不受控制地咧嘴欢呼。
“你……”
巴德尔试图说出些什么,可最终,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他只是松开了一直在大笑不止的马克·斯佩克特的领口,然后放任他自己一个人在他的门诊室里跌坐到原地。他虽然对待马克·斯佩克特多数时候十分严肃,可他也仍然是有血有肉的人类,知道在什么时候该避开,该给他的兄弟留出一些个人的空间。
独自坐在地上的马克仍然在笑着,他为自己曾有过的幻象而笑,为他自己竟然长久以来都对月亮产生误解大笑笑,同样也为他从来不知晓月亮的真面目嗤笑。
最初,马克·斯佩克特只是想探寻孔苏到底想要得到什么,才会在他身上造就如此不同于众的月光骑士。但他没有想过,真相是如此残酷。在他以为那位失去记忆的月神,是他应当帮助其恢复记忆的对象,应该让其恢复癫狂的本色。可他从未想过一种可能是,如果月亮本身并不疯狂呢?如果祂展现的所有疯狂,只是对他一人的折磨呢?他从未思考过这种可能,不,是他一厢情愿地认为,月亮真的是他的归宿,能够被他寄托他与生俱来的疯狂,承载他生来有之的暴力。
但如果连他的亲生父亲,都不曾将他认可。为什么他竟然能认为,一位古老的神祇,一位高居于夜空的月神,会代替他的父亲来爱他,爱他这样一位被自己的精神问题折磨得面目全非,只能在社会边缘摸爬滚打,凭借着一副头罩,一身战袍,才能寻找到维系自己存在意义的疯子?
月光骑士从来都不是疯子。
马克·斯佩克特才是那个疯子,那个在历代月光骑士之中,唯一疯掉的异类。
他大笑着,直到笑到自己精疲力尽,直到笑到他一把扯下自己头戴的孔苏之面,将印有月牙的白色头罩扔在一旁,然后将他真实的模样埋于臂弯之间。
月神的雕塑将他的崩溃尽收眼底,正如他这四十年里一直在月神雕塑前反复呈现过的那些不堪那样。只是他不在能从孔苏的雕塑身前感受到那种宽慰,因为他曾经在因为黑幽灵的陷害,而身陷全社会的人都对他产生信任危机时,像求乞的乞丐一样匍匐于他的神明身前,祈求着全世界所有人都将他抛弃,唯独月亮不会将他弃之不顾的怜悯。
可现在,他知道了,并非是月亮不会将他抛弃,而是月亮从未真正将他选择。
他跪倒在孔苏的雕像身前,将头颅深深埋入臂弯中,像一位虔诚地祈祷者一样在他的父神面前袒露自己所有的悲哀,与脆弱。
但他叨念出的话语,在笑到沙哑的喉咙中颤抖发出的声音却在说着那残忍至极的真相:
“原来……”
“……”
“……原来,你从未爱过我。”
月神为何认可暴力维护正义的正当性,却仍旧要折磨一位本该为其服务,肝脑涂地的门徒?事实呈现在马克·斯佩克特的眼前,通过他看到的,孔苏从未让他窥探到的,属于历代孔苏之拳的记忆,他已经知晓了那悲哀的事实。
事实是,祂不曾像一位父亲一样爱过你。
【五】你能否爱我?
:“你能否如神爱世人一样,也爱着你的门徒,你的化身……你的长子?”
“突然间,祂在我眼中变得十分陌生。但也许,在这四十年来,我们一直都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孔苏不曾了解过我,我也不曾了解过祂。我们的四十年只是从最陌生的神明信徒,到稍微没有那么大隔阂的陌路者。”
“告诉我,我怎么才能接受这个事实?”
月光骑士在月夜下奔跑,他维护夜晚的和平,庇护夜行人的安危。
而赐予月光骑士使命的人是月神孔苏,祂发誓要庇护夜晚中生存的人类,作为月亮高悬在夜空中,让每个夜行人每当在黑夜中感到孤独时,都能在抬头仰望月光时意识到:他们从不在黑夜中踽踽独行。无数年来,人们在夜晚中向月光寻求着孤独的慰藉;自古以来,每一位月光骑士都与他们侍奉的神祇紧密相连,于是夜晚中的独行者从不会真正感受到孤独,他们永远会意识到,哪怕他们身处无边的黑暗,也有月亮陪伴在他们身侧。
但这在数千年来不曾被质疑的事情,在亿万年中不曾改变过的事实,对于如今的月光骑士,也就是马克·斯佩克特而言却犹如利刃如鲠在喉。因为那自古以来之事,从不被他所拥有,而月神与祂的拳头紧密相连这一传承,也从未降临过他的身上。他已经从他兄弟领他走过那历代铁拳的记忆史诗中,清晰无比地知晓了他是万中无一的特例,是所有孔苏之拳中唯一一位不被孔苏如父亲般爱着的“儿子”。
所以哪怕夜色笼罩大地,月亮自地平线的一端升起,他也无法再从这片月光如薄纱铺盖的夜晚中,再次感受到他过去能够寻找到归宿的感觉。如今这片对于除他之外的任何人而言,都宁静无比的夜色,能够给马克·斯佩克特带来的,只有前所未有的孤独。
但好在,如果夜晚一直宁静和谐,那么月神也不会在人间寻找到祂意志的代言者。那些想要趁着夜色行凶作案的人,即便被月光骑士击溃数次,也总是会卷土重来。如果没有罪恶,何来的正义?每当月光骑士与他过去击败过的对手再次于夜色中进行对峙时,他总会在心中嘲讽着罪恶与正义总是此消彼长。而对于永远无法消除的罪恶,月神用祂跨越时间纵深的眼眸凝视出的真相里,得到的唯一答案便是以死亡去惩戒那具体的罪恶,而非与永恒不灭的概念做出无效的斗争。这就是为什么,月神的拳头总是沾染鲜血,因为他们不仅做出惩罚,更会一劳永逸地解决个体的暴行。第一代黑幽灵的死亡,两代午夜人被埋葬入土,乃至是作为马克·斯佩克特亲生兄弟的兰德尔·斯佩克特,也因他对无辜者犯下血海滔天的罪过而被月光骑士亲手处决。
孔苏之拳从不畏惧鲜血,从不拒绝死亡,而在今夜,马克·斯佩克特更加渴望见到他人的流血。
这是他离开叶海亚·巴德尔诊所后的第二日,而他的精神状态自他得知了那无比伤人的真相后,就肉眼可见地变得很差。他几乎是意识恍惚地回到了午夜使团,没有心情应付任何人的关心,甚至对待耐心等待他归来,看起来想继续和他交谈的孔苏也没有任何好脸色相待(他认为自己没有一拳打在孔苏脸上,已经是最大的尊重。)。为了弥补他欠缺的睡眠时间,他回到午夜使团后直接躺入了还留有血迹的棺材里,于是他做了一个白天的关于他腥风血雨的过往,那些他尚未成为月光骑士之前在人类社会中摸爬打滚的生活。他在南下战争中沐浴枪林弹雨,踩过的死人尸体多到不可计数,他幸运地从战争的枪炮下存活,却最终还是在埃及的沙漠中中枪而死。
对过往记得太清醒从来不是一件好事,马克·斯佩克特却总是能记得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大事小事。这也理所当然地让他在弥漫着腥臭的棺材里,做了一整个白天的噩梦。当夜晚降临,他响着《The killing moon》铃声的手机把他叫醒后,他的眼睛密布血丝,一整夜的噩梦侵袭让他睡眠质量重新跌回了多年前的谷底。当他推开棺材盖后,他拒绝了和孔苏交谈,也拒绝了让孔苏再度同行的请求,他甚至没有和瑞茜与八号球,还有大兵打招呼,就赶在猎人之月敲开他办公室大门前换好了战袍,从二楼的窗户再度离开。
如果说在这么多年里,马克·斯佩克特有从他糟糕透顶的人生中学到了什么的话,那就是用忙碌来转移自己的痛苦,虽然是一种可耻的逃避,但也确实有用。他不想拨通斯特曼医生的紧急求助电话,哪怕他确实应该跟斯特曼医生好好聊一聊,可马克·斯佩克特并不想那么快治愈,他想深刻感受到心中的那种痛苦,那种无法被任何言语准确描述,也无法被任何人所理解与共鸣的撕心裂肺之痛。所以他放弃了求助,在月色下狂奔着,比脱缰的野马更疯狂地疾驰于月光照亮的夜晚,履行着他对纽约这座城市恪尽职守的承诺————月光骑士会守护夜行人的安全,对每一位致使夜行人的安全受到威胁的犯罪分子,进行充满暴力的复仇。
尽管在他的午夜使团招收第一位编外成员,也就是瑞茜之后,他已经很久不对街头的恐怖分子挥舞他的体内那最纯粹的暴力。但在马克·斯佩克特毫无道德负罪感地,将一位用枪试图自小巷暗道中指着一位刚刚下了夜校的归家者,并企图从那可怜的女儿身上获得稀少金钱的持枪抢劫犯打倒在地,并在女孩跑走的尖叫声里用拳头一下又一下把对方的戴着黑色头罩的面庞,打得血流不止时,他悲哀地发现四十年的颠沛流离并未让他与日俱增的负罪感、愧疚感把他心中的暴力诉求打磨得不再棱角分明。哪怕他已经接受了真正能够帮助他变成更好之人的心理治疗,与一群真正意义上可以同他一起共度风雨的伙伴们结缘,也有了和他有着同样使命的异父异母的兄弟。可他心中对于暴力的渴望,就像他顽强的生命一样,从未被消灭,更从未自他的心中离开。
拳头如狂风骤雨一样被他挥舞在这杀人未遂的抢劫犯脸上,他对想要杀害无辜年轻女孩的社会教化失败的败类分子毫无怜悯,又或者是说他不想怜悯。他本可以不去如此疼痛地殴打被他压在地上痛揍的歹徒,但他仍然选择了最暴力的方法去让这个不再宁静的夜晚回荡着,罪犯们被他们赖以信仰的暴力予以信仰之罚后凄惨的叫声。
以往,这个时刻他总是会听到孔苏在耳畔低语,同他诉说犯罪分子必须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才能在一个个体身上彻底断绝。他在以前总是能听到孔苏对他的低语,告诉他,他必须要用更加残酷,更加让犯罪分子心生恐惧的方式,才能算真正践行月神赋予他的使命。所以,过去的每一次马克·斯佩克特所成为的那个月光骑士都会挥舞着他的拳头,以罪恶之人恐惧到求饶不断的哭喊为他沾染血液的祷告之音。
马克·斯佩克特曾经告诉自己,他身着一袭白衣,面孔如此漆黑,而双拳如此雪白,以至于他每次维护夜晚的安宁,将月亮的暴力带到他目光所及的每一处是出于服从他对孔苏的命令。又或者是孔苏对他的精神压迫。使他变成一位不会思考,只是单纯听从神谕的牵线人偶。但在这个孔苏失去记忆,月亮高悬天空,却不再对他低语的夜晚里,没有神明要求他献上鲜血淋漓的祭品,也没有一位疯神对他行使暴力的循循善诱,更没有月亮对他的步步相逼,让他总是要与其最可怖的诉求进行徒劳无用的抗争。
那个因为失去记忆,而变得亲切且慈爱的月神,被他要求不能跟随他一同出行,所以现在他的身旁空无一人,他脑海里的两个声音只是一直在喊着让他停下,他却仍然践行着四十年来月光骑士在黑夜中被恐惧的原因————暴力,没有任何美学的借口加以修饰,也没有任何特殊的原因可以搪塞,他只是做着他四十年来对于那些犯罪分子一直都在做的事情,对他们诉诸最纯粹的暴力。但马克·斯佩克特曾以为,他之所以让月光骑士在这四十年来于犯罪分子眼中变得可怖,是因为疯狂月神的教唆,现在他则从血液溅在脸上时感到身心愉悦的快感中意识到了,他,才是月光骑士之所以为人所恐惧的原因。
他,才是当代月光骑士,为什么总是被称之为疯子以及暴力狂徒的唯一原因。
他,才是那个一直以来都深陷暴力的人。
没有孔苏的教唆,他仍然拥有暴力倾向,就像他自小就与他的父亲分道扬镳,让他的父亲直到死前都没有将他承认。或许正因为他的本质是如此糟糕,如此混沌,如此纯粹的暴力,所以他的父亲抛弃了他,而月亮也从不把他真正看做是自己的儿子。他在这种自暴自弃地想法中试图找到他不被孔苏视为他真正长子一样去爱的原因,可是哪怕如此埋汰自我,他仍然无法停止心中涌出的痛苦。他下手的力道越来越重,他把压在身下的罪犯打得呼救声越来越轻。史蒂芬与杰克都在他的大脑中惊呼着,他们一齐大喊着让马克·斯佩克特住手。但他们的呼唤无济于事,反而是罪人流淌的鲜血,将更为凶猛的野兽吸引而来。
就在马克·斯佩克特终于意识到,他应该停下来,否则他身下的罪人就要被他活生生揍死时,自抢劫犯口鼻中流淌出的血液,已经汇聚成一条小流,它们顺着有斜度的地面流淌进了一旁防积水口的甬道中,而在下水道里生存着曾经被马克·斯佩克特强行驱赶到地下的一群终日不得不以老鼠为食的可怕恶兽。它们已经好几日没有逮到新鲜的老鼠填补自己饥饿难耐的肚子,被迫隐居地下,不再能以人类鲜美的血肉为食的魔鬼们被那属于人类的鲜血所引诱而来,它们已经太过饥饿,于是那鲜血作为诱饵,终于让饥饿冲破了它们的理性,忘记了它们为何只能在下水道之间生存的原因。
于是,它们破井而出,比成群结队的鼠群更为致命,也更凶猛的恶兽们自破开的井口拥挤着爬到了黑暗的巷道理。它们与人类一样高大,却有着老鼠的毛发,以及尖锐的利齿与锋利的爪子。它们用那闪烁猩红的目光凝视着血液流淌出的地方,凝视着在黑暗中身披白袍,却双拳沾染血色的月光骑士。他是它们之所以被迫生存在下水道,而不是人类聚集地面的原因,但现在接连挨饿数日,因为闻到血腥味而饿到发狂的鼠人们已然失去了全部的理智。它们是一群闻到血腥味的秃鹫,一群闻血而来的豺狗。它们忘记了恐惧,只剩下对进食的渴望。
那在月光骑士身下流淌血液的罪人,就是它们渴望饕餮入腹的食粮。
“快跑!马克!你一个人根本打不过这么多的鼠人!”
“它们又自我分裂了?上一次只有十几个,这次是几十个!马克,你必须快跑!”
史蒂芬和杰克意识到了黑暗中到底拥挤着多少双眼睛后,他们焦急地让马克·斯佩克特不要在原地逗留。此刻他孤身一人在黑暗的巷道中,没有带上手机与通讯器,猎人之月与瑞茜他们就算想找到他,也无法在短时间内从纽约市的一头到达另一头。尽管马克·斯佩克特现在的身躯已经恢复至他战斗力最巅峰的时刻,可他仍然只是一位凡人,一位凡人如何能只身对抗数十只身强力壮的害兽?可他们的警告对于现在的马克·斯佩克特来说毫无意义,他并未转过身去选择离开,而是将双手深入他的披风之下,他从后背上取出那两根银质的棍棒,由月神亲手打造的武器,已经足以媲美过世界上最坚硬的振金。
“不。我不会跑。今夜我哪都不会去。”
他将双节棍紧握在手中,在面具下嗤笑出一声。
“该逃跑的是它们!”
他抛下这句话后,就在他脑海中两个人震惊的惊呼里向着黑暗中的鼠群冲刺而去。马克·斯佩克特已有太久未在黑暗中见过鲜血,自永夜笼罩大地之时,他从死亡中归来在那些他从未真正了解过的长兄长姐的簇拥下,痛饮过那些茹毛饮血的吸血鬼们流淌下乌黑的血液。那时他便应该察觉到,他是如此欢欣于可以有正当地理由在人世中宣泄暴力,并从纯粹的杀戮中体悟到了终于成为他自己一样的快感。但在永夜危机结束后,瓦尔纳的死亡,与吸血鬼终于可以走入白昼下的转变,让他失去了能再次重新于暴力中重新做回自己的机会。哪怕是他再在夜晚中处理多少起暴力冲突,再解决多少位像今天那位不幸倒霉蛋一时兴起的持枪抢劫案,他都无法再体会到从街区东部,一直杀到西边的酣畅淋漓。
而现在,他终于可以再次体会到了。在他的心还未被那钻心的剧痛彻底撕碎之前,他将在这个令人心碎的夜晚痛饮鼠群的鲜血。
没有油桶可以燃烧,他便用第一位被他的棍棒敲碎头颅的鼠人尸体作为引燃的染料。人类的身体本就富含油脂,更何况是这些变异的鼠类,它们的皮毛之下囤积的脂肪,正适合作为他抛出的球形炸药引燃的染料。马克·斯佩克特庆幸这条废弃的旧街毗邻的也一个停工许久的废弃大楼,所以除非是深夜想要绕近路回家的夜行人,否则一般没有人会经过此处。所以他不必惧怕误伤到任何人,至于他身后躺倒在地上的抢劫犯,他只能向上帝祈祷他不会被饥饿的鼠群吞噬入腹。但上帝从来不会显灵于此,只有月神的使徒拦在他的面前,在火焰于第一只鼠人的尸体上燃烧后,月光就在罪人的身前划分了明确的生死线。
黑暗中传来更加刺耳的嚎叫,更为尖锐的指爪抓破皮肉的声音。不同于永夜危机时,有数不胜数的长兄长姐团聚于他的身侧,为他抵挡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在这个鲜血注定要汩汩流淌的黑夜里,马克·斯佩克特的身侧只有一人。每当他用银质的双棍敲碎一只鼠人的头颅,或是直接捅碎一只鼠人的胸膛,就会有第二只,第三只利爪向他袭来。他杀死敌人的速度,远远赶不上敌人为他增加伤口的速度。如果马克·斯佩克特真的犹如神之长子一样刀枪不入的身躯,如果他的力量真的足够以一敌十,他都不会陷入凶险的境地里。
史蒂芬与杰克的惊呼是正确的,马克·斯佩克特只是一位普通人,一位被月神选中,却从未跳脱过凡人界限的凡人,哪怕他被孔苏从无到有的重新捏塑,可他从未是孔苏真正的儿子————他从来不是孔苏爱过的那些拳头之一,他从来都不是。
“马克!你不能再战斗了!再不跑你就只有死路一条!”
“你还在犯什么傻?你一个人根本对抗不了它们所有人?!”
“快跑!”“你就要死了!”“别犯倔了,我求求你——”
“你根本打不过它们!”“你做不到的,马克,放弃吧!”
“马克!”“马克?!”
“马克·斯佩克特————”
“马克·斯佩……“
“……”
声音,那些声音渐渐在他的耳畔边缘消失。
无论是他脑海中的呼唤,还是在他耳边咆哮着的,源自四面八方袭击而来的鼠人的咆哮。它们都渐渐在马克·斯佩克特的听觉里消失,像被海浪拍打得越来越远的小舟,逐渐在停留于沙滩上的被滞留者视线里从具体可见的轮廓,到变成微小的一个黑点,再到完全无法被看见。马克·斯佩克特身上遍布伤痕,鼠人的鲜血以及他自己的鲜血浇灌了他的身躯。如此漆黑的战袍,如此雪白的长袍全部都被血液浸透。他的面罩被利爪抓破,露出半张面孔,那棕红色的瞳孔中根本无法映出任何清晰的身体,只有不断流动的血色。他咬紧牙关,直到冲破其肺腑的,比这群鼠人发出的咆哮更像野兽的呐喊,自他被鼠人层层堆叠的包围网中跌宕而出,他在杀戮的边缘中逐渐麻木了听觉,却因而唤醒了他心中一直潜藏着的自我。
他从来不是一个可以被驯化的人。
哪怕没有孔苏,没有月神的教唆与控制,他还是会去践行杀戮。他在杀死第一个人类,却没有在看着他的尸体时呕吐不断时,就已经知道了他的体内潜藏的另一个本质。那个对使用暴力如此娴熟,如此得心应手的自我,从来没有被他所拥有的那些良善与高尚驯服。
当他被无数的鼠人用身躯围堵,在它们锐齿的撕咬中,几乎要因为缺氧而窒息时,他在濒死到来前率先攥紧了自己的拳头。他知道了为什么,他与历代孔苏之拳如此不同的原因,他知道了他为什么是历代孔苏之拳里,唯一不被孔苏以父亲的身份去爱的异类。因为他是如此热衷于制造暴力,如此热切地品尝着鲜血的流淌,如此可怖且令人畏惧地撕咬着他目光所及的一切猎物————
“……我……”
“……从来不是能被称之为祂儿子的人……”
“因为,我是,那只桀骜不驯的野狗。”
他嘶吼出声,将压在他身上,啃咬他血肉的鼠群用蛮力从身上甩下。他一边震颤着胸膛发出使人振聋发聩的咆哮,一边将那些还未来得及从地上爬起的鼠群用拳头,用手,用牙,用尽他能使用得一切来将它们撕扯得粉碎。在杀红了眼的浴血搏杀里,他终于发现了自我的真相,承认了他从来不是一位合格的拳头,而是一只适合被豢养的野狗。他终于找到了暴力为何如此偏爱他的理由,并不是因为他是暴力的宠儿,而是一只凶猛的猎犬,本就是为运用暴力而生。所以孔苏压迫他,控制他,并不予以他如神明对人类一样的宠爱。所以那个看似疯狂,实则只是从未以真正的面目爱过他的月神,从未把他视为应当去爱的人类。或许,就连他的死而复生,也仅仅是因为他在那一天,恰好地匍匐到了祂的身前,只是命运的巧合,让祂选择了他这样与众不同的化身。
祂从未像一位父亲爱着他的儿子一样爱过我……
祂从未像一位父亲爱着他的儿子一样爱过我。
祂从未像一位父亲爱着他的儿子一样爱过我!
因为我是一只可悲的野狗。所以,祂从未像一位父亲爱着他的儿子一样,看着我,关注我,爱着我。
血液在飞舞,自无数的伤口中飞溅。火焰在燃烧,直到最后一具尸体被它燃烧殆尽之前,它会一直在黑暗中燃烧。月光未能照亮的阴暗中,杀戮在进行着。一只名为月光骑士的野狗,在为选择了它的神明践行它之所以被选择的理由。足够凶悍,足够勇猛,又足够致命。他做得很好,四十年来从未让他的神明有过失望,所以他在死亡四次之后,才终于被他的神明认可,不再是作为月神的猎犬,而是作为一位人获得了祂长子的资格。但那些拳头呢?他从不了解,从未知晓的历史中,他所谓的长兄与长姐们,他们生来就注定成为祂的孩子。他们无需花费四十年的时光,只为向月亮证明,他们值得作为月神的孩子来被爱。
这就是为什么,他与他们如此不同。他是最特殊的一者,为获得月亮的爱拼尽全力,只在今夜才知晓为何他要深受折磨的原因。可如果他的努力真正得到了神明的垂怜,那他也能将痛苦强忍于心,他已经做过太多次这种事。从忍受马琳带着黛翠丝的离开,到他不得不对所有人承认他的精神问题从来不是他协助孔苏统治地球的原因。在无数个令人崩溃的夜晚里,他已经强忍下数不胜数的痛苦,如果孔苏真的能如一位父亲一样爱着他,他大可继续忍受。可,当他拼尽全力,自四十年的奋斗中终于带着浑身的伤痕得到神明的深爱时,那个承认了他存在的月亮,却又在一夜间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一个空空如也的皮囊,一个忘记了他的月亮,一个看不见他四十年痛苦挣扎的神明。祂还会爱自己吗?他本该帮助祂寻找回记忆,可现在他更害怕面对那个事实,他害怕失去记忆的孔苏不再爱他。虽然,只要在今夜过去,他就能带着鲜血淋漓的自我,于破碎中重新拼凑出使他坚强的动力。可他是如此害怕着面对祂,他害怕从祂的眼中看到那份厌恶,就像他的生父在知晓了他从不是对方心中所想的,能够继承其衣钵的榜样后。他发现,他害怕这个孔苏看到他如此残暴的一面后,对他流露出失望与厌恶的情绪。他已经无力再承担它们,所以他沉浸在杀戮中,面对他自我的不堪,于那些飞舞的血肉里逃避着月亮的目光。
武器从紧握到被丢下,拳头从沾染血液到掌心里也流淌血液。他的视野渐渐被血液所笼罩,随着他脑海内外声音一同远去的,还有他对身体的掌控力。他不知道他到底战斗了多久,他的拳头打死了多少鼠人,至于那躺倒在月光里的人,他的死活也完全不再能由马克来掌握。他只是不断地挥舞拳头,不断地挥舞拳头,就像他惩戒那位抢劫犯一样,他也在用他的拳头惩戒所有的敌人,还有他自身。
当他终于精疲力尽,终于想在眼前一片的血红中产生了渴望永远闭上眼睛的时候。
他听见了月亮的声音,他的上帝在呼喊他的名字。
“马克·斯佩克特!”
有些时候,能使一个身心俱疲的灵魂突然间清醒的,仅仅是一声呼唤。可这一次,呼唤马克·斯佩克特的不是他脑海中的兄弟,不是那些想要把他分食入口的鼠群。喊出他名字的人,是他的月亮,将他无数次从死亡中重新托举回人世,在他四十年的颠沛流离中一直从未真正离开过的月神。
马克·斯佩克特僵硬在原地,此时他已经看不清他身处的世界,凝固的血液遮蔽了他的眼孔,仅剩的那只眼睛因为被爪子挠伤了眼皮,也在他松懈后立刻传来了火辣的刺痛。他无法睁开眼睛,但他同样不想转过身看向他的身后。哪怕目不能视,马克·斯佩克特也能精准无误地知晓,孔苏就站在他的身后,大概不足十米远的距离。他没有马特莫那样超乎常人的听觉,他完全是凭借经验来判断月神的位置。但这个距离,也足够让一位神明看清祂的使徒此刻的狼狈不堪。一时间,马克·斯佩克特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没想到最先在这个痛苦不堪夜晚里发现他的是孔苏。他想过可能是瑞茜或者大兵,因为他们是吸血鬼对血液敏感无比。他也想过可能是猎人之月,如果他向失忆的孔苏寻求力量帮助,他完全有能力找到他。他还想过会是格里尔,虎女格里尔,总是在他危难之时给他以清醒,总是能用她的坚强给他指引不必自掘坟墓的出路。
然而,真正第一个找到他的,不是午夜使团的所有人,而是他的神明。
他想过那么多种可能,唯独忘记了,在他上一次被十二宫藏着的塑胶炸弹炸得浑身遍布大面积烧伤时,月神也是瞬移来到了他的身前。他沉浸在自暴自弃里,完全没有想起来,失去记忆的孔苏,完全能感受到祂门徒的痛苦。
然而真正让马克·斯佩克特感到痛苦的,是他现在被鲜血沐浴的惨状,完完全全地被孔苏尽收眼底。
他应该逃跑吗?但他又能逃到哪里去?他已经不能再逃避了,他必须面对,哪怕事实让他心碎。可月光骑士的命运不就是如此吗?他总是要面对他不愿意直面的事实,然后再把其嚼碎在口中,正如那句名言:杀不死你的,则使你更强。他把无数困难嚼碎了那么多次,这一次又与过去那些,被他认为不可跨越的困难相比有什么区别呢?
当初他认为自己无法从摔断腿的绝望中站起,但他还是成功站了起来,并把模仿大师打得此后再也不敢与他为敌。当他认为自己当众杀死了第一代黑幽灵,彻底应该在公众面前死去时,他还是以杰克·洛克利的身份归来,并在加拿大解救了一位女孩。当他认为自己无法杀死自己的亲兄弟兰德尔·斯佩克特时,兰德尔·斯佩克特则给予他失去了第一个本该出生,却夭折于马琳肚子中的孩子,告诉马克·斯佩克特,世界上没有什么不能跨越的困难,没有什么不能杀死的人。只要他下定决心,战胜困难,就像他抛出那只成功切断兰德尔·斯佩克特脖颈的月镖一样轻松。
现在他只需要转过身,拼尽全力睁开那只未被血液糊住的眼睛,看着他的神明,迎接祂满眼的吃惊与厌恶,接着他就可以彻底死心,就可以接受他一直以来被藏着不被告知的真相了:看吧,祂从来不爱你。
但为什么,这一次,他觉得自己的勇气全部被清空?他四十年来被锻炼得像钢铁一样的意志,如此轻易地就被折断?他的大腿还残留着力气,可他为什么就是无法迈开步子,连转动身体的动作也变得困难无比。他到底在恐惧什么,害怕什么?他不是已经认清了事实,看到了全部的真相,并且在这个血流不止的夜晚里知晓了他为什么不值得被神明去爱的理由了吗?那为什么,他无法移动。
他怔在原地,拼尽全力无法转身,他引以为傲的意志力就像不曾存在过般,在此刻无法帮助他分毫。但即便如此,当他的神明再一次念出他的名字后,他还是会为了神明的呼喊做出行动。
“马克·斯佩克特。”
四十年来,他听过孔苏无数次地念出他的名字,怀抱以不同的感情,不同的语气。多数是不满,更多是对他的愤怒,少数时刻是心怀愧疚,唯有上一次是他心怀悲伤的期待。但这一次,马克·斯佩克特辨别不出孔苏念出他名字时怀有的感情,只是四十年来,他总是会因为孔苏念出他的名字,就听从他的话语。哪怕他已经被祂背叛过太多次,可他仍然会去行动。他坚强的意志力未能使他成功转身,神明的话语却使他遵从了后者的意愿。
于是,遍体鳞伤,沐浴血液的月光骑士,马克·斯佩克特遵从月神的话语转过身来。
他拼尽全力睁开那只被抓伤的眼睛,想要从月神的眼中看到愤怒、失望以及他设想的,神明会在眼中噙满的所有对他的厌恶之情。
可,他竭尽全力看到的双眸里,纯白的瞳孔中,噙满的是他不曾了解过的感情。
月神的眼中没有噙满愤怒,没有盈满失望,甚至连一丝一毫的厌恶都不曾出现。祂只是以悲哀至极的痛心之感,注视着祂在黑暗中伤痕累累的门徒。
马克·斯佩克特怔在原地。
他无法理解,更无法相信,本该厌恶他就如厌恶一条野狗一样的月神,为何以如此心痛的目光看着他?祂不应该厌弃他吗?祂不应该像祂不曾爱过的孩子一样,以愤怒与失望的表情凝视着他吗?但他为什么如此悲哀,就像伤痕累累的并非是他自己,而是祂自身一般?为什么?马克·斯佩克特瞪大那只眼睛,不顾眼皮可能因此撕裂出更大的伤口,他感觉自己的眼球像被放入火焰中在燃烧,可燃烧他眼睛的不是任何真切的火焰,而是咸湿的液体。他唯一能够睁开的眼睛,正被他不断溢出的泪水所灼伤。
“为什么……”
他迈开步伐,每一步都走得他疼得想要截断双腿。
“……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他走向祂,不顾身上伤口因为他每一个动作都撕扯出更大的裂口。
“你凭什么用那种目光看着我?!”
他跪倒在祂的面前,就像他曾在孔苏的雕塑前无数次做过的动作一样,却比他每一次过往的祈祷更加绝望更加愤怒。他的双手掐住孔苏长摆下的大腿,艰难地抬起上半身,企图用他被泪水燃烧的眼睛从神明的眼中找到他设想的愤怒,以及厌恶,可是什么都没有。没有愤怒,没有失望,没有厌弃,有的只是悲伤。他死死地掐住神明的腿部,不顾他这样的行为是何等的亵渎,他的手指力道之大,甚至足以让指尖刺破神明的皮肉,让祂一样受伤流血,如果祂真的会流血一样。他愤怒地怒吼着,质问祂为什么用那样悲悯的目光看着他?祂不是从来不爱自己吗?不是一直把他当做祂拳头里最不值一提的野狗一样折磨着吗?
那为什么,失去记忆中,本该因为看到他残忍又暴力一面的月神,却在为他的受伤而悲伤与痛苦?
“回答我。回答我!回答我……孔苏,孔苏!你不能,你不能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怎么能这样看着我?不,不,我不允许……你怎么能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应该愤怒,厌恶,更加嫌弃这样我才能————”
他的声音愈发颤抖,愈发沙哑,最终,他在歇斯底里地咆哮中低下头颅。
“——我才能……”
“……发自内心地恨你……”
但现在他不能了。他不再能从一个看到他在暴力中企图寻求解脱却把自己伤害得遍体鳞伤,因而在眼中噙满悲哀与痛苦的神明身上,寻找到发自内心去恨祂的理由。
马克·斯佩克特低下了头颅,然后松开了他的掐住对方大腿的双手。他任凭自己滑落在地,重新匍匐在冰冷的地面上,就如他第一次狼狈不堪地在死亡边缘中挣扎,试图在无尽的黄沙,以及冰冷的石板地上,寻找一丝奇迹却来到月神的雕塑前一样匍匐在月神的脚下。浸染血色的长袍一如那一日他身穿的裹尸布。但与那一日不同的是,他初遇的上帝仅仅是一尊雕塑,而此刻在他身前的是有血有肉的神明,并非是一尊冰冷的石像。
石像只是传达神谕,而神明却会施展神迹。
祂俯身,半跪在地,然后祂伸出双手,银月之杖倒地出声时,祂将祂伤痕累累的门徒从冰冷的地面托举而起,怀抱在怀中。祂的动作如此熟练,仿佛祂已经在这四十年间自冰冷潮湿的冥河中,数次托举过他伤痕累累的身体。马克·斯佩克特不曾在他生前体会过被月亮怀抱的感觉,他只有在死后,在他无知无觉时,才被月亮用双臂托举而起。于是真正意义上的,他第一次被坚实的臂膀怀抱着濒死的躯壳。亲身感受到月亮的怀抱,让马克·斯佩克特几乎大脑停转,肾上腺素消退后,那些被压抑的疼痛与疲惫全都如潮水般汹涌而来,把他无数次地拍打在岸边,直到再无任何可以挣扎的力气。
月亮的身躯并不具有人类的体温,可浑身被血液浸透的马克·斯佩克特却觉得祂的怀抱如此温暖。也许是失温带给他的错觉,但他第一次不想那么清醒,并想再一次毫无理由,只是一厢情愿地相信着他的神明。在不断选择信任,再遭受背叛,于无数次失望中,再重新拾起对月亮信心的四十年里,他被月亮伤害过太多次。尽管如此,他还是想要去紧握住那一丝的可能。哪怕他已经看到了历代圣拳记忆为他展现的真相,然而,如果是这个孔苏。他在身心俱疲的当下无法抑制地想着,如果是这个看着他在杀戮中浸没鲜血也仍能产生悲悯的孔苏的话,他可以说出那句话。
对抗着时刻都可能让他晕厥的疲惫与剧烈的疼痛,马克·斯佩克特使出浑身上下最后一丝力气,他尽力控制住他抖动不停的右手,用那血红到已经看不到一丝白色存在的手指掐住了月神的披肩。他再也无法睁开他的眼睛,泪水将它完全燃烧,使他目不能视。他像孩童一样蜷缩着身体,却死死地紧握着孔苏的披肩,至于它是否会被血液玷污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他只想说出那句话,说出来他一直没有胆量,却一直在心底对他的神明拥有的渴望。
“如果那个你不曾像父亲一样爱过我,那么现在的你能否……”
他的声音越压越低,在月神的怀抱中,他把他四十年来一直渴望却不敢乞求的话语终于在这个泪流不止的夜晚里颤抖地乞求而出:
“你能否如神爱世人一样,也爱着你的门徒,你的化身……你的长子?”
他不曾对他的生父说过,也不曾敢对失忆前那疯狂的神祇说出。但他现在把这足够把他的心捅得破碎,碎到再不能拼凑起的匕首交给了他的神明。他已经做好了准备,无论心碎,还是绝望,他都愿意甘之若饴。
但紧握住那把锋利匕首的,不是冰冷无情,把凡人的性命视为草芥的上帝。
选择将那把匕首刺入自己胸膛,而不是他胸膛的正是他的神明。
他听见祂亲口承诺:“我会的。马克·斯佩克特,尽管我不记得我的身份,我的出身,以及我的去处。但我可以发誓,我唯一知晓的是,我爱你。”
“就像你的神明理应去爱着祂的人子一样,我发自内心地认为我爱着你。”
【六】而现在,如梦初醒
:就像他曾无数次听见过的话语一样,就像他曾在每一次看似美好,却总是伤痕累累的隐瞒一般,他再度听见了那个声音。
醒醒……
于是,马克·斯佩克特睁开眼睛,他确实已经醒来了。难得没有做一夜的噩梦,也没有再一声不吭地躺倒在满是血污的棺材中,像挣脱了亚麻布束缚的木乃伊一样死而复生。他醒来,精神饱满,并准备好履行他一直以来将要履行的那个职责。
暮色降临,月亮攀升,夜行人的庇护者将走出这阴沉沉的阴影之屋,成为月夜下月神的代行者,代替无法亲临人间的月亮,庇护祂视为必要被守护的,在夜晚仍然活跃于夜晚的人们。因而在被点亮的夜灯,照亮得阴影横纵于高楼大厦之间,纽约市的黑暗也并不显得孤单又寂寥,而街边的路灯则一圈又一圈地用光芒做出的画地为牢,则更让偶有行人走过的道路易于被月神的使徒们照看。
马克·斯佩克特站在布鲁克林区最高的建筑物,即布鲁克林塔,这座越是在靠近云翳的地方,越是向内缩小其轮廓的塔楼顶端。他今天的夜巡任务已经完成的七七八八,自从午夜使团收编了许多成员,而不再是他仅仅一人进行单打独斗的个人英雄主义风尚彰显标的物后,他在夜晚中就有了更多的时间去处理一些琐碎的事情。但月神的失忆并非是小事,尽管月神失去了祂的自我,祂的过往,以及祂的未来,可凡人的时间并不会因为月神的短暂缺席,就停止在时间的长河中被推涌地顺流而去。所以,在马克·斯佩克特终于把自己,从勉强算得上完整,到碎得一干二净,再到重新被拼凑得能初见人形后,他必须要着手解决月神的失忆之事。
那个夜晚,马克·斯佩克特记得一清二楚。他记得在他自暴自弃,并再次变得伤痕累累之后,月神是如何怀抱着他回到了午夜使团。没有巴德尔精湛的医术治疗,神明于焦急寻找马克·斯佩克特,却最终无功而返的众人面前再次施展了祂作为神明当之无愧的依据。曾被称之为夜晚的治愈之神,庇护法老们的肉与灵的月神,将祂几乎被血液浸泡,五官也为血液遮蔽的长子安放在巴德尔找来的,一口崭新的棺材之中之后发生的事情是跳过了人类需要借用神祇之力繁琐的仪式之举。
毕竟一位行走的人间之神,可不必再需要祂虔诚的祭司再度向其证明其虔诚,也无需再被间接性地供奉,以合理而正当的名义去行使祂的治愈之力。马克·斯佩克特的受伤被孔苏看在眼中,孔苏之拳庇护夜行人的安危,而月亮则庇护孔苏之拳的安危,所以祂施展神力,用月光疗愈了他的伤痕。凡祂手指抚摸过之地,坏死的土壤,便重新焕发生机。连马克被泪水灼伤的眼睛,也在祂的指触下重新愈合,恢复了能够看见月光的权利。
这毋庸置疑算得上又一次死而复生,可马克·斯佩克特从棺材中爬出来时,他收获的可不只是午夜使团同伴们的担心,还有对他再一次不顾危险地将自己置身于险境的愤怒。格里尔是最愤怒,最不遮掩自身情感的那个人,她总是如此,充当团队中不断提醒马克·斯佩克特他并不孤独的一支利箭。瑞茜总是能把控好超级英雄与拥有超级能力的普通人两者之间的区别,以及用她作为普通人活了十八年的处事经验来及时让格里尔悬崖勒马,并对马克表达了再一次的信任。巴德尔,他毫无血缘的兄弟,他是天平上理性的一端,对于马克·斯佩克特作为孔苏之拳履行义务上的过失看得更加重要。毋庸置疑,他又一次打了他一拳,不仅仅是出于对他陷入个人主义,而忘乎自我的愤怒,更是让他的冲动令他使他身穿的战袍差点蒙羞的愤怒。至于大兵,八号球,前者坚定地维护马克·斯佩克特,后者则试图在这场谁都有权利进行关心的愤怒里,充当气氛的缓和者。
距离死亡只差临门一脚,却最终被自己的神明救回来的马克·斯佩克特坦诚且毫不退缩地接受了他们所有人的批评,愤怒,以及关心。他同他们推心置腹,但最重要的那部分,在他再次保证自己不会一意孤行后,唯独不能被单独对他们说出口的话语,被马克·斯佩克特安排到了最后。喧闹声散去,午夜使团各司其职,而房间内只剩下他与拯救他而双手沾满了血液,披肩上也留下血手印的月神。马克·斯佩克特不记得这是他第多少次与孔苏在人群的拥挤声消失后,共同在只有他们彼此才能互相看见的夜晚里无言地对视。在他的记忆里,这种事情已经发生了太多,太多次,以至于哪怕他可以对午夜使团所有人敞开心扉,却还是会有那样一个地方,一个阴暗的角落,只留给他与他的神明。
重获新生的肉体,并未使他身体的疼痛消去。他尚有力气,挪动双脚,挪动双手,亦或是开口向着站在有月光投落屋内的窗口,却不再是看着月亮,而是看着他的月神说出什么。但他最终没有说出任何话,只是起身,来到了祂的身前。他试图抬手,渴望通过触碰到对方的实体,来证明他先前的经历并非是一场噩梦。而当他的手指切实地在孔苏的臂膀上留下清晰可见的凹陷后,他长呼了一口气,并不经任何人允许,也无需经过任何人同意地张开了双臂。他抱紧了祂,这是他一直想要做,却从未有胆量去做到的事情。
信徒本不该跨越那条界限,本不该将他们的臂膀高过上帝的腰部。在马克·斯佩克特过去拥有的四十年人生中,他对孔苏的拥抱只有匍匐在其神像下苦苦哀求地乞讨。而现在,他跨越了那条界限,不再匍匐于地,而是站在祂的身前,让他的臂膀跨越了他以前从不敢跨越的边界,穿过了月神的腋下紧紧拥抱住了祂的身躯。坚实可靠的触感,让马克·斯佩克特确信他并没有在做梦。当孔苏没有握着弦月之杖的手覆盖在他的后背上时,他感受到了月亮怀抱的温暖,明明月神的体温比常人要更低,但在祂的怀抱里,他仍然觉得这个相拥温暖无比。他不会去再质疑什么,因为他得到了对方的承诺,这场相拥美好得如同梦境,却也真实地告诉他,他并非沉浸在美梦里。
醒醒。
所以,他无比清醒地记得那一夜,他如何入睡,如何在被八号球等待他归来时擦得光洁透亮的棺材里盖棺闭眼时,被他的月亮投以宁静的注视。人间的上午,正是月光骑士的午夜,太阳升起之后,日光便将午夜使团重新沉入高楼投射下的阴影里,他难得一夜无梦安眠。就像他四十年里的失眠症终于得到改善一样,他第一次没有被《The killing moon》的手机铃声唤醒,而是自己醒来,仿佛他终于可以摆脱那些最糟糕的梦魇。
但苏醒并不意味着他肩膀上的担子就会减少,他向斯特曼医生承诺他会解决月神的失忆问题,还剩下一周半的时间。否则月神的失忆会扩大到引起复仇者联盟,乃至更高维度的存在前来干扰的大事。他向来不是能在主持大局的事件里当话事人的那类,他更习惯充当一个打手,负责别人来说攻击这里,他就攻击这里的那种冲锋上阵型的领军人物。可月亮的问题并不是他去杀几个犯罪分子,或者再次启动一次孔苏纪元就能解决。
他们只能翻阅古往今来,有关于与月神的仪式里,那些与记忆有着密切关联的古文中是否存在着,可以反向让神明重新丰沛自我的方法。巴德尔与瑞茜在这方面做出了很多的努力,可令他们深感遗憾的是,尽管九柱神的故事已经随着网络的四通八达,逐渐走出了曾经封闭闭塞的环境里,然而提起九柱神,人们更多地想到是:拉、赛特、奥西里斯等等让人耳熟能详的神祇。至于孔苏,尽管祂作为底比斯三神中不可或缺的一员,也在赫利奥波利斯众神里被称之为众神中最伟大之神,但祂的存在痕迹仍然少得可怜。在崇拜月亮的信仰最为鼎盛的新王国时期,距今也已经有足足3095年的历史隔阂,哪怕巴德尔精通所有的象形文字,也无法凭借网络的只言片语去找到一个完整地,能够让月亮重新回归祂夜空中应在位置的仪式秘法。
但瑞茜还是凭借着年轻人敏锐的网络嗅觉,为他们找到了一条路线,一个早已在历史中蒙尘许久的节日:奥佩特节。通过猎人之月与他脑海中寄存的,那堪称活体知识库一样的历代孔苏之拳的记忆,他确实在三千年前某一任孔苏之拳的记忆中找寻到了关于奥佩特节的细枝末节里最为关键的一环:凡人向伟大的底比斯三神献上信仰,而神明在信仰中对凡人许诺未来的庇护。马克·斯佩克特认为如果他们能够在现世中再次举办一次奥佩特节,让人们重新对孔苏进行信仰的祈祷,便能使孔苏重新找回祂缺失的那部分,或者说祂缺失的神性。
巴德尔·叶海亚赞同了他的想法,认为在月神的信仰衰竭至今后,虽然在埃及的沙漠中还有部分孔苏的教众,但故事需要传播才能源远流长。纽约与卢克索神庙在大陆板块上有九千米不止的距离,他们不可能跨越天南海北地从纽约市跑到世界上黄沙飞舞最多的地方,只是为了举办一次奥佩特节。所以他们必须要制定一个计划,让纽约市迎来一次非常规意义上的供奉月神的奥佩特节。
对于纽约市这个混杂着无数人种,同时也有各大宗教盘踞的热闹非凡之城来说,这里可以是基督教教众们的天堂,也可以说是犹太人信仰的聚集地,甚至可以是佛教乃至印度教教徒们的歇脚处。但在如此众多的信仰中,它从来都没有真正容纳过对月神的信仰崇拜。
马克·斯佩克特站在布鲁克林塔楼顶端俯瞰着整座城市,猎鹰喜于站在高处,他同样也是如此。他像一只目光敏锐的雄鹰一样,居高临下地扫视着这座被他用生命一次又一次守护的城市,尽管他知道这座城市从来容不下真正的月神信仰者,但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纽约并非第一次受异邦的神明管辖,与被迫统治。孔苏,这个名字对于纽约市的大多数人来说并非是一位值得信仰的神明,而是真真切切给他们带来过统治与压迫的暴君————孔苏纪元,他这辈子也无法洗净的污点,同样也是他的神明无法从祂自身的故事中抹除的污点。他们曾携手,在数百万年一次的超级月亮见证之下,将整个地球打造为月神的乐园。因为疯神崩溃的呓语,他就相信了祂的话,为祂背叛了那么多的亲朋好友,统治了整个世界,让从未走入大众眼中一直被忽视的信仰,强制性地进入所有人的眼中,并要求他们全部对月亮顶礼膜拜。
“有些时候,我觉得别人称呼我为疯子,不是没有什么道理。”
马克·斯佩克特蹲在塔楼楼顶的边缘,任由距离地面几百米高的高空中呼啸的狂风将他崭新的战袍吹得如旗帜般,不断飘扬,在夜色中成为醒目的一抹银白。他看着纽约市,想到他即将要让这座曾被孔苏的信仰统治过的城市,再次进行一场对月神的供奉,他就觉得命运是无比的讽刺。
“谁说不是呢?你一直是那个真正做出决策的,而我,我和杰克,一直都在负责帮你更好地完成你想要做的事情。”
史蒂芬在他的脑海中靠着他的人体工学椅,将双腿交叠放置在桌面上回应马克的自言自语。
“让纽约人来信仰孔苏,听起来像要再搞一次孔苏纪元。如果不是我们了解你,我们会真的觉得你疯了,伙计。”
杰克将一杯威士忌一口饮下后,便把酒杯敲在桌子上,用手指在吧台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简陋无比的迪克西兰爵士乐节拍。他戏称马克·斯佩克特即将要做的事情是要给这座城市带来第二次孔苏纪元,但马克只把他的调侃当做耳边风。
不过,他也没有想到,在孔苏纪元结束后,他竟然真的会心甘情愿地愿意再次为孔苏做事。但这一次,他愿意为祂聚集信仰并非是出于某个可怕的幻觉诱惑,也不是因为他看到了孔苏苦苦哀求其赐祂予以死亡的伪装。他选择帮助祂,是因为他意识到他与孔苏之间的关系并非如他口中,经常对旁人所说的那样糟糕透顶。尽管找回记忆的孔苏可能会重新变得疯癫,不再有现在如凡人之神一样亲切慈祥的一面,但他还是希望他所认识的孔苏归来。这并非是出于完成任何人的私欲,而是个人的欲求恰好与世界运行的规律不谋而合后,经由他与脑子里两位兄弟争辩了整整一天后得出的最佳结果。
“只有一件事可以肯定,我比我想象中的更需要祂。”
马克·斯佩克特感受着冷风吹拂过的冰凉与清爽感,他发现自己现在已经可以毫无阻碍地轻易说出“需要”这个曾经对他来说几乎是违禁词一样的词汇。这或许是午夜使团给他带来的帮助,他身边聚集的同伴们不止一次地身体力行地让他感受到,他可以说出他的需求,而不是把什么事都压抑在心中。而那个孔苏,那位失去记忆的孔苏,没有了月相多变的癫狂后,他对于祂的情感需求也变得没有那么难以启齿。史蒂芬与杰克在听到马克说出这句话后,共同在他的脑海里跨越了他们的地界,伸出拳头碰在一起。
“或许你得加上一个字,不是我(I),是我们(WE)。”
听到史蒂芬与杰克异口同声的回应后,马克在面罩之下的嘴角微微上扬,这就是月神降灵于他的脑海后,给他的带来的好处。他虽然没有花里胡哨的超能力,但在他需要找人讲讲心里话时,他脑海中的人格们最终都会给他一个心满意足的答案。是的,他发现他们比他们自己想象中更需要那只时刻在夜晚中唠叨不停的老鸟。夜晚已经宁静太久了,久到他时不时会产生孔苏在对他说话的错觉,可每当他以为孔苏在对祂说话,而他下意识会反驳回去得到的却是长久的沉默后,马克才意识到失去记忆的孔苏并未同他窃窃私语。
在整理好思绪后,他重新站起。上一次,他帮助孔苏统治全世界,让纽约市沉入对月神单一的信仰恐慌时,他感觉自己与任何人都不曾有链接。那时,他曾无数次地在心中重复着他对神明的祈祷,重复着能宽恕他心中罪恶感与不安感的至高存在,可以将他审判,同时也回应他的忏悔。但那一次,月亮并未成为他的救赎,反而是凤凰回应了他的呼唤。他曾被人指出,想要拯救世界,他的祈祷从不应该是寰宇内的任何天体,但现在,他再次于心中祈祷,无需被任何旁人指点,更无需任何外人去质疑他意志的坚定。
有史以来第一次,马克·斯佩克特发自内心地向月亮祈祷。而这不是为了让他自身迎来救赎,而是希望月亮能够回归祂正确的位置,是希望月亮可以重新变回那个他所熟知的月神。
“准备好了吗?伙计们?”
他站在塔楼的边缘,对着夜空说出无人回应的话。
回应他的话语响彻在他的脑海中,他们一直在那里,从未离他远去,并将长此以往地存在着。
“当然,兄弟。”“你永远可以相信我们。”
然后,他一跃而下,张开双臂,让呼啸的狂风撑起他的战袍,就像一道银白的流星划过夜空般,月光骑士自纽约市的夜空中滑翔而去。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为纽约市再度带来一次唤醒人们心中潜藏信仰的节日,他会与他的午夜使团一同让奥佩特节以脱胎换骨地方式在纽约的夜晚重新举行。如果他们最终的行动失败了,他们至少还有去找至尊法师斯特兰奇最后出路。如果连斯特兰奇都束手无策——那么他们就再次寻找别的方法,见招拆招,它几乎与坚强无比一样是马克·斯佩克特四十年来作为月光骑士英雄生涯的座右铭。
在巴德尔竭尽全力从他死去多年,却仍在现今为他的兄弟姐妹们提供助力的历代孔苏之拳的思维中去寻找到关于奥佩特节里更多关于孔苏的线索后,他们最终把古老且繁琐的仪式简化成了一个可以落地实施的版本。新王国时期的奥佩特节里,那些仍将太阳、月亮共同供奉的人们,会乘船从卡纳克神庙游至卢克索神庙,圣舟必不可缺,歌舞奏乐亦为祭司们向神明献上敬意与尊爱的必要环节,至于丰盛的贡品还有大祭司的祈祷更是关键中的关键。
但好在,月神慈悲,又或者说祂与人类的联系太过紧密。马克·斯佩克特无需完整地复刻巴德尔给他们复述的历史,他从先前教训吸血鬼“导师”的经验里清楚地认识到了,只要他作为月神的大祭司并以“孔苏”为名,那么哪怕是普通的水也可以在他掺杂着咒骂话语的祝福里成为圣水。所以他提出了一个想法,一个只有像他这样离经叛道的月神大祭司才能想出的绝妙主意……
“你所谓的好主意,就是让我们的父亲去参加花车游行?!”
巴德尔喊出这句话时,他一下子就从位置上站起来。因为他个头很高,所以他唰地一下站起来,反而把他身旁的八号球吓了一哆嗦。
马克已经习惯了他的兄弟在关于宗教伦理上的墨守成规,但他还是摆摆手,让巴德尔先坐下来听他说完。
“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兄弟。我们这是让我们尊敬的‘父亲’,乘上祂的圣舟感受热情好客的纽约市人民的热切欢迎——”
“你打算让孔苏之拳成为一个笑话吗?我们的职责是神圣的,我们的父亲可是在世的人神,而不是那些装模作品的丑角!”
“这只是迫不得已,难道你还有别的方法吗?再来一次孔苏纪元?相信我兄弟,统治世界这种法子我试过了,现在我的名字还在复仇者联盟的重点监视对象名单里呆着。你不会想两位孔苏之拳,都成为人类保护者协会的黑名单。我也不想再帮疯神统治世界。”
面对马克有理有据地论据,巴德尔实在是无法反驳。最终,他紧紧攥住的拳头还是松懈了开来,然后他跌坐回原位。这一动静又把他身旁的八号球吓得不轻。八号球小心翼翼地凑到大兵耳边低语:“哎哟喂,他非得每次这样吗……?”但大兵看都没看他一眼。“他大多数时候不这样。”
没有理会八号球在跟大兵开小差,马克说服了他想实施计划里异议声最大的人后,他看了看余下的人并再次重复了他想在纽约市,重现奥佩特节的想法和步骤:
“既然你们都没有异议,那我再重现说明一下。我们这次行动的主要目的在于,让孔苏,也就是月神乘坐着圣舟,也就是我们的花车,完完整整地从纽约市的北部走到东部。沿途路上,我们要尽自己所能地引发市民的欢呼声,还要确保整个流程里不会出现意外情况。这就意味着我们既要确保花车游行,又要维持夜晚的秩序,毕竟夜晚里举办的节日活动也算在我们的职责范围里。”
“只要保证圣舟安然无恙,祭祀团就可以让巴德尔代劳,他一个人顶得上一整个祭祀团。至于烘托氛围这种事……八号球,我希望你能拿出点,你顶着大球去抢劫银行的勇气,把他们逗乐。瑞茜和大兵负责准备好我们的贡品,至于我还有格里尔,我们会确保这场游行不会被任何人打扰。”
“还有谁有什么想说的吗?”
马克·斯佩克特将计划书拍在桌子上,所有人的目光互相对视了一下,除了巴德尔一直黑着脸之外,没有人有别的异议。但当马克认为这次午夜使团的内部会议可以结束时,格里尔却提出来一个关键的问题:
“你有跟孔苏说你的计划吗?毕竟祂可是要一直呆在花车上,如果祂想离开,我们是完全没有能力阻止得了的。”
听着格里尔的话语,马克·斯佩克特叹了口气,他真是太喜欢格里尔每次都能精准无误地刺入问题的关键。没错,午夜使团里的每个人都可以各司其职,巴德尔尽管百般不情愿,但如果是为了孔苏,他也会尽力配合。瑞茜与大兵更不必说,在执行任务的自主性上,他们早已可以独当一面。至于八号球,虽然他在这个团队里更像吉祥物一样,可关键时候他还是能起到不小的作用。格里尔只需做她自己,她的敏锐与致命会是黑夜里庇护夜行人最出色的利刃,以及意识到那些威胁将要发生时最为机敏的一人。但孔苏,他的父神是计划的对象,也是计划里最大的变数。
“我会跟他说清楚,拜托祂,务必,一定,要老实地呆在花车上。而且不仅仅是坐在花车中,祂必须要站在花车上最显眼的位置。”
那并不是一件轻松简单的事情,马克·斯佩克特想。尽管他总是顶撞孔苏,按照自己的个人意愿曲解孔苏的要求,包括但不限于在祂曾提出要献祭冒名顶替孔苏之拳者的生命时,他让对方通过假死的方式得以苟活,而将后者虚假的战袍钉死在众人面前这类的事情。他已经有足够多的经验,手段去搪塞,应付孔苏要求中那些最无理取闹的部分。可现在要求与被要求者的身份对调,面对一位能够好好沟通,且愿意听从他要求的神明,马克·斯佩克特在心中打好的无数稿纸都在他和孔苏的视线对其的那一刻被彻底撕碎。
他不想欺骗对方,哪怕对方无数次地欺骗过他自己,但唯独,面对这样一个孔苏,他不想隐瞒亦或是欺骗,所以他直接切入了主题:
“孔苏,你知道。一直以来,我,我们都想帮助你恢复记忆。”
现在的房间在马克同午夜使团的会众们开完后就再次剩下了他和孔苏,孔苏坐在他的对面,高大的身躯压在沙发上,让马克感慨了很多次幸亏现在的家具都是‘使团’变出来的,否则他得在给午夜人帮他争取来的生活费里再多一笔家具的开销。孔苏对于马克的单刀直入表现得还是很平静,现在的马克多少也已经可以习惯这幅面孔的月神了。
“据我所知,你们的进展一直不佳。但既然你现在对我提起这件事,我想是有了不小的进展?”
月神的语调平稳,祂的猜测也十分正确。然而奥佩特节的再现,是否能让孔苏真正寻回自己的记忆,这还需要打上一个问号。只是如果与祂这样的神祇最为关联的节日仪式无法产生效果的话,那他们就只能借助至尊法师超乎常人的智慧,来从魔法侧看看月神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缺失了祂自身的记忆。但每一次牵扯到魔法侧的事情,就意味着更多头疼的事情会浮现出水面,所以不到万不得已,马克·斯佩克特实在不想动用这张底牌。
他这一次穿着骑士先生的西装,双手的五指交叠起来又分散开来,反复掰动指头的动作体现了他心中多少的不安感,可他还是顺着孔苏的话语说了下去:
“是的。我们打算,让古老的奥佩特节重新在纽约市的夜晚被举行。以一种纽约市人民无法察觉,只有我们知晓的方式。”
在马克提起奥佩特节时,他捕捉到一直以来都显得波澜不惊的孔苏,白色的瞳孔中闪烁过了一丝的意外。他没有打算放过孔苏眼中的异样,转而把话题拉回奥佩特节上。
“你对奥佩特节这个名字很熟悉吗?”
马克·斯佩克特凝视着孔苏的眼睛,试图从祂的眼中再次找到先前产生的异样波动,可是异样就像不曾存在过一般转瞬即逝。哪怕他可以在心脏跳动的一刻从死神的镰刀中拯救一个女孩的生命,可他出拳的速度还是不够快,不够快到足以将那微小的颤动攥住在掌心。
……马克·斯佩克特。
“……是的,我知晓它。就像你们希望我了解的那样知晓。但在你口中,这个节日似乎具有别样的意义。可仅仅是如此,我无法再感知到更多。”
至少这是一个突破口,马克·斯佩克特心想。从孔苏少有的动摇里,他觉得自己和巴德尔,还有瑞茜至少是攻对了方向。奥佩特节确实与祂这样的神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他愿意孤注一掷。但首先,他必须保证孔苏能够一直在这艘太阳船上,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离开。
“好吧……暂且不提这个。总而言之,我们认为如果你能从奥佩特节中再次汲取凡人对你的信仰,或许会重新唤醒你失去的记忆。虽然从来没有证据证明,在你给巴德尔脑子里塞入的那些记忆里,也只有你的力量会在节日里盈满的片段画面,但至少我们得试一下。所以,为了保证仪式的成功,我需要你能够一直站在我们给你准备好的‘圣舟’上。”
做得好,马克·斯佩克特。你说出来了。将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的马克听见了脑海里的史蒂芬给他的鼓励声,还有杰克狠狠拍打他肩膀的声音。他看着孔苏,希望这位失去记忆的月神不要在此时突然生出什么倔强,虽然祂恢复记忆后绝对会比现在要更加固执。可让他始料未及的是月神说出下一句话语:
“你将你们的行为,对凡人产生的影响涵盖进去了吗?”
一个新颖的角度,也是让马克·斯佩克特无法回答上来的问题。他考虑了很多,考虑到得很全面,从一个人类的角度,他已经思考到了所有可能会有的影响。但对于神明而言,祂所看到的不仅仅是祂的记忆失而复得后的结果,还有整个事件过程里,那些对于即将在不久之后的纽约市最大的花车游行集会里混入一艘真正具有神力加持的圣舟,这会对那些无知的民众造成怎样的影响。他是否真的已经全部考虑了清楚?
很遗憾,他没有。
“……”
“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
他重新紧握起了拳头,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不,当然不是。他可以放弃,去找斯特兰奇,把一位失去记忆,任人宰割的月神交付给至尊法师。然后看着斯特兰奇从他稀奇古怪的咒语里,询问各个维度的主人,再从五花八门的传送门中找到能够根治月神失忆的良方?他当然可以那么做,但是,他们还没有尝试这个办法。他从来不是轻易言败的人,更不想在治愈月神这件事上,把他的机会拱手送人。私欲与规律有时不谋而合,但神明眼中,两者仍然界限分明。
“如果这就是你的真实想法,那么我会实现你的愿望。”
而在月神看来,这样的理解与容许也是祂身为父神的职责之一。
马克·斯佩克特注视着他的月亮,他咀嚼着祂的话语,咀嚼着他的私欲与规律重叠后被神明一眼看穿时的紧张与无措,又品味着他犹如做错事却被给予宽容和谅解后的释然。失去记忆并未让月神失去祂对马克的影响力,而这或许是他对祂永远欲罢不能的原因。如果这是鸩毒,他愿意饮鸩止渴。
“谢谢你……父亲。”
在与月神达成协议后,马克·斯佩克特终于迎来了喘息的余地。他躺回了自己的棺材中,虽然再没有前几日那样撕心裂肺的感觉盘踞在他的胸口,但他知道他的身上已经担负起更加沉重的责任与义务。他需要让月神恢复原样,也要保证纽约市民的安全。孔苏纪元不会发生,花车游行不会让任何人受伤,而他已经说服了参与这个计划里最为反对的两个人。一者是巴德尔,一者就是孔苏本人。前者不愿意让孔苏之拳沦落为跳梁小丑,后者则是切实地看到了他心中的一己私欲。马克知道巴德尔心中对于孔苏之拳的看重,所以他的兄弟最终也会为了孔苏之拳而同意他的看法。孔苏则是承诺过了会爱他,所以在履行着祂对他的诺言,月亮从不食言,无论何时都是如此。
那么,是否能不辜负这一切信任,能够肩负起这一切的重任就全落在了他的身上。
马克·斯佩克特想,早些时候他还和瑞茜说自己从来不是那个能够适合掌控大局的人,结果转眼间,他就成为了那个要管控大局的人。也许祸从口出这句话,从来都不是一句警言,而是一种必然的规律。但他知道,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不会让这些信任他的人失望。
在那个重要的时刻来临时,他会肩负起他一直以来都应该承担的职责。作为孔苏的大祭司,对他的父神以及兄弟负责,作为夜行人的庇护者,对他的人民以及他的会众负责。他发誓,他不会让他们失望,会让这一切都有一个满意的结果。还有什么能够阻碍他成为所有人心中最值得信任的对象,还有什么能阻止他去变得更好的呢?不,不再有。他已经跨越了那么多困难,现在他只需要按部就班地过好当下,做好自己。所以,他会保持好自己的睡眠,而现在不再是他该胡思乱想与他脑海中的两个兄弟继续话聊的时刻了。马克·斯佩克特摘下了他的头罩后,他将棺材重新闭合,只留下一个缝隙。
睡意袭来之前,他没有注意到,月光从窗户垂落,不偏不倚地照射在他的棺材上,透过那细小的缝隙,月光终于触碰到了他毫无遮掩的面庞上。
……
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吞没一切声响的寂静空洞。
这是一个无梦之梦,多数时候对于马克·斯佩克特而言意味着他不会梦见任何事物,但会在黑暗中一直行走。相比起噩梦,以及具体可感的预知梦,无梦之梦对于马克·斯佩克特来说算是最友好的梦境。黑暗包裹着他,他可以随时停下,再随时启程。在黑暗中他不再是任何人,不再具有任何身份,他可以放下一切,放声怒吼,大喊大叫。一切宣泄都会被黑暗吞没,不留任何回音。
以往来说确实如此,但在这一次的黑暗中,有什么发生了改变。
改变的地方是哪里呢?对于马克·斯佩克特来说,想要在黑暗中察觉到有什么发出了改变,便是黑暗本身发生了变化。黑暗不再纯粹是变化,黑暗中出现其他事物也是变化,若不能目视,则以听觉来加以判断,而此刻发生的改变触及到的便是后者。
声音。本该一无所有,没有回声的黑暗中由远及近地传来了声音。像是驻足在沙滩上的人,目视着月亮坠落的海平面上由远及近地小舟,划动船桨,在人的视野里从微不可见的像素点不断扩大,直至可在人的视野中呈现出清晰的轮廓一般。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像双手费力地在抛开深重到让人窒息的土壤一样,从模糊沙哑到愈发清晰。
马克·斯佩克特听过它。或者说,他熟悉它。就像他曾无数次听见过的话语一样,就像他曾在每一次看似美好,却总是伤痕累累的隐瞒一般,他再度听见了那个声音。
“……醒醒……”
“……醒醒,马克·斯佩克特……”
“……听我说……”
“……马克·斯佩克特……”
“……你必须,杀死那虚假的月神……”
【七】每一次疯狂,都是你的引颈受戮
:你终将反复溺毙在这痛苦的浪潮中,不断啜饮那生活的苦涩,正如你的每一次重生,都是走向疯狂的自掘坟墓。
杀死月亮,此事你已经做过无数次,这一次又有什么不同?
“杀死祂,你必须要杀死那虚伪的‘月亮’……”
祂的声音回荡在你的耳畔,你已经时隔半月未有听过祂熟悉的低语,在祂不再同你说话,而你于人间踽踽独行的岁月里,你曾短暂地质疑过那慈悲月亮的身份,你差点就要成功了。可你最终还是沉溺在虚假月亮为你营造的美梦中,你还是愿意去相信月亮真正有爱你的可能。
你每一次都想要发自内心地去相信一个使你不断受伤的月亮,可你四十年的经历难道没有教会你不要自讨苦吃的经验吗?你看着祂,祂就站在那里,在人群的簇拥中,祂登上了由你的使团精心打造的圣舟,传说中的太阳神驾驭太阳船于黄金河上为人世播撒太阳的金辉,而月亮的圣舟则是跨越努恩的深渊,在黑夜里挥洒银月的光辉,为那一个又一个寂寞难耐的夜晚指引夜行人前进的道路。
这是你精心策划的游行,在这个盛大的节日里,月神登上祂的圣舟,而你则是目送着祂驻足于人间,受那些从不将祂了解,只认为祂是花车游行表演一部分的世人的欢呼与喜爱。你认为这是能够使重新失去记忆的月亮,重获记忆,可以回归祂应有的神位,再次变回你熟悉的那位疯狂月神的方法。但你想错了,马克·斯佩克特,你再一次地于你不该多得的美梦中犯了错误。那应该被世人尊崇的月神从来不是能够亲口说出:我会爱你的月亮,真正的月亮从来都是疯狂且多变的,而在你眼中站上圣舟的祂,只是一个冒名顶替者,一个你必须要亲手终结的虚伪之人。
“……不,我不想这么做。孔苏,我不是你的傀儡,我不会让你心满意足。除了杀死祂之外一定还有别的方法——”
再一次地,马克·斯佩克特与他脑海中的声音进行熟悉的交谈,又或者是重新开始同他脑海中的声音进行斗争。
他站在月夜之中,暮色中的道路上拥挤着无数人群,他们头戴面具,打扮得花枝招展,颜色各异的面具宛如古时代每一次朝圣之路上,向神明献上祈祷的歌舞团。尽管时过境迁,人们不再是出于信仰的原因,才自发聚集起来欢度这个特殊的节日。但在他的预想中,只要形式相同,人们的在欢呼雀跃的感性浪潮中到达喜悦的顶端时,对于被他们簇拥其中,穿过拥挤的街道缓慢行驶向前的圣舟而言也具有同样的祭祀效果。
巴德尔站在圣舟之前,他一如既往地忠诚,作为计划中最关键的祭司,他必须时刻不停地以祈祷的姿态半跪在船头,为月神进行祈祷,好让他们仿照埃及太阳船打造的纯白花车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圣舟。由人民自发聚集形成的歌舞团,还有一人可顶数人的大祭司之一驻足在圣舟上,马克·斯佩克特在只有作为孔苏的信徒才能看见的世界里,清晰地看见了他预想中这场游行会带来的效果。莹白的光辉荡漾在人群之间,在月神的圣舟行驶而过时,那些莹白色的光辉就会自发地向圣舟汇聚。而站在圣舟上,手握银月之杖的祂,则在众人的簇拥之下肉眼可见地不断于月夜中焕发着银白的光辉。
毋庸置疑,马克·斯佩克特的计划是正确的。
唯一的问题是,接受世人“供奉”,在这场似是而非的花车游行,神似而形不同的奥佩特节日里,站在圣舟上的并非是真正的孔苏,而是一位虚假的月神。
“多么愚蠢,我的儿子……你还不明白吗?如果你们的仪式成功,让一位虚假的月神成功上位,你们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吗?”
此事你已经经历过太多次,在每一次你以为你可以从你糟糕透顶的生活中,找寻到任何一丝可以喘息的余地时,现实都会无情地把你一厢情愿的美梦敲碎于你的眼前。
你怎会不清楚?如果一位虚假的神明,接受了真正的供奉,顶替了真神的位置,这个世界会遭受怎样的磨难之中?你不是已经用你的眼睛亲眼将那可怕的后果瞧见了吗?在永夜笼罩世界之时,在吸血鬼如潮涌来的黑暗之下,多少无辜的生灵化为吸血鬼用以果腹的食粮?那些杀人不眨眼的魔鬼,让鲜血成片成片地挥洒,不顾后果地杀戮只是为了让它们信奉的伪神,可以忝列诸神的名册。你不是已经亲身体会过那可怕的现实,并知道为了终结那场灾难需要付出多少的代价,又要让多少无辜者的生命成为劫后余生的幸存者们默默流泪,又或是痛哭流涕去怀念的对象吗?
“我怎么知道这不是你的又一场阴谋?而且,你怎么证明你才是真实的,而祂是虚伪的?如果你只是我脑中的幻觉,你才是真正试图蛊惑我的魔鬼?我听信你的话语,不就犯下了真正不可饶恕的过错?”
他跟随着圣舟的前行,他的身影在楼宇之间穿梭,圣舟并未前行的很快,而他不断地移动只是为了与同他一起放哨,在黑夜中注视着这场游行的虎女保持距离。
这是一个灯火通明的夜晚,一个人类不再将夜晚视为应当休眠之时,而是欢庆喜悦的日子。哪怕是在孔苏统治世界时,夜晚也从未聚集过如此多的人类,他们不必独行于夜晚之中,而是将夜晚视为与白昼一样可以让喜悦冲破平日喧嚣,让人们不必再因为生活中的种种烦恼而停止为生存的喜悦相聚的美好时刻。正是这样的夜晚,人们的喜悦胜过他们的恐惧,人们的欢呼高过他们往日的平静,人们的活跃盖过他们以往每个深沉之夜的宁静祥和,才能让在人世中消失已久的奥佩特节可以从古老的黄沙中,重现于这热闹非凡的街道上,成为纽约市再次因为人声鼎沸的拥挤而成为无自觉引发的又一场重大仪式。
“真相中不存在任何谎言,我的儿子。如何断定虚伪与真实?你就像询问此刻你听到的话语是否真实一样。我们已经重复了太多次这样的对话,在你每一个迷惘的时刻,我都要为你指引你前行的道路。马克·斯佩克特,如果你真的不相信祂是虚假的月亮,你又为何听从了我的话语,穿上了这套你已经弃置许久的甲胄?”
你知道,你比任何人都清楚。祂是虚伪的月亮,只是你一直不愿意真正相信这个事实。你想要欺骗自己,认为月亮只要因为失去记忆,就会对你流露出一丝温柔。可你早已明白了,当你愿意去向神明去乞求被爱时,你就已经失去了获得爱的资格。这是一个可怕的悖论,就像世人不断讨论的,有关于‘英雄’的话题一样。如果一个人是出于渴望成为英雄,渴望得到世人的赞美与簇拥才行正义之事,那么他无论多么努力,无论多么发自内心地想要履行英雄的职责,他都永远无法真正成为一名英雄。同样的道理,也在于信仰者,渴求向神明寻求所爱一样。如果一位信徒向他的上帝祈祷,只是为了获得上帝的垂怜,那么他永远也不会作为一名信仰虔诚的信徒,获得上帝的垂怜。
一切因出于被爱而行的渴望之举,都注定无法让他通过原初动力行驶的举动获得其渴望的最终回馈。渴望被爱者,一定无法被爱。那些拥有爱的世人,从未有一人因为发自内心地通过对‘爱’的渴望,而得到他们现在拥有的一切。
四十年的岁月难道还不足以让你清醒?你和我的故事,如此多的劫难与波折难道还不足以让你知道这个道理?你向月亮渴求爱意,可月亮何时真正回应过你的渴求?能够回应你爱的并非是月亮,而是你凝视的虚伪月光,那虚假的月神是如此完美,如此无暇,以至于祂几乎符合你那可悲的被拯救欲望里一切对应的形象特质:
慈爱,包容,在看清你伤痕累累的真相实则是你的咎由自取后,仍然会对你产生无限的悲悯之情。
但这怎么可能呢?真相你不是早已窥见了吗?真相不是早就自你的口中,被亲自反复说出了吗?
“神明永远不会对祂的信徒抱有如父亲热爱其子一样的爱意,更何况是你,马克·斯佩克特。”
“在你从未虔诚侍奉我的岁月里,你一次又一次忤逆我的意志。你是我被囚禁的始作俑者,是我失去自由的罪魁祸首,你曾无数次地让你的父亲无法得偿所愿,且亲口声称自己是一位变节的传教士。作为信徒,你的行为无疑早就把自身钉死在背叛的耻辱柱上。”
“一位叛教者,究竟要怎样的厚颜无耻,才能让他数次背叛过的神明去爱他?”
真相早已彰显,在历代虔诚教徒的记忆里为他呈现。
月神从未像爱着一位儿子一样将他爱过,但确实将他视为一位叛教者去恨过。
若马克·斯佩克特心中并不相信这一点,为什么他会在这个夜晚穿上被他封存在仓库中,已经蒙尘许久的裂魂铠甲?这身被神性加持的甲胄,可以使其拳头痛击游荡在人间的亡魂,也是月神可以凭依的活铠甲。如果马克·斯佩克特真的不相信他脑海中的低语,那么他为什么要穿上这身裂魂的甲胄?他在换上这身衣服时,对询问他的所有人声称,在这个特殊的节日里,他也应该换上最适合节日氛围的装扮。还有什么比月亮曾经确实降灵过的战袍,更适合这个恭迎月亮重回夜晚的隆重节日?
他是这么对所有人宣称,也是这样对自己进行欺骗。可他脑海中的声音是多么锋利,真正的月亮无需用双手将他撕裂,就可以用言语这无形的双刀,沿着他皮肉下骨骼的分布,将他一存又一寸切割开来,从他看似完整且重获自信的皮囊上切开一个足以让世人,让他自己看清自己可耻面目的缺口。
“我背叛过你?我看你才是真正的厚颜无耻。你欺骗了我多少次?你将我的人生搅得稀巴烂,逼走了我身边所有试图关心我的人,你用你癫狂的预言使我背叛了那些信任我的战友,让我帮助你统治了整个地球——”
马克·斯佩克特再次跨越一栋高楼,他的声音被呼啸的风声轻易吞没。月亮悬挂在夜空中,无比清晰,它在今夜看起来如此明亮,就像曾经百万年才有一次的超级月亮一样在夜晚中焕发它圣洁的光辉。
月神的圣舟已经行过两个街道,它们最终要从纽约市的曼哈顿区的北部一直穿行到南部区域,时间留给马克·斯佩克特做出最终选择的时间约莫还剩下十八个街区,游行的最后目的地是炮台公园,在那座建立于十九世纪后期的公共公园的东河附近完成这场游行最后的仪式,月神会走下祂的圣舟,在波光熠熠的河水中走上月亮的倒影重回于夜晚的天空。
他有足够多的时间去选择,是相信他脑海中的声音,听从真正月神的想法去杀死虚假的伪神,还是去选择相信那位完美无缺,让人挑剔不出任何问题的现世人神,才是真正的月亮,并帮助他找寻回所谓真实的记忆,回归那月亮高悬的夜晚。但他真的能够做出决定吗?他俯瞰着街道,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那发光的圣舟,看着相信着他才愿意亲身试验他方法的月神。他的目光正如同街区上无数围观的市民一样落在月神的身上,他看着祂随着花车的移动渐渐把他的视线抛落在身后的神明,他只要想到是他亲口向这位慈悲的月亮保证,他会保证整个游行不会出现任何问题,祂的神性最终也会成功回归————然而,如果祂知道在终点等待着祂的不是记忆的回归,也不是使祂重新回到夜晚的飞升,而是许诺祂以诺言的长子亲手为祂送上的死亡时,祂会作何感想?
祂会原谅他吗?祂会憎恨他吗?
他必须这么做吗?他必须只能杀死祂吗?
杀死月神,尽管听起来无比亵渎,无比残忍,可就连这样的渎神之事对于马克·斯佩克特而言竟然也并非难事。他早已在过去,在他的脑海中践行过此等渎神的行为。而在他曾经受到混沌源石的影响,在无数个平行宇宙间反复切换存在时,他也成为过杀死月神的叛神者,那鲜血永远无法自他的左手抹除的潮汐,足以说明了他有着弑神的潜能以及命运。
痛苦,这种已经被马克·斯佩克特在心中多年来反复咀嚼的感情,如今已经不再能诠释马克·斯佩克特此刻的内心承受着怎样的撕裂。那是一种更加难以言语的情感,一种更为确切地破碎,正在他刚刚拼凑完整的心脏,从他看似完整,实则不断向内坍塌的胸膛上渐渐扩散开来。而不顾他的痛苦,在他的脑海中,那熟悉的低语再次响起,就像过去四十年里他可悲的经历里,每一个要把他逼至疯狂的时刻,他的神明不会留有怜悯,不会给予他任何喘息的余地。
真正的月亮,只会让他做出选择。
“你真的认为,那些给予你的命运,是对你的折磨吗?我愚蠢的儿子,如果不经历波折,你该如何成长?如果我赐予你的使命仅仅是让你获得幸福,那么孔苏之拳就不应是活在夜晚中,为我履行复仇的化身,而是人人都渴望获得的特权。如果没有我赐予你的过往,你如何为人所爱,你如何遇到你现在的同行者?难道仅凭你一人,你就可以成就自身,从死亡中反复复活?”
“不,我的儿子。当你选择成为月光骑士,当你将你的性命交付于我,你就再也无法获得作为常人的生活。如果没有我给予你的种种苦难,你也无法成长到现在的模样。命运对人人都是如此公平,哪怕你想否认,可你如何否认你的来路?那些最为艰难的时刻,若没有我陪伴在你的左右,你又如何能真正意义上击败死亡?”
“你希望获得幸福,但幸福是凡人的特权。你在月夜下履行的使命,就是为了维护凡人的幸福,而将自己的生活从中免除。你必须这么做,否则月光骑士该如何成为月光骑士?你必须意识到,你所渴望的和你的职责之间有着如此巨大的冲突,渴望幸福的人无法成为英雄,渴望平静生活的人无法践行我的意志,渴望拥有美满人生的人无法成为月光骑士————”
“还不明白吗?马克·斯佩克特……正是你的不幸,造就了你的当下。你想要爱你的神明去顶替你真正的父亲,那么月光骑士将不再够存在。”
“一个爱人的神明无法让祂的化身继续履行复仇的职责,一个爱你的上帝也不会再使你的故事继续在折磨中继续前行,你的渴望不过是对自我的毁灭。你现在仍然有机会挽救这一切,只要你愿意将那镀银的利刃刺入祂的胸膛,一切才能回归常态。”
“你发誓要会履行你的使命,保护你的人民……”
“这里从来不留有你自怨自艾的余地。”
真正的月亮,从不会真正对他留有怜悯之情。
事实如此残忍,尽管他并非毫无知觉。可他无法让这一切停下来,他不能再像在巴德尔带他走过的那条看着历代孔苏之拳记忆的通灵仪式一样,仅凭自己的个人意愿就要求一切停下来。他也不能再以自己的痛苦作为借口,来把所有人都抛弃在身后,独自潜入黑夜再次为自己看到的悲哀沉浸于暴力的宣泄里。他不能再逃避,不能再离开,只能任由时间一点点的流逝,并在最后的倒计时结束之前,做出自己的选择。
每一次,马克·斯佩克特认为自己已经品尝到足够多的不幸时,命运都会给予他承受力之外更加巨大的悲哀,来将他投掷于必然要把他的自我再次撕扯得破碎的悲剧中,让他为自己未来的那座坟墓再向下凿得更深。
他没有话语可以继续反驳他脑海中的声音了,他只是感觉自己渐渐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感,尽管他仍然在月夜下行动,他的眼睛仍然像雄鹰一样紧盯着街道上可能出现的威胁,他的嘴巴还是会发出声音回应着通讯耳麦里瑞茜以及其他人说出的汇报。可马克·斯佩克特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是这个世界的一份子。并非是疲惫,也不是无可奈何,一种更加巨大的虚无感自他不断被掰开,碎裂的胸口上蔓延开来。
他知道自己的一切,知道自己的身份,自己的来路,自己的去处。他知道自己是马克·斯佩克特,同样也是史蒂芬·格兰特,是杰克·洛克利。可在这三者之外,他还是月光骑士。他的人生并不因为他是自己而具有意义,他的人生仅仅是在他成为月光骑士之后,才被更加高等的存在,被那疯狂的月亮给予了可以被人铭记,被人赞扬以及认可的意义。他知道,他从来都知道,这就是为什么他总是在孔苏给予的不幸中反复想要逃离,可在孔苏真正弃他而去时,他又会发了疯般地乞求孔苏的眷顾。
月光骑士,那身战袍。骑士先生,那副假面。它们就是他存在的全部意义,是他被这个世界永远记住的唯一锚点。他当然知道这件事,所以如何做出选择,其实已经无需再多做犹豫了不是吗?他是夜行人的守护者,是守护夜晚宁静的孔苏之拳。他是在每个夜晚都要把歹徒、罪犯,以及所有试图与他的神明作对的罪恶分子,统统用他的双拳制裁的月光骑士。
除此之外,他谁都不是。
所以,他会杀死虚伪的月神,为了守护夜色的宁静,为了他一直以来都在做,且无论他如何想要停下来,都不能停下来的那些时刻里做出的选择,他会紧握镀银的匕首,并将它刺入那位会爱着他的神明,那位亲口告诉他,会像一位父亲爱着他的孩子一样爱着的月神的胸膛。
他会杀死祂,哪怕他不想。
但就在他下定决心,在这他的精神与肉体都感觉互相割裂的时刻里,他的脑海中突然想起了一个声音。这个声音不是瑞茜与大兵的汇报,不是巴德尔吟诵对月神的颂神诗的祈祷,也不是格里尔发现他被有着尖锐鸟喙面具遮盖的面庞上浮现异样后传来的关心。在他脑海中响起的那个声音,是一直以来只在他的耳畔边说话,而从未在他的脑海中低语的,站在圣舟上的“孔苏”。
“马克·斯佩克特?你是否能听得见我的话语。”
听到这位“孔苏”的话语时,马克·斯佩克特愣了一下。但他很快就注意到,此刻的花车游行已经行过了第十个街区,而显然,在人们的簇拥下,圣舟上的“孔苏”身上汇聚的那些莹白光辉几乎亮到一个足以点亮整个街道的程度,这恐怕就是为什么祂也可以在他的脑海中留下声音。没有任何犹豫,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当然,我听得见,父亲。”
可很快地,另一个更为沙哑,更加让马克·斯佩克特熟悉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马克·斯佩克特!我已经告诉你多少次,祂不是你的父亲————”
两位月神,两种不同的声音就这样在他的脑海中像史蒂芬·格兰特与杰克·洛克利那样响起,然而处于现实位面的“孔苏”似乎并不具有与另一位月亮交流的能力,祂甚至像根本不知道另一位月神就在脑海中寄宿着,也根本听不到祂的话语一样,只是在马克回应了祂的呼唤后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你的方法确实产生了作用。在朦胧之间,记忆就像浮上水面的泡沫,让我逐渐记起了过去的记忆。”
“你记起来了什么?你记起来了什么?!”
马克·斯佩克特听着“孔苏”的话语,他尽力不去让他脑海中另外一个声音干扰着“孔苏”话语的清晰度,接续着“孔苏”提起的,祂已经想起了一些过往的记忆后,他几乎是立刻就在心中升起了一丝希望,如果祂所说的回忆与希望他杀死祂的,所谓真正的孔苏和他有过的过往一致的话,他或许仍然可以去相信对方并非是虚伪的月亮,也不用亲手将银质的匕首刺入对方的胸膛。
但没有等他心中的希望汇聚成型,“孔苏”就亲手浇灭了他心中的火焰。
“我记起来了一些往事,然而它们与你,与你身边停留的同伴向我告知的一切过往都并不相同。”
“在那些记忆中,我看见了你。同样的伤痕累累,同样总是在履行我赋予你的职责中负伤很重。可是我从未在那些记忆中,看到我们之间的争执。我看见我们总是在交谈,而你虽然在夜晚中庇护夜行人,却并未像现在的你一样如此疯狂,对暴力有着天然的执着。在我能够记起来的过去里,你与他……与我认识的马克·斯佩克特,是如此的相似却又不同。”
“我说过了,祂从来不是你真正的父亲,祂是虚假的月亮,是你必须要杀死的对象!”
“于是,我不禁想到了一个可能性。也许我确实是一位月神,但我不是你的月神。这句话听起来或许有些怪异,可是我想这或许能解释,我为什么对你感到熟悉,你的过去中却从来不存在着,现在这个我的身姿。同样也能说明,为什么在我的记忆中,你与我认识的马克·斯佩克特也无法真正重叠。”
“因为祂并不是真的月神,只是虚伪的月亮。祂是月亮的倒影,并非真正的月亮本身。祂拥有的记忆是破碎的,是回应你的幻想才被捏塑出的虚假记忆!”
“我不知道是什么致使这种差别的诞生,也不知道这是否能够被解释为所谓的平行宇宙问题。可尽管你与我记忆中的马克·斯佩克特并不相似,我却觉得我仍然属于这个世界,而你也仍然是我的门徒。“
“马克·斯佩克特,你不想让这一切回归原样吗?如果你选择了祂,这个世界就会因为伪神的降临而崩溃,你不可能再作为月光骑士存在,而失去了月光骑士的身份,你的立足之地,你的根基,你的身份,你的过去连同你的未来也将不复存在!你还再犹豫什么?!”
“所以,我想询问你一个问题……”
“不要再听祂蛊惑的话语!”
“你是否愿意接受一位,与你记忆中的月亮所不同的月神,来成为你的‘父亲’?”
“祂不能继续存在在这个世界,马克·斯佩克特。祂无法成为你真正的‘父亲’!”
两种声音,两副面孔,两位似是而非的月亮共同在他脑海中齐声诉说。
有着鸟类头颅的月亮,在这四十年中不断折磨他的神明,了解他的过往,也在他历经波折之后终于愿意承认对他爱意的月神告诉他,另一个月神根本无法成为他的‘父亲’。而另一位,头颅不再悬空,与月神的雕塑有着同样面孔,对他的过往一无所知,却在见到他不堪的一面后,仍然选择想要将他去爱的月神,却对他说,哪怕他与其记忆中的马克·斯佩克特并不相同,也仍然希望成为他‘父亲’。一者是他历经磨难才获得真正爱意的月亮,一者是无论他的本质如何都将他的月亮,祂们在此刻共同让马克·斯佩克特做出选择。
马克·斯佩克特停在曼哈顿街区的一栋平楼上,他停步在原地没有几秒钟后,就听到了虎女格里尔的询问。不知道他的身上发生了什么的格里尔询问他突然停下来,是否是发生了什么事情。马克·斯佩克特只是沉默了片刻,就回应给格里尔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格里尔。你负责的区域没有出现什么问题?”他得到的回答是一切正常。
“没有就好。我很快就会跟上来。很快。”
看来今夜的世界将所有的平静都留给了游行中的世人,而将所有的波澜都倾倒给了他。他站在风暴的风暴眼之中,在看似完好无损的皮囊之下,被命运投掷来的生死之选砸得头破流血。
他该如何选择?这不像是他在马琳与月光骑士的身份之间做出的选择,他曾经希望抛弃这一切,只是为了追随马琳而去。但他从来没有机会选择马琳。这也不像他在他人的安危与自己的死亡之间做出的选择,他从来都不会把世人的安危放低在自己的身后。他的人生看起来有过选择,可大多数时候他其实都没得选。马琳会抛弃他,是因为他从来没有真正选择过马琳。纽约市会从第二代黑幽灵的诡计中存活,是因为他从来都没有在他的职责和他自身之外选择过后者。
但现在,他真正得到了选择的机会,他却仍然要付出血淋淋的代价。
慈悲为怀的月亮会去爱他,可如果他选择了完美的月亮,他就将把自己过去四十年的经历乃至复活了他四次的月神付之一炬。
疯狂多变的月亮已经爱他,可如果他选择了癫狂的月亮,他就会把那可能会让自己获得幸福乃至会让更多人变得幸福的未来投入火焰。
他真的有得选择吗?马克·斯佩克特不再看向街区,他抬头看向夜空。夜晚中仍然只悬挂一轮明月,而现在,到底哪位神明才能成为夜晚中唯一的月神?选择权掌握在他的手中,在他领受过神明祝福的匕首上,涂抹了可以杀死神明的毒素。
他仍然记得,自己从癫狂之月低语中猛然惊醒时,他的全身已经被汗水浸湿。他在痛苦中于漆黑的棺材里抱紧了自己,然后是尖叫,无言的尖叫被他卡着喉咙在他瞪大瞳孔的流泪中一次次地发出。人类的听觉有其极限,而超出了痛苦阈值,超出了能被常人听见的,来自他喉咙中跌破出的更高一层的痛苦,则只有他一人能够听见其话语的全貌。
他刚刚才发誓要完美地完成一切,可每一次他发誓要完成一切,一切却从会从基底破碎。他才从可怕的事实中寻获了温暖,却又被告知那温暖不过是虚假的毒,是披着蜜糖的砒霜,足以致他于死地。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他只是渴望着幸福与爱,那人人都会渴望,都想寻求的事物,却总是被命运玩弄,在他每一次出声想要高呼爱与被爱时,把他投入更加深不见底的深渊里,冰冷无情地看着他的坠落。
那匕首,能够杀死一位神明的匕首,所涂满的毒来自月神父亲的对立面,乃破坏与黑暗的化身之神阿佩普。他在无言的尖叫中,被他脑海中的月神强行操控了身体,跌跌撞撞地走入‘使团’也无法干涉的地下仓库里,在他早已蒙尘的箱子中翻找出他曾经作为史蒂芬·格兰特这位犹太人富商,从一次拍卖会上拍下的收藏品。
这把匕首,曾被月神说过,他终有一天将用到它。
可祂没有告诉他,这把匕首要被他用以杀死月亮。
涂满阿佩普之毒的镀银之刃,被其杀死的对象无法再遵从赫利奥波利斯神明的法则,神明会陨落,而凡人也不再能够被复活。被此渎神之刃杀死者,其灵魂将归属于虚空,再无法被任何规则桎梏,因而它能够杀死神明,也能够断绝人与冥界的联系。几乎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将一位被阿佩普之刃杀死的生命复活,也几乎没有任何方法,可以让神明去拯救一位灵魂与冥界不再产生联系的人类。而这正是癫狂之月赐予他的武器。
今夜,他要用这渎神的匕首,去选择留给世上哪一轮明月。
“……等我们到达终点之后,我会做出我的选择。”
他对所有的月亮如此回答。
……
以花车游行为名,实则是重现奥佩特节的计划已经临近尾声。
承载月神的圣舟已经行驶出曼哈顿区灯火通明的街道,它正在人们的围绕下,行向炮台公园,那最靠近东河河岸的绿色空地。失去高楼阻挡人们视线的天空,月亮在夜晚中也更加清晰地换发着它银白的光辉。在猎人之月的祈祷中,在自底比斯时期到托勒密时期的祝福里,圣舟已经承载了远远超越以往人类对月神怀有的崇拜与敬爱,那些本是在欢庆中人们自发喜爱着每一辆花车的喜爱之情,也在这巨大的仪式中成为了对月亮的喜爱。
巴德尔念完最后一句祝词后,他终于能够从连续三个小时的祈祷中停止了令他喉咙沙哑的祷告。他试图站起身来,可他单膝跪地的姿态被维持了太久,以至于他的双腿酸痛,血液流通不畅导致他只能挪动双腿跌坐在船前。但没有时间留给他去休息,他气喘吁吁地转头看向了站在圣舟之间的“孔苏”,在月神信徒的眼中,此刻的月神无疑犹如真正的神明降临世间,他沐浴在月光里,完全具有一位神明应有的一切神性。
看着自己信仰的神明,已经重新获得了祂应具有的一切后,巴德尔觉得他的付出获得了最好的回报。就在他想出声想要为他的父神送上他自己的祝福时,一声巨响突然落在了圣舟之后。
被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吓到巴德尔,以为这场游行最后突发了什么变故。但当他拼尽全力想要从圣舟前爬起来时,他发现了落在船尾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兄长,身穿裂魂铠甲的马克·斯佩克特。看到马克的巴德尔松了一口气,此刻的他实在是没有力气去守护他的父神,也没有声音可以再从口中说出。
可,就在他准备松口气,为来者是马克·斯佩克特感到放心时,他的目光瞥见了马克手中握着的匕首。尽管距离船尾有一定距离,但对埃及历史倒背如流,对他的神明在世的所有资料都无比熟悉的巴德尔,一眼就看见了那镀银匕首上被雕刻的符号,四头之蛇。那是阿佩普的符号,而一把刻着阿佩普符号的匕首,其作用无需多言,正是用来杀死神明,断绝灵魂的归往冥界的可能。
不,不可能……巴德尔诧异地瞪大眼睛,一个可怕的想法从他心底浮现。尽管他的兄弟多次背叛了他们共同的父亲,但他的每次背叛,至少都是因为他选择了维护正义。在那些背叛中,有的只是短暂的疏远,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亵渎之举。
可那身穿裂魂铠甲,手握渎神之刃的马克·斯佩克特,他走向了驻足在圣舟中的月神。他被尖锐鸟喙面具遮挡面孔,巴德尔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只能看见他紧握着匕首的手臂从披风之间缓慢抬起,意识到他要做出什么之后,巴德尔拼尽全力想要从船头爬起。可他双腿失去力量,他拼命想要用沙哑的喉咙发出让他们的父神注意身后的警告,但他的嘶吼在周围人群的喧闹声中被压过。他仅能眼睁睁地看着手握阿佩普之刃的马克,不断靠近孔苏,直到他举起那把匕首。
“……不……你不能这么做……”
他的十根手指卡入圣舟船头的金属表面,血液从他纰裂的指甲中流淌,红色浸透了他戴着漆黑手套的指尖,他爬向圣舟之间,看着他们共同的父亲,那位沐浴着月光的月神转过头来正对上高举着渎神之刃的马克·斯佩克特。祂的眼中同趴在地上的巴德尔一样浮现出了诧异与意外,但没有时间留给他们所有人去反应。那紧握着匕首的手臂落下,无论是凡人,还是神明都没有阻止匕首落下的可能。
于是这个瞬间里,空气凝固,呼吸停滞,时间也在这一刻短暂地停留。
然后是血液的飞溅,人群发出尖锐的叫喊,还有身躯倒地之后仰面摔倒在圣舟之上发出的重重的掷地之音。鲜红的血液从匕首刺入的胸膛上缓慢地流淌而下,在纯白的圣舟上流淌成鲜血的湖泊。持续一整夜的宁静与祥和,终于在这一刻彻底被打破。
这是一个注定漫长的夜晚,也是一个注定要让所有人为其疯狂的月圆之夜,而在血液汇聚成片的血色之镜中,在那殷红的血泊上,月亮自被匕首刺入死去的死者,自其被匕首刺中的伤口里缓慢地流淌而出。
在月亮与世人的见证之下,马克·斯佩克特做出了他的抉择。
巴德尔·叶海亚瞪大了瞳孔,目光呆滞着看着他眼中发生的一切,然后他喊出了那个名字:
“——马克·斯佩克特!!!”
杀死月亮,此事他已经做过无数次,这一次又有什么不同?
马克·斯佩克特杀死了他的月亮,那渎神匕首精准无误地刺入了他的胸膛。
【八】凡人与神明,命运从来不给予选择
:倘若我将是你的不幸,如果我将是你的劫难,假如我将是你的命运,在所有的可能性之中,每一个结果都毫无意外地成为你死亡的原因……我该如何爱你?我该如何像死亡爱你一样再去爱你?
诸神的时代尚未落幕之前,穆特曾行至我的身侧。拉神之妻,战争与火之神,更是孕育与保育之母对我如此询问:
“我的孩子,夜晚与银月之神,注定成为众神中最伟大之神者。你看,大地与天空相互爱恋孕育富饶、河水、无边无际的沙漠以及超越时光的深厚情谊。富饶与尼罗河又繁衍天空,沙漠与人之常情则令死亡降生,世上的万事万物皆有自己的子嗣,皆有自我与他人联系后的繁衍生息。”
“可你为何身处众神之中,却从不与任何一神有所联系;为何你与众神并肩而行,却从未爱上任何一片土地;为何你分明是从众神中行来,你的目光却从未落于我们身侧————最重要的是,我亲爱的孩子,我心爱的月亮,请告诉你的母亲,为何你不愿与神明相爱,不愿诞下任何的子嗣?”
“难道你不知道,在永恒的时间面前,神明也渺小如同砂砾?唯有相爱,唯有繁衍生息,我们才能抵御时间的磨损,不被遗忘磨灭存在的痕迹?”
彼时的月亮尚有神明的面庞,在神话未曾将其面貌记录之前,祂也曾化身为王行走在人类身侧。但面对祂母亲的提问,伟大的穆特对她爱子的关心,祂只是站在高高的金字塔上,月亮能够触及人类最近的地方对着无边夜晚下,那些在沙漠中建造王国,且终将在这段历史中留下浓墨重彩之色的人类群落沉默不语。众神之母拥有足够的耐心,她并不急于得到答案,仅仅是默默无言地陪伴在她的孩子身侧,直到那夜晚的宁静里终于荡漾出一丝波澜,让明净的月光流露出一抹残缺。
“伟大的穆特,我敬爱的母亲。并非是我故意疏远众神,也并不是因为我有着成为众神中最伟大之神的命运,我就心生傲慢,与所有的神明互相远离。并不因为我心中无有生出对永恒存续的渴望,也并不因为我掌握过去、现在以及未来三者的合一,就胆敢声称我将全知全能,再不畏惧遗忘的威力……”
“只是比起高远的天空,一望无际的大地,这些亘古长存之物,我更偏爱那些渺小、具体,虽然脆弱却仍旧顽强存活于世的鲜活生命;只是比起荒芜的沙漠,无边无际的波涛,这些被自然塑造的恢弘伟岸之物,我更偏爱那些转瞬即逝、不堪一击,虽然无法成为任何一种伟大却依然拥有一瞬永恒的渺小生命;只是比起能在时间长河中巍然不动的高山,无拘无束的长风,这些由于无源之水与生命之舟孕育的诸多神灵,我更偏爱万灵之中,由普塔创造的众灵之长,那些终将与自然的一草一木一样死去的芸芸生命。”
“而当奥西里斯决意自赫利奥波利斯的众神殿中走入人间,我便随祂一同前往了普塔的子嗣之中,并将奥西里斯与伊西丝的子嗣抚养,将年幼的雏鹰与豺狼视如己出,我陪同在幼小的天空与亡灵身侧,引领它们在普塔之子的簇拥中学会使用工具,如何观星。我教导它们,就像我曾教导过努特与盖布之子,那年轻的沙漠与战争之神赛特曾是我的学徒,我教导这些稚嫩的神明,成为它们应该成为的模样,并在普塔之子,也就是人类之中与所有渺小又寿数短暂的生命相伴随行。”
“我曾发自内心地将它们视为我心中所爱,不留余力地对它们传授我的智慧,以及对未来的启迪。但看看我对它们的爱,最终为它们带来了什么?”
“我教导过的努特与盖布之子成为肆虐天地的黄沙,那践踏沙漠的暴力之君。我亲手抚养长大的奥西里斯与伊西丝,还有赛特与奈芙蒂斯之子们,天空与亡灵也终会成为终结众神时代的罪魁祸首,豺狼将撕咬他父亲的喉咙,雄鹰将振翅高飞向着太阳如蛾扑火。我将一代又一代神明视如己出,倾囊相授,却让我的爱成为它们必然不幸的开端,而我在走入人间之后将我的爱如月光一样挥洒在人类身侧后,我便又从对未来的预言中看见了夜晚要给他们带来的诸多磨难。”
“亲爱的母亲,过去、现在以及未来为我司掌,命运却不由任何神明掌控。我已在对时间的永恒眺望中,窥见了每一种爱的结果,不是造就灾厄,便是带来不幸,不是催生噩耗,就是招致死亡。如果我的爱正是如此危险,致命,且不论我的意志与意愿如何,都无法改变,那我该如何爱上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具体的存在?”
“我自知无论爱以何种形式来由我传递,都将成为命运嘲弄的开始,所以我宁愿永远高挂天空,守望万物,疏远众神,只是作为夜晚中的一抹银辉照亮大地,也不想由我的爱再开启任何神,或者是任何存在的厄运。”
夜晚与月亮之神,司掌时间守望命运的月亮已从时间的长河中,舀起了那足以将祂的命运倒映其中的一汪湖水。所以对于穆特的询问,祂的回答是对爱的拒绝,是月亮之后必将长久地只是在夜晚远远遥望世界的原因之一。祂在金字塔顶端说出这些话语的神情是如此肃穆,就像祂在此刻做下决定,就绝不会在未来中让命运将祂玩弄一般决绝且不容动摇。可头戴秃鹫之冠的穆特,这位既怀有无限慈悲,同样也有原初女神的原始与凶险的母亲注视着她的孩子,面对祂发自内心的决心,不仅没有认可,反而是摇头叹气。
“多么果决,又多么悲哀啊……我心爱的月亮。尽管你已下定决心,让你的月亮与万物产生距离,可如果我们虽然能够用言语遮掩内心,用谎言粉饰决意,但我们无法欺骗自己。我们固然可以假装无情,但我们永远无法避免爱意。”
“我可怜的月亮,你要求自己不去爱任何神,任何人。可这正是命运对你最大的诅咒。因为我们终将去爱,我们终将无可避免、毅然决然地会爱上众神,爱上他人。”
“你或许可以坚持一百年,一千年,可你如何能坚持数千年不去动心?尽管我不能看透时间,不能像你一样打捞起那时间长河中,足以预言未来的水滴。但我已经从你噙满坚定决意的双眼里看到了你可悲的结局……孔苏,我的孩子,不是现在,就是未来。”
“你一定会爱上他人,避无可避。”
你一定会爱上他人,无论你是否拥有坚定的决心,无论你是否拥有如神般的意志。只要月亮还在守望世界,只要你的故事仍在延续,你就一定会爱上他人。而在那时,你用数百年,数千年去避免爱上他人的意志土崩瓦解,那些被你压抑,隐藏并使你为之疯狂的爱意如潮水般倾泻而出之时,你的爱一定会再次带来你所惧怕的不幸。你的爱一定会再一次带来,比让整个沙漠陷入战争与死亡的泥潭,血液流淌成河的悲惨要更让你恐惧万分的悲剧。孕育月亮的母亲曾在千百年前就已经宣告了结局的话语,如今终于在祂看见那鲜血自自己的儿子胸膛上的汩汩流淌中被祂从遗忘中再次想起,并在祂的眼中得以真正实现。
马克·斯佩克特步入死亡,此事对于世界而言并不新鲜,毕竟他是月神的使徒,是月神孔苏的化身。他曾四次死去,并四次从死亡中归来,尽管他终将有一日因为反复的死而复生陷入癫狂,不再有能清醒的权利。可世界与众人都早已熟悉了他的死亡,并相信他能再一次地从死亡中再次归来。
然而,当他倒下的身体在无法止住流淌的血液中渐渐失去了温度。在这盛大又凝聚满对月神信仰的节日中,成为了打破一切宁静祥和的悲剧。在他的死亡通过那逐渐失焦、涣散的瞳孔里被他的爱人、兄弟,他的志同道合者,对他的发誓追随之人们确凿务必地映入眼中后,所有人都不得不接受了一个事实————马克·斯佩克特死了,而这一次,被阿佩普之刃刺中了胸膛的他,再无法从死亡中归来。
步入冥界的生死轮回中不再存在他的灵魂,这个世界里任何一处角落、任何一个维度也不再会拥有他存在的痕迹,他的死亡成为被钉死在这一刻的锚点,被阿佩普的匕首锚定在时间的长河中,变成不可逆流的必然,清晰无比地呈现给整个世界与所有爱他的人面前后。那驻足在原地因为目睹自己门徒的死亡而无法动弹的月神,那从他身穿的甲胄上因为月亮的碎裂,才不得不从他的身躯上脱离的疯狂之月共同陷入了沉默。
沉默,又或者是祂们共同的空白。因为世界并非是沉默的,而是喧嚣的。深爱着马克·斯佩克特的虎神化身,那曾咬住凤凰喉咙的虎女失声痛哭。祂们虔诚的次子挣扎着从地上爬起,重新强撑身体跪在地上,手提安卡的项链再次念起祈祷的咒语,试图将因为恐惧而在人群中爆发的信仰之力控制在公园之中,防止这些可怕的力量成为一颗炸弹,将聚集在此的所有人与物炸得灰飞烟灭。而马克的友人,追随者们则强忍着悲伤与流泪,把所有对于意外突发的不解与痛苦强压在心中,帮忙疏散聚集在炮台公园的纽约市民。至于那些市民们,他们在今夜所有的欢喜,都在亲眼目睹马克·斯佩克特亲手将锋利的匕首刺入胸膛,倒地流血之后,因为仪式而被放大的情感一瞬间因为这可怕的死亡,被逆转为使他们陷入恐惧与疯狂的负面情绪。有的人因为恐惧而瞬间精神崩溃,有的人则陷入狂乱开始攻击他人,很快,尖叫与呐喊就吞没了原有的欢呼与雀跃。
很快,不止一人的鲜血开始流淌,就像是为了效仿仪式的最后,那本该统合所有的意志对月神献上信仰的大祭司,却将所有的信仰之力转化为自刎的行动一样,也有的人开始出现了自我伤害的倾向。原本完美无缺的计划,一瞬间成为了使无数纽约市市民陷入危机的可怕灾厄。死亡的气息引诱来了亡灵之国的豺狼,沙漠的干燥从被血液打湿的土壤中孕育而出,等待啃食新鲜生命,将灵魂捕猎回杜阿特的豺狼们徘徊在草地与人群间,虎视眈眈地凝视着每一个发狂的灵魂。他们都因为马克·斯佩克特的自杀之举陷入了癫狂。
本不该是这样的。疯狂之月的身影悬浮在马克·斯佩克特的身侧,祂怔怔地看着在虎女痛哭流涕的拥抱中死去的长子,失魂落魄地喃喃说道。事情本不该是这样的。祂明明只是看穿了马克·斯佩克特不愿意为了拯救自身,而将匕首刺入虚假之月的想法,所以才凭借这身铠甲操纵他的身体,想要帮助马克·斯佩克特免去他多余的慈悲之心。马克·斯佩克特明明只要像往常一样乖乖在这一刻听从祂的话就好,祂可以承担杀死神明的罪责,祂可以替马克承受弑神的诅咒,祂可以任由马克以及马克身边的所有人将所有的错误怪责于祂,就像他们四十年里不断重复的情节。拥有善良意志,不愿意成为一个纯粹的杀人凶手的马克·斯佩克特,在疯神孔苏的教唆与控制下,再一次无可奈何地杀人。
人们不会责怪马克·斯佩克特分毫,只要责怪祂这样一位疯神就好。这四十年来,故事不是一直反复如此上演,且从未有任何人厌倦这怜惜英雄,责怪神明的戏码吗?为什么这一次失败了?为什么英雄为了不成为神明傀儡,不愿意被他身披的面罩,他身穿的甲胄操纵身体,成为神明傀儡的反抗之举,要在祂决定替他杀死虚伪之月的那一刻同他被操纵的惯常戏码相撞?为什么马克·斯佩克特,那该死的反抗之举会在祂真正决定为他做出好事,让他避免消失的结局时如此强大,且不容战胜地出现?祂明明是想拯救他,祂明明只是操纵着铠甲,操控着他的手,举起了那把匕首,然后在祂与马克·斯佩克特的意志们较量中,让那把匕首的利刃对准另一个月神的胸膛,只要祂一松手就能凭借惯性让马克·斯佩克特手中的匕首刺入虚假之月,让后者毫无复活可能性地陷入死亡——一切本该是这样上演,但为何祂与马克·斯佩克特争夺的匕首会偏离轨迹,为什么那本该被算好的坠落,却因为片刻的偏差,成为马克·斯佩克特刺入自己胸膛的那一击?
为什么本该死亡的是虚假的月亮,却在现在成为了马克·斯佩克特不幸的死亡?
“……为什么活下来的是你?”
在灾厄爆发,不幸诞生的漩涡中心处,祂终于咆哮出了那句话语。
“——为什么死去的不是你?!!”
头顶鸟形白骨,被无数亚麻布缠绕,指爪尖锐的疯狂之月,在所有人诘问祂之前,对身在祂对面,站在染血圣舟上的另一个月神发出了这片区域维度的咆哮声。被巨大骚动吸引来的那些人,乘坐直升机,身穿钢铁战甲的复仇者联盟成员,以及从至圣所堪堪来迟一步,正准备运用阿戈摩托之眼释放暂停时间法术,来阻止悲剧进一步扩散的至尊法师们,在他们所有人做出行动之前,疯狂的月亮愤怒就冲破了一切屏障。在这为汇聚对月亮信仰的夜晚中,在那些被祂的祭司聚集在此的信仰里,月神的怒火将所有的恐惧与疯狂汇聚一身,本该只有数百万年的积攒与等待才能现身于人间的超级月亮,再一次地显露人间。
而在所有的不幸之中,那最为疯狂的月亮用祂尖锐无比的双手死死掐住了另一个月神的脖颈,祂的怒火前所未有,比祂曾因马克·斯佩克特对他拥有的背叛要更为恼怒且疯狂的情感顷刻间爆发出来。两位神明身处的区域瞬间爆发出无比强大的力量掀翻了所有的一切,无形的空间剥落数万碎片,无数人的面庞在碎片中跌落至虚无之中,而死死掐住虚假之月脖颈的月亮因前所未有的疯狂与愤怒打破了祂对人类的守护誓言,于是祂们共同跌入维度破碎之下的万丈深渊中,比努恩的黑暗更加深不见底,更加深不可测的虚无之中。
这急速的坠落里,疯神的指爪刺入月神的脖颈,银色的血液顺着祂指尖刺入的上空中流淌,并不断在下坠的失重中向上跌落而去。祂们共同坠落,被祂们犯下的过错驱逐到比死亡更可怕的黑夜之中,在坠落的过程里,疯神歇斯底里地怒吼没有一刻被急速下坠的破空之音吞没半分。那只有漆黑盘踞的眼眶之中,噙满的只有祂对另一位月神无法抑制,更无法被阻止的愤怒,憎恨,还有比恨更加想要致他于死地的痛苦万分。
祂不断嘶吼着,不断质问着祂:
“为什么死去的不是你?为什么死去的不是你?!我不是已经早已把你杀死了吗?你早就灰飞烟灭了才对?为什么你还活着?你这该死的,可恨的,多余的,从来就不应该存在的渣滓,你这只会带来灾祸与厄运,只会造就不幸与死亡的混账!你这罪该万死,应当被阿米特啃食得渣都不剩的蠕虫,蛆虫————你为什么还活着?!”
“我明明亲眼见证你的死亡,数千年前那个夜晚,我就已经掏空了心脏把你亲手掐碎在我的掌心之间。在二十年前你企图死而复活的时候,我就把你再度掐死在我的双手下!你为什么还活着?你怎么胆敢继续活着!!”
“回答我!‘孔苏’,你这‘爱人之神’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死去的不是你!为什么死去的不是你。为什么死去的不是你……”
“我要怎样才能真正杀死你?”
在祂的眼眸中,那颗头颅亲手自自己的眼眶中挖出,从而遗落人间,不知自己的身份,不知自己来处,更不知自己来处的眼眸中。将它们亲手挖出才变得漆黑无比的眼眶内部,噙满着一位神明所能拥有的最大愤怒,也拥挤满了一位神明能够拥有的全部痛苦。在祂的眼眸中,那不断重复着嘶吼,质问祂为何存在,为何还没有死去的疯神,其状若骷髅,且愈发变得面目全非,狰狞无比的身躯里,原本应该有心脏跳动。但祂把心脏也亲手掏出并掐碎,以至于祂能够拥有的一切到最后只剩下那瘦骨嶙峋,犹如死者风干已久的白骨,缠满用于裹尸的苍白亚麻布的疯神哪怕如此痛苦,如此癫狂,也因为祂已经掏空了神躯中可以掏空的一切,所以无血可流,无泪可流。祂的眼眸同祂在目睹马克·斯佩克特死亡的那一刻所产生的全部情感一样,被可怕的现实冲击得无法反应,大脑一片空白,更在祂看着另一个自己狂怒地咆哮后,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掐住脖颈压入深渊,在这坠落里悲哀地映出祂自身悲哀的一切模样。
看到自己如今最为真实的模样,眼眸寻找到了它的归处,心脏寻回了它的胸膛,因而祂,不,祂们共同回想起了穆特曾经说过的话语:你一定会爱上他人,避无可避。
因而,那有着人类面孔,又犹如一位真正的神祇般素白且神圣的躯壳,那被月亮抛弃了无数次,杀死了无数次,只为了不让命运实现对祂自身诅咒的,那被月亮从身躯里挖空出的一切,那月亮遗落在人间的倒影回答了疯神的问题。
“……你无法杀死我。”
“因为我们终将爱上他人,爱上马克·斯佩克特。”
“作为神的你,千方百计地想要用各式各样的理由不去爱他,甚至把他视为一位真正的叛教者一样去恨他……”
“可既然你以一位神明的身份去恨他,就像一位神明必须憎恨祂的叛教者一样,命中注定。”
“我必然会以一位父亲的身份去爱他,就像一位神明必须爱着祂的信徒一样,避无可避。”
“这是命运对我们的诅咒,我们从来没能幸免其中。”
……
马克·斯佩克特,一位出身自犹太人拉比家中的异教徒,一位生来患有暴力倾向,且具有解离性人格障碍的凡人,直到他成年以前,在他作为雇佣兵踏上埃及的黄沙之上前,他与月神从未有过真正的联系。但当他因为劳尔·布什曼的阴谋,因为他人生第一次不是出于自己的暴力冲动,而是他心中怀有的良善,选择了守护他人,而不顾自身的安危之后。他在濒死之际匍匐到了埃及月神,孔苏的神像之下。他被月神孔苏复活,赋予了新生,并赋予了一个需要他用一生去践行的使命。
作为故事的开始,这样的开头似乎并不足够吸引世人去阅读,月亮也并不认为祂会在这位使徒身上投下太多的心血。祂本该只要像往常一样,给予使徒力量,并默默看护在他的身侧,注视着他履行自己的使命,在他危难之际给予帮助即可。可如果故事如此发展,那么就不会足够精彩,如果命运如此轻而易举地给马克·斯佩克特安排了他那毫无波澜,只是同那些终将被历史的沙尘掩埋的,毫无起伏更无悲剧加以渲染的人生的话,那么马克·斯佩克特的名字也不过是祂注视着世界,守望着人类,并不会加以任何特殊关照的普通存在。他会拥有平凡的一生,最后获得同他过去的长兄长姐一样,为履行孔苏的义务直至陷入彻底的癫狂,再被孔苏亲手用亚麻布裹尸放入神明亲自打造的棺材中长眠不醒。
但故事不应如此简单结束,命运要求他不能仅仅作为一介凡人,至少决不能作为一位应该被遗忘的英雄结束他的一生。在众神也无法反抗的更高维度之中,那操纵一切事物运作的存在,姑且,我们可以继续用命运来将它称呼。它要求马克·斯佩克特的故事必须波澜壮阔,必须历经险阻,它要求马克·斯佩克特不仅仅只是作为英雄,更要拥有英雄拥有的一切。他要身负不幸,要迎接更多的心痛,他要被无数双眼睛考量,再被无数的人审视其作为英雄是否合格,是否能够具有被铭记,被认可的意义。
显然,一位只是被月神眷顾的英雄,绝不是命运想要的,可以被更多人记住的存在。可马克·斯佩克特是幸运的,因为在不幸的童年里,尚有可被继续挖掘悲剧的余地。他自幼死去的母亲沉入泥土之下,被抹去存在的痕迹。而缺席他童年教育的亲生父亲,则被榨干了最后一丝存在的价值,他的葬礼也成为了使他蒙羞的耻辱。马克·斯佩克特与他的生父关系从不友好,他们观念不和,尽管他偶尔想念他的亲父,可直到后者死亡,老斯佩克特都未有对马克·斯佩克特说过一句认可。就在他的葬礼上,他苦苦教导的学生,也是可悲的异教徒。羞辱老斯佩克特的死亡只是开始,真正让命运决定令马克·斯佩克特更为痛苦的是他自身的疾病。
是的,疾病。无论肉体的疾病,还是精神的疾病,都可成为苦难,成为塑造英雄的养料,成为将马克·斯佩克特填埋的土壤。马克·斯佩克特被作为种子,栽种入那命运为他安排好的疯狂土壤中。年幼时拥有的精神疾病,被各式各样的苦难作为养料培养之后,终于破土而出,发芽成长,最终开花结果,结出那疯狂的果实。人们对于肉体的痛苦无法共情,对于那些反复上演的肉体受伤已经有所麻木,但精神的痛苦永远触动人心,永远让人印象深刻,且足够使人记忆许久。命运在意识到,一位只会做善事,拯救他人的英雄已经远远无法成为时代的代表之后,便赐予其更多的磨难,更多的鲜血,以及更多的疯狂来将其重塑。
月亮将这一切看在眼中,祂当然知晓命运善于栽培苦难,所以祂才会在数千年前就为此忧心。祂知晓过去,现在,以及未来,所以祂知晓人类的苦难永不终结,那些夜晚分明是祂为人类带来的馈赠,却也因为怀有爱意而使罪恶满溢而出。所以祂在众神的时代落幕之后,寻求凡人的化身,选择的是用精准无误地暴力,针对个体罪恶的复仇,来对抗永恒不灭的罪恶之举。祂在所有故事的开始就已经存在,并已经在无数的故事中,将那些化身们的不幸看在眼中。祂本该也将马克·斯佩克特的不幸也如以往一样漠然。
神明不能以真正的爱去爱上任何存在,任何个体。神明只能如每个神话里,人类对上帝,对他们愿意相信的更伟大的存在们于心中不断祈祷着,寻求被爱的渴望所塑造的那样,爱着人类的全部,爱着人类的整体,而从不能去爱着单独的个体。祂已经在被命运赋予的位置上坚持了千年之久,尽管穆特告诉过祂,在命运面前,凡人与神明都同样的无力抗争。可祂仍然努力坚持,并已经坚持了千百年之久。祂本该继续坚持,就像一位神明爱着世人一样,用这对世人的爱,来对个体进行最大程度的疏远。
但祂还是失败了,在祂看到他的苦难之后,祂还是失败了。
马克·斯佩克特并非是被月神选择的战士,而是被命运选择的英雄。命运赐予他远远超出他原有生活延伸出的轨迹上可以承受的痛苦。它在发现马克·斯佩克特原来不仅仅可以承受杀死好友的儿子,杀死无数罪犯带来的精神反噬后,便变本加厉地将他推入更深层的深渊里。命运给予他以更加疯狂的病情,更加残忍的相遇。它先是让他身中一位不幸女人的弩箭,跌入东河的河底,让他对他的神明展现出他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底的痛苦,再令他于历史的洪流中跌跌撞撞爬起,目送生父的死亡还不足够,还要他再亲手杀死自己的兄弟。
如果月亮当真能够如他曾对他的母亲,穆特所言语的一样变得无情,漠然,决意用自己的疏远维持一切的平衡不被祂的爱来打破。那么祂自然会对马克·斯佩克特的遭遇无动于衷。然而当马克·斯佩克特第二次的死亡之时,祂就不再选择旁观,而是伴随着祂的门徒一起沉入河底,用双臂托举他伤痕累累的身躯,倾听他心底最深处的渴求。祂听见他说,他并不想成为一位英雄拯救世人,而是想回家。他从未被认可,从未被承认,更从未在长久的迷失中寻找到回家的道路。
命运并不会指引他的归家之路,它只会不断给他安排成为英雄的戏码。马克·斯佩克特命中注定要成为月神的化身,孔苏之拳,他生来就是为了成为一位英雄,而非是成为他自己。他被安排好了他的过去,他的现在,以及他的未来。他从诞生之时就不再能够决定成为他自己,于是在死亡到来时,他才可以从短暂的死亡中呼唤出他心底最强烈的恐惧。
在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将要往何处去的终极谜底前,他呼出的是一位男孩心中,最大的渴望。死亡短暂地把他从英雄的假面之下剥落,他便重新成为了他自身,一位迷失于人间许久,却从未被人紧握住双手,带他回家的孩童。所以,在那冰冷湍急的河流中,祂听见他呼喊道:
“拜托了……爸爸……请带我回家……”
如果祂当真可以用祂的无情去沉默地注视着世界,忽视所有的苦难,祂自然也会忽视这一句呼唤。祂本该装作不曾听到他的话语,就像祂曾经对祂无数的门徒,无数的化身,无数已经在祂亲手造就的棺材中长眠不醒的孩子们一样,装作自己只是一位爱世人不爱个体的上帝,忽视他的请求。可当祂真正听见马克·斯佩克特,那在成为英雄道路上迷失已久的孩子发自内心的呼唤,看见他在恐惧中孤独地徘徊时。
祂想到了那些因为祂的忽视,从而只能一辈子只是作为英雄存在,从而永远无法真正拥有个体姓名的诸多拳头。祂想到了他们,无数个时刻,于那寂静孤寂的神殿里只有祂一人沉默地为他们每一人的尸体裹尸的夜晚。祂想到了他们,祂已经作为神,作为上帝忽视他们如此之久,这一次祂仍然还要忽视吗?
一个孩子迷失在成为英雄的道路中央,一个孩子并非祂的拳头,并非是祂的化身,只是这个孩子恰好名为马克·斯佩克特,与那位成为祂化身的孔苏之拳拥有同样的姓名。祂可以漠然祂的化身,但祂不能再忽视一个孩子的求救。
所以祂接住了马克·斯佩克特,祂伸手握住了这位名为马克·斯佩克特的男孩的手。
“跟我来吧,孩子。”
“你的生父虽然无法再陪伴在你的身边,但不必担心,不必恐惧。因为哪怕你的生父已经离你而去,我也会一直在你身侧,并带你找到回家的道路。”
祂握住了他的手,把他托举而起并抱在怀中。古老埃及的神明自冰冷的河水中,怀抱起一位犹太人的孩子,此事也算古已有之。祂以为,只要在历史的长河中有瑟姆特希斯自尼罗河中从蒲草箱里怀抱起一位犹太人的孩童,祂就不算对凡人动心。但祂忘记了怀抱其河水中的犹太人之子,不止是祂对历史旧事的重演,还必然要让祂承担额外的职责,给予祂除却神明之外更多的身份。
所以,当祂握住马克·斯佩克特的手,把祂抱在怀中时,祂同样也不得不回答这样一个问题:
“可是我只想要我的爸爸带我回家……如果我的爸爸不见了,我该怎么回家?你又是谁?你怎么知道该怎么带我回去?”
祂不得不回答迷失的,不知道如何回家的孩童,那最简单,最质朴,却也是最重要的问题。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又要将他带到何处?祂无法逃避,在祂选择握住对方的手,回应对方心中最深切的渴望时,祂就再也无法逃避那些问题。
那双可以看尽一切时间流逝,窥探无数凡人的命运的眼眸,此刻映出了年幼的马克·斯佩克特充满困惑与恐惧的稚嫩面庞。冰冷的河水将他打湿,但真正使他感受到寒冷的是未知,是对未知的恐惧,让他即使被祂怀抱在怀中也无法停止颤栗。
“我是……”
是啊,祂会是谁呢?祂从何处来?又要去往何处?如果祂不予以马克·斯佩克特以答案,祂又如何兑现祂的承诺,来带一位迷失的孩子回到家中?而那个所谓的家又是否真的存在?马克·斯佩克特不是祂的拳头,祂不能带他回到冰冷的神殿,把年幼的孩童放在棺材中告诉他:孩子,这就是你应该回去的地方。祂是神,却不能再行神明之事,作为一位神明无法回答一位孩子的问题,只有一位父亲,才能回答一位孩子的疑问,并带他回到真正的家中————父亲,那是祂不得不成为的身份。
也是祂亲自选择的,试图与命运博弈后的答案。
“我是你的父亲。在你的现在,以及你的未来里,永远不会死亡,永远不会先一步离你而去的父亲。”
“不必害怕,也不必担忧。因为你的父亲会带你回家,回到你真正的家里。那是个温暖又充满希望的地方。”
祂如此回答,并把祂的拇指放入马克·斯佩克特的掌心中,让他紧握。马克看着祂的面庞,尽管祂拥有和他的生父完全不一样的面孔,可不知为何,他确实在祂的身上看到了父亲的身影。祂给他的感觉,就像他的亲生父亲一般。
“但我的家从来不温暖,我的父亲也从来没有认可过我……我的房间只有我的画,我的朋友试图跟我一起玩,却被我父亲说他们是怪物。”
“我讨厌我的房间,它们空荡荡的,一点也不温暖。”
“可如果温暖的人变成你呢?马克·斯佩克特。屋子本身并不温暖,是填补你房间的事物让它变得温暖与明亮。”
“我?我的身体不够大,也不够强壮。我的两个朋友抱在一起也没法填满一整间屋子。”
“但当你打开灯,你会发现光线填满了整个房屋。人类创造的灯泡,仅用巴掌的大笑就使空荡荡的房间变得光明。而生起柴火,虽然不足以填满整个空间,也会让房屋变得暖和。”
“如果你变成能够照亮他人的,既能发光,又可以温暖人心的希望的灯塔。你就可以填满你的房间,让它变得温暖又明亮。”
“我能够做到吗?”
“你当然能够做到。”
祂抱着他走出冰冷的河底,告诉他,他是谁,他的来处,以及他的归处。神明无法去爱一位凡人,可一位父亲能够爱他的孩子。
“因为你是马克·斯佩克特。你是月神之子。你会成为别人的榜样,成为希望的灯塔,不仅是照亮你的房间,你还将照亮他人心中的黑暗。”
如果时间停留于此刻,或许便足够写尽一个完美的故事。可美好的结局并不属于马克·斯佩克特。正如命运早已为世人展示的故事那样,马克·斯佩克特的死亡并不是结束,而是一个崭新的开始,是他成为一个能够被世人永远牢记在心,深受世人喜爱英雄必要的铺垫。命运并未回答马克·斯佩克特除却成为英雄之外,还可以成为什么人。但在死亡,那短暂的,使他脱离轨迹由月神指引他重新归来的时刻里,他的第二次死亡被月神赋予了除却英雄之外更多的意义。
尽管月亮并未打破马克·斯佩克特的命运,祂的选择也给予了马克·斯佩克特更好地成为英雄的指点。但一个温暖的故事仍然不够打动人心。世上从不欠缺温暖的故事,也不欠缺一间温暖的房屋。命运要求马克·斯佩克特要承受更多的质疑,更多的痛苦。它让世人在黑幽灵创造的危机反对他,不信任他,甚至让他曾经的伴侣也怀疑他的动机。如果是在过去,在这些巨大的痛苦之中,他不知道该如何求救,只能把痛苦藏在心中,独自吞咽那巨大的不幸。可在他第二次死而复生之后,他知道了,哪怕全世界弃他而去。
他仍然拥有月亮,他仍然可以向月亮祈祷。
他理所当然地这么做了,而月亮也如他希望的那样给予他回应,在每一个他无法独自解决的时刻里给予他力量,满足他的所需。这些看似是一位神明,对自己信徒的帮助,可已经承诺过会成为马克·斯佩克特父亲的月亮怎会在祂一次又一次给予祂儿子的帮助里,不萌生更多的感情?
上帝或许还能对所有的信徒一视同仁,可一位父亲如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一次又一次落入陷阱而不心生痛苦和惋惜?但每当祂不再仅仅是作为神明回应信徒的祈祷,而是作为一位父亲,帮助祂的儿子实现那成为榜样,成为世人眼中希望灯塔的愿望,祂就无可避免地在心中萌生对他的独特情感——爱,并不以情人之爱诞生,而是作为一位父亲必须爱着他的儿子一样孕育。爱,那命运对月亮的诅咒,终以祂回应了马克·斯佩克特的渴望回家的愿望,成为了祂无法逃离,无法避免的噩梦。
月神察觉到自己对马克·斯佩克特抱有的父子之爱,是在他的第三次死亡中。
当马克·斯佩克特为解决计算机病毒的危机,在其总部的大楼爆炸中与他敌对的罪犯同归于尽后,他获得了一个英雄真正的结局。足够悲壮,足够深刻,也足够满足命运对他的安排。马克·斯佩克特,生来就应该成为英雄的人到达了他命运的终点,他终于死亡,也实现了孔苏对他的期望。他最后成为了灯塔,以身化为炬火照亮了那漆黑冰冷的房间,他知道了自己的来处,自己的去处,所以他也名正言顺地被盖棺定论:月光骑士死得其所,他的故事到此结束。
但他仅仅只能作为英雄去死吗?他的生命中只有英雄这一个字眼吗?他是马琳的爱人,是纽约市的出租车司机,是犹太人富商,他是吉娜的好友,是克劳利心目中的英雄。他是月光骑士,是孔苏之拳,他获得了他理所应当的结局,死亡————不!月神不愿他的孩子就此死去,他拒绝了马克·斯佩克特的死亡。
他决意把马克·斯佩克特重新带回人间,赋予他崭新的使命,让命运继续延续他的生命。正是马克·斯佩克特的第三次死而复生,让月神意识到那可怕的现实。命运看似短暂地放弃了马克·斯佩克特,却从未真正放弃使他继续成为英雄的执着。而月神,以他不是作为一位神明,而是作为一位父亲的私心,夺走了马克·斯佩克特可以逃离这悲哀不幸命运的机会。
他意识到了,他对马克·斯佩克特的爱。不是像一位上帝一样爱着自己的信徒,而是像一位父亲一样爱着他的儿子。可他怎么能允许这种事继续延续?不被允许爱上任何具体个体的月亮,无论以何种形式传递出了那份爱,这份爱必然会带来更多的不幸和厄运。而马克·斯佩克特已经死而复活,他的未来之河被倾盆灌入月神的眼眸中。满溢出月神双眸的河水自他的眼中流淌直下,他在双眼止不住河水的滑落里看见了马克·斯佩克特的未来。
那比他拥有的过往更加不幸,更加疯狂,更加要将马克·斯佩克特撕碎得一干二净的命运。
一个疯狂的英雄,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杀人犯,一个要被自己的精神疾病反复折磨,最终失去所有的,只剩下英雄皮囊的月光骑士。
一个再次不知自己的身份,不知自己的来处,不知自己的归处的,迷失在成为英雄道路上的孩子。
上帝可以对此漠然,可一位父亲怎能允许他的孩子再度迷失?但如果他爱他,如果他继续像一位父亲一样爱着马克·斯佩克特。命运只会反复重演可悲的戏码,而终有一天,命运会发现,纯粹爱着自己孩子的月神,也将失去马克·斯佩克特故事中可以胜任悲剧的角色。因为爱,在这可怕的悲剧宿命里,从来不是人们乐意看到的,能够深刻感知到的希望。没有刻骨铭心的绝望,希望只是泡影,而毫无痛苦的英雄,谈论爱又太过肤浅,无法使任何人感同身受,获得共鸣。
‘你要如何做?’
命运让神明自己做出选择。
这似乎是一个无解的难题,摆在月亮眼前的只有两条道路。要么放弃成为一位父亲,要么放弃继续陪伴在马克·斯佩克特身边的机会。毕竟故事就是如此,命运对凡人与神明从来都一视同仁。马克·斯佩克特的未来之河从孔苏的眼中溢出流淌的那一刻,祂必须要做出选择。
‘是选择放弃自己对他的父爱,还是选择放弃马克·斯佩克特?’
这看起来是一个选择,可命运从来没有给任何人,任何神留有选择的权利。祂的眼中流淌着那可怕的未来,那些注定要被反复用匕首贯穿一样,让人血流不止的悲哀命运。祂拥有选择吗?祂从来不拥有选择。祂的爱为埃及带来旷日持久的诸神之战,让无数的凡人血流成河。祂的爱让他已经视如己出的孩子,再一次地被命运投掷向更深的深渊之中,那里的存在比死更深刻。祂已经犯下过错,祂如何才能继续犯错?
可他爱他,一位父亲如何才能不去爱着他的孩子?
在他选择紧握住马克·斯佩克特,决定带这位迷失自我的孩子回家时,他就已经做出了在命运给他的选择之外,那第三个选择。
最后一滴河水自他的眼中流干时,他说:“一位父亲无法不去爱他的孩子,可一位神明能够不去爱祂的信徒。”
“只要我不再是他的父亲,而继续是他的神明即可。”
‘但你要如何憎恨马克·斯佩克特?他是你的信徒,他为你而死,并将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你而死。这样的一位信徒,你作为神明该如何去恨他?’
“那就让信徒憎恨他的神明,让他自愿背弃,自愿疏远,自愿叛离他的神明,如果他成为一名叛教者。”
“就像一位神明必须憎恨祂的叛教者一样,我会恨他。”
命运给予机会,而月亮做出选择。他挖空双眼,不再以目示人。承载过那双慈爱之情的眼眸被他亲手抛弃。他掏空心脏,不再拥有炽热的心跳。曾因为不愿忍心看到孩子流浪迷失的慈爱之心被他亲手掐碎。他砍下自己的头颅,那人类的面庞总会给人以可以亲近的错觉,而鸟的头颅足够诡异,也足够让人永远无法把祂和人类之子联系在一起。他砍断双手,曾经托举过马克·斯佩克特的双手,触碰过他掌心的双手被折下每一根手指,从断裂的切口处生长出的是尖锐的骨头,不再能拥抱,不再能被紧握的尖锐骨爪,永远不会让人心生想要触碰的欲求。他的双腿也砍断,重新生长,他的血肉被寸寸刎去,直到只剩下形同枯槁的皮包骨。
他,不,祂站在父亲死去,神明诞生的血泊之中,将那鸟的白骨接上被砍断后悬空的脖颈。
以正义为名的复仇之神从此死亡,以疯狂为底色的复仇之神从此诞生。
命运递给他刀刃,而他甘愿引颈自戮。
但祂从未想到过,连这样的上帝之死也是命运。
马克·斯佩克特的死亡无可避免,哪怕爱人之神看似死亡,也只会以另一种形式重新归来。
……
双月的坠落终于到达终点,那疯狂的月亮终于在祂亲手为马克·斯佩克特抛弃的一切所爱之中,看到命运对祂,对他们共同发出的那声嗤笑。在祂掐住祂亲手抛弃的一切之中,祂终于清晰地听见了命运在祂耳畔的低语:
‘不必为命运的嘲弄感到痛苦,不必为命运的捉弄感到愤怒。’
‘因为,命运从来不允许凡人与神明有任何选择。’
【九】如神之人
:他犹如月亮坠落人间。
无边无际,那正是黑暗对月亮最好的陪衬。可如今月亮所处的黑暗并非是广袤无垠的夜晚,而是空无本身,除却祂与祂之外无有他物,无有他人,一忘皆无的空洞正是月亮被放逐的牢笼,比努恩的深渊更加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界。
比恨与爱更加纯粹,比执着与信念更为执拗,比任何神明创造的末日洪荒要更令人痛苦万分的是祂此刻的坚持。祂已经得到了那悲哀的结局,站在一切故事的终点,命运为祂与他们选择好的坟墓之上,手握一朵用于送别过往,更是埋葬未来的纯白牵牛花,以空洞到毫无生机的眼眶紧紧凝视着坟墓主人在大理石雕刻好的墓碑上留下的名字:
马克·斯佩克特。
史蒂芬·格兰特。
杰克·洛克利。
看似被埋葬在这座坟墓里的有三位同病相怜的可怜尸骸,实际上三个名字皆属于一个身份。疯狂的月亮维持着双手掐着月神之影脖颈的动作,用祂早已亲手挖出眼眸,才变得漆黑无比的双眼凝视着那墓碑上的人名。祂知道死者的身份,三位一体之人不是别人,正是祂的月光骑士,祂此生最好的成就,祂作为神明创造的最杰出的造物,同样也是祂作为一位父亲最为钟爱的长子。死者虽有三个名字,三重身份,可无论他们是谁,他们都以月光骑士为名。
而现在月光骑士已经被埋入厚土之下,在连上帝也目不能及的地方,被遗落在黑暗之中。祂是所有凡人与所有神明中,唯一能够继续记住他的人。因为阿佩普之刃并非是简单致人于死地,而是在各个方面将曾经存在过的生命杀死。流干血液,停止脉搏只是开始,在肉体的死亡之后便是人类在社会上留存身份的死亡。虽然月神被放逐于原有的世界之外,可月光骑士的名讳仍会有人继承,就像每个故事迎来终局之后总要再翻新篇,即便马克·斯佩克特、史蒂芬·格兰特、杰克·洛克利死去,仍会有新的月光骑士被命运选中,他会以崭新的姿态,以不同的面貌,以命运所偏爱以及所需要的更为独特,或者说更为不幸的人生来续写月光骑士的历史。
只是,新生的月光骑士不会再有马克·斯佩克特、史蒂芬·格兰特以及杰克·洛克利存在的痕迹。他虽然仍会以月光骑士为名,向已经被驱逐的月神宣誓忠诚,又或者会再像祂被囚禁于金光闪闪的阿斯加德的地牢中,最终等待到的并不是祂长子前来的探望,而是祂长子的死讯以及次子的拯救一样,在命运的首肯下再重新回归到原有的世界里,开启月神与月光骑士的崭新篇章————
可那崭新的个体,那终将在未来某一日替代马克·斯佩克特、史蒂芬·格兰特以及杰克·洛克利的月光骑士并不是属于祂的月光骑士。毋庸置疑,在月神几乎永恒不朽的生命里,祂已经拥有了无数的拳头,不分种族,不分性别,不分身份,不分出身,超越了人种、地域、阶级、信仰的束缚,在祂寂静的神殿里已经有了无数的人,作为月光骑士诞生,再作为月光骑士死去。神明的存在相较于凡人的一生,实在是漫长得让人无可奈何,无数的人类为侍奉祂付出了一生,对他们来说,他们转瞬即逝的生命里只有一轮明月,一位神明,可孔苏却可以拥有无数视祂为唯一的拳头。祂还有什么不能满足呢?祂还有什么不愿意去接受的呢?
马克·斯佩克特已经死去,虽然他死于他生来就被注定的命运之中,可你仍然会有下一个月光骑士。尽管马克·斯佩克特的故事跌宕起伏,几乎没有幸福长久地停留在他的人生当中,但至少他短暂地拥有过那些能够组成一个家庭的幸福:严肃且恪守道德,能与他并肩作战,而不是与他拼杀到你死我活的新兄弟、追随他把他视为榜样,对他许诺了以整个人生的士兵、把他作为导师,同样也将他视为友人的瑞茜、不再是把他当做异类,而是发自内心,真心实意地接纳他,给予他治愈的斯特曼医生、一个足以算得上他人生的注脚之一,受他的影响而改邪归正的前超级恶棍八号球、还有曾与他在西海岸复仇者中有过转瞬即逝爱恋,如今也再次重蹈覆辙,却仍然深爱着他的格里尔。
他的人生虽然不幸,被月亮的选择折磨到数次死去活来,可他至少拥有过而不是一刻未有品尝过幸福的滋味。下一个月光骑士会比他更好,会在人们心中那被伤心填满的土壤里再次栽种下崭新的种子。只要祂愿意继续履行作为神明的职责,愿意回归原来的世界里,成为照亮黑夜的月光,永远悬挂在夜晚履行作为旅行者、开拓者、守护者、治愈者的职责,庇护所有的夜行人,那么祂也能在这除却月亮之外,一无所有的黑暗中寻找到再次走出牢笼的钥匙。那位新的月光骑士会为祂而来,就像每一个月光骑士都会奔向月亮一样,在马克·斯佩克特死后,新的月光骑士也将履行他的职责,坚守他的使命。命运可以保证,新的月光骑士绝不比马克·斯佩克特逊色,甚至会比马克·斯佩克特更好。
月光骑士与他的月神永远不会分离,只是马克·斯佩克特死去,在新的种子开花结果后,人们啃下新的果实就会忘记口腔里原来留有的酸甜。命运告诉祂,如果祂愿意放弃,愿意再一次成为那高高在上的月神,无论祂是疯狂还是慈悲,它们都会给祂以及新的月光骑士找到合适的位置,并准备出更好的故事。
只要祂愿意松开双手,不再死死紧掐着祂倒影的脖颈,学会接受命运,接受凡人的死亡。
‘我们会给你更好的他,更好的月光骑士。一个更好,更听话,拥有更精彩故事的孩子。’
“但他不是他。他不是他们。他不是马克·斯佩克特,不是史蒂芬·格兰特,甚至也不是杰克·洛克利……”
“他不是他,他不是我的月光骑士。”
疯狂的月亮没有松手,在刻着祂三位长子姓名的墓碑前,祂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选择放下红白相间的玫瑰。
那些未能陪伴马克·斯佩克特一路前行,就被命运过早抛弃,因而在马克的人生中率先离去的人群里,有一位金发的女郎在放下那象征爱情的红玫瑰时亲吻过这苍白的墓碑。至于陪伴在现在的马克·斯佩克特身侧,被命运安置好位置,却也终将因为马克·斯佩克特的死亡会被命运更迭换代的友人、家人以及爱人们,他们的哭泣与感伤会成为新的月光骑士克服重重困难,获得认可的最好土壤。命运不是最爱这样的戏码吗?杀死经典的,因为它厌弃经典的存在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更加精彩,反而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让人厌倦反反复复地在对过去的回望里只能看见一个身影。命运没有太多耐心,没有太多的同情心,更厌恶让同一个人长久地存活在同一个故事之中。所以它总是要杀死经典的,然后在前者腐烂的躯壳中提取那些精华,再以尚未腐烂的血肉喂食给要继承前者身份的后来者。
对于这样的遗忘,对于这样的死亡,命运总是能给予其行为最恰到好处的称呼:传承。
马克·斯佩克特总有一天要迎来自己的‘传承’,只要他生来注定成为月光骑士,那么他必然会在命运为其安排好的轨迹中迎来所谓的‘传承’。所以他的这次死亡无人可以避免,还有什么能够比英雄在获得他应得的一切之后再突然地被剥夺一切,更适合一位英雄轰轰烈烈的死?悲剧,人们对它抱有一种几乎狂热的痴迷,而这痴迷镌刻在命运里,也成为命运书写每个英雄故事时早已想好的结局。所以,凡是英雄的故事,无一例外皆是悲剧。马克·斯佩克特的死亡正符合那悲剧的愿景,月亮已经存在千百万年,睥睨过无数人的流血与死去,祂有什么理由好继续伤感,祂还有什么资格去继续执着,紧握着祂手中的那朵白色的牵牛花,迟迟不愿意放在马克·斯佩克特、史蒂芬·格兰特,以及杰克·洛克利的坟墓之前?
尽管祂与马克·斯佩克特的故事以悲剧收场,可祂是神明,祂最不欠缺的就是时间。更何况祂还是司掌时间的神明,只要祂愿意,祂心中的伤痛迟早有一天,也会被时间所治愈。因为时间会数次冲刷祂心中看似最无法治愈,无法弥合的伤口,以遗忘作为祝福,让祂忘记祂曾经拥有过一位如此独特,如此与众不同,在历代孔苏之拳里,最独一无二的长子。
可祂紧握着那朵纯白的牵牛花,祂仍然死死紧掐着祂倒影的脖颈,在那没有眼眸,无从闭合,只有如祂身处的世界一样漆黑无比的眼眶里,不要说放弃,甚至连妥协的可能性都不具备。祂仿佛是下定了决心,誓要与命运斗争到底,祂仿佛一位把所有的道理都弃之不顾的孩子,哪怕祂已经在教导他人,指引他人这件事上娴熟到足以被世人称之为智慧无比。可面对那些众所周知的道理,以及祂可以回到原本世界的诱惑,那曾经数次在马克·斯佩克特耳畔边缘低语着思念,在被释放时高呼自由的疯狂之月,反而对自己的自由嗤之以鼻。
当命运一次又一次地询问祂,是否要回到原本的世界,接受马克·斯佩克特的死亡,却无法对祂犹维持着的如塑像一样的姿态以及执着有半分撼动,直到连命运无法忍耐祂的坚持,祂对渴望回归那个祂长子死亡的世界不屑一顾后,命运最终比疯狂的月亮先一步选择了放弃。既然月亮如此执着于一位已经死去的英雄,那么祂就得偿所愿地和他享有同样的结果。毕竟,既然月光骑士不能仅仅以马克·斯佩克特为名,那么月神自然也不可能永远以孔苏为名。正如我们所知晓的,在命运面前,凡人与神明都不具有选择的权利,所以坚持选择了马克·斯佩克特的疯狂之月,那个已经在众生的言语中被厌弃、被厌恶,已经再无任何恢复旧日荣耀余地的孔苏,也理所应当地被命运亲自抛弃。
可被抛弃的故事,仍然是一个故事,一个没有得到结局的故事,仍然在等待它的结局。
在这除却祂与祂之外,再无别物的黑暗之中,疯狂的月亮以其漆黑的眼眶映出祂失去已久的眼眸,祂早已空空如也的胸膛则随着祂亲手挖出的心脏一起震动,祂看着祂,祂注视着祂自身。有着人类的姿态,符合人类想象中一切美好与圣洁,也有着古埃及的月神理应佩戴的诸多首饰,还头戴着象征法老王白冠的月亮之影,这个曾被祂尝试亲手杀死,却在命运的嘲弄之中从未能真正死去的另一个自我。徘徊在祂身侧,连命运的一次次追问,引诱以及邀请都全部窒息于其中的沉默,终于在命运也选择将祂们都抛弃之后第一次地被打破。
“……回答我一个问题。”
祂的声音无比沙哑,每一个字说得都像在生吞一把开刃的匕首。
“你有多爱马克·斯佩克特?”
祂在问出这个问题时,祂的双手又一次加重了力道,尽管这只是让对方脖颈上,早就流干了血液的伤口处的十指卡入得更深,不会造成更进一步的伤害。但祂问出这个问题时,祂仿佛在口中嚼碎了成百上千片冰冷的钢铁。
而在祂身下,被祂死死掐住脖颈,动弹不得,也无法真正死去的另一个月亮。祂在听到这个问题时,祂的眼中终于闪现过一丝感情,祂已经平静得太久,装作释然装作得太过成功。可无论祂的表面显得多么风平浪静,祂的另一个半身,还是能够精准无误地切开祂的皮囊,让祂们共同拥有的本质,共同拥有的心痛缓慢地流露出来,再不能被神明对命运安排的理解而驱散。祂吃力地抬起了祂的左手,然后握住了祂半身的臂膀。看似瘦削,实则力道之大,大到无法让祂拥有反抗力量的臂膀被他的大手的虎口卡住了关节,随着祂的力道加重,黑暗中终于了除了祂们之外的第三个存在,第三种声音。
“这不是一个能够被回答的问题,甚至根本无法被算作是一个问题。”
“我爱马克·斯佩克特,并不是以爱的程度,也不是以爱的厚度来爱他。”
“我爱他,是因为我必须去爱他。程度无法衡量,厚度无法估计。你不也是如此吗?你对他的恨,同样也无法被询问出多少,而是必须。”
“你必须去恨马克·斯佩克特。我必须去爱马克·斯佩克特。对他的爱,就跟对他的恨一样早已写进了这四十多年的岁月里,成为了我们的立足之基。”
“疯狂的月亮,慈爱的月神,憎恨叛教者的神明,深爱长子的父亲,你和我永远无法杀死另一方,因为我们就是‘孔苏’得以存在的本质,是这个故事唯一不可撼动的核心。”
“你为什么会问出一个这样的问题?”
疯神静静地听着祂的半身说出的话语,慈爱的月亮所言非虚,询问月亮多爱马克·斯佩克特根本不能算是一个问题。因为祂对他的爱没有程度,没有厚度,甚至可以说是没有任何理由。必须,祂必须去爱马克·斯佩克特,而祂自身则必须去恨马克·斯佩克特。但祂仍然还是问出来这个问题,就像祂是要做出确认祂和祂的半身,同样都还知晓‘孔苏’这一月神的故事中最重要的核心一样。在祂得到了祂半身确切的回答后,祂虽然没有松开掐住对方脖颈的动作,可是祂的力道稍微放松了一些,祂漆黑的眼眶中第一次映出了祂本来就该存在的眼眸。
“因为我要确认,你和我都一样,都能够毫无保留地,将自身献给‘他’。“
“‘马克·斯佩克特’的故事虽然已经结束,可‘孔苏’的故事仍然在继续。我们并未死亡,只是被抛弃,不再有可以被续写的机会。但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就意味着永远持续,而永远的持续也意味着永远的不完整……”
“一个必须去恨着祂的叛教者,一个必须去爱着他的长子的神明,能够在这个故事里迎来怎样的结局呢?也许我们根本不需要结局。你我不都很清楚吗?命运最常挂在口中的是‘传承’。将完结的故事杀死,从它的尸骸上播种下种子,再孕育崭新的故事。旧的故事会被抽筋拔骨,但新的故事会获得生命。”
握住疯神臂膀的月神之影,疯狂之月的半身一知半解地听着祂的讲述,当祂听到那被命运反复提及的‘传承’时,祂恍然醒悟般瞪大了眼睛看着祂的半身,意识到了疯狂之月言外之意后,祂自口中跌宕出颤抖的声音:
“‘传承’?你难道是要——”
疯狂之月彻底松开了祂对自己半身的桎梏,然后接下了月影因为过于震惊,而未能说出的后半句。
“用‘我们’来作为土壤,以我们这永远无法被讲述完整,却拥有足够的厚度,以及足够多的,对他了解的记忆的故事,成为孕育‘马克·斯佩克特’这一崭新故事的摇篮。你和我,疯狂的月亮与慈爱的月光,只要埋葬我们的故事,就能诞下崭新的希望。”
“……一直以来,我都犯下了一个错误。我错误地认为只要杀死你,命运就不会实现。可你如何被杀死?你和我,我们都来自一个故事。我存在一天,你就不会灭亡。我醒悟得太迟,好在,现在明白也不算太晚。你和我还有机会去挽回我们亲手犯下的错误,我们,我还有机会拯救马克·斯佩克特。”
“凡是故事总要迎来自己的结局,但要献给命运,被用以传承的决不能是我们的儿子。”
“要结束的并非是马克·斯佩克特的故事,要结束的是你和我的故事。”
“告诉我,被称之为旅行者、开拓者、守护者、治愈者,被称之为众神中最伟大之神者。你是否愿意放弃自己的存在,自己的过往,你是否愿意放弃你千百万年的历史,你那注定成为众神中最伟大之神的宿命,以及你几乎永恒的时间还有你在这千百年中受人尊敬与信仰,才能在时间里留下痕迹的一切的一切?”
疯狂的月亮站起身来,祂看着祂的半身,在所有的愤恨之后,祂最终做出地选择是向祂曾经抛弃的一切伸出了那只手,说出了那句话语:
“回答我……月神孔苏,你是否愿意放弃这个名为‘孔苏’的故事?”
沉默,没有急于回答,这或许是因为诧异,或许是因为喜悦,但绝不是因为祂并不乐意。祂只是愣神在原地,看着祂的半身,那瘦骨嶙峋,缠满裹尸布,亲手把自己里里外外掏空到只剩包骨之皮与枯白之骨的疯狂之月。虽然间隔了太久的时间,然而在这一刻,祂终于知道了自己的使命,自己的来处,以及自己真正的去处。
月亮从不因升起而引领希望,月亮唯有坠落,才能带来明天,带来未来,带来生命的延续。祂,不,祂们真正应该去往的地方,不是明亮如昼的明日,而是缄默如死的黑夜。所以,在沉默就像潮水盈满了祂的身躯,没过了祂的头颅之后,祂第一次释然地笑出了声音。
祂坚定握住了疯神的手。
“当然。月亮在黑夜中升起,就是为了坠落向大地。”
“就让我们故事的终结,成为‘马克·斯佩克特’故事的开始。”
“就让我们的死亡,成就马克·斯佩克特的新生。”
一分为二的月亮紧握住彼此的手,被挖去的眼眸回归了漆黑的眼眶,被掏出的心脏重新赋予了身躯以脉搏的跳动,被斩断的脖颈再度接续而那白骨的头颅也重披上人类的面貌。疯狂之月与慈悲之月合二为一,没有谁再是虚伪的神明,月亮既有多变,且歇斯底里的疯狂,也有着深沉,又温柔无比的慈爱。那致使马克·斯佩克特承受了无数折磨的神明是他,而曾给予马克·斯佩克特祂作为一位父亲能给予一切的神明,同样也是祂。
祂既是必须恨着马克·斯佩克特,也必须去爱着马克·斯佩克特的月亮。
祂即是‘孔苏’。
而现在,合二为一不再残缺,终获完整的神祇要为祂的故事写下最后的结局。
据说最初的神明从虚无中诞生,据说在一无所有之中以自己的面貌创造了万物的上帝,在万物诞生之前就已经知晓了万物的种种面貌。既然无数的神话,都将神明描述为在不可知的黑暗中,从无到有的创造生命的无上之神,那么重获完整的月神自然也能从无到有的创造出一个崭新的生命。而创造马克·斯佩克特的故事,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算真正的从无到有。因为尽管命运切断了马克·斯佩克特的过往,驱散了曾经陪伴在他身边的友人,而他现在的同伴也没有一人完整地知晓他四十年的颠沛流离,可是在过去现在以及未来之间,月亮始终伴随在马克·斯佩克特的身侧,在马克·斯佩克特以月光骑士行动的每一个时刻里,祂的眼眸一直悬挂在夜晚将他注视。
所以,尽管没有任何凡人知晓马克·斯佩克特的全部,月亮却仍然记得马克·斯佩克特的每一个故事。
祂并不是真正要从无到有的创造一个不为人知晓的故事,祂只是要将祂记忆中的马克·斯佩克特重新写下,在祂记忆中所有马克·斯佩克特的片段拼凑在一起,就是马克·斯佩克特完整的一生。在这除祂之外,一切皆无的黑暗中,祂以月光作为笔墨,在这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写下了马克·斯佩克特的故事:
“雇佣兵马克·斯佩克特在埃及月神孔苏之影下死而复生,这让他得以成为月光骑士,一位侍奉古老埃及月神的孔苏之拳,惩戒罪恶。为了赎罪,他变得精神错乱。他曾经失踪过一段时间,也有一段时间彻底陷入了疯狂,但他总会回来保护那些夜行人,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在消失了一段时间后,他重新归来,以骑士先生自称,并投身到了一场又一场于夜晚发生的可怖事件之中。”
“在经历了诸多事情,比如协助一位疯狂的神祇试图统治世界,又化身为凤凰之力眷顾的战士把前者亲手打败,送入监狱之后,他的名誉一落千丈却还是重新以孔苏的大祭司,一位变节的教士身份去帮助每一个在夜晚需要帮助的夜行人。他创建了自己的午夜使团,并与许许多多人结识,他遇到了孔苏的另一个拳头,自称猎人之月的,与他毫无血缘的兄弟,他的故事虽然已经结束了很多次……”
“但月光骑士马克·斯佩克特的故事总是会重新开始。”
随着祂写下越来越多的,关于马克·斯佩克特的故事,月光也渐渐地盈满在这漆黑的空间中。从一点,到一条线,从一条线,再到一片。当所有的片面如拼图般拼凑,月亮的光辉最终覆盖住了所有的漆黑,而在每一寸被月光照亮的漆黑之上,都写满了这四十年里月神见证下的,属于马克·斯佩克特、史蒂芬·格兰特、杰克·洛克利这三位一体的月光骑士拥有的所有经历。自那片与海的波涛一样无边无际的沙漠之上,到繁华且拥挤的纽约市,在他最初只是进行不同身份的角色扮演,到逐渐发展出精神病问题,进入西海岸复仇者的经历,还有那些被命运数次研磨,不断在悲剧的深渊里起起伏伏的过往,有关月光骑士马克·斯佩克特的一切,月亮全部记得,并且对所有事件里发生的一些也记得一清二楚。
祂记得史蒂芬·格兰特仍和马琳亲密无间时刻有过多少次亲吻与吵架,他也记得杰克·洛克利和失去了自己的儿子,一无所有的街头流浪汉克劳利一起在酒吧谈论过多少次底层人民如何生活的哲学话题,他当然还记得马克·斯佩克特作为月光骑士替祂履行了多少的职责,为祂惩处过多少的罪犯。但这些记忆,将不再属于祂,不再是一位神明对于祂死去信徒,以及祂死去长子的追忆。这些记忆,这些故事,将是祂重新将马克·斯佩克特,对月亮来说最独一无二的月光骑士孕育的摇篮,栽培下他这颗种子并助他发芽成长的土壤。那些让马克·斯佩克特在孔苏心中得以特殊,令月亮可以一直去爱他的原因,都不会再属于孔苏本人。
马克·斯佩克特虽然被阿佩普之刃杀死,再不能复活,他的灵魂虽然已经离开了所有爱他的人,可是神明不仅仅能从无到有地重塑他的身躯,连他灵魂的模样与特征也全部记得。而这一次,如果月神想要让马克·斯佩克特死而复生,那么祂必须以自己为内核,把故事的主人公永远地交付给马克·斯佩克特。所谓传承,在命运看来,只是重复着让前浪被拍打在沙滩上留以后浪继续前仆后继,让过往的经典死去,以其尸骸孕育崭新未来的固定形式。可如果祂自愿死去,如果无需命运的安排,无人续写,祂就找到了自己应该去往的地方,知晓了祂的结局。
那么,祂的死亡,也必将孕育崭新的生命。
现在,让我们说起这样的一个故事。
很久之前有一位古老的月神,祂虽然生来具有伟大的力量以及无限的生命,可是祂被预言祂的爱将会对每一个祂所爱上的事物带来深重的灾难。知晓预言之后,月亮决意疏远天空与大地,只在夜晚静静注视着万事万物,缄默无言地陪伴在所有人身边。但黑夜虽然是祂馈赠给人类的礼物,却也因为包含着祂对人类的爱意,而成为人类的灾难。罪恶于黑暗中滋生,只要黑夜继续存在,人类继续繁衍生息,那么罪恶就永远不灭。为了守护夜晚中的人类,月亮在人类中选出那些特殊的战士,成为祂的化身,代替祂在人间守护夜行人,以双拳庇护人类惩罚罪恶,并对所有有所冤情的流血进行复仇。
人类的文明发展了多久,月神就在人间选择自己的化身,让其庇护夜行人多久。千百年的时间倏忽而过,无数的孔苏之拳追随着月亮践行着月神的意志,在死亡中反复归来,最后陷入彻底的癫狂被孔苏葬于神殿之中永远长眠。月神曾以为只要他能够维持这样的冷漠,以上帝对世人一视同仁的爱,来疏远所有的生命就可以在庇护人类时,也能避免预言的应验。可预言一旦被说出,则必然会被实现。在最近一个时代里的孔苏之拳,也因为反复从死亡中复活,陷入癫狂,被孔苏亲手埋葬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孔苏都未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来成为他的战士。
然而,就在孔苏之拳的空缺时间即将超过一个时代时,一个男人在沙漠中现身,他叫马克·斯佩克特。他的过往并不能够将他诠释为一个好人,甚至可以说他是一个双手沾满无数鲜血,怀有暴力倾向的杀人犯,他作为一个雇佣兵来到沙漠,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作为另一个十恶不赦的雇佣兵劳尔·布什曼的副手,在沙漠里做着杀人的勾当。尽管他有意手下留情,可是他打过的战争让他的身下已经有了无数的尸体。也许他的内心确实有着向善的渴望,才会让他在劳尔·布什曼决定戕害真正无辜的平民时,看到了他必须要做的事情。他要阻止劳尔·布什曼的疯狂,制止他让更多的人血洒在黄沙之上,但这迟来了十几年的回心转意,并未让这位名叫马克·斯佩克特的人成为一位英雄,反而让他被劳尔·布什曼的手枪击中,在寒风呼啸的风暴掀起之夜,于沙漠之上濒临死亡……
阴阳差错,又或者是命运的指引,他匍匐在了月神孔苏脚下。这位既不是埃及人,又在过去沾满他人鲜血的雇佣兵,本不具有成为一位孔苏之拳的资格。可或许是他在生命最后展现出的良善之举,为了守护他人付出性命的行为,让月神看到了他的潜力。于是以性命作为交换,月亮赐予了雇佣兵马克·斯佩克特以新生,以及一个崭新的身份和使命。他要成为月光骑士,传承先代月光骑士们的意志,侍奉孔苏,在每一个夜晚守护夜行人的安危。
可马克·斯佩克特并未能彻底传承先代孔苏之拳的记忆,这是又一个意外,让孔苏发觉了他脑海中的疯狂,也是他终将成为对于孔苏来说,最独一无二的月光骑士的开端。随着马克·斯佩克特作为月光骑士去侍奉孔苏的时间不断流逝,月神渐渐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位罪人不断赎罪之后,展露出的心灵之美以及他坚强意志在愈加沉重的命运里仍旧能够迎着风浪前行的执着与坚定。这些特性,神明虽然并非是第一次见过,可他的故事对月神而言愈发变得有吸引力,直到月光骑士与其他英雄们的相遇,让月神终于决定降临人世之间后,他们的命运才纠葛在一起。但真正让月亮动了恻隐之心的,是马克·斯佩克特作为月光骑士的第二次死亡发生之时,刻意疏远人类的上帝最终无法拒绝一位孩童的呼救,祂决定回应马克·斯佩克特内心的呼唤,并代替他的生父成为他现世的父神。
命运的齿轮从此咬合,在上帝决心走向人间,在月亮决意坠落向大地时,也意味着祂再也无法避免去爱上人类的命运。孔苏对马克·斯佩克特的恻隐之情,已经祂决心成为马克·斯佩克特父亲的想法,最终导致祂真正作为一位父亲爱上了自己的儿子。尽管祂意识到了父爱的诞生,并及时切断了祂作为一位父亲对马克·斯佩克特抱有的全部父爱,决心以一位疯神继续陪伴在马克·斯佩克特的身侧,但祂仍然未有能逃出命运的捉弄。在祂作为疯神与马克·斯佩克特纠缠了二十余年之后,被祂亲手抛弃的爱,在月食之夜再度现身于马克·斯佩克特的身前……
不。那是已经发生过的故事,你已经知晓了之后的发展,并知道了它最终的结局。但我们不再会讲述一个会到达同样的结局的故事。我们将不再拥有自己的视角,当你的目光注视到这些文字时,你会发现,你已经完成了对我们的注视,而这注视将引领你步入崭新的开端。你不再能够继续以疯狂的月亮与慈爱的月神的视角去看待祂们共同的长子,也不能试图通过追忆过去,使你的思绪超越现在到达未来。
现在的你,只是在阅读死亡,这一必要的过程。
当你离开了此处,我们便不再会出现于任何的主要叙事之中。当你离开了此地,你会发现属于月光骑士如此多的故事里,我们并非是主角而是旁白,并非是主人翁而是那个令人憎恶且令人厌恶的存在。当你移开视线,你便在除此之外的任何一个地方意识到了月亮的死亡。因为在此之后没有任何一个视角会再以月亮的角度呈现马克·斯佩克特的经历,也不会再有一个视角去延续那悲哀的故事。谁曾发自内心地憎恶过马克·斯佩克特?谁曾发自内心地爱过马克·斯佩克特?问题答案不再重要,因为现在的你,只能静静地注视着一切行向它应该去往的地方。
阅读完此刻,你终于到了达故事的终章:
疯狂之神,复仇之神,月神孔苏
MAD GOD, GOD OF VENGEANCE, THE MOON GOD, KHONSHU
寻路者、拥抱者、旅行者、庇护者
PATHFINDER、EMBRACER、TRAVELER、DEFENDER
众神中最伟大之神
GREATEST GOD OF THE GREAT GODS
作为一位神必须去恨自己的叛教者
AS A GOD MUST HATE HIS APOSTATE
作为一位父亲必须去爱自己长子
AS A FATHER MUST LOVE HIS SON
现在,祂们合为一人……去做他们必须要做之事
THEY BECOME ONE…TO DO WHAT THEY MUST
他们成为月光骑士
THEY ARE MOON KNIGHT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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